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咳咳,咳咳……」斷續的咳嗽聲在靜夜裡顯得分外清晰,戚無艷摸摸發燙的臉頰,伸手勾下床頭柜上的皮包。李嫂已經將煙灰缸清理乾淨,旁邊放著一碗冷掉的雞蛋面。她在皮包內胡亂翻找一氣,卻搞不清楚那些大包小包哪一包是退燒藥,心煩氣躁地將皮包往地上一丟,熟練地摸出一根煙叼在唇邊,又習慣地伸手去摸打火機。「嗆」一聲,橘紅色的火焰照亮了打火機上的圖案,淡金色的背景上面簡單地描繪著一個女人的側影,是ZIPPO美女系列的第一款。名牌打火機她有不少,然而只這一個一直保留了三年,並非刻意收藏,只是不曾想過丟棄,就像它最初留在這個柜子上的理由一樣,看上去純屬偶然,卻變成了一種無法忽視的習慣。
遲騁第一次幫她點煙,用的就是這隻打火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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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等戚無艷抽出時間實踐諾言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了,由於超市和蔬菜基地的兩項合作案,她跟遲騁很快成為朋友。商場就是如此現實,合作的時候是朋友,競爭的時候就是敵人。她很慶幸跟遲騁成為朋友,僅僅一個月,他就充分展現了他在商場上超強的敏銳和魄力。她果然沒有看錯。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句古話永遠不會錯,看著被hallen精心包裝過的遲騁,戚無艷豎起拇指,點頭贊道:「帥!」
遲騁可沒因她的稱讚而高興,這家店裡的衣服隨便拎起一件都要上千,身上這套從裡到外沒有個幾萬塊下不來,說不心疼是假的。他自認並不吝嗇,只不過,有必要這麼奢侈嗎?
「嗨!」戚無艷的手指在他眼前晃,「苦著臉就不帥了。」
「呵呵。」遲騁苦笑,咧嘴將信用卡交給店員。
戚無艷揮手道:「記在我賬上。」
遲騁急忙道:「不行,戚小姐,說好了賬我自己付,只麻煩你幫我參謀。」
她將卡塞回他的口袋,「我說過要賠你一套西裝。」
「我也說過不用了,而且這些何止一套西裝。」
她揚眉道:「當做利息不行嗎?」
「不行!」他鄭重地搖頭,「債都不要了,哪兒來的利息?」他又掏出信用卡。
她嘆道:「你這人還真固執。」
他以為她妥協了,伸手將卡交給店員,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淺淺笑道:「那麼--當做朋友的饋贈呢?」她的眼神明白地昭示著:「你如果不收就是不把我當朋友。」
這女人比他還固執!他無奈地笑了,「那我只有欣然接受了。」
「這才對嗎。」她又將卡塞回他的口袋,「走了,想花錢還愁沒有機會嗎?一會兒帶你逛上一圈,保證你會後悔沒多帶幾張卡出來。」
他誇張地做了個苦瓜臉,叫道:「戚小姐,手下留情啊。」逗得店內幾個女人一陣大笑。
Hallen拉著戚無艷,低聲道:「這小子不錯,雖然有點土,但孺子可教。」
威無艷疑惑地道:「不錯什麼?」
Hallen語氣暖昧地道:「你第一次幫男人買衣服哦。」
「哦?你說這個,」戚無艷淡淡地道:「我欠他人情。」
Hallen看著兩人出門上車,喃喃自語:「只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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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逛下來,遲騁真的開始後悔信用卡沒多帶幾張,幸虧戚無艷道:「這樣勉強可以了。」還勉強?他兩張卡都刷爆了。LV的皮包,萬寶龍的鋼筆,卡地亞的手錶,光領帶就買了十幾條,還要講究搭配什麼顏色的衣服,連個小小的領帶夾也要講究品牌,還切記不可以把不同名牌的東西配在一起,免得像個土裡土氣的暴發戶。幾百組數據在他腦袋裡可以有條不紊地計算,幾個品牌就令他頭昏腦脹了。
