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三年前

第二次站在「凱悅」大廈門前,遲騁已經不似第一次那樣土氣狼狽,他花了五千多塊買了一身灰黑色帶暗格的西裝,必須乾洗的那一種,而且是特大號,皮鞋棕得油亮,頭髮到髮型屋吹的,花了他差不多三個小時。因為戚無艷曾鄭重地告訴他:優雅的形象是一樁生意成功的先決條件。他又到車行租了一輛賓士,吩咐司機把他送到地方之後就可以走了,他想一場宴會下來應該會認識很多新朋友,那些新朋友應該不會介意送他一程。他不是買不起車,事實上他自己有一輛捷達王,但是這種名流雲集的宴會,開捷達還不如走路。他也考慮過換車,可是還不是時候,至少不應該在他負債纍纍的時候。

本來他對自己的新形象頗為滿意,但見到一身純白情侶裝的主人之後.他的自信被完全打擊散了。尤其未來的新郎官祁紹,一身白西裝,白襯衫,黑色領結,襯得整個人精神煥發,比上次見到他時更帥,而他身邊的女子明艷中不失嫵媚,妖嬈中不失清純,比戚無艷還要美上三分,重要的是比她年輕。金童玉女,人間絕配,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祁紹肯舍戚無艷而就鄭彬彬了。他的目光來回在祁紹的白西裝和自己黝黑的膚色之間流轉,最後不得不嘆氣承認,英俊瀟洒是天生的,他的大塊頭和農民臉屬於自然災害,誰也改變不了。如此自我安慰一番,心裡果然感覺好多了。

開始宴會中沒有人注意他,大家匆匆瞥他一眼之後就不看第二眼了,後來不知道誰認出他是在拍賣會上那個大出風頭的遲騁,才陸續有人過來跟他寒喧。他充分發揮自己看起來忠厚、說起話來風趣的優勢,很快就結交了一些不太有名也不太無聞的人物。他以超強的記憶力迅速將這些人分類,哪些是對自己有利的,哪些是無用的,有用的那些人在哪些方面可以幫他。

他看到了戚無艷,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晚禮服,臉上的笑容優雅而落寞,就像空谷中一朵幽幽綻放的紫羅蘭。在與主人寒喧過後,她臉色蒼白,跟著一個負責接待的女人上了樓。他現在可以確定,關於祁紹和戚無艷之間的一切流言都是真的。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美麗優雅,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女人被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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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場如戰場,情場如戰場,商場加情場,這場戰爭的慘烈程度可想而知。她敗了,敗得傷痕纍纍還要故作瀟洒。戚無艷雙手緊緊抓著樓梯欄杆,用力到指節泛白,那對亮眼的佳偶就像一個特大號的招牌,四處招搖她的失敗。她眼睜睜看著祁紹給鄭彬彬套上戒指,俯下頭要吻她……不!她絕望地閉上眼睛,沒有勇氣再看,心中祈禱:老天,拜託讓我消失吧,別讓我看著他們擁吻。一聲尖叫,數聲驚呼,人群的騷動驚醒了她,她張開眼睛,看到祁紹抱起一個女人衝出門口,他臉上焦慮心痛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昭示著他的情感,他愛那個女人--關明晰。

她腳下一軟,跌坐在樓梯上,原來他不是沒有真情,只不過他愛的女人不是她。呵呵,哈哈,她想笑,想大笑,想狂笑,關明晰,居然是關明晰,那個相貌平凡、很會說話的小秘書。更可笑的是,她自己也喜歡關明晰,甚至覺得她是個很值得男人愛的女人。對於鄭彬彬,她除了嫉妒之外還有一分怨恨,怨恨她的家世、她的美麗、她的年輕,她與祁紹的青梅竹馬;對於關明晰,她居然連怨恨都沒有。戚無艷啊戚無艷,你不但失敗,而且敗得徹底,敗得狼狽,敗得丟臉,敗得有苦難言。敗在鄭彬彬手上,她還可以說服自己保留一絲自信;敗在關明晰手上,她真的什麼都沒了,連勉強維持的尊嚴也沒了。

