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肺炎,需要輸液。」喜歡亂摸的醫生隨便瞟了一眼X光片,聲音平靜地道。

遲騁早料到這個答案,因為他在無艷進浴室的時候給琦琦打過電話,要她拜託醫生當面這樣說,做CT的事情他會另想辦法。

戚無艷整張臉痛苦地扭曲,試著商量:「可以不輸液嗎?我感覺好多了,而且我一定會按時吃藥。」

不等醫生答話,遲騁已經架起她,不由分說地走向注射室。

「遲騁--遲騁?」她一路掙扎哀求,鞋跟牢牢抓緊地面不肯移動,「你不能強迫我。」

「我能。」他堅定的眼神盯著她,告訴她最好不要懷疑他的魄力和決心。

「那麼--那麼--」她的眼珠左右亂轉,「那麼我們把葯開回去,找個私人診所或者在家裡打。這裡人多,鬧哄哄的,屋子冷,床板又硬,我受不了。」

他想了想,點頭道:「那好。」她沒等鬆口氣,就聽他續道:「我幫你找間頭等病房。」

不管戚無艷怎樣抗議掙扎哀求,最後還是被牢牢壓在頭等病房又大又軟又舒服的床上,眼睜睜看著那細細的小小的亮晶晶的金屬破除皮肉扎進血管里。她從來沒像此刻一樣恨過錢,誰說金錢不是萬能的?要不然他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搞到一間頭等病房?

他現在才知道她為什麼死也不要打針,因為她暈針。看著她臉上驚魂未定的神情和頰邊尚未乾涸的淚痕,他既心疼又好笑,指尖溫柔地拭去一小滴水珠,笑道:「這麼大的人了還暈針。」

「要你管。」她氣鼓鼓的,扭過臉去不理他。這是天生的,她有什麼辦法?一見針就緊張,一緊張肌肉就收縮,肌肉收縮針頭就扎不進去,然後就要再來一次,然後搞得她更緊張,形成惡性循環。還好這次有遲騁在,他寬闊的胸膛擋住針頭和護士,皮糙肉厚的手背免費做她的壓力舒緩器。

想著想著,她轉過身來道:「給我看看。」

他揚眉道:「什麼?」

「手。」

「手?」他困惑地伸出雙手。

她拍掉一隻,沒掛注射器的手撫上另一隻,黝黑的手背明顯的幾塊紅痕,她不知道原來自己緊張的時候力氣這麼大。

「疼不疼?」

他搖頭,溫柔地笑著,大掌一翻勾住她的手指,道:「以後有我陪著,就不會暈針了。」

「以後?」她喃喃重複,他能陪她多久?他們還有幾個以後?

他澄澈的目光靜靜地注視她憂鬱的眼,定定地道:「對,以後!」心中默念:只是不知道,你可以給我幾次「以後」的機會。

她震驚地看著他,他是什麼意思?他可知道,他那堅定的眼神,鄭重的語氣,寬厚的手掌緊緊的勾握會令她產生什麼樣的誤會?她甚至會以為「以後」兩個字代表一種承諾,一種永遠相伴、不離不棄的承諾。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遲騁震了一下,移開目光,按下通話鍵。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他衝動的允諾就要衝口而出了。

「喂?……哦,耀輝啊,什麼事?……啊?什麼時候過來的?可以停留多久?」他回頭憂慮地看了戚無艷一眼,又道:「好的,我會儘快過去。」他切斷通話,聚攏眉心道:「無艷,有個重要客戶突然來訪,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

「沒事,你去吧。」她神色恢復平靜,漾起笑容,「我又不是小孩子,輸完液我自己叫車回去。」

「不,我很快就回來,你等我。」

「不用了。」

他加重語氣:「等我。」

「好吧,如果趕不回來給我打個電話。」

「好的。」他在她頰邊輕輕一吻,「放輕鬆,我很快就回來。」

看著他高大粗獷的背影走出病房,她目光怔忡,久久不動。剛剛,他到底有什麼話要說?回憶她生病兩日來他反常的舉止,也許,真的有什麼東西不同了;也許,他發覺自己變得更加在乎她;也許,他真的想付出某種形式的承諾?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手背上,看到細長的輸液管被膠布粘在皮膚上,身上瞬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冰涼的液體順著血管流進身體,令她感覺四肢冰冷。

