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燭光輕輕晃動著,映照著屋子裡的三個人。
雙蝶臨窗而坐,以手支頗愣愣的瞧著窗外的月色,不知在想些什麼。
秦海棠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告訴她所有的事情以及她目前所遇到的險境,聽完之後,她就陷入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無奈和惆悵之中。
有人要傷害她,而這個人極有可能是她的親人。她不想相信,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弄錯了。
雖然已經習慣被傷害,可她依然對親人們有一絲期待。或許有一天,他們能更正的像一家人,而不是仇人。
但是海棠的這一番話,卻粉碎了她的期望。
秦海棠將有可能買兇殺害雙蝶的人列在紙上。
葉之秋指著陳老爺,「這人可以去掉了。」
那日,他們在溪邊一別後,他去追查閻羅殿的殺手未果,他想也許秦海棠這裡會有什麼線索,於是回頭來找他;而秦海棠心想敵人猶在暗處,多一個朋友總是會有助益,才願讓他跟著。
「他是個關鍵。」秦海棠反而將陳老爺圈了起來,「他一定知道是誰,而且在保護那個人。」
「陳夫人、陳以婉、陳光榮、雙蝶的娘、雙蝶的姐姐、雙蝶的未婚夫,你的意思是說,陳老爺想保護這些人?」
他點點頭,「可該死的陳老爺就是不肯說他護的是誰。」
「不過我想這分名單有些人應該可以去掉,能請動閻羅殿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不涉足江湖,照常理說應該無法和閻羅殿的人搭上線。」秦海棠附和。
葉之秋試圖縮小範圍。「那麼可以把閨合千金去掉了,我想陳似婉沒有機會接觸到閻羅殿的人。」
「不一定。」他搖頭道:「我總覺得中間少了一個環節,所以拼湊不出事情的真相。」
陳夫人可能會因妒而買兇殺人,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來,她有很多機會可以下手殺害雙蝶,請殺手反而麻煩。
陳似婉若有殺雙蝶的心,一定也是為了自己的母親。但她對雙蝶有怨到非殺了她不可的地步嗎?她不過把雙蝶當作是荒淫的丫頭而已,不致會痛下殺手。
陳光榮覬覦雙蝶是事實,但會因為得不到她而想殺害她嗎?
江采衣恨自己的女兒甚至故意要害她一生不幸,讓陳老爺痛苦自責,她會那麼乾脆的買兇殺人?
鳳翩或許會因為自己的遭遇而恨雙蝶的清白,但若要買兇殺人的話,也該連始作俑者江采衣一併除掉才是。
而雷傑,他可能想買兇殺害雙蝶來逃避婚約,但他肯冒著事迹敗露,失去一切的危險來做這件事嗎?
這些人個個都有殺雙蝶的動機,但也有其顧慮,所以不能完全肯定是誰。
秦海棠頭痛萬分的想,除非逮到極無敵,否則主使者是誰,永遠成謎。問題是極無敵武功奇高,出道至今從未嘗過敗績,他能不能勝他還是個問題,就算勝了活抓他,他肯不肯說也還是個問題。
葉之秋看他一臉煩躁的樣子,只能寄予無限的同情。
敵無極從沒失手過,被他盯上的目標沒有人逃得過。也難怪他一定要找到主使者,只有主使者才能以雙倍的價錢取消這個奪命任務,這是閻羅殿的規矩。
一直安靜坐著的雙蝶突然站了起來,誠懇又無奈的說:「不用為我傷腦筋了,一切都是我的命,命該如此誰也怨不了。謝謝你們幫我的忙。」她盈盈福身朝他們一拜,「我想,我該回去了。」
「回去?!你要回去哪?你根本……」一聽到她這麼說,秦海棠著急的道,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妥,連忙停住。
雙蝶苦笑,「我根本無處可去是嗎?」
她的確無處可去,但只要一想到在陳府里,住著一個孤單又痛苦的人,日日夜夜的讓後悔和愧意侵蝕身心,她怎麼都放不下那個她該喊爹的陳老爺呀。
「你知道陳老爺是我……」她輕輕的咬著唇,半晌才又輕道:「我不能不管他。」
「你受的苦難全是他造成的,你又何必理他?」秦海棠抓住她的胳膊,「回去,你會吃苦的。」
「可他畢竟是我爹。我不怕吃苦,我什麼都不怕。」她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笑容,「我只希望一切快點結束。」
死亡,或許會是個很好的解脫。
葉之秋聽她這麼說,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讓她去吧,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們暗中保護著就是了。
「不!天下就有不是的父母!」而且還讓他給遇到了,雙蝶的爹娘惡毒到連老虎都比不上。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瞧瞧他們對自己的孩子做了什麼?
