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黑風高,天地間一片蕭索冷清。
金陵城西,矗立著一座富麗堂皇的宅第,長廊曲巷,九折十二彎,其間處處有護院站崗,守衛十分森嚴。
主屋旁,一道墨黑色的身影疾掠而過,其身法輕渺,護院根本沒注意到這身手高明的入侵者。
這名入侵者正是羅剎,潛入此宅為的是執行鬼王親自指派的任務,除去宅院的豐人——武林中鼎鼎有名、縱橫黑白兩道的段英武。
羅剎避開眾多護院,竄入主屋。
主屋中燈火已滅,顯然段英武已上榻就寢,可畢竟是習武之人,他立時驚覺屋內有人潛入,翻身下榻,正欲呼叫護院時,鼻端卻聞到一股淡淡幽香,隨即雙腳一軟,跌坐在地,喉頭也乾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屋中一片漆黑,他瞧不清來者何人,話又說不出口,只能畏懼地盯望著前方。
羅剎悄然而立,彷如已與黑暗融為一體,他輕輕道:「我是鬼門的羅剎,奉鬼王之令,前來取你性命。」
段英武神色大變,心中又慌又怕。
他當然聽說過鬼門,也知道鬼門中有最美、最毒之稱的護法羅剎,可他實在想不透,鬼門為何會找上門來取他性命?
羅剎當然明白他的心思,淡聲解釋:「你可記得在十三年前,為了成全自己的俠義之名,你誣陷一戶無辜人家為綠林盜匪,害死了男女老幼共十七條人命?」
段英武睜大了眼,面孔扭曲,神情既驚且懼。
羅剎續道:「你自以為將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殺了滅口,便能掩蓋自己的惡行,可惜你騙得了世上眾人,卻騙不了鬼門眾鬼。如今你已明白我為何殺你,也該死得暝目了。」
段英武面如死灰,汗如雨下,想求饒卻說不出話,想逃跑又動彈不得,只能以哀求的目光望著羅剎,希望他能放過自己。
「你苟活了十三年,早已足夠,受死吧。」羅剎不為所動,他冷冷拋下話,長袖一揚,又是一股撲鼻香風朝段英武面上襲去。
此風雖香,卻內含奪命劇毒,段英武眼前一黑,胸口傳來一陣劇痛,嘴角緩緩流出紫黑色的血絲,轉眼間便毒發身亡。
眼見任務達成,羅剎轉身便走,毫不遲疑。
類似的任務,他早已執行過千百次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可這世上的惡人卻怎麼都殺不完、除不盡。
而身為鬼門羅剎,這就是他的命,永遠無法改變的命運。
完成任務後,羅剎趁著護院尚未發現段英武已死前抽身離開,他翻過高牆,輕飄飄地落了地,提足欲走,卻驚覺身後有人,回首—瞧,竟瞧見他最意想不到的人——齊異。
「晚安。」齊異笑咪眯地望著他。
「是你!」羅剎驚得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麼會在這兒?」
一時間,他心裡五味雜陳,乍驚中似乎又帶著些說不出的喜悅,極為矛盾複雜。
「我是來找你的。」齊異說得理所當然,絲毫不覺得自己這樣死纏爛打有何不對。
此時,宅內突地傳出喧嘩人聲,亮晃晃的火光照得夜窄一片火紅,想來是段英武之死已被發覺,宅內護院正逐步搜查刺客。
羅剎清澈的眼中閃過一絲急躁。
齊異挑眉一笑,「好大的陣仗,看來你招惹了一個大人物。」
羅剎不願多談,淡淡道:「我得走了,你也快些離開吧。」
危急之中,他仍不忘可囑齊異離開,沒有多想自己為何會如此關心他,只直覺地知道自己不想見到他身陷危險。
齊異好不容易才找著他,怎麼可能輕易放他離開,連忙跨步一擋。
「不成,我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找著你,你可不能說走就走。就算要走,我也要跟苦你一起走。」
羅剎實在不願在此和他多所牽扯,不耐地丟下一句:「隨便你。」便想施展輕功離去。
反正齊異輕功不如他,就算跟了上來,自己也可以輕鬆將他甩開。
齊異當然明白他的心思,開口威脅,「你別想仗著輕功比我強甩開我,你若是敢輕舉妄動,我會比上次下更重的葯。」
羅剎暗暗嘆了口氣,曉得他使毒的手段高明至極,可說是防不勝防,只能無奈地應道:「我明白,我們換個地方再談。」
「好。」齊異見威逼成功,笑得很得意。