遲騁沒想過宴會會在這種突髮狀況中結束,他甚至沒來得及好好吃點東西,更沒來得及跟那些新認識的朋友當中一位提及順路搭車的問題,人就差不多走光了。看來,他必須再擺一次闊,讓服務生幫他叫車。

「戚小姐,您沒事吧?」一個服務生的問話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隨聲望去,看到戚無艷扶著樓梯欄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臉上毫無血色,彷彿隨時會昏倒。

他大踏步走過去,在她身邊站定,問:「戚小姐,我是遲騁,你沒事吧?」

「遲騁?」戚無艷茫茫然地重複他的名字,彷彿極力在腦海中搜尋他這號人物。

他對服務生點頭道:「你忙你的,我來照顧她。」

「好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到前台。」服務生端起盤子走了。

他試探地將手扶在她有臂上,溫和地問:「戚小姐,你還好吧?要不要叫醫生?」

「不。」她反射性地否定。

「好的,那麼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去?」她像失了心神一樣,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他只好繼續問:「你自己開車來的嗎?」

「不,」這次她很清醒回答他,「車讓劉副總開走了。」

「哦。」遲騁無力地呻吟,這下想走路也不行了,「那麼我幫你叫車,你想上哪兒去?」

「不,」她抓著他跟鮑地走了兩步,「我哪兒也不去,我想喝酒,我要喝酒。」

「好的好的,我帶你去喝酒。」唉!失戀的女人,麻煩!他半扶半抱半哄地帶她離開大廳,總不能讓「實通」集團的總經理在這裡喝得酩酊大醉吧。

請服務生叫了車,他將自己的薄呢子大衣披在她身上,小心地問:「你家裡有沒有酒?我們到你家裡去喝怎麼樣?」

她突然狠狠蹬他,目光像兩道高瓦探照燈,冷冷地道:「你想幹什麼?想趁我喝醉占我的便宜是不是?我不回家,也不會告訴你我家在哪兒。」

天地良心,他不過是想送她回去,就成了心懷不軌的色狼了。她還沒開始喝酒呢,看來失戀的打擊的確不輕,讓她有些神志錯亂了。

「好,我們不回你家,我們找地方喝酒行了吧?車來了,上車吧。」他把她塞進后坐,自己坐在她旁邊。

司機問:「先生,去哪兒?」

「先往前開,一會兒再告訴你。」他讓戚無艷靠在他肩上,拿過她的手提包掏通訊簿,希望可以找到她的地址,或者女性朋友的電話地址什麼的。

她一把搶過來,惡狠狠地問:「你掏什麼?想要錢嗎?我有的是,但是不給你,車費我會付。」

他簡直哭笑不得,舉高雙手道:「好,好,我不掏,你付錢。」他今天學會了一條準則,那就是千萬不要跟失戀的女人爭辯。

車行了一陣,司機忍不住問:「先生,我們到底去哪裡?」

戚無艷搶先介面,聲音清晰無比,「酒吧。」

「哪個酒吧?」

「隨便。」

遲騁想要開口,被她兇狠的目光制止。

那司機路倒很熟,幾分鐘之後就在一個霓虹閃爍的「酒吧」招牌的店面前停下。

戚無艷下了車就直接衝進去,遲騁伸手要攔她,司機叫道:「先生,車錢。」他無奈地拘出錢包付了車錢,那女人不是說車錢她來付嗎?他又學會一條,失戀的女人說的話千萬不要相信。

酒吧里人聲鼎沸,到處充斥著煙霧酒氣和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年輕人,搖滾樂的聲音震耳欲聾,兩人面對面說話都得用吼的。他一面大力嗆咳一面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尋找戚無艷的身影,終於在稍稍明亮一點的吧台前找到她。她坐在高高的旋轉椅上,一手托著香腮一手朝站台的boy勾手指,簡潔明了地道:「古巴RUM。」