他對雙蝶道:「你明知道他們是怎麼對待你,你不反抗還要默默的承受嗎?」
雙蝶看著他,眼神極為深切而悲楚,「你不了解的,海棠,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不明白你明知道那是火坑,為什麼還要跳下去!」
「因為這是我的命。」
「命?」他真想敲敲她那固執的小腦袋,看會不會因此而清醒些,「要認命不是這種認法,你以為依著你母親安排的路去走,就會好過一點嗎?」
她幽幽的看了他一眼,眼裡滿是哀傷,「或許不能,但起碼我娘能好過一點。」
「雙蝶……」她心意已決,他無力阻止。秦海棠只能看著她離去,然後恨自己沒用。
他應該不要管她的感受,硬帶她走、帶她離開這一切。
可是該死的,為什麼做不到!他為什麼不能少在乎一些,讓她輕易的把他變成了繞指柔。
情之所鍾……他也只能讓步了。
葉之秋拍拍他的肩膀,「很多事情是不能勉強的,我們暗中保護她吧。」
秦海棠不語,他只是希望她能讓自己過得好一些,不要去承受那些她根本無法改變的往事所造成的痛苦,這算是奢求嗎?
「氣死我了!」
陳似婉憤怒的將桌上的燭台和茶杯全掃到地上去,但還是消不了她的怒火。
「小姐……」青梅連忙蹲下去收拾那散落一地的東西,「快別生氣了,氣壞了划不來呀!」
「出去!都給我出去!」她大吼道:「我不想看到你們!」她現在看到任何丫頭,都會聯想到雙蝶!丫頭們一聽,連忙在小姐將花瓶砸過來之前退了出去,以免遭到無妄之災。
想不到,想不到雙蝶這賤丫頭勾搭她爹和大哥還不夠,居然還跟雷傑有婚約!
前幾日雷傑在林員外的引薦下,來拜訪她爹,她隔著帘子瞧見他一表人才、文質彬彬,又是新科狀元,一顆芳心馬上牢牢的系在他身上。
於是她讓娘親以賞花為由,把雷傑請到後院來,替她製造機會,希望能套牢這個尚未娶親的狀元郎。
雷傑對陳似婉的家世、容貌及談吐滿意得不得了,接連著幾天都來探訪她,昨兒個林員外還替他上門提親,爹爹稱病沒出來,但娘親卻樂壞了,馬上就答應,還拿出庚帖給對方去看日子文定。
今天雷傑陪她到觀音廟上香,郎情妹意甜蜜得很,可誰知居然冒出一群青樓女子對他們叫囂。雷傑似乎認識那群人,匆匆跟她交代幾句后便跑去跟那群女子說話。
她察覺他的神色有異,並不停的對其中一名中年美婦拱手作揖,似乎是在道歉求饒似的。
為了維持她的風度和禮貌,所以她沒有當場發作,心想等回來再作打算。沒想到那群女人居然敢來攔她的轎子,對她冷嘲熱諷、口出惡言,要她死了想當狀元夫人這條心,因為雷傑早跟雙蝶有了婚約。
她聞言大吃一驚,望向雷傑他卻一語不發,她心下明白了七、八分,冷冷撇下他后,她忿忿回府。
「小姐。」青梅壓下懼意的敲著門,「雷公子來了,夫人請你出去見他。」
「我不想見任何人。」可惡極了,她得想出一個好辦法來對付雙蝶,她絕對不允許到手的姻緣就這麼拱手讓人。
由於她不出去,陳夫人竟帶著雷傑來敲她的房門,「似婉呀,你開開門!娘都知道了,你把自己關著不是辦法呀!你讓娘進去,咱們一起想辦法。」
「是呀。」雷傑也勸道:「當時我年紀還小,輕易就允婚,如今我也後悔了。」沒想到江采衣這麼狠,居然在眾人面前揭他的底,他恨透她了。
就算他真的非娶雙蝶不可,他也絕對不會善待她的。
好一會,陳似婉才打開了門,眼淚漣漣的撲進陳夫人懷裡,「娘,你要替女兒作主呀!」
「乖!」她安撫的拍著她的背,「雷公子不會委屈你的,這件事要解決也不難。」
「是呀,似婉你別急,我這輩子非你不娶,你相信我。」
陳夫人介面道:「雙蝶那丫頭不見了好些天,說不定已經死了,那咱們就不用煩啦。」
