第六章

春末夏初，天氣像晚娘臉孔般善變，昨天還冷得要穿長袖，今天就又熱得得穿夏裝。這種天氣，最容易讓人傷風、感冒——抵抗力差的老人與小孩，尤其首當其衝。

求診的人絡繹不絕，人潮來了又去，許多人等不及便索性掛急診，害得殷辰曦今天的工作量比平常忙了好幾倍。從當班開始，便不停地忙忙忙，直到過了晚上十點，他才總算得以歇口氣。

「要是每天都有這麼多病人，我看我出去開一家診所算了。」殷辰曦倚在櫃檯前跟護士CINDY瞎扯。「保證不出兩年，我就可以賺一棟大安路的房子啦。」

「哪有你這樣的醫生。」CINDY捂著嘴笑，打開身邊的收音機想轉檯聽歌。「好像希望人家常生病似的。」

「別把我說得那麼沒良心……」他手翻著病歷，不經心地胡扯著，然而CINDY轉著轉著，轉出一個播報新聞的聲音來——「根據最新消息，位於台北市XX路上的XXKTV，在十分鐘前發生火警，XX消防隊已出動五輛消防車……」

XXKTV？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他斜著頭納悶。

咦？等等，情情中午說她晚上要去的那家KTV，不就叫——老天！就有這麼倒楣的！

殷辰曦倏地像著火般驚跳起來，顫抖的手從口袋裡慌慌張張掏出行動電話。電話接通前嘟嘟每響一聲，他就在心中祈禱一次：拜託拜託！情情快接電話啊。

電話持續響著，就在他要放棄希望時，那頭傳來了非常雜亂而微弱的聲響：「喂？」

他心裡一塊大石霎時落了地，高興地簡直就要大聲歡呼。他拿著行動電話在候診室里走來走去，焦急地連忙問道：「情情你沒事吧？你在哪裡？！在KTV外面嗎？」

「我在哪裡？我在逃命！一樓出不去了，我們要逃到頂樓，這棟樓有七層，我現在才爬到四樓……」她的聲音驚駭而混亂，四周更傳來各式各樣尖叫、吵嚷的雜音。

殷辰曦方才的興奮、輕鬆轉眼即逝，一顆心又重新哽在喉嚨，他想也沒想就朝CINDY吼：「CINDY！有事CALL我，我出去一下！」

沒等CINDY疑問的表情做出回應，他已迫不及待往外頭奔去。

XXKTV離醫院其實只有兩條街的距離，開車也許快一點，可是發生火災肯定塞車，那還不如用跑的過去。他只稍稍做了衡量，立刻便跑上了人行道。

「情情！」行動電話還在線上，殷辰曦邊跑邊對著行動電話緊張嚷嚷：「你還好吧？！現在爬到幾樓了？」

「五樓。這棟房子的樓梯好多喔，每一樓都有三、四段的，怎麼會這樣？」她的聲音明顯透著恐懼，她哽咽著：「辰曦，這裡好恐怖，我好害怕——」

「不怕不怕，」殷辰曦慌張地安慰著，給她打氣。「爬到頂樓就好了，消防隊會接你下去，你會沒事的……」

然而話沒說完，電話那頭突然什麼話都聽不見，只傳來一連串紛亂嘈雜的聲音；然後彷彿是聽見「哎喲」一聲慘叫，之後便沒聽見任何聲響。

「情情？！情情？！」殷辰曦沒命地朝電話大吼，可是那頭再也沒有任何迴音。

叭地一聲，刺耳的喇叭聲在他身邊響起，刺目的車燈直射他眼睛，他本能舉起手來擋，這才發現自己不自覺誤闖了紅燈，站在馬路中央。他驚嚇地連忙跑回人行道，流了一身冷汗。

「情情？！你說話啊！你怎麼了？！情情？」電話那頭仍是一片死寂，他握著電話的手心全是汗，心跳的速度加快……他不停地對著電話吼，引得周圍行人側目，他也完全不管，等到綠燈一亮，便火速地往對街奔去。

「我……」彷彿過一世紀那麼久，才有了一聲像是哭泣的微弱聲音。「我完了！我摔了一跤，扭到腳了。」

辰曦聽見她的聲音，心中百感交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情情沒事，憂的是她怎麼跌傷了腳？

「別擔心。」他先鎮定自己緊張慌亂的心緒。「你朋友呢？沒人幫你嗎？」

「他們都先跑了。」她邊掉眼淚邊說。「現在樓梯上只剩我一個人了。」

算了，真正大難臨頭的時候，恐怕沒什麼人會來英雄救美。

「沒關係沒關係，你可以自己爬起來。」殷辰曦的聲音充滿安慰與鼓勵。「攀著扶手慢慢走上去。」

「我爬不上去，我的腳好痛啊。」她哭嚷著。

「快爬上去！你行的！」他的口氣幾乎就像是命令。「你沒做怎麼曉得？試試看！否則竄上來的煙會把你悶死的。」

死這個字聽來如此駭人驚心，尤其在這樣的情況下。馮情情像是被這個字眼嚇著了，虛弱地吐出幾個字：「好吧！我試試。」

然後電話又斷了訊，殷辰曦大驚，直覺她又發生了什麼事。

又跑過了一條街，XXKTV的大樓就在眼前。

「辰曦……」情情的聲音又響起來，不過似乎不太驚慌也不哭了，只是聽來十分虛弱。

「情情，你爬上七樓了？」殷辰曦忙不迭地問。

「沒有。我在六樓。我真的——爬不上去了。」她像是累了，沒了鬥志，也不想再努力了。

「不可以！」他又驚又慌急急哄著：「聽話！再試試。」

「不行，我真的沒力氣了。」她軟弱地說，哽了哽，胡亂地說話，像在交代遺言。「辰曦，我想我大概要死在這裡了。還好你打電話來給我，我剛好可以告訴你。跟我家人說，叫他們不要傷心；還有，我平日凶你都是沒惡意的，不要等我死了你還在怨我——」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殷辰曦又氣又急地打斷她的話。別說是她現在神智不清地胡扯，就算火真燒到情情的腳邊，他也不准她就此放棄了生機。