「0K。」boy一面倒酒一面拿眼偷偷瞄這個優雅性感還穿著正式晚禮服的大美人。

她一拍台案,叫道:「看什麼看?動作快點。磨磨蹭蹭,我炒了你。」她堂堂一個總經理,發起火來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嚇得boy再也不敢多瞄一眼。她這一吆喝,驚擾了附近的人,有幾個年輕的小混混已經悄悄移過來。遲騁往戚無艷旁邊一站,故意解開袖扣,將衣袖往上一指,露出硬邦邦的肌肉。幾個小混混吞了吞口水,彼此使個眼色退開。唉!他什麼時候升級當保鏢了?

遲騁不知道戚無艷點的是什麼酒,他對洋酒沒大研究,但看那酒的顏色和濃香的味道,也知道一定是烈酒。他知道他沒辦法阻止她,只有盡點心看好她。一、二、三、四、五、六,他數著吧台上的空杯子,再看看戚無艷朦朧的眼神,叫過boy,偷偷塞給他一張鈔票,低聲道:「給她換淡一點的酒。」

Boy點頭,識相地用同樣的杯子倒了白香擯。她喝了一口,「咳」一聲全噴出來,噴了boy一頭一臉,怒道:「這什麼劣質貨?什麼味道都沒有,給我換杜松子酒。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譽,假冒偽劣的東西可以圖一時蠅頭小利,但絕對賺不了大錢。」

遲騁單手遮住大半邊臉,輕咳兩聲,裝做若無其事。可憐的boy為了那張鈔票,一聲不吭地抹了把臉上的酒漬,重新倒了一杯貨真價實的杜松子酒。三杯杜松子酒下肚,她氤氳的眼神反倒明亮了,單手在吧台上一推,連人帶椅滑到遲騁跟前,戳了他一把,大著舌頭叫:「喂,你,遲--遲--遲什麼來著?」

「遲騁。」

「對,遲騁,我問你,你怎麼不喝?」

「我不喝酒。」

「嗤--」她輕蔑地噓他,「不喝酒,還算男人嗎?」

他沒做聲,他說不喝,不是不會喝,而是現在這種狀況不能喝,他得保持清醒照顧她。

她食指一勾,叫著:「boy,給他一杯SPIRITS。」

他不知道5PIRITS是什麼酒,看boy頻頻使眼色,估計不是什麼好東西。戚無艷眼睛直勾勾盯著他,他只好端起杯子,小心地嘗了一小口,有點甜,有點辣,還有點水果香精的味道,度數應該不是很高,對於他這種喝慣高濃度白酒的北方人來說,西洋烈酒不算什麼。

「嗤!」她又噓他,「大男人喝酒婆婆媽媽的,這酒應該這樣喝才過癮。」說著端起他的杯子,仰頭喝光。

「喂,戚小姐。」他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戚無艷將空杯子往吧台上一頓,叫:「再來一杯。」boy乖乖地又斟了一杯,她舉起自己的杯子碰他的杯子,興緻勃勃地喊道:「cheers!」

他無奈,陪著她喝。越喝她的眼神越明亮,情緒反而漸漸平靜下來,到最後說話居然也清晰了,一點不像喝醉的樣子。她跳下旋轉椅,腳步不穩地往前走。他急忙丟下酒錢,疾走兩步撐住她歪斜的身子,叫道:「你去哪兒?」

「唱歌。」她用力眨眨眼,推開他,順利走了兩步,腳下又一拐,他急忙又扶。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揉了揉額角,苦惱地道:「奇怪,這裡的地板怎麼高低不平?」