青梅卻突然出聲:「夫人,雙蝶昨天就回來了。」沒人敢冒著挨罵的危險在夫人面前提到雙蝶,當然也沒人把雙蝶回來的事告訴她。
「什麼她回來了?」陳夫人皺起眉,「這丫頭怎麼不幹脆死了算了,居然還有臉回來!」
「娘。」陳似婉委屈的說:「既然雷公子與雙蝶有婚約在先,女兒當然不能強人所難,我與雷公子的婚事也不用提了。」
「似婉,你怎麼這麼說呢?」一聽她這麼說,雷傑生怕好不容易攀上的有錢人家飛了,急著道:「我和雙蝶一點感情都沒有,我是萬萬不能娶她為妻的。」
他立刻指天咒地的發起毒誓來,說他只愛她一人,永不變心什麼的,聽得陳似婉心花怒放,連眼淚都忘了流。
她這招以退為進使得恰到好處,牢牢的捉住了雷傑,只要他娶定了自己,其他的麻煩自然有辦法解決的。
「似婉呀,娘看這事也不難解決。」陳夫人靈光一閃,「想那雙蝶是娼妓之女,憑她也想當正室嗎?不過雷公子真要毀了那門親可能對他清譽有損,我看你委屈些,讓雷公子娶她作小妾,你就當多一個丫環使喚好了。」
雷傑聽她這麼說,立刻點頭贊成,「似婉,你肯委屈嗎?」
「一切給娘和雷公子作主。」她一點都不委屈,讓雙蝶作妾沒什麼不好,她多了一個丫頭使喚,也多了一個出氣筒,要整死她是輕而易舉。
「好,咱們就這樣做。青梅,差人去把鳳蝶樓那個女人叫來,跟她說清楚,免得她到處胡說,壞了雷公子的名聲。」
陳夫人這麼替他著想,雷傑更是感激得不得了,現下,只要點頭,他就可以坐享齊人之福了。
結束了廚房繁重的工作,雙蝶回到了小竹屋,一推開門,就看到溫暖的燈光流泄出來,就像昨天一樣。
家就應該是這樣吧?有人在漆黑的屋子裡,為她點上一盞燈,等著疲倦的她回來分享她所有的喜怒哀愁,用溫和而體諒的微笑傾聽她說著今天發生的一切,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看見桌上豐盛的晚餐,和仍冒著熱氣的浴桶,她心裡只覺得酸酸的想哭,眼淚就這麼滴落下來。
有個人無聲無息的靠近她,輕撫她的柔發,溫和的問:「怎麼啦?為什麼哭了?」
她抬起淚眼迷的眼,秦海棠那又是關切又是心疼的臉,清晰的映入她的眼裡,她撲進他懷中,哽咽的說:「海棠,不要對我好,不要為我做這些事。」
不要害她為了他而亂了方寸,不要以這種溫柔和關懷來強迫她交心。
她只想一個人呀,不想為他的柔情感到猶豫,她並不希望自己多了一個受傷的理由。
「我只想一個人。」她低低的說:「求求你不要管我。」她推開他的胸膛,兩人有了一些距離。
「雙蝶,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做的一切不是認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秦海棠低嘆道:「我知道你一向善良,你不會不回應我對你的感情是嗎?」
「不不不!」她輕輕的搖頭,聲音雖輕卻顯得堅定,「我不會回應的。我不會愛你!」
他苦笑道:「你連螞蟻都捨不得傷害,卻這麼殘忍的讓我痛苦,是因為雷傑嗎?所以你才無法愛我?」
她緩緩的搖頭,「我也不愛雷傑。」她逃避他的眼光,生怕自己會在他的注視之下,對他投降,「我沒有心,沒有心的人是不會愛人的。」
秦海棠一聽見她說她不愛雷傑時,渾身有如遭雷擊般的震住,有段時間無法思考。
他滿腦子不斷重複著相同的一句話,那就是她不愛雷傑。
「你怎會沒有心?」他強忍著狂喜,緊抓住她,「你有一顆天底下最善良美麗的心。」
「我沒有心,我把它藏起來了,而現在再也找不到了。」海棠了解嗎?他能了解她為了不再心痛,而拋棄了自己的心嗎?
秦海棠只是握住她的手,「讓我幫你找回來吧。」
雙蝶眨了眨眼睛,晶瑩的淚珠滾滾而落。能找得回來嗎?已經失去的東西,還能找回來嗎?
不能,永遠都不能。
她抽回自己的手,將他推出門外,關上了門,將背靠在門上,眼淚無聲無息的滑落。
她知道自己拒絕了什麼。
或許很多年後,她會回想起,曾經有個男人帶著真心來敲她的門,而她卻選擇了把他關在門外。
會後悔嗎?她不知道,只覺得那顆不見好久的心,居然在她胸口隱隱作痛。
好痛、好痛。
「為什麼她還活著?」只穿著肚兜的女子語氣里儘是不耐。
男子起身,面無表情的穿好衣服,表情相當僵硬,看起來像是戴了張掩住本來面目的人皮面具。
「我已經折損了一名手下。」那天他居然忽略了隱藏在一旁的葉之秋。
他盯那個跟在雙蝶身邊的丫頭已經很久了,在發現他居然是個男子,而且是秦四海的么兒秦海棠時,他訝異極了。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扮女裝,但他還是在暗處窺探著,準備在機會來臨時給他致命的一擊。
若殺得了秦海棠,在鬼閻羅的面前也能掙些面子!什麼光彩都讓敵無極給搶去了,他這個夜又殺手比不上極惡殺手,可真是令人夠嘔的。
敵無極入門比他晚,憑什麼他得屈居敵無極之下?他的武功就算勝不了敵無極,至少能和他打成平手,為何鬼閻羅就獨重敵無極?
更氣人的是,他在江湖上的名聲居然沒有敵無極來得響亮!許多大案子明明都是他做的,大家卻都算在敵無極頭上,令他不平極了。
那日在溪邊,他命人伏擊雙蝶,引秦海棠去救,然後他就能趁他分心而攻之不備將他殺害,來個一箭雙鵰。
沒想到葉之秋居然就在附近。還好他沒有貿然現身,雖然不見得會輸給兩人合擊,但硬拼之下也可能會受傷。
他夜叉殺手關禮正從不做蝕本的生意。
看了女人艷麗的面容一眼,他冷然道!「放心吧,我會在取她性命的時候讓她做個明白鬼,讓她知道是誰非要她死不可。」
「那你得快一點了。」女子催促的說:「我要她在嫁人之前香消玉殤。」
「我自有分寸,你不用急。」關禮正看了她一眼,「你要知道,兩百兩請我出馬,實在太便宜了些。」
他哼了一聲,若不是這娘們有幾分姿色,服侍得他舒舒服服的,這種小事還輪不到他出手。
而會接這種小案子其實也有他的目的,冒敵無極的名殺害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之輩,毀了他的江湖威名。
至於會遇上秦海棠可算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連老天都替他居於敵無極之下抱屈,特地送給他這夜又殺手揚名的機會。
閻羅殿的殿現極嚴,若非有人買命是不得擅自取人性命,因此他若妄殺秦海棠也是要受罰的,還好這娘兒們什麼都不懂,只想殺雙蝶泄恨,這給了他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只要告訴鬼閻羅她買命的對象是秦海棠,之後再暗自殺她滅口就一勞永逸了。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露出微笑,似乎他已經幹掉了秦海棠,夜叉殺手之名在江湖凌駕於敵無極之上了。
鳳翩也露出一抹微笑,但那微笑是冷酷而殘忍的。
是雙蝶先對不起她,不是她不顧念她們的姐妹之情,只要雙蝶死掉,娘親的復仇計劃就會出現缺陷,她就再也不能以擺布她的命運、製造她痛苦而自滿。
她自己的一生是毀了,毀在她娘的細心安排之下。如今她的心腸早已變得比她娘還冷酷、還殘忍了。
殺死雙蝶只是她的第一步路,往後她會一點一滴,把她娘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和屈辱還給她。鳳翩忍不住得意的笑了起來,她笑得激動,許久不曾落下的淚水,沿著臉頰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