門開了,一個年輕的護士進來,甜甜地笑道:「您好,遲先生叫我來陪你。」

「哦。」她應了一聲,房間里多了點人氣,感覺還好過一些。

「小姐貴姓?你看起來很面熟呢,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嗎?還是你以前來看過病人?你的皮包真漂亮,在哪兒買的?一定很貴吧I」護士貼心地跟她聊天,有效地舒緩她的緊張情緒,一看就是專業陪護。他想得真周到,短短一個多小時也請專業護理。如此體貼的溫柔,是有心還是無意?如果有心,為何只停留在表面談淡的掛懷,不肯明確一步?如果無意,又為何做得如此細膩,有時令人感動得想流淚?

「小姐,小姐?」

「哦。」戚無艷回過神來,拿出生意場上健談的本領,很快就跟護士打成一片。

聊著聊著,藥液已經輸了大半瓶,這時就聽走廊里有人叫:「燕子,燕子,電話。」

小護士急急應了一聲:「來了。」漲紅了臉看著戚無艷道:「對不起,我可不可以去接個電話?」

戚無艷笑道:「當然可以,我沒事的。」

「我會快就回來,很快!」小護士匆匆跑到門口,剛好迎面碰上汪琦,喜道:「琦琦,正好,你幫我看一下,我去接個電話。」

「沒問題。」琦琦轉身近來,跟戚無艷的目光對個正著,愣了一愣,驚道:「原來是你。」

「你好。」戚無艷生疏而禮貌地點一下頭。

「哦,你好。」汪琦急忙回了一聲好,困惑地道:「這麼快就住院了?不是說CT儀器壞了嗎?光看片子就確診了?還是儀器已經修好了?」

「確診?」戚無艷的疑問剛想出口,又硬生生咽下。不對,一定有問題,汪琦的口氣和遲騁反常的態度都表明事情有問題。她垂下頭含糊地「嗯」了一聲,連起來彷彿就是「嗯,確診了」。

汪琦一向大咧咧,哪裡拐得過彎,見她低頭還以為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心中難過,上前好心安慰道:「先別灰心嘛,也許癌細胞還沒擴散呢,幸運的話,也許可以做肺部切除呢。你跟醫生好好談過沒有?」

「癌細胞?」戚無艷霍地抬起頭,目光凜例地望著她,一字一句冷冷地問:「你說什麼?癌細胞?肺癌?」

「啊?」汪琦嚇得倒退兩步,「你,你不是知道了嗎?」見她犀利卻沒有焦距的眼神,她懊惱地跳腳,「完了,完了,大哥非劈了我不可。我怎麼這麼笨,明明串通好醫生騙你的嘛,你又怎麼會知道?」

「串通?」她無意識地重複,「原來他們是串通的,原來他已經知道了。」

「啊!」汪琦甩了自己一巴掌,「我這張嘴,又說漏了。戚小姐,大哥不是故意要騙你的,他是怕,怕你知道了難過。你知道,癌症病人最重要的是精神支持,精神力量可以戰勝一切。他昨天晚上聽說你得了肺癌,深更半夜拋下我媽和曉冰就去找你了,可見他有多緊張你。今天早晨又特地打電話托我拜託醫生……」

「別告訴他。」戚無艷幽幽地聲音傳來。

「啊?什麼?」

「別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了。」她暗淡的眸子急切地鎖住汪琦,「當我拜託你,既然他不想讓我知道,就讓他以為我還不知道。」