遲騁翻個白眼,「不是地不平,是你醉了。」

「胡說!」她瞪大眼,吼他,「明明就是地不平。」

「好,好,地不平,地不平,你要去哪兒?我扶你。」比失戀的女人更不講理的女人,就是失戀之後又喝醉了的女人。

「唱歌。」

「好,唱歌。」他撐著她來到大屏幕前面,幫她拿了麥克風,問:「你要唱什麼歌?我去幫你點。」

她搖頭,獃獃地盯著麥克風左看右看,彷彿手裡拿的是新型武器。

唉!問也問不出,還是隨便給她放點什麼吧。遲騁剛下台階,就聽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喊:「啊----」喊聲蓋過了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幾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來,震驚地看向那個瘋狂而美麗的女人。

「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傷悲,就算我會喝醉,就算我會心碎,不會看見我流淚。」

酒吧里所有人動作一致地塞住耳朵,拒絕高分貝噪音入侵。天!遲騁驚愕地想,開始聽她高喊還以為她發狂了呢,原來只是歌曲的起音。他自認自己的破鑼嗓子已經夠對不起聽眾,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拿出來折磨人,今天聽了戚無艷的歌聲,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可以稱做天籟之音。

「淚」字結束,歌聲陡然一頓,搖滾樂已經停了,霎時酒吧里陷入驚悚的寧靜,大家都瞪大眼睛看著戚無艷,不知道她下一步又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舉動。她卻只是垂著頭,凌亂的長發蓋住她整張臉,麥克風抵在下巴上,動也不動。

遲騁等了一會兒,看她的確沒有要動的跡象,放下捂耳朵的雙手,一步步走向她。此時她突然一甩頭,麥克風湊到唇下,他急忙捂住耳朵,倒退兩步。耳朵里傳進沙啞破碎帶著硬咽的聲音:「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流淚,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風吹,付出的愛收不回。啊--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傷悲,就算我會喝醉,就算我會心碎,不會看見我流淚。」那聲音就像鋸條在鋼板上不緊不侵地摩擦,尖銳地刺痛地沙啞地鑽進人的耳膜,刺在人心上,聲音不大,卻讓人聽得如貓抓心臟般難受。她一遍一遍地不停重複這一段,調子不變,音量不變,折磨所有人的聽覺。

酒吧老闆悄悄走到遲騁身邊,碰了碰他,為難地道:「麻煩你把你的朋友帶走好嗎?我們還要做生意。」

「好的好的,對不起,我這就帶她走。」他忍著噪音走近她,握住她手上的麥克風,同時也看到她長發遮掩下蒼白憔悴的臉,上面布滿斑駁的淚痕。毫無預警地,他的心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棍子。女人的脆弱他不是沒見過,不過,他從沒想過像戚無艷這種女強人也會脆弱,她明明已經淚如雨下,卻還口口聲聲唱著「不會看見我流淚」,正因如此,她的脆弱比其他女人來得更可憐,更哀慟,更動人。

他用力撐起她,半摟半抱地拖下台階,啞聲道:「戚小姐,我們走吧。」

她沒有反抗,只是緊緊地抓著衣襟,軟軟的頭靠在他肩上,口中不停低唱:「就算我會喝醉,就算我會心碎,不會看見我流淚。不會看見我流淚,不會看見我流淚……」

遲騁突然生起祁紹的氣。媽的!什麼男人嘛!要麼就別招惹女人,招惹了就真心對待人家,就算要甩也該安排得妥妥噹噹明明白白,憑什麼他在玩了一個又一個的女人之後還能去追尋真愛?就憑他長相英俊、家裡有錢嗎?真沒有天理,他遲騁就算瀟洒有錢也決不會玩女人,雖然他現在既不瀟洒也不算有錢。「媽的!」他忍不住低聲詛咒。