兩人達成協議,於是一同邁步離開,羅剎雖亟欲擺脫齊異,卻也十分守信,蓄意慢下腳步,與他並肩同行。
而齊異的輕功雖及不上羅剎,可也不算差,兩人奔行的速度極快,不多時便疾掠至金陵城郊。
見四下無人,羅剎才停下腳步,冷冷睇著齊異,眼中滿是戒備。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齊異笑瞅著他。
羅剎沉默著。擺脫齊異的這段日子,偶爾會想起他,因為他一向封閉自己,拒絕任何人接近,所以齊異反倒是與他相處最久的人,而且……也是待他最體貼的人。
不知為何,想起齊異認真的模樣,還有那讓人好氣又好笑的固執個性,他的心……就不禁興起某種無法形容的波動……
齊異見他久久不語,似是若有所思,遂開口問道:「怎麼了?是你說要換地方談談的,怎麼現在反倒不說話了?」
羅剎連忙收起混亂的心神,冷聲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他微笑,「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你逃一次,我就找一次,你若是再逃,我一樣會再追上,直到你肯讓我研究身上的毒為上。」
羅剎眉一緊,「你不怕我真惱起來,會痛下毒手殺了你嗎?」
「不怕。首先,我清醒時,你是殺不了我的:再者,上次我昏迷時,你不也沒殺了我?我知道,你捨不得殺我。」他凝視著那雙美麗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情緒變化。
羅剎臉微紅,連忙撇開頭,「胡說!」
「是我胡說嗎?要不你告訴我,為什麼不殺了我?要是當初你狠下心殺了我,不就能徹底斷絕我的糾纏了嗎?」齊異不容他閃避,連聲逼問。
他抿緊唇,再次沉默。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那時為何會心軟放過齊異,又如何告訴他?
齊異嘆了口氣,「算了,反正現下最重要的是找個清靜的地方,讓我好好研究你體內的毒。」
「你還聽不懂嗎?」羅剎將眉頭蹙得更緊,「我早已說過我不會答應的。」
「別這麼快就拒絕我。」這下皺眉的換成齊異了,他極力勸說,想讓羅剎改變心意,「我也說過會等到你答應的那日,而為了讓你答應,我什麼事都願意做。」
「你這人怎麼這麼煩!」
「你只要答應我,我便不會煩你了。」
兩人正僵持不下時,不遠處突地傳來一陣騷動,幾名大漢的吆喝聲不斷。
羅剎與齊異互望一眼,羅剎當然明白那些人必定是在追查殺害段英武的刺客,而齊異雖不清楚詳情,卻也知道這肯定和羅剎潛進段家之事有關。
羅剎正思量著該如何擺脫齊異與追兵時,齊異己搶先一步道:「我知道你不想露面,你到樹林里待著,我會替你解決那些追兵的。」
他一怔,神色錯愕。
「你為什麼要幫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方才做了什麼,也不知道那些人為何追我。再說,你若是幫了我,可能會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齊異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態,「我不是個貪生怕死的人,而且也不認為光憑那些人便能置我於死地,你放心待在樹林里,交給我來處理便行了。」
「不,這是我自個兒的事,我自己解決。」羅剎明白,若是受了這份恩情,日後要甩掉齊異就更不容易了,於是故意出言嚇阻他,「他們追我,是因為我殺了中原豪俠段英武,你就不怕我這個殘忍冷血的兇手嗎?」
齊異已然轉身,專註地望著那群逐步接近的大漢,頭也不一—,只是淡淡拋下一句話,「我知道你不是個會濫殺無辜的人。」
短短的一句話,卻勝過千言萬語,羅剎心中一暖,翻覆著種種複雜又陌生的情感。
他深深望了齊異一眼,依言掠入樹林中。
此時,段家護院已搜尋而至,發現了齊異,立刻圈上前來,大聲質問道:「小鬼!你在這兒做什麼?」
齊異對羅剎是眉開眼笑、柔聲細語,可對這些不相干的人卻截然不同,他神色寒肅,冷冷道:「我愛做什麼便做什麼,你們管不著。」