「哦?哦!」汪琦吶吶地點頭。

「謝謝你!」她扯起一抹蒼白虛弱的笑容,「你很可愛。」

「哦。」汪琦被她贊得羞紅了臉,認識她的人幾乎都說過她可愛,可是從戚無艷這樣的大美女口中說出來,感覺就是不同。

「能再幫我個忙嗎?」

她爽快道:「好,你說。」

「幫我把這討厭的針頭拔出來。」

「可是葯還沒有輸完。」

「輸不輸完都起不了什麼作用,還是讓我少受一點罪吧。」

「那,好吧。」她實在不忍心拒絕她這點微薄的要求。

戚無艷拿起皮包,朝她感激地一笑,「謝謝,我走了,我會給遲騁打電話,就說我已經輸完了,不會出賣你的。還有剛才那個小護士,麻煩你替我跟她說聲再見。」

汪琦追出來喊:「你到哪兒去?」

戚無艷回頭,眨眨眼,「回家,我是病人,應該回家休息,不是嗎?」她雙手插進大衣口袋,邁開優雅的步伐走向長廊盡頭。藍色的風衣下擺隨腳步飛舞,像天邊一朵流浪的雲,不知將飄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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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騁送走客戶,突然無來由打了個冷戰,他匆匆看了看錶,距他離開醫院已經兩個小時了,無艷的針該打完了,她為什麼沒給他打電話?出了什麼事嗎?他心中突然猛地一緊,直接沖向停車場,剛打開車門,手機響了,看到上面熟悉的號碼,他急忙接聽:「喂?無艷,你在哪裡?」

「街上。我碰到明晰,想一起去逛逛,可能晚點再回去,你忙你的吧。」

「不是叫你在醫院等我?」

「我討厭醫院的味道,就自己出來了。就這樣,商場里信號不好,拜拜!」

「可是你還在生病……喂?喂?無艷?喂……」對方已經掛斷,他徒勞地喊了兩聲,只好悻悻然掛斷。回頭想想,這樣也好,他能逛商場,證明心情和體力都不錯,自己表現得他緊張反而會引起她的懷疑。老媽和曉冰都被撇在家裡,還是先回去安撫一下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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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騁小心翼翼地推開家門,一隻手護住頭頂,準備隨時迎接飛天拖鞋的攻擊。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熟悉的大嗓門和喝罵。奇怪!人呢?他放下手臂站直身子目光環視客廳一周,真的沒人,難道都到五月家去了?他試著揚聲喚道:「媽,媽?曉冰,媽,人呢?」

他正疑惑,轉身關門,門后突然冒出一個人,兩隻拖鞋噼里啪啦雨點般地招呼在頭上身上,伴隨著高亢的嗓音:「媽你個頭,媽,你還有臉叫媽,臭小子,我從小怎麼教你的?才出來混了幾年啊,就學會始亂終棄了?你現在腰裡有兩錢了,是個款兒了,媽就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媽,媽,先別打,有話慢慢說。」遲騁一面後退閃避一面告饒。

「說什麼說?先打你個臭小子一頓再說。」遲大媽丟掉一隻敲爛的拖鞋,順手又操起一隻。

符曉冰匆匆從客房中跑出來,叫道:「大媽,出了什麼事?」看清被打的是遲騁,突然一下子撲上來擋住喊道:「大媽,別打他。」號不好,拜拜了。

遲騁急忙把她拉到身後,他自小訓練有素,皮糙肉厚的不怕打,她細皮嫩肉的可不行。

遲大媽見打著了曉冰,也趕忙扔了拖鞋上前道:「呀,快讓我看看,你這孩子也是,我幫你教訓他,你衝上來幹什麼?這要是打壞了可怎麼好?」

「沒事。」曉冰捂著火辣辣的胳膊,懇求道:「大媽,你別打遲大哥了。」

遲大媽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道:「今天看在曉冰的面子上先饒了你,你現在就把話給我說清楚,你是要曉冰還是要那個女人?」

遲騁心中暗嘆:一定又是汪琦那個粗線條說漏了嘴。罷了,早也是說晚也是說,早晚都躲不過老媽的一頓打罵。他揉了揉脹痛的額角,軟語道:「媽,你先坐下,消消氣,聽我慢慢跟你說好不好?」