戚無艷突然抬起頭,戳戳他的臉頰,鄭重其事地道:「別說髒話,破壞氣質。」

「哦。」他發現這女人喝醉了后還喜歡管閑事。

最終,遲騁把戚無艷弄回自己臨時棲身的旅館,因為他問不出她家的地址,又不能把她丟在大街上,為此還被前台登記處詢問了好半天,最後拿出她的身份證填了紀錄表才過關。這是一間中小型旅館,單間一百一宿,可以洗澡,還免費供應早餐,這樣的條件遲騁已經很滿意了,他想等找好了地方,把公司重心全部移過來之後再找房子,以前赤手空拳出來創業的時候,哪捨得住單間,三十塊一宿的經濟間都覺得貴,通常都是在辦事處支張軍用床,湊合一宿得了。他看看躺在床上閉著眼呻吟的戚無艷,考慮今天晚上他睡哪兒。雖然床夠大,但是他不想明天早晨起來莫名其妙地挨她一巴掌。

「嗯--嗯--」她大聲呻吟兩聲,費力地撐起身子。

他急忙上前扶她,問:「你要什麼?」

「我要吐。」她說完就「哇」的一口吐出來,髒東西一滴也沒有浪費,全部吐在他身上。天,五千塊的西裝,完蛋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拖進洗手間,抓著她的衣領,對著馬桶猛敲她的背。

「嘔--嘔--嘔--」她吐得天翻地覆,等到終於不吐了,整個人也虛脫得不能動了。他又給她灌水漱口,把她拖回卧室,本來想幫她脫掉沾了穢物的晚禮服,但剛拉下一邊肩帶,就看到她深而誘人的乳溝,嚇得他趕緊將肩帶拉好。天啊!她裡面居然什麼都沒穿。他怎麼知道這種正統名貴的晚禮服裡面都不能穿胸衣的。

他把臭氣熏天的西裝直接丟進垃圾袋,反正水洗后也不能穿了,怎麼想怎麼心疼。

看她半天不動,以為她終於可以安靜了,於是他放心地清理洗手間的一團髒亂,等他出來,居然發現她抱著枕頭蜷縮在床腳,低低地啜泣。空洞的眼睛張得大大的,鼻頭哭得紅紅的,肩膀縮得不能再縮,就像一個半夜被噩夢驚醒找不到母親的小女孩。不知道是男人天生的保護欲還是父性在作祟,他衝動地過去一把摟住她,用溫柔的不可思議的聲音哄道:「乖,別哭,不要怕,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她丟掉枕頭,張開雙臂,緊緊地環住他寬闊的胸膛,但出口的話語卻令他整個僵硬了。

她如夢般地祈求:「阿紹,阿紹,不要離開我,我真的愛你,真的。」

他不知道別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反應,反正他心裡不爽,他想換了誰都不會爽,但是看她哭得那麼可憐的分上,他就當一次替身,安慰一下那顆傷痕纍纍的心吧。

「阿紹,阿紹……」她抱著他,搖著他,蹭著他,不停地叫著祁紹的名字,彷彿很滿足的樣子,下一刻卻又傷心得哭起來。

他慌得沒有辦法,只好忍耐地問:「又怎麼了?」

「你騙我,你騙我!」她掄起拳頭拚命砸他,看她平日優雅高貴的樣子,沒想到撤起潑來力氣還不小,砸得他前胸隱隱生疼。他忍無可忍,一把抓住她手腕,合在一起單手扣住,叫道:「你到底想怎麼樣?沒見過你這麼麻煩的女人,喝醉了就乖乖睡覺,發什麼酒瘋?」

她猛地停住,眼神迷茫地看著他,良久,喃喃地問:」你是誰?」

「我是遲騁,不是那個該天殺的祁紹。」

「祁紹?遲騁?」她好像反應不過來,獃獃地看著他的臉,突然眼一閉,軟軟地倒下去。

「喂,戚小姐?」他急忙推她,探她的鼻息,可別暈過去了。

她呻吟一聲,身子像蝦米似的躬成一團,指尖顫抖地扯住他的衣角,緊閉的眼角不停地滾出眼淚,抽泣地道:「不是他,不是他,我早該知道,怎麼可能是他?他沒騙我,一開始大家就說得清清楚楚,是我自己不爭氣,為什麼要愛上他?為什麼?為什麼?」她一連問了幾個為什麼,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又平靜了。良久,他以為她睡著了,她突然又開口問:「遲騁,你說我漂亮嗎?」

他誠實地道:「漂亮。」雖然不是最漂亮的,但已經很漂亮了。

「我能幹嗎?」

「能幹。」誰敢不承認戚無艷能幹?