路過一個打火機專櫃,戚無艷道:「本來煙和打火機也可以體現男人的品味,可惜你不吸煙。」
遲騁靈機一動,裝做無意地問:「你都用什麼牌子的打火機?」
她笑道:「我不在意這個。」她指著專柜上的標牌,「zIPPO對玩家來說算很好了。」
遲騁回頭看了-眼,專柜上方一幅放大的宣傳圖片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個美女的側影,在淡金的背景映襯下,有著日落夕照的滄桑和悠遠,飛揚的髮絲,竊宛的身段,野性的魅力,他不由看向戚無艷,竟與她的側影驚人相似。機身款型細長,非常適合女士。
他疾走兩步趕上她,道:「你先取車,我去洗手間。」
戚無艷不疑有它,點頭道:「好,門口見。」
遲騁上了車,右手攥著打火機塞在褲子口袋裡,手心滿是汗。像戚無艷這種女人,什麼樣的禮物沒收過,不知道她看了這隻打火機會有什麼反應,不屑一顧還是禮貌地說聲謝謝?反正不會驚喜就是了。他沒指望她會喜歡,本來也只是回贈她的一點小小心意,比起她送的那身衣服價錢差遠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緊張個什麼勁。
戚無艷轉上機動車道,問:「想吃什麼?」
「什麼都好,我不挑食。」
她看他一眼,突然笑了,「你是不挑食,不過我跟你一起吃飯要慎重選擇地點,以免有損我的形象。」
他知道她想到自己上次粗魯的吃相,尷尬地道:「我正在試著改正。」
她又笑了,「今天我做東,自然主隨客便,你覺得怎麼自在就怎麼好了。」
他平時吃飯的那種小吃店,戚無艷一定不習慣,大飯店的兩人包間都是情侶間。不適合他們,要雅間又太大,在大廳他又不習慣,遲騁一時之間被難住了。眼前突然閃過肯德基的招牌,他叫道:「就吃肯德基好了。」女人都喜歡吃,又不必顧及形象。
戚無艷疑惑地看著他,最後點頭道:「ok!」
遲騁忙問:「你不喜歡?」
「不是。」她笑得有點自嘲,「只是覺得我這種年紀已經不適合吃肯德基了。」
他溫和地道:「肯德基是孩子和女人的世界,只要你是女人,什麼年紀吃都合適。」
女人?對!她是女人,不過是女強人。
女強人吃肯德基跟別的女人沒什麼不同,一樣要用手拿,一樣將奶油沾到嘴邊,一樣喜歡吮油膩膩的手指。遲騁解決了兩個漢堡,四個雞塊,兩個雞腿,一大桶雞米花,三個甜芋,一碗稻香飯,一大杯牛奶,開始向第四個甜芋進攻。戚無艷的手也正好伸向甜芋,兩隻手不可避免地相碰,遲騁縮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吃。」
「不,你吃,我再去點。」戚無艷逃難似的匆匆離開座位,拍著熱辣辣的臉頰。真丟臉,兩個三十多歲的人,還像小孩子似的搶東西吃。她沒想到遲騁這種大塊頭的男人會喜歡吃肯德基,更沒想到的是,自己對肯德基的鐘愛依然未減,大概有五六年沒有這樣不顧形象地大吃了吧。
她端著一包甜芋和兩桶雞米花回來,驚訝地發現遲騁已經將桌上食物一掃而空,她瞪大眼,忍不住叫道:「不會吧?都吃光了?」
遲騁滿足地打了個飽隔,笑道:「既然是你請,我當然要吃個痛快。」
她無奈地搖頭道:「大胃王。還想吃什麼自己點,我只負責付錢,不幫你跑腿了。」
「不了,我飽了。」他撩著滿嘴滿手的油,四下里望望,道:「你看,這裡比你年紀大的女人很多,人家不都吃得很自在?」
她白他一眼,「你沒見人家身邊都帶著小孩子?」