領頭的護院厲聲喝道:「好狂的小鬼!瞧你鬼鬼祟祟的,必定與段爺的死行關,兄弟們,快將他拿下,押回段家審問!」
這些段家護院憑恃段英武的聲勢,早在金陵城中橫行霸道多時,此刻見這弱不禁風的少年口氣如此之狂,哪忍得下這口氣,刀劍一亮,二話不說便攻向齊異。
齊異神色不變,他原就站在上風處,輕輕一擺長袖,瞬間敵出一股無色無味的毒煙,段家護院才跨出一步便紛紛倒下,個個面色慘白,痛不欲生地在地上打滾。
他滿意地勾唇一笑,轉身便走,消失在陰暗的樹林中。
樹林中暗影幢幢,夜風颼颼,彷如異域鬼界。
齊異快步踏人林中,也不出聲呼喚,因為他知道羅剎必定還在附近,絕不會拋下他獨自離開。
這羅剎雖性情冷寒,看似拒人於千里之外,其實心地極單純耿直,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若非如此,先前也不會下不了手殺他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羅剎悄步自陰暗處走出,一雙清澈美麗的黑眸閃閃發光,宛如暗夜寒星。可他雖現身,卻不走向齊異,特意保持一段距離,想藉此防備齊異那神不知、鬼不覺的下藥手段。
齊異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神色極其溫柔。
「來,我們走吧。」
他皺起眉,往後退了數步,冷聲道:「我們各走各的,你雖幫了我,可也囚禁過我,往後你我恩怨一筆勾淌,再無相關。」
「不可能。」齊異唇畔的笑意加深,目光閃過高深莫測的精芒。「除非我研究完你體內的毒,不然,我會纏你一輩子。」
羅剎又往後退了幾步,冷哼一聲,「我走了,後會無期。」
齊異動也不動,悠然立於原地,笑瞅著他轉身,似乎一點都不擔心他離開。
羅剎才轉過身,卻突地感到一陣微微暈眩,下半身瞬間變得又僵又麻,連稍稍抬腳都做不到。
他一驚,急忙問道:「我……我的腳!這是怎麼回事?」
齊異放聲大笑,「當然是我動的手腳,除了我之外,這天下怕是沒人製得住你這鬼門羅剎了。」
他又驚又怒,「從你進樹林後,我一直與你保持極遠的距離,你究竟是何時動的手腳?」
齊異坦言道:「記得方才我們在林外談話嗎?我在那時早已悄悄下了葯,不過這藥性較緩和,所以遲到這時才發作。」
羅剎神色大變,「你真卑鄙!」
「卑鄙是卑鄙了些,不過也只有這樣,才能留得住你。」
羅剎恨恨瞪著他那漫不在乎的笑臉,氣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溫言安撫道:「彆氣了,如今我們得先離開這裡再說。」
儘管再怎麼生氣,羅剎也知道必須儘速離開金陵,避免節外生枝,只得沒好氣地點頭,「嗯。」
「等天一亮,我便進城去雇輛馬車,同上次一般,我還是當你的車夫。」
羅剎皺眉阻止道:「可是那些段家護院已經見過你,你若是進城,恐怕會被他們堵住,雖然你應付得了,可畢竟費時費力,我想你還是別進城吧。」
「你擔心我?」
羅剎眼中掠過一抹尷尬,連忙改口道:「我才不擔心你,我擔心的是自己。如今我中了你下的葯,動彈不得,若是你出了什麼意外,我豈不是得傻傻待在這兒任人宰割?!」
齊異眉心略緊,不知為何,聽到羅剎這番冷淡的話語,令他感到某種說不出的難受,可轉念—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多心。羅剎討厭自己,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還有什麼好感到難受的?
也許,是因為見到那麼美的人,用那麼好聽的聲音說著討厭自己,才會格外令人感到不舒服吧。
他展眉笑道:「放心,我變裝進城不就行了。」
「變裝?」
「沒錯。我想,我若是變了裝,可能連你也認不出來。」齊異笑得神秘,又帶著某種說不出的淘氣。
羅剎心中又是一動,之前那莫名的複雜情感再次湧現,他連忙收攝心神,不敢再多想。
「你在這兒等會兒,我去去就回。」
不一會兒,齊異已消失在樹林盡頭。
羅剎怔怔望著他離去的方向,目光滿是困惑。
他不懂,真的不懂,嚴格算來,他與齊異相處不過數日,可是……為什麼他會如此牽動自己的情緒?
