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日正當中,艷陽高照。

崎嶇山路上,一輛由四匹馬拉著的馬車緩緩而行。四匹馬皆是黑馬,神駿非凡;車身亦通體渾黑,華麗、貴氣。

羅剎坐於車內,儘管車內別無他人,外頭也絕瞧不見裡面有誰,他臉上依舊戴著面紗,這已是他的習慣。

「你究竟打算帶我上哪兒去?」

「我要帶你上我住的地方。」齊異手持韁繩,笑著回答。

段家出重金緝拿刺客,許多武林人士都想藉著這次機會成名,因此,此刻雖已逐漸遠離了金陵,齊異仍作女裝打扮。

他駕車西行,直往四川成都而去。

車行過山,繞過幾處荒僻的野樹林後,緩緩轉入飄著幽渺雲霧的山谷中,此處遍生奇花異草,一條小河婉蜒其中,水聲淙淙,各色蜂蝶飛舞,猶如盛春之時。

馬車駛進谷中,在一間木屋前停下。「我們到了。」

羅剎掀開車簾,仔細地打量著山谷四周,在望見遁生的奇花異草後,面露驚訝塵之色。

「這兒怎麼會有這麼多珍稀的藥草?是你特意栽培的嗎?」

他善於使毒,對藥草自然也十分了解,因此能輕易分辨出這山谷中生長的全是些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藥草,這些藥草本該分長於各地,不可能群生一處,想來必定是齊異特地栽培,才會生得如此茂盛。

齊異微笑道:「對,這山谷氣候、環境都極為特殊,南方溫暖如春,花草系盛,北方卻冷寒如冬,還有長年結冰的冰窟,任何藥草都能在此山谷中生長,所以我將此處當作固定的住所,也方便調製一些葯與毒。」

羅剎信步漫走,瀏覽著谷中風景,發現這谷中昆蟲、動物甚多,且都花紋斑斕,體色鮮艷,應是具有強烈藥效或毒性。「這些昆蟲與動物,想來也是你特意養殖的了?」

齊異笑應:「沒錯,為了搜集這些花草與昆蟲、動物,我游遍四方,而種植、養殖它們,又耗去了我不少時間與精神。」

羅剎停下腳步,深思地問:「你這兒……平時可有他人出入?」

「沒有,只有我一人住,我在谷外布了瘴氣,尋常人等是進不來的。這兒有幾間空房,你就挑一間合意的住下吧。」

齊異緩步往木屋而去。「走,我們進屋去吧。」

「嗯。」

一進屋內,只見裡頭的桌椅全為木製,擺設雖然簡樸,倒也顯得清新雅緻,身處其中覺得十分舒坦。

「趕了大半天的路,你也餓了吧。你安心等著,我現在就做飯去。」齊異微微一笑,轉身進入內室。

這些日子以來,齊異始終扮作女子,言行舉止也如同姑娘般嬌柔,羅剎望著他窈窕的背影,行走之際,竟頗有幾分婀娜風姿,煞是動人……驚覺自己在想什麼一他連忙移開目光,不敢再多看—眼。

他現在該想的是要如何逃出齊異的掌控才對。

上次能擺脫齊異,靠的不過是運氣,這次齊異想必已對他體內的毒有了防備,相同的伎倆怕是無法再使第二次了。

羅剎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齊異啊齊異,你想必是我今世的剋星,要不我怎會處處受制於你,無法反抗呢?」

此時,內室傳來撲鼻的飯菜香氣,打斷了他複雜的思緒。只是,就他方才所見,山谷中並無菜蔬稻米,也不知道齊異這頓飯是用些什麼稀奇古怪的藥草做成的。

片刻後,齊異端著飯菜自內室走出,笑吟吟地道:「來,我們吃飯吧。」

羅剎望也不望他一眼,淡淡地道:「眼下我們已經安全,也不用再顧慮追捕的人,你還是快些換回男裝吧。」

齊異正忙著盛飯擺筷,漫不經心地答道:「不急,我們先吃完飯再說。」

「不,你若是不先換下衣服,我……我吃不下這餐飯……」羅剎依舊不願望向他那嬌美的女裝扮相,心裡又慌又亂。

齊異停下手,不解地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沉著臉,故作冷然,「我看你那身怪異的打扮就覺得不舒服,你快些換下來。」