「不好!」遲大媽叉腰,「我的氣漲得很,消不了也坐不下,你趕快給我把話說明白。」

「大媽,」曉冰硬咽地喚,一雙大眼睛里已經蓄滿淚水,「這件事,你讓我跟遲大哥單獨談好不好?」

遲大媽跳腳,「你這孩子啥事都順著他,能談出什麼來?你放心好了,大媽幫你做主。」

「不!」曉冰搖了搖頭,兩滴淚滑出眼眶,「這種事,誰都幫不了我。」

遲騁道:「媽,你先讓我跟曉冰談行嗎?要殺要刮都等我們談完了再說。」

「你,你們……唉!」遲大媽重重地嘆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真不知道你們年輕人腦袋裡面想什麼?好好好,你們去談,我看能談出什麼花樣來。臭小子,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不要曉冰,就別認我這個媽。」

遲騁無奈地叫:「媽--」

遲大媽瞪眼道:「還媽什麼?還不趕快去談?」

「哦。」遲騁看了看氣鼓鼓的母親,又看了看滿面淚痕的曉冰,頭更疼了。

他拉著曉冰進了客房,門一關上,曉冰便道:「你跟戚小姐的事,五月哥都跟我們說了。」

「呃……」此時此刻,他知道無論說什麼都已經傷了這個善良柔弱的女孩子的心了。他只能深切地道一聲:「曉冰,對不起。」

她定到窗邊,靠在桌子邊緣,藉此支撐虛軟的雙腿,手指無意識地絞緊窗帘,幽幽地道:「我在報紙上看到她的照片,她很漂亮,也很能幹,這樣的女人才配得上你。」

「曉冰。」

「你別說,」她將臉埋進窗帘,「什麼也別說,我都明白。其實我一開始就在做一個永遠也不會實現的夢,只不過,一度我以為真的會實現了。」

他大掌輕輕搭上她的肩頭,低低地道:「對不起。」

她沒有抬頭,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也很想瀟洒地說一聲祝福你們。可是,我做不到,遲大哥,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

「曉冰。」

她消瘦的肩頭不停顫抖,窗帘布上褥濕了一大片淚漬,哽咽漸漸變成了嚶嚶的哭泣,突然抬起頭來,晶瑩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他,「遲大哥,你告訴我,我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嗎?」

「曉冰。」他目光中有不舍和同情,有憐惜和痛楚,但那不是愛情。

「你說啊。」她的聲音輕輕的,卻帶著決絕的魄力,「我需要你一句話,一句打碎我的夢,讓我清醒的話。」

「曉冰。」他的嘴唇幾開幾合,掙扎良久,終於閉上眼道:「醒醒吧,我不能實現你的夢,我很抱歉曾經給了你希望,現在卻要讓你失望。」

她有一瞬全身僵硬,不能動彈,然後兩行淚就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纖細的身子拽著窗帘緩緩滑坐在地。

「曉冰。」他伸手欲扶。她突然大聲道:「別碰我,」緩下來,「求求你別碰我,我怕我會控制不了自己撲到你懷裡。」她蒼白的嘴唇用力吸氣,費力地扯出一個苦苦的破碎的微笑,「謝謝你,遲大哥,謝謝你肯給我這句話。明天我就回去,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曉冰,雖然我不能……」

「別說了。」她近乎嘶吼地打斷他,「別說什麼還可以把你當哥哥的話,我做不到,我沒那麼大的度量。要不恨你已經很難,要原諒你,恐怕這輩子我都做不到。」她含淚的眼睛里閃著絕望而犀利的光芒,臉上交錯的淚痕與髮絲粘在一塊兒,他從沒見過溫溫柔柔的曉冰臉上有這麼恐怖的神情。他突然想到那夜在酒吧中戚無艷,她當時也許跟曉冰有著同樣的心情,只不過她即使心碎也要費力掩飾,也要故作瀟洒地唱著「不會看見我流淚」。也許,女人都一輩子忘不了她第一個愛過的男人;也許是忘不了第一個傷害過她的男人。愛情就像一道解不開的多角習題,人們總是被你愛的人傷害,卻又傷害了愛你的人,像祁紹,像無艷,像他自己……像裘海正的那首歌--

