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偽物種

第五十九章:偽物種

9o后是偽物種。偽物種嚴格限制成員,排異性極強,內部也有明確的分化。9o后掌握最領先和敏銳的工具,獲得最全面和前沿的資訊,他們過著最封閉最自我的生活。他們創造和掌握最難懂的語言,他們使用最貧瘠最結巴的形容詞。9o後用「一捆捆矛盾」把自己封入膠囊,讓其他的世代(7o后、8o后)好奇得抓耳撓腮。

曾軼可不笑的時候,表情介於瞭然和木然、恬淡和冷漠之間,紋絲不動像越了七情六慾。這樣一張成熟到幾乎讓人簡直無法參透的面孔,開口竟然是淺扁輕顫的童音,也難怪很多第一次聽曾軼可說話的人會嚇一跳。

「快樂女聲十強賽第二場」的現場舞台擁擠繁忙,十個穿著鮮艷夏威夷裙裝的選手滿場飛跑跳開場舞。舞台下曾軼可的粉絲團「可愛多」們忙著辨認,不時低聲尖叫著說:「看到軼可了!好可愛呀!」「對啊,怎麼那麼可愛!」而她們平均只有十四五歲,比起她們的「9o后偶像」,更年輕到無可救藥。

**的「可愛多」隊伍里,還有一些中年人,他們也舉著曾軼可的大幅照片高聲吶喊:「軼可軼可!非軼不可!」然而,他們不是曾軼可的粉絲,他們是陪自己的孩子來的,兢兢業業愛其所愛。

「快樂女聲」的比賽從晚上十點半持續到凌晨一點半左右。家長們在兒女要求下,必須呆到散場才能帶孩子們回家。很多中年人撐到中場已經疲憊不堪,在現場進廣告的時候,悄悄坐在舞台邊緣休息,然而馬上就會被舞台監製要求離開。我身邊站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用他女兒聽不見的音量悄悄告訴我:「我比較喜歡談莉娜。」談莉娜是「快樂女聲」的另一個選手,大眼性感古銅野性,她唱歌時,舞台上飛出許多穿金色亮片短裙的舞者,家長們傾身專註地看。過於漫長的齊聲呼喊和枯燥等待,終於有了些許的慰藉和回報。

孩子們狂熱頑固執著,家長在他們身後亦步亦趨,只有火力全開才追趕得上。不過,喜歡曾軼可,比較起其他9o后臭名昭著的愛好,看起來的確是安全綠色無公害的。

曾軼可的昵稱是「綿羊天使」,她一直用稚嫩的不穩定音,唱著自己的原創歌曲,歌詞里念念不忘不離不棄的,都是古老簡單到蒙塵的故事――「天使」、「星座」、「孩子」、「只有友誼才能萬萬歲」。

曾軼可的綽號是「曾哥」,因為她瘦削短,又被湖南衛視按照中性的路線打造。圍繞著「曾哥」有許多不雅的惡搞,她的聲音也被渲染成魔音穿腦一樣可怕。然而,在現場聽曾軼可彈唱,腦海中並不會浮現這些妖魔化描述,她的旋律淺淡地重複著,雖然我之後完全回憶不出,但聽時卻是舒服的。曾軼可唱歌時尾音的顫抖,則像是初次在班級聯歡表演的小緊張。

曾軼可在參加「快樂女聲」之前,唯一的公開表演是在大學時系裡的「風采大賽」,她得的是「最具創意獎」。她唱歌時,在場的許多老師和同學都哭了,歌名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大概很多人自己都不知道,心臟在層層堅硬結痂包裹下,還有極窄的不設防空間會被師出無名的暗器射中。「快樂女聲」的評委高曉松老師,很明顯就是中了曾軼可野路子的招,一臉驚喜交加。高曉松在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內,談起大學民謠的歌詞都是失望,他總說下一代表達不出心中所想。而曾軼可的詞帶著自說自話的憨態,是高曉松「這幾年見過最好的創作歌手」。

當曾軼可一曲終了,輪到高曉松點評。他說曾軼可把「唱出我們心頭的白鴿」,改成「唱出我們心頭的白鴿飛走了的忐忑」,改得多麼押韻,變靜為動,生動有意義。嚴謹誠懇得像一個中學語文老師,還是讓觀眾忍不住笑出聲來。

高曉松評委對曾軼可的很多激賞和殷切寄託,恐怕也是越了曾軼可的理解範圍的。9o年代的校園歌手們被關在青春的門外,抑鬱徘徊許久,終於撿到一本門內遺落的私密日記,那些被屏蔽多年的獨特小邏輯,不足道的小情感一下子豁然開朗,昨日重現。拾到日記的人那種竊喜感激,失主當然是茫然無知的。

能在選秀里走紅的人,絕不是「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的優秀,而是能挑起愛恨極端的人。來自台灣的包小柏評委很不喜歡曾軼可,因為不滿曾軼可突圍進入二十強,嚴肅聲明:「我站在我身處專業領域25年的立場,對於這個結果,我只能說,她留我走!」然後,憤然離場。

相對於包小柏有條有理滴水不漏的聲明,曾軼可的回擊慌亂得多,她幾番吞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像他這樣一個大人,一個成年人,不該……」大概是想說不該這麼沒有禮貌,但話說了一半,又自己推翻了。