他突然湊近她道:「你猜我怎麼想?」她以挑眉代替詢問。他壓低聲音,「我覺得,是那些女人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說,所以拿孩子當借口。你看那邊那個女人,她兒子才吃了幾口,她已經解決一堆了。」
戚無艷回頭,正好見坐在他們斜對面一個胖女人大口地啃著香辣雞翅,她對面的小男孩小大人似的瞪著母親,最後忍無可忍地道:「媽媽,你就不能給我留一塊?」
「噗--」戚無艷一口可樂差點噴出來,嗆得猛咳,一面咳一面忍不住笑,遲騁長臂跨過桌子幫她拍背,小聲道:「形象,形象,人家都在看你了。」
她瞪他,抱怨道:「都是你,幹嗎逗我?」
他攤開手,無辜地道:「又不是我的錯,我只是讓你看,又沒有讓你笑。」
「你還有理了呢!」戚無艷嗔怪的眼神突然停頓,嘴角的笑容緩緩凝結,本來因嗆咳而泛上的紅暈霎時退去,雙頰頃刻蒼白得無血色。
遲騁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祁紹和關明晰,他們正站在櫃檯前點餐,祁紹雙臂搭在櫃檯上,將關明晰圈在懷中,兩人好像因為點什麼而爭吵,但祁紹的臉上的笑容卻充滿逗弄和寵愛,而關明晰的神色雖然有些氣惱,但依然掩飾不了那分幸福和甜蜜。
遲騁垂頭低嘆一聲,抓過購物袋,起身擋住戚無艷直勾勾的眼神,彎下身來道:「我吃飽了,咱們走吧。」
戚無艷回過神來,貝齒咬緊下唇,迅速起身,走出店門。
一路上,戚無艷不發一語,腳下猛踩油門,紅色法拉利像一團奔騰的火焰在公路上翻滾。遲騁也不出聲,緊張地注視著路況,暗自祈禱她的駕駛水平足夠高。他知道,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戚無艷不是會撲在男人懷裡尋求安慰的女人,也不會喜歡別人的同情,當然,那一夜是例外,因為她喝醉了,而今天她很清醒。想要明哲保身,就要三緘其口。
車子在一棟白色的三層歐式別墅門前停下,大門自動打開,戚無艷卻沒有發動,她雙手顫抖地模出一根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再重重吐出。
「咳咳。」遲騁極力忍耐,但還是咳出聲音。
她彷彿此刻才意識到車裡還有其他人,空洞的眼神茫然地看著他,好半天,有了焦距,掐滅煙頭丟到窗外,沙啞地道:「對不起,我馬上送你回去。」
「不用了。」他打開車門,微笑道:「我自己叫車好了。」
「這裡不好叫車。」
「沒關係。」他聳聳肩,輕鬆地道:「當做散步好了。」他提起袋子,下了車,突然又彎下腰來道:「呃……我想告訴你,大門開了,你可以進去了。」說完將四五個袋子甩在肩頭,穿著新皮鞋,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一步步走下坡道。
「遲騁。」身後有人在叫。
他回頭,見戚無艷倚著車門,雙手抱肩,下巴點了點大門的方向,聲音不高不低地道:「有沒有興趣參觀-下我的別墅?」
他笑了,腳跟一轉,走到她身邊,立正站好,誇張地一躬身道:「榮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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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不大,前面開闢了兩塊草坪,東側有三間車庫,後面是一個小小的廣場,廣場中間有一個帶噴泉的露天游泳池。室內裝橫也是純歐式風格,主體都是白色,舉架很高,天花板雕花,掛著豪華氣派的吊燈,樓梯扶手的欄杆上也雕刻著美女圖像,整個大廳寬敞、氣派、高貴,跟她的人很像。他心中暗想:這女人很會享受,沒錢的男人絕對養不起她。
戚無艷指著沙發道:「你坐,我去換件衣服,待會兒請你嘗嘗李嫂的手藝.晚上我叫司機送你。」