我不是無情的人,卻將你傷的最深,我不問我不能,別再認真,忘了我的人。

愛我的人為我痴心不悔,我卻為我愛的人甘心一生傷悲,在乎的人始終不對,難對誰不必虛偽。

愛我的人為我付出一切,我卻為我愛的人流淚狂亂心碎,愛與不愛同樣受罪,為什麼不懂拒絕痴情的包圍。

屋子裡的空氣彷彿突然稀薄起來,讓他覺得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難,他放下僵在半空中的手,終究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走出客房,只留一聲嘆息。身後的抽泣聲一直持續著,持續著……

他關上房門,靠在門板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和疲憊,傷害了愛你的人會心痛,那麼,被你愛的人傷害呢?

「臭小子!」遲大媽三步並做兩步過來,手裡揚著拖鞋道:「談完了?你選誰?」

「媽。」遲騁有氣無力地道,「你要打就打,要罵就罵吧,我知道是我對不起曉冰。」

「你,你這個臭小子!」拖鞋在手裡不停顫抖,但看著兒子疲憊無奈的神色,遲大媽卻怎麼也敲不下去。原以為他只是一時糊塗,但看他痛苦的樣子,難道是真的愛上那個報紙上的女人了?「你……唉!」她重重嘆口氣,將拖鞋用力一扔,心痛地道:「你們長大了,翅膀硬了,我這當媽的管不了了!我走,我明天就帶曉冰走,眼不見心不煩!」

「媽--」遲騁拉住母親粗壯的手臂,「你別生氣,我知道是我不對。可是感情的事,我自己也控制不了。」

「什麼感情的事控制不了?我看你是有錢就學壞了。我跟你爸結婚這麼多年了,什麼時候說過一句情愛的話?還不是和和樂樂過了大半輩子?還不是生下你們三個小兔崽子?哪對夫妻能談一輩子的戀愛?娶妻還得娶個賢惠的。曉冰是咱們看著長大的,真真一個好孩子,長相好、脾氣好,乖巧又懂事,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讓她看上你。你可倒好,放著現成的好女孩不要,偏要找個出來混的。」

「媽。無艷是正正經經的商人,不是出來混的。」

「女人家三十好幾了還不嫁人,跟男人爭長短,就是出來混的。」

遲騁哭笑不得,「人家那叫女強人。」

「咱們家有個男強人就足夠了,又不是缺錢,不需要女強人當兒媳婦。」

「媽,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愛她,這輩子就愛上她這麼一個女人。可是現在她有可能得了肺癌,我很可能就快失去她了。」遲騁說著說著,就覺得眼眶要濕了,喉嚨像堵了一個硬塊,哽咽的話也說不順。「媽,」他再開口,嗓音居然沙啞了,「如果你就要失去爸爸,會是什麼感覺?雖然你現在氣我、怨我,可是我還是想躺在你懷裡,說說我的苦,說說我的感情,說說我愛的那個女人。」他說完,上前緊緊地摟住母親的水桶腰,閉上眼將頭靠在她厚實的肩膀上,「我多麼希望我喜歡的女人你也喜歡,可是偏偏不能如願,你說,我能怎麼辦?」