「我有女人味兒嗎?」

「有。」怎麼會沒有?她沒見宴會中有多少男人盯著她看嗎?他自己有時也不由自主為她一抹極女人的微笑而心跳。

「那麼--」她硬咽一聲,「他為什麼不愛我?我有哪一點比不上那個女人?我比她漂亮,比她能幹,比她有錢,比她溫柔,好吧,我承認我有的時候不怎麼溫柔,可是,我一樣愛他啊。我在事業上給他的幫助絕對比那個女人強。我比不上鄭彬彬,我認了,那怪我沒有個有錢的老子,可是為什麼是她?我不甘心,為什麼他愛的是她?為什麼他不愛我?我不甘心,不甘心。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對哪個男人動過真情,只有他,只有他啊!為什麼?阿紹,我哪裡不好,為什麼你選她?你告訴我,為什麼你選她?」她開始絮叨說話,從她跟祁紹第一次的相識說起,大到他們勾心鬥角的每一次交鋒,小到他跟她說的每一個笑話,她都詳細條理清晰地複述一遍。這樣起碼比不停地哭或者發酒瘋要好。遲騁撿起枕頭靠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她,他知道她只是想找個聽眾而已,有沒有回答並不重要。聽著聽著,他緩緩閉上眼睛,被睡意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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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騁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腰酸背痛,身子底下硬硬的,臉頰貼的東西涼涼的。他張開眼睛,看到天藍色的床單下面露出一隻床腳,然後是紅色的長條形的地板,他猛地坐起來,鼻子一癢,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沒錯,他正睡在地板上,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的,但起碼時間長到導致一場小感冒。「阿嚏!」他揉揉鼻子,眼神瞄向大床,空的。他一驚,目光迅速地在房間中搜索一圈,沒有人,老天,那位大小姐跑到哪兒去了?

浴室的門「喀」一聲開了,戚無艷站在門口,全身上下只圍了一條大浴巾。兩人目光相對,遲騁有些尷尬,她卻冷淡地直視他。孔子曰:非禮勿視。他本來打算別開眼的,但是,她那是什麼眼神?譴責還是輕蔑?搞清楚,他幫了她,又很君子地沒有趁機佔便宜,被她揣下床也就算了,她憑什麼用那種跟神看他?

僵硬的目光對視足有一分鐘,她首先移開,走到床頭,拿起電話,淡淡地問:「能打外線嗎?」

「能,先撥零。」

她找到皮包,翻出一張名片,坐到床上打電話。「喂?hallen嗎?戚無艷,你馬上叫人送一套衣服給我,到……」她回頭詢問地看向他。

「xx旅館,304號房。」

「xx旅館,304號房。從裡到外,對,包括底褲。」

她一坐,兩條修長的美腿全露出來,大腿根在浴巾下若隱若現,聽她當他的面說出那麼私密的兩個字,遲騁的臉上先有些掛不住了。也難怪,她昨天喝得爛醉如泥,自然什麼都不記得,早晨在一個男人的床上醒來,正常的女人都會誤會,她只是把他端下床,沒有給他一巴掌已經算很有修養了。

「呢……戚小姐。」他彆扭地開口,「我想我有必要解釋一下,你昨天喝醉了,我又不知道你家的地址,所以……」

「我知道。」

「什麼?」他驚愕地問。

她看著他,清晰地道:「我什麼都記得。」有些人很奇怪,明明醉到連自己的行為都控制不了,醒來卻偏偏什麼都記得,戚無艷就居於這種人,所以她比別人痛苦,因為借酒澆愁的結果是後悔。

既然什麼都記得,為什麼用那種冷的足以凍死人的眼神看他?因為她的醜態被他看到了嗎?