他笑道:「我們剛吃完午飯。」
「哦。」她用力拍一下額頭,「我忘了,不過你可以嘗嘗李嫂做的甜品,很好吃的。」
「好啊。」他看著她腳步不穩地走上樓梯,不明白她明明情緒不穩定,為什麼還請他進來。
一個矮胖的中年婦人過來,沏上一壺茶,恭敬地道:「先生,請喝茶。」
「謝謝。」遲騁第一眼就對這婦人很有好感,她令他想起母親,不過她比老媽白多了。他主動搭話:「你就是李嫂?」
「對,我是廚子兼傭人。先生叫我李嫂就好了。」李嫂笑起來眼睛眯眯的,很慈祥。
「我叫遲騁。」
「哦,遲先生。」
「不用這麼客氣,在家的時候我媽都叫我臭小子。」
李嫂又眯起眼睛笑了,這位遲先生真親切,不像小姐的一些朋友,眼睛長在頭頂上。
戚無艷下樓來就看見遲騁和李嫂談笑風生,彷彿多年老友一樣。遲騁看到她,起身輕快地叫道:「無艷,李嫂答應晚上給我煮山芋吃。」
她在他溫暖的笑容中怔忪了,他叫她「無艷」,這是他第一次直接稱呼她的名字,而他的語氣是那樣和諧自然,彷彿他本就該這樣叫她。
「是啊,小姐。」李嫂沒有發現她的驚愕,兀自高興地道:「遲先生剛剛跟我說了他們家鄉的煮法,蠻新鮮的,我想可以試試啦。」
「哦,好啊。」她應付地點頭。
「那我去準備了。」李嫂興沖沖地走向廚房,不忘回頭問:「水開了再加糖對吧?」
遲騁大聲道:「對。」
戚無艷盯著他道:「你對老人家好像很有辦法。」
他笑道:「我對很多事情都很有辦法。」
她低聲沉吟:「是嗎?」突然抬起頭來,朝他嫵媚一笑,拉住他的手道:「你跟我來。」
他有瞬間眩惑,不由自主隨她走了好幾步才緩過神來,問:「戚小姐,你帶我去哪兒?」
她清脆地笑道:「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你剛才不是叫我無艷嗎?怎麼這會兒又叫戚小姐了?」
「我……」他噎住,誰知道剛才怎麼就脫口而出了?可能,因為她換了米色家居服,退去了平日高高在上的氣勢,顯得平和而更有女人味了吧。
她打開一扇帶有希臘女神雅典娜浮雕的房門,正對門口是一整片落地窗,視野剛好對著後院的廣場,房間左側是一張設計典雅的水藍色雙人床。遲騁的腳步定在門口,這顯然是她的卧室。
她隨他停住,用力拉了下他的手道:「怎麼不進來?」
「戚小姐」,他聚攏眉心,語氣凝重,「你帶我到這裡做什麼?」
她看著他笑,眼底深處有一抹寂寞和蒼涼,「做什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卧室里能做什麼?」
「戚小姐,」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你,你……」他一連說了幾個「你」,最後長嘆道:「你累了,先休息吧,我下去看看李嫂的山芋煮得對不對?」
「遲騁?」她叫住他,聲音低低幽幽的,「是不是連你也覺得我很失敗?」
「不。」他握緊拳頭,興起想揍祁紹的衝動,「你是個成功的女人。」
「成功的女人?哈哈,哈哈哈!」她突然仰頭大笑,笑聲比哭還難聽,「你錯了,我是個成功的商人,卻是個失敗的女人。你我彼此心知肚明,你找上我,不也因為我是成功的商人,而不是因為我是成功的女人。」
「戚小姐」,他直直地對著她,鄭重地道:「恕我直言,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祁紹一個男人,你為了他自暴自棄,不值得。」
「你懂什麼?」她美麗的大眼睛死死地瞪著他,「你沒有愛過,怎麼知道愛人卻不被人愛的滋味?尤其,他不是沒有感情,只不過他愛的不是我。」她說到最後一句,幾乎就在嘶吼,長長的頭髮凌亂地廷揚,映著一張憤怒而哀怨的臉龐。
他沉默了,片刻后低低地道:「對,我不懂,所以我沒有資格說話。你--先休息吧。」他轉身走到門口,聽到背後一聲壓抑的啜泣。他的腿像灌了鉛,每邁一步都十分困難,但他還是跨出房門,轉身握住門把,看到她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淚水在指縫中串串滑落。