驚、怒、氣、惱,有時又夾雜著某種無法形容的喜悅……是的,他與齊異在一起時,雖會生氣動怒,可也禁不住為他那奇特的行上感到好笑,這對於向來冷心寒性的他來說,是前所未有的,他也不知該如何釐清自己這矛盾的感受。
紛亂的思緒中,他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其實……並不討厭齊異……
樹林中飄蕩著白色的霧氣,大際透出淡淡晨曦,羅剎腳下的草地也凝結苫晶瑩的露珠,閃閃發光。
天已經亮了,齊異卻仍未回來,羅剎忍不住有些心焦,他告訴自己並不是擔心齊異,而是因為此刻他身不由己,安危必須全仰仗齊異,所以才會如此憂心。
終於,一道纖細的身影出現在樹林盡頭。
羅剎臉上顯露欣喜之色,卻在看清楚那道身影後轉為錯愕與憂慮,因為來者穿著一身淡藍衫裙,雲髻柳腰,身形窈窕,竟是名年輕女子。
眼下他動彈不得,又不清楚這名女子是敵是友,何況他一向不願旁人見著自己,此時心情更是惴惴不安。
那女子腳步輕快,似是學武之人,隨著她的靠近,羅剎的心情也愈發緊張。終於,在她走至身前數尺時,他看清了她的容貌,那是一張笑意盈盈、眉清目秀的俊俏臉蛋,一張他極為熟悉的臉!
原來那女子正是齊異,他之前所謂的變裝,竟是改換女裝,扮成女子模樣。
羅剎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過往他雖然也覺得齊異容貌清秀,卻沒想到齊異扮起女子竟是如此美麗,雖是脂粉末施,布衣素裙,卻顯得十分清新可人,俏麗中帶著三分秀雅,剛柔並濟,摻和成某種獨特的魅力,令人一望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羅剎怔怔望著他,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怎麼?我扮得不像嗎?還是扮得太像,所以嚇了你—跳?」齊異彎起嫣紅的唇,在他身前開心地轉著圈圈,十足十的小女兒嬌態。
羅剎斂下眉目,「的確,你扮得很像……你是從哪兒找來這身衣物的?」
像到連他在瞬間都以為齊異真是女兒身,望著她巧笑婿然的模樣,他竟心悸不已,產生某種連自己都不明白的異樣情感。
他想,他一定是被這古靈精怪的齊異纏得久了,被氣得理智全失,才會變得不似過往的自己。
齊異微笑道:「這附近行戶農家,這衣服便是向農家女兒買來的,她人真好,還順手替我梳了髮髻,簪上髮釵,你瞧瞧,我這打扮就如同一般農家兒女,就算大搖大擺晃進城內,那些護院也絕認不出我。」
「嗯……」羅剎並末多說什麼,因為他此時心緒極亂,實在不知該如何反應。
齊異對他的沉默早已習以為常,也不以為意,逕自說道:「我等會兒進城的時間較長,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實在不大安全,所以我決定將你藏起來。」
羅剎皺眉道:「藏?怎麼藏?」
齊異拉著他,腳下稍一用力,施展輕功躍至一棵高大的樹木上,這兒枝葉繁茂,密不透光,的確是個藏身的好所在。
齊異將他安置於結實的樹榦上,撫掌笑言:「古人是「金屋藏嬌』,我今日則是『樹蔭藏美』。你乖乖在這兒等著我,我會儘快趕回來的。」
語畢,他翻身下樹,輕輕落地,隨即快步走向林外。
羅剎輕輕地嘆了口氣,思緒飄遠,憶起與齊異相處的種種。
和齊異相處的時間愈長,他就愈不明白齊異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開始,他還以為齊異是個喜怒無常的怪人,為了研究自己體內的毒,不知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可齊異並沒有這麼做。相反的,齊異待他極好,溫柔、體貼,甚至一些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事,齊異都替他想到了。
齊異行事雖率性妄為,心思卻極為細膩,著實令他驚訝。可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齊異穿起女裝的模樣……竟美得令他無法轉移視線,教他冷沉多年的心,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迷惘與悸動……
他希望,這迷惘與悸動都只是一時,等時間久了,他的心便能重回平靜,波瀾不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