再這麼對著女裝打扮的齊異,他……他會變得愈來愈奇怪,愈來愈無法控制自己日益混亂的、心……

齊異神色薄怒,「你這人真難伺候,也不想想我這麼打扮是為了誰,若非為了避開段家的追捕,我又何必穿成這樣?!」

「我……」羅剎見他真動了氣,略感錯愕。

這些日子以來,齊異對他一直是溫柔體貼、輕聲細語,從不曾表現出這般不悅的神色與口氣,他心中一慌,卻是有口難言。

過去,他極少與人相處,也不曾將旁人的感受放在心上,因此要他解釋自己並無惡意,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況且他與齊異的關係似敵非敵、似友非友,以這樣特殊又複雜的關係,他想解釋也無從解釋起,只能沉默以對。

齊異見他不發一語,心中怒氣更甚,重重放下手中的碗筷。「你自己慢慢吃吧,我換下女裝後,自然會識相地走遠些,省得你看了我嫌礙眼!」

說完,便甩袖而去。

羅剎怔望著他的身影,儘管心中再怎麼想喚住他,卻終究開不了口。

他能說些什麼?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感受,又怎麼能清楚地說出口?明明齊異已如他所願地去換衣服,可他心中卻無半絲釋然、欣喜,反而充盈著前所未有的惆悵與落寞。

在滿心的失落中,他愕然發覺,與其面對齊異那不悅的怒容,倒寧願自己為女裝扮相的他而心煩意亂,至少,那時的齊異,是用一臉真心無偽的笑容對著他……

「我究竟是怎麼了?」

羅剎嘆了口氣,按著脹痛的額角,薄唇勾出一抹少見的苦笑。

月色朦朧,為谷間染上一層銀白光暈,靜謐、祥和。

只是,谷中的氣氛雖好,木屋內的齊異與羅剎卻陷入尷尬的冷戰。

自從上次羅剎要求齊異換下女裝後,齊異便對他異常冷淡,雖然仍會為他打理一切日常生活的瑣碎雜事,神色語氣卻變得極為冷漠,再無往昔的溫柔。

羅剎表面上雖不動聲色,心底卻暗暗感到難受,因為他很清楚是那口自己將話說得太重,才惹得齊異如此生氣,可要他低聲下氣地道歉,又實在說不出口。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齊異的臉色愈形僵凝,羅剎心中的焦慮也口益增加,可又不知道該如何打破僵局,只能暗自著急。

這晚,齊異端來睡前梳洗用的清水,此時羅剎已摘下了面紗,露出絕色無雙、足以使人神魂顛倒的美麗容貌,可齊異只是面無表情地放下水盆,望也不望一眼,轉身便走,擺明了不願與他多相處一刻。

而經過上次的慘痛教訓,齊異對羅剎呼出的毒氣已能抵抗,自然不會再昏過去。

羅剎微微眉,再也忍不住多日來的煩躁,開口挽留道:「等等,你先別走,我有事要同你說。」

「什麼事?」齊異終於望向他,神色卻依然冷淡。

羅剎直視著他,目光有些猶疑,「我、我想和你談談有關研究我體內毒性之事。」

「若是你要我放你走,那是不可能的。」齊異以為他是想離開,立刻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絕。

開玩笑,為了找他,可費了自己不少工夫,如今毒都還沒研究出個成果,怎麼能輕易放走他。

羅剎搖頭,「不是,這幾天我考慮了很久,覺得再這麼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所以,我想我只能妥協……」

其實,並不只是因為這樣,而是他知道唯有如此做,才能不必道歉,也可以使齊異的心情轉好。

「你的意思是?」齊異漠然的神色一變,換上又驚又喜的神情,卻又有些不敢置信。

他輕描淡寫地道:「我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我答應讓你研究我體內的毒了。」

「你真的願意?」齊異眼見宿願得償,喜出望外,一雙眼閃閃發光,早將多日來的不悅拋諸腦後。

「我不答應行嗎?」羅剎望著他那久違的笑臉,既喜又惱,明明想見他對自己笑,可一想到他笑只是因為能研究自己體內的毒,又不禁感到惱怒。

齊異高興得險些沒跳起來,連聲道:「太好了,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他抿唇,目光略黯,「你別高興得太早,我是有條件的,你若是不肯應允我的條件,那一切便作罷。」