直到現在,曾軼可面對所有的不滿,終於有了一個言簡意賅的統一回答――「那些恨我的人,就別恨我了吧。」而化解恨的方式,就是「去聽別人,別管我了」。「不喜歡聽就不要聽,不喜歡看就不要看」,這是9o後面對矛盾最常用的解決辦法。曾軼可不去看負面的評論,相對於批評,她更看重那些喜歡她的人的意見。

包小柏評委如此鄭重其事,正經八百得令人駭笑,結果得到小曾姑娘如此輕描淡寫的回應。

曾軼可是無敵的,這是因為她眼裡看不到敵人,面對外界聲勢如潮的###聲。而她之所以打不敗,並不是因為她已入臻境堅不可摧,而是因為她的「無所謂啊」――這也是她的口頭禪。外界對她最嚴重的威懾,也不過是要求她被淘汰。曾軼可說:「無所謂啊,名次真的一點也不重要,現在淘汰了也無所謂,我覺得第十名已經很好了。」

這個女孩信仰最簡單的邏輯。她反覆告訴我「我喜歡內心善良的人。不管他傻不傻,長得好不好。越善良越喜歡」,「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這明明是人類最初的原始設置,全是簡單到死的順理成章。但是我對每個信息的消化都很艱難,總是說:「是嗎?人越善良越好嗎?真的嗎?不喜歡的就算了嗎?真的嗎?」我幾乎被迷惑了,在這套邏輯下,一切虛偽造作都無可遁形,一切競爭戰鬥都不可能生。萬物都回到了初始設定,找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和諧」。

然而,這種比物理學里的「理想狀態」還要理想的狀態,只能在一個級逼仄的封閉空間得到短暫穩定。曾軼可就一直生活在這樣安穩的環境中。曾軼可就讀的吉林華僑外國語學院管理嚴格,出校門需要開假條,人際圈子多半局限於同學圈,她略帶自豪地表示:「我對班裡所有的同學都了如指掌,從大一到大四,很多人我都認識。」對此,她沒有感到不適,而是說:「我挺感謝學校的。」

選秀比賽看似兇險慘烈,年輕的選手次被暴露在荊棘橫生的公共空間,飽嘗各種疾風暴雨的冷暖挫折。而實際情況是,「快樂女聲」的選手在比賽期間基本上與外界失去聯繫。我見到曾軼可是在eLLe雜誌的拍攝棚里,她前一天半夜一點半比賽完,在房間里看自己比賽的重播到凌晨五點;短暫地睡了之後,被打扮成「漂亮的中國娃娃」拍照;第二天還要去濟南巡迴演出。工作人員看著曾軼可疲憊沉默,還要應付我們雜誌的拍照,對我說:「曾軼可就是我們公共的孩子。」

然而,這個孩子並不總是能遂意。我聽到她最連貫而長時間的敘述,是關於前一晚沒有如願唱她綵排時候唱的歌:「評委說我把歌改編得面目全非,不讓我唱。但我改歌本來就是那樣,第一段不改,第二段改一點,第三段全改。突然就說不行啊。我比賽唱的歌是我一夜寫成的。」妥協不僅是對評委,還有對大眾和領導,「還有造型也是,上回的造型蠻好的,又說太高端,觀眾接受不了。」「為了讓更多的人明白我的歌,我在英文歌詞里,摻了一段中文歌詞,但是也被拿掉了。」

我問她:「那你會去找誰說?」她說:「就去找那些拿掉我的歌的領導啊……」她的理論顯然沒有效果。因為一切還是維持原判,她自己也說那些領導人都蠻好,大概三勸兩勸也讓她有焉知非福之感,「其實這樣也蠻好」,――這也是她的口頭禪。

外人看起來,曾軼可的四周充滿了各種引爆前和引爆后的危機:以前博客口無遮攔的內容,有關身世的謠言,對惡意刁難的缺乏應對……更嚴重的是,在越來越封閉的環境,越來越狹窄的限制,越來越緊鑼密鼓的要求下,她的音樂創造力日漸式微。危機下的曾軼可很難以不變應萬變。因為「人之初」的設定狀態,只是底線,而不是境界。

在我看來,9o后是偽物種。偽物種嚴格限制成員,排異性極強,內部也有明確的分化。9o后掌握最領先和敏銳的工具,獲得最全面和前沿的資訊,他們過著最封閉最自我的生活。他們創造和掌握最難懂的語言,他們使用最貧瘠最結巴的形容詞。9o後用「一捆捆矛盾」把自己封入膠囊,讓其他的世代(7o后、8o后)好奇得抓耳撓腮。

像曾軼可這種草根出身的9o后就成為了窺視的窗口:9o後到底在想什麼?

每個時代都有一個倒霉蛋,會收下前輩的委任狀,任命他為這個時代的代言人,其實就是任命他為這個時代的靶子。7o后、8o后的時代代言人們,窮盡整個青春歲月,掙脫身上的時代文化符號。

我採訪曾軼可第一個問題是:「你願意做9o後代言人嗎?」儼然是別有用心的前輩交付委任狀。

她回答:「好啊,無所謂啊。」

我採訪曾軼可的第一個問題是:「你願意做9o後代言人嗎?」她回答:「好啊,無所謂啊。」名次無所謂,淘汰無所謂,「那些恨我的人,就別恨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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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警日記(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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