房門關上的前一刻,她破碎哽咽的聲音傳來:「對不起,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我不會介意。」
她站起身,攏了攏頭髮,堆起一個苦澀的微笑,自嘲道:「我很少這麼失態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兩次都被你撞見。」
「呵。」他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可能我比較倒霉。」
「我看也是。」她抓了串鑰匙遞給他,「這是法拉利的鑰匙,你可以先開回去,明天再還給我。」
他沒有接,定定地道:「我可以陪你吃晚飯。」
「不必了,」她吸吸鼻子,「謝謝你的好意,改天吧,不要在今天。」
「可是,李嫂的山芋還沒煮好。」
「你可以帶回去自己煮。」
「我不開伙。」
「遲騁?」她提高聲音,「我今晚需要的是陪我上床的男人,不是陪我吃飯的朋友,你明白嗎?」
他很認真地搖頭,「不明白,排解痛苦不一定要找人上床。」
「找回女人的自尊卻一定要。」
「嗤--」他嗤笑,譴責地望著她,「自尊?戚無艷,你根本不尊重你自己。」他說完「砰」一聲甩上房門,「咚咚咚」下樓。
戚無艷一震,獃獃地盯著那扇門,好久,他的話才反射進她的大腦,「你根本不尊重你自己。」她靠著房門緩緩滑坐在地,是,她根本不尊重自己。她想尊重,可是有誰肯尊重?男人尊重的是她帶來的利益,沒有一個人肯把她當做女人來尊重,包括祁紹。她已經累得不想掙扎了,就這樣墮落算了,不去計較,不去執著,不去尊重,也許她可以活得更瀟洒,更輕鬆。
黑夜在無聲無息中籠罩大地,寂寞在無聲無息中侵蝕脆弱的心,她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孤獨的女人,失戀的心情,寂寞的長夜,除了抽煙她還能做什麼?
門板「篤篤」地響,她煩躁地吼:「說了不吃,別來煩我。」
「篤篤篤」的聲音持續著,李嫂今天怎麼這樣沒分寸?她猛地拉開房門,準備狠狠地責備李嫂一頓,看到門口高大的身影,她首先愣住了。
遲騁站在門口,手中端著托盤,尷尬地招呼:「嗨,該吃晚飯了。呵,也許應該說,該吃宵夜了。」
她吶吶地道:「你不是走了嗎?」
「我……」他黝黑的臉上有一抹暈紅,「我還沒陪你吃晚飯。」事實上他的確已經走了,而且是走路,但是在路上走了半個多小時之後,在腳後跟被新鞋磨破皮了之後,他漸漸冷靜了。他首先想到他是不是已經惹惱了她,然後想到了他們的合作案,然後又想到如果他走了她大可以找別的男人,他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排著隊等這樣的機會。他知道這樣想很卑鄙,但是與其讓別的男人卑鄙,占她的便宜,不如他卑鄙一次,至少他不算下流,也不太貪婪。於是他又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走回來,神色平靜地走到廚房,把李嫂煮的山芋吃個精光,然後就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等她,一直等到現在。他知道她不會下來了,也知道她不會去找別的男人,所以他先前說的話有些重了,他應該上去道歉。他嘴上這麼告訴自己,其實心裡想的是她這麼久沒有動靜會不會出了什麼事。總之他上來了,沒忘了拿個托盤當擋箭牌。
他見她擋在門口,絲毫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只用一雙紅腫的眼睛狐疑地盯著他,只好吶吶地道:「其實,我是回來道歉的。」