「有什麼條件儘管說,我全答應你。」齊異一心只惦念著研究,忽略了他眼底那一閃而逝的惱意,自然也不明白他心中複雜的感受。

「別急,你無聽我說完,我有三個條件,第一,我身為鬼門護法,必須定期回鬼門覆命,同時也得執行鬼王指派的任務,你不得阻礙我。」

「好,要是你願意,我甚至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讓你早日完成任務。」齊異此言其實摻雜了些許私心,若是羅剎執行任務的時間少些,也就意味他研究的時間可以多些。

羅剎豈會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冷聲拒絕,「不用了,那是我的任務,由我自己完成便行了。」

齊異立刻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努力勸道:「你別這麼見外,我知道你不喜歡露面,所以常會雇馬車代步,可那些車夫都是些陌生的粗人,不如由我來替你駕車,又可以時時伺候你,這樣不是方便多了嗎?」

羅剎知道他說得沒錯,也就不再堅持,「隨便你。只是,我答應讓你研究體內的毒一事,絕不能讓旁人知道。」

齊異無所謂地點點頭,「沒問題,反正我也鮮少和他人往來,就算要說也沒機會說。」

「最後一個條件,你研究我體內的毒所採取的手段、藥物,一定要事先告知,得到我的同意後才能使用。」羅剎說出最後、也是他最在意的—個條件。

齊異能下藥使毒於無形,讓人防不勝防,他可不想被施放些什麼奇怪的藥物,為求保險起見,還是先說清楚的好。

齊異遲疑了一下,不大情願地咕噥道:「可是有些藥物藥效十足,外觀卻很嚇人,我怕……你會不肯答應讓我使用……」

「你真是……天底下竟然真有你這般好毒之人!」聽了他那番似是而非的話,羅剎挑起眉,嘴角略揚,清澈的眼中蘊藏著淡淡笑意。

「你……你笑了?」齊異瞪大了眼,一臉驚喜。

和羅剎栢處少說也有十多日,這可是他頭一次露出如此溫和的表情,實在是太稀奇了。

羅剎一凜,眼中掠過一抹複雜難明的情緒,連忙否認:「沒有。」

「有,我看得很清楚,雖然只有一下子,不過你真的笑了。」齊異皺起眉頭,不懂他為何要否認。

羅剎沉著臉,冷聲下了逐客令,「我說沒有就是沒有。現在事情已經談完了,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我……」齊異本想再說些什麼,可望見他冷若冰霜的神色,也只能壓下心中的疑問,乖乖地依言出房。

怪了,羅剎原本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變臉,比翻書還快?

笑或不笑,真有這麼重要嗎?不過,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要是日後還能再見著他的笑容,不知該有多好。

旭日初升,木屋內,兩人已用過甲膳,正準備開始研究。

自昨晚他們達成協議梭,齊異便解了羅剎身上的麻藥,而羅剎也不再戴上面紗,美麗的容貌在透進屋內的晨光下更顯動人,只是,齊異一心沉浸於能研究毒性的喜悅中,根本沒心思注意其他。

「首先,我想問問你,你體內為何會含有劇毒?」齊異備齊紙筆,邊問邊寫,打算詳細記下相關事項。

羅剎神色冷淡,漠然道:「在我幼時,家裡遭逢劇變,只有我活了下來,可卻身中奇毒,筋脈俱斷,形同廢人。幸虧遇上了鬼王,鬼王將相生相剋的七種天下至毒和百種毒蠱放人我體內,好接續筋脈。所以我體內全是足以致命的奇毒。」

劇變?什麼樣的劇變?