「臭小子!」遲大媽恨恨地罵了一聲,用力擰一下他的手臂,隨後環住兒子寬闊的背,聲音也放軟了,「這麼大人了,還在媽跟前撒嬌,你就不曉得害躁?」

「不害躁,不管我多大,在媽面前還是兒子。媽,你就算要發脾氣,也等我想辦法把無艷的病確診了好不好?到時候我買一箱拖鞋,讓你打個夠。」

「臭小子,你想累死你老媽啊。」遲大媽粗聲粗氣地罵著,眼睛先笑了。自己的兒子賴在懷裡軟語懇求,當母親的哪個能不心軟?「說正格的,你對曉冰和符家要怎麼交待?」

「我剛剛已經跟曉冰說清楚了。她說要回去,從今以後再不想見我。她怨我、恨我也是應該的,我想她需要一些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我欠她的也只能慢慢償還了。」

「還?你拿什麼還?感情債你還得起嗎?」

「我是還不起,可是,起碼我會儘力去求得她的原諒。如果說我欠了她的情債,那麼誰又欠了我的?也許是我前世欠了無艷的呢?感情的事,怎能說得清誰欠了誰的?我錯,不是錯在我不愛她,是錯在我不該給她希望,錯在我以為可以滿足於沒有愛情的婚姻。如果沒遇到無艷,我想我真的會娶了曉冰,像你們那一輩的大多數夫妻一樣,平淡地過一輩子吧。可是我遇到了,愛上了,糾纏了,就再也放不開了。媽,平淡固然幸運,但有時,你不覺得遺憾嗎?」

「遺憾啥?」

「遺憾這輩子沒有真真正正地愛過,沒有轟轟烈烈地愛過,沒有刻骨銘心地愛過。」

「我不像你們年輕人的花花腸子,什麼真真正正、轟轟烈烈、刻骨銘心,什麼愛不愛的,我就知道顧好家,顧好丈夫和孩子,顧好工作,不愁吃不愁穿,你老爸不外遇,你們幾個不惹事,我就心滿意足了,就是你們嘴邊上念叨的什麼幸福了。」

「但是,如果我不能跟無艷在一起,這輩子就不會幸福。」

「哼!我說不過你,我進去安慰曉冰。你小子給我悠著點,別哪天又哭喪個臉來跟我說『媽,我跟那個什麼無艷的愛情已經退燒了,我找到了新的幸福。,看我到時候把你敲成豬頭不?」

遲騁怔怔地盯著甩上的房門,原來,他所謂的愛情在母親眼中居然這麼廉價。他雙手交疊按在胸口,捫心自問:「會嗎?我將來某一天真的會說出那樣的話嗎?」怦怦蹦跳的心臟告訴他:「不,我從來就不是輕易發燒的人,也不會是輕易退燒的人。」那麼,又該如何解釋曾轟轟烈烈的初戀?跟意識到愛上戚無艷一樣突然,一樣震驚,遲騁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也是個容易變心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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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撥電話仍然是李嫂接的,說戚無艷還沒有回去,遲騁坐不住了,待汪琦保證幫他照顧好母親和曉冰后,驅車飛速駛向別墅。

時針指向十二點,遲騁第二十七次撥戚無艷的手機,單調的電子音重複第二十七次:「對不起,您拔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候再撥。Sorry……」時針滑過一點指向兩點,凌晨兩點半,窗外的林陰道上閃過車燈的光芒,監視器屏幕上出現一輛計程車。戚無艷從車裡出來,雙手滿滿地拖著購物帶,費力地拾起手來按門鈴。李嫂已經起來打開鐵門的中控鎖。

遲騁一路從二樓陽台衝出正廳大門,遠遠喊道:「無艷?你到哪裡去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還未到她近前就聞到撲鼻的酒味,戚無艷搖搖晃晃地站定,眯起醉眼,好半天認出是他,呵呵笑道:「遲騁啊,你來得正好,我的卡都刷爆了,你幫我付一下車錢。」