她冷冷地道:「為什麼而道歉?」
「為了我說你不尊重自己那句話。」
「就這些?」
他很想點頭,但他知道頭一點下去就意味著要被掃地出門了,而他還沒確定她有沒有生他的氣,他吸了口氣,繼續道:「還有--我想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要男人嗎?」
「嗯哼。」
他不知道這種聲音是代表肯定還是代表疑問。他鼓起勇氣對上她犀利的目光,緩緩道:「也許,我會是個很不錯的男人。」
她沒有回答,房間中靜得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她疑慮的目光像x光一樣透視他的內心和思想,他沒有閃避,老實是他的優點,既然有勇氣卑鄙,就要有勇氣承認。她眼底浮現一抹瞭然,嘴角勾起冷冷的嘲諷的微笑,伸出雙手慢條斯理地攬住他的脖子,用高傲如女王般的口吻道:「吻我。」就算她自暴自棄吧,這個世界上惟一有可能把她當女人尊重的男人也淪陷了,她還有什麼信心堅持?起碼,他敢於正視她的眼神,敢於承認他的目的。她相信,少了對愛情的期望和執著,她會活得開心一點。
吻上她的時候,他頭腦中一片混亂,分不清有多少算計,多少理智和多少情難自禁,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想,他究竟為了什麼回來;把她抱上床的時候,他只知道對懷中這個女人有慾望,慾望之外存在多少感情,他無法去想,無力去想,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
在慾望平復之後,他們在身體上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滿足。然而精神上的空虛,只有他們自己明白。
激情爆發的眩暈過去,她坐起身,下意識地抽出一根煙,摸了半天卻沒有摸到打火機。「嗆」一聲,一道橘紅色的火光燃起,黝黑粗壯的手指握著一隻造型細長的打火機湊過來,幫她點燃。她深深吸了一口,將煙霧全部吞進肚子里,淡淡地道:「謝謝。」
他很想問,她是謝他幫她點煙還是謝他剛才的事。可是他不能問,因為那根本沒有意義。汗水冷掉時她看他的眼神也冷了,完全不復溫存時刻的柔情似水,因為她看清了眼前的他不是她想要的「他」。
一根煙即罷,她起身披上睡衣,走進浴室。他坐起身,盯著浴室門縫中灑落的點點燈光,無聲地笑了,他覺得自己像她供養的小白臉。他穿好衣服,默默走出別墅,走進凌晨四點的清冷,踏上路燈閃爍的街道,忍著新皮鞋的不適,整整走了三個小時,才攔到一輛計程車,回到旅館。
水聲停止的時候,她正好聽到關門聲,她知道他走了,但她沒有出來。其實她覺得他沒有必要走,她不會吝於分給他半張床或者一間客房,但她也不知道攔下他該說些什麼。放縱,原來並不如想象中那麼輕鬆;墮落,也不如想象中那麼瀟洒。一直等到浴盆里的水冷了,她才慢慢騰騰地走出來,裹著浴巾,拉開窗帘,看天邊一點一滴泛起的晨光。她又抽出一報煙,伸手一模觸到了一個打火機,上面彷彿還帶著他掌中的餘溫。他忘了帶走他的打火機,奇怪,他不是不抽煙的嗎?
從那天起,這隻打火機就一直留在這裡,每次他來都忘記帶走。
憑良心說,遲騁真的是個好情人。那夜之後的第一次見面,他依然帶著一臉憨厚、誠懇和自信的微笑跟她主動招呼。彷彿,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她要的不就是這樣的情人嗎?那為什麼此刻握著他的打火機,會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知道,在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愛上他了。愛!多麼荒謬,她愛上了