齊異本想探問他的身世,不過依他那冷漠的性子,必定不會回答,於是也就作罷。

他提筆寫下羅剎所書,又問:「那你知不知道自己體內的毒性有多強?」

「強?要以什麼來做基準?」羅剎微愣,雖然他善於使毒,可對自己體內的毒卻是一知半解,因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齊異的問題。

齊異想了想,心生一計,起身道:「你先等等。」他快步虐出木屋,不多時,便捧了一束美麗的鮮花走進來。

他將花朵遞向羅剎。「這是具有解毒功效的白雲花,一般的毒是傷不了它的。來,你吹口氣試試。」

羅剎心知他是想以花試毒,依言向花朵輕呼口氣,嬌美鮮麗的花朵立時萎縮乾枯。

齊異挑了挑眉,對著那「勞苦功高」的可憐花朵輕笑道:「果然非同小可,難怪我上次會昏了一個時辰。」

羅剎詫然,「你才昏迷了一個時辰?不愧是魔醫,若換作是旁人,至少會昏上三天三夜。」

「原來如此,好,我記下了。」齊異再次動筆書寫著。

羅剎發現他下筆曲折複雜,似是在畫些什麼,不由得好奇問道:「咦?你在畫什麼?」

「我把這花枯死的模樣順便給畫上,這樣記得詳細些。」他頭也不抬,專心描繪著枯花,只見他—筆又一筆,枯花的形態逐漸躍然紙上。

羅剎讚許道:「你畫得真好,是不是有特別學過?」

他點頭,「對,因為有時遇著一些特殊的藥草、毒物,甚至是奇怪的病症,光用文字記載根本不夠,能輔以繪畫記錄是最完善的,所以我特意學過,以求畫出來的圖像貼近真實。」

「原來如此。」

齊異畫好花後,又問:「既然你呼出的氣息中有毒,那你全身上下的皮膚也應該都有毒對吧?」

「嗯。」

齊異興緻高昂地要求道:「你能不能拔根頭髮,讓我試試你頭髮中的毒性?」

「好。」他拔下—根頭髮交給齊異。

齊異接過頭髮,先以刀切斷,再放在石缽中搗磨,然後加入一些清水,最後再將混合好的毒液滴少許在花上,花隨即枯萎,變得殘破不堪。

「看來你頭髮的毒性比呼出的氣息還強。」齊異再次動筆,將試驗的過程一一記下。接著,他又提出要求,「你能不能割破指頭滴些血?一點點就行了,我想再試試你血中的毒性。」

羅剎皺起眉,感到啼笑皆非,「怎麼?難道你想將我砍成一塊塊,逐步試驗毒性的強弱嗎?」

「能這樣當然最好!」齊異想也不想地便脫口而出。

「你這是什麼話!」他臉色—變。

依齊異對毒物的狂熱程度,難保哪天不會真將自己給剁了研究,若他真為了齊異的研究而死,未免也太不值得了。

齊異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吐了吐舌頭,一雙眼眨啊眨的,十分尷尬,他連聲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羅剎冷哼—聲,余怒未消。

「不是有意?我看你根本是居心不良,早行預謀!」

齊異著急地拉拉他的衣袖,咬著唇,軟聲央求:「我真的沒想過要傷害你,你不要生氣,我給你賠罪了。」

那道歉的模樣竟如女子般嬌憨可愛,羅剎心中一動,胸口那莫各的情潮再起。

他臉色泛紅,急忙撇開臉,甩掉齊異的拉扯,狼狽地咳了兩聲,藉以掩飾自己的心慌意亂。

「算了,今天就先到這裡吧,我沒心情再陪你胡鬧下去。」

齊異擔心地問:「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沒那麼小心眼。我想回鬼門一趟,你不是說過要替我駕車,還不快些去準備。」他搖搖頭,暗暗嘆了口氣。原本他是生齊異的氣,可這會兒,他生的卻是自己的氣。

「好,我這就去,你等等,馬上就好。」齊異此時豈敢違逆他的意思,趕緊起身去準備。

只是,他心中仍有一個未解的疑問。

方才……他好像看到羅剎臉紅,是看錯了嗎?

不可能吧,自己一直注意著他的神色,應該是不會看錯。既然沒有看錯,那羅剎又是為何臉紅呢?

該不會……是為了自己吧?

想到這個可能,臉紅的變成齊異了,他連忙搖搖頭,拍拍發熱的臉頰,想趕走腦中的胡思亂想。

不可能的!

冷漠的羅剎從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怎麼可能會在意起他……所以,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對,只是看錯而已,別再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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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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