「戚小姐,你放心,昨天晚上的事,我會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他遲騁還不是那種卑鄙小人。

「哼!」她冷笑,「你以為我會怕你出去亂說話嗎?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

「呵!」遲騁偏頭揚眉,笑得自嘲又無奈。原來人家根本沒把他放在服里,倒是他多餘了。是啊,戚無艷是什麼身份,會怕他一個小小的馳騁嗎?要是她不高興,一句話就能讓他混不下去。他敢惹她?不想活了嗎?

他嘴角扯起一抹嘲諷,不知道是嘲諷她還是嘲諷他自己,「既然這樣,您請自便,我去洗澡。」

他迅速走進浴室,「砰」一聲關上門,落了鎖,不是怕她會趁他洗澡的時候把他怎麼樣,是怕自己忍不住出去撕下她那張高傲的嘴臉。戚無艷,一個虛偽、自私、高傲、愛面子的女人,昨天晚上他還對她的脆弱心存憐惜呢,今天才知道他錯了,大錯特錯,她這種女人,活該被男人甩,是男人就不會愛她。有哪個笨蛋會閑得無聊愛她來折磨自己?他那時當然不會想到,那個笨蛋就是他自己。

遲騁沖完了澡,才發現惟一一條浴巾被戚無艷拿出去了,可惡,真是自找麻煩。他只好忍耐著穿上臟衣服,打開門,戚無艷已經穿戴整齊,優雅端莊地倚在窗前,面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服裝店的效率還挺高嘛。

聽到門響,她回過頭來,對著他的衣著皺眉,道:「洗過澡就應該換衣服。」

他沒好氣地道:「你以為我想嗎?小姐!浴巾你帶出來了,難道你想我光溜溜地出現在你面前?」

她「嗤」一聲笑出來。該死,遲騁懊惱地想,為什麼他依然覺得她笑起來很燦爛?

她轉回身去,語帶笑意,「你換,我不會偷看。」

換就換,他是個男人,怕什麼?

戚無艷聽著身後悉索的衣物摩擦聲,開口道:「說吧,你想要什麼?」

他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你什麼意思?」

她嚇了一跳,剛想回頭,一隻大手按任她後腦,他急急地道:「別看,我還沒穿完。」

她目光定在玻璃上,看上面反射的影像,這男人有一副健壯的身材,比起時下那些小白臉和排骨男有魅力多了。」我的意思是,我怎麼說也欠你一個人情,你有什麼要求儘管說,只要不太離譜,我都可以答應你。」

她把他看成什麼人?雖然他開始注意她的確是有用心,那也不過想她送他一程而已,說得像所有事情都是他的陰謀似的。衝動的拒絕剛想出口,又硬生生地咽回去。她說得對,不管這件事是巧合還是陰謀,她總是欠他一個人情,與其讓她小心謹慎地提防他別有用心,不如藉此機會提出條件。本來他就有個提案想找她合作的,遲騁並不是空有骨氣不要實惠的人。商人嗎,想成功可以不擇手段,送上門的機會為什麼要往外推?

「那真是我的榮幸了。我聽說『實通』正在進行天然食用色素的開發研究,我手上正好有一個蔬菜生產基地,我想,戚總能不能考慮一下跟我合作?」

她轉過身,盯著他,「你胃口不小。」

他笑了,笑得自信而坦然,「我只是請你考慮,又沒有要求你一定答應。」

她因他自信的笑容而怔仲,最後點頭道:「好,你找時間把資料給我,我派人評估。」

他誇張地行了個禮,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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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無艷盯著面前攤開的報紙,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報紙上是一幅模糊的照片,一個被頭散發的女人被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拖出酒吧。文章沒有指名道姓,但字裡行間都在暗示照片上兩個人的身份,標題還醒目地寫著:商界女強人酒吧嗑藥,地下情夫出面擺平。這種小報專靠寫花邊新聞增加銷路,平常她根本不屑一顧,但這次居然有人把報紙快遞到她手上,接下來是不是要威脅恐嚇加勒索了?