他急忙扶穩她,掏出錢包打發走了司機,接過她手中的袋子,摟著她問:「你喝酒了?」

「呢,」她打了個酒隔,大著舌頭道:「就喝了一點點。」一點點才怪。

「先進屋裡再說,你身上冰涼,車裡沒開空調嗎?你的大衣呢?」

「大,大衣?」戚無艷四下張望,「不知道耶,大概,大概落在酒吧了。」酒吧?遲騁心中一凜,她為什麼又到酒吧買醉?自從三年前出醜以後,她再不曾踏足酒吧半步。

遲騁扶著她進門,將袋子扔給李嫂,長臂一伸打橫抱起她,直接走進卧室。

她摟住他的脖子,滿嘴的酒氣噴到他臉上,嘻嘻笑著,「我跟你說哦,用白蘭地、伏特加、法國紅葡萄酒和瑞士干啤調出來的雞尾酒真的很好喝,我一口氣喝了十三杯,真過癮!」十三杯還叫只喝了一點點?紅白啤三種酒混在一起最容易醉,誰這麼該死給她調這種酒?想到上次在酒吧遇到的那群混混,他更加心驚,她醉成這樣,可曾遇到什麼危險?她到底怎麼回到家的?

他將她安穩地放在床上,上下檢查,還好只是頭髮有一點亂,身上的衣服都好好的,除了前襟的一大塊酒漬。「無艷,」他撥開她頰上粘著髮絲,柔聲道:「你怎麼了?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為什麼又去喝酒?」

「不開心?」她偏頭看他,眨著朦朧的大眼,「沒有啊!我很開心啊!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開心!我買了好多好多東西。你看……」她一下從床上蹦下來,低頭四下尋找,「咦?我買的東西呢?我明明記得拿下車了呀!」

李嫂推門進來,將袋子放在角落。她眼睛一亮,興奮地叫道:「在這兒,我就說我拿回來了嘛。」她埋進一堆袋子里翻啊翻,翻出一件淺紫色風衣,披在身上現寶似的轉了一團,迫切地問:「好不好看?明晰幫我挑的,她說我穿這件起碼年輕十歲,你說呢?好不好看?」

他澀澀地點頭道:「好看。」

她丟掉風衣,掏出一條純白的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幾圈,又問:「好不好看?也是明晰幫我挑的,那女人挑男人有眼光,挑衣服也有眼光,過了三十歲反倒變得越來越有韻味了,難怪祁紹當初會選她。」

他上前解下她的圍巾,免得她失手把自己勒死。他現在知道她為什麼去酒吧買醉了,又是祁紹!三年了,他本以為她的傷口已經癒合,就算傷痛還在,起碼會略有消減,沒想到……是他低估了她對祁紹的感情,還是高估了自己對她的影響力?恐怕兩者都有吧。

「幹嗎?」她用力拍他的臉頰,「臭著一張臉,不好看嗎?難道明晰騙我?不會啊?」她轉到鏡子前面,「我自己也覺得很好看啊?遲騁,你不要太挑剔,像我這個年紀的女人,保養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他突然從後面一把摟住她的腰,讓她的背緊緊貼著他的懷抱,附在她耳邊沉痛地道:「忘了他,無艷,忘了他,讓我好好愛你。」

她的身軀瞬間僵硬了,鏡子里映出她錯楞的面孔和他心痛的表情。他剛剛--說了什麼?他們在鏡子的影像中彼此對視,久久,不曾眨動一下眼睛。她在他目光中看到憐惜卻看不到深情,他在她目光中看到震驚卻看不到喜悅,如果她回頭,必能在他眼底深處看到更多的痴情,如果他轉過她的身子,必能在她眼底深處看到更多的絕望。可惜,他們誰也沒有動,任鏡面上反射的燈光模糊了兩雙眼睛。室內的氣流變得壓抑而緊張,得不到回應,他環著她的手漸漸放鬆了,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偏過頭來吻上他的唇,她口中的酒氣溶進他的口中,微微的薄醺糾纏著彼此的呼吸,讓兩個人都有些醉了。她轉過身來,持續吻他,啞聲道:「遲騁,好好愛我,今晚,好好愛我!」

他摟緊她,激烈地吻她,摟得她腰都要斷了。他想要的不只是今晚,但明日醒來,她可還會將他今夜的誓言當真?她想要的也不只是今晚。但她還有多少明天可以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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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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