他對著話機破口大罵：「我不准你再說一個『死』字，聽見沒有？！你要真死了，我每天罵你、霸佔你的屋子，你養的麻雀我統統抓來烤來吃！」

她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來，咳了兩聲，傻裡傻氣嗚咽著說：「我也不想死。可是我的腳真的好痛，我走不動了，你來背我上七樓好不好？」

「如果我能去背你，你想我會不去嗎？」殷辰曦沙啞地說，他的語氣也軟了、心痛了。「情情你聽我說，就算用單腳跳也要跳上去，很近了，只剩幾段樓梯，你為什麼不再試試？！」

「好高……」她的話語愈來愈微弱，剩下的全是啜泣聲音，虛弱無力，還不時伴著一聲聲的輕咳。

「情情你別這樣，算我求你好不好？」殷辰曦也慌了。當一個人沒有求生意志的時候，就是最無可救藥的時候。此刻他心亂如麻，想到什麼就講什麼，完全沒經思考。「情情，你乖乖爬上去，消防隊員已經在接人下來了，我會在樓下等你；過了今天這一劫，我以後都不跟你吵架、不跟你鬥嘴，你要什麼我都弄來給你好不好？」

電話那頭居然不回答了，只是哭得更大聲而已。

怎麼了？他說錯什麼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電話那頭出現許多人的聲音，嘈嘈雜雜的。

「啊，快來幫忙呀！這裡還有人……」

殷辰曦幾乎要喜極而泣！終於有人發現她了，情情終於可以脫離困境了。

「情情……」他興奮至極地朝電話大喊。

嘟……電話沒電了？！

什麼爛電話！殷辰曦詛咒著把電話往口袋一塞，向KTV大樓奔去，前面的馬路聚集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潮，他想也不想，就往人群里擠。

「喂！擠什麼？！要看以後早點來不會？」有人抗議了。

「他媽的！我有朋友在大樓里，你以為我來看戲的？！」殷辰曦急得差點一拳往那人臉上送。

他怒不可遏的樣子嚇著了人，只幾秒鐘的時間，他便擠到最裡面去了。他聚精會神盯著消防隊員從雲梯上接下來的人，一個又一個……情情？！他不假思索地衝過去，一把抱住了她。

她訝異地抬起迷惘的眼眸，有幾秒鐘的遲疑，不明白他為何出現在這。然而剛剛歷劫歸來，一觸及他關切、溫柔的眼神，一股激動便一涌而上，忘情地投入他懷裡，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他緊緊擁著情情，抱著她的手臂不知是為了她的顫抖而顫抖，還是因為擔心她而心悸——情情剛才很有可能會葬身火窟，萬一真的這樣……「沒事了。」他心疼地柔聲安慰。

終於她抬眼看他，眼中卻掠過一抹痛苦的神色，她的聲音因為煙嗆而沙啞：「我的腳——好疼。」

殷辰曦一驚，索性攔腰將她抱起，加快腳步找到一輛救護車大喊：「這裡有人受傷了，快！」

馬上救護車裡便奔出了人，七手八腳地挪來擔架把她抬上去，往救護車裡送。他本能地就要踏上救護車，護士恰好要關上後車門——「幹嘛？」那護士狐疑看他。「你是她家人嗎？」

「不是。」他愣了愣。

「如果不是就離遠一點，不要妨礙我們救人！」護士快速地又要把車門關上。

「喂！等等，我不是她家人，是她朋友不行？！」殷辰曦不服地攔住車門。

哪家醫院的護士？！一點愛心也沒有。

「啊，抱歉！我以為你只是來幫忙的路人甲……」

路人甲？真是荒謬！殷辰曦的眉頭整個皺了起來。不再理會護士，很快便上了車。

躺在擔架上的馮情情，啞著嗓子卻還是忍不住想笑。

「路人甲！你怎麼跟上來了？」

這一笑卻牽動了神經，受傷的部位似乎更疼了，臉上的表情霎時痛苦起來。

「活該！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地緊緊握住她的手，像是想給她一點力量。

馮情情像是忽然想到什麼，驚駭地睜大眼睛。

「我會不會從此一隻腳就不能走路了？」

殷辰曦深深地看進她眼裡，無比溫柔而穩定的語氣說：「別亂想！你不會有事的。你忘了我是醫生？我不會讓你有事。現在別說話了，乖乖躺好，護士會先替你的傷口做些處理。」

他溫柔的口吻讓人安心，那雙沉著溫暖的眸子似乎有股安定的力量；是這個力量、這個聲音，陪她度過了剛才在大樓上，最恐怖、軟弱的時刻。

她的淚珠無預警地悄悄滑下，由衷地凝望著他，沙啞的嗓子誠懇而真摯。「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殷辰曦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心裡卻微微漾起一道無形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