通話器的指示燈亮了,傅秘書的聲音傳來:「戚總,『駿原』的遲先生來訪。」

「讓他進來。」

示意的兩聲敲門,遲騁推門進來,臉色凝重,將手上的東西直接放到她面前,開門見山地道:「戚小姐,我今天早晨收到這個。」

她淡淡地瞄了一眼,輕輕「哦」了一聲,不做表示,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他的面部表情。

他先是驚異地揚眉,然後看到了原本放在她桌子上的那一份,瞭然道:「原來你也收到了。」他笑了下,「我早該想到,勒索你不比勒索我有價值多了?」

「哦。」她還是淡淡應聲。

「就哦?你沒別的想法嗎?」

「想什麼?」她將兩份報紙一起丟進垃圾簍,用眼角偷偷觀察他的反應,「如果每次有這種消息我都理,就不用工作了。」

他聳聳肩,「說得也是,是我大驚小怪了。說實話,我怕你以為是我搞得鬼。」

她不置可否地道:「難道不是嗎?」

他瞪大眼叫道:「你不會真的以為是我搞得鬼吧?」

她嘴角掛著笑,反問:「你說呢?」

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良久,一起哈哈大笑。遲騁扶著桌角,笑彎了腰,笑著笑著,戚無艷突然停住,還是以那種高深莫測的眼光盯著他。他收斂笑容,直起身,嘴角掛著自信的微笑:「你看我是那麼笨的人嗎?」

戚無艷的笑容多了點溫暖,依然反問:「難道我比你笨?」

「你當然不比我笨。」他也沒說她比他聰明,只是指著那兩份被棄之如履的報紙道:「這家報社比較笨,你放心好了,我來擺平。」

「不用了,這些小事自然有人幫我處理。你的資料呢,帶來沒有?」

「帶了。」他從公事包里掏出一疊資料,「這些是基地目前的營運狀況和資產統計,另外我自己做了一份雙方合作的前景預測,你可以先看一下。」

「果然是有備而來。」

「其實我原本就計劃找你合作的,現在只不過比我預想的順利一些而已。」

她大略瞄了一下預測報告,換上感興趣的表情,指著辦公桌對面的椅子道:「坐,我想你可以給我詳細地闡述一下。」

時間在遲騁的侃侃而談中過去,戚無艷原本只是漫不經心,好像故意拖延時間,但是越聽越覺得可行,最後兩個人等於在激烈的討論了。探討接近尾聲,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不好意思。」她轉過搖椅,背對著他聽電話,「嗯,嗯,很好,嗯……」她停頓了下,緩緩吐出兩個字,「絞刑!」語氣森冷得令遲騁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她切斷通話,轉過身來,溫和地笑道:「報紙的事情已經擺平了。」

他好奇地問:「絞刑是什麼意思?」

她輕鬆地道:「沒什麼,就是以後市面上再也見不到這家報社發行的東西了。」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好狠的女人。

她合上文件夾,道:「我該跟你道歉。」

他挑眉,無奈地笑道:「我猜對了,你真的懷疑我對不對?」

「嗯哼!」她無所謂地聳聳肩,「我不得不懷疑,幸好你沒有,所以我跟你道歉。還有你的西裝,告訴我你的尺碼,我賠給你。」

「不必了,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她打量一眼他身上的西裝,搖搖頭道:「我敢打賭那是你最好的一套西裝。」

他默認。

「這樣好了,改天我請你吃飯,順便幫你挑幾件衣服,還有你的公事包。想躋身上流社會,名牌包裝是必不可少的。除非,你不想功成名就。」

「我當然想。」

「那就要花本錢。」

他點頭,「明白,我等你電話。」

「好。」等他走到門口,她突然叫住他:「遲騁?我相信你會成功,希望我沒有看錯。」

他笑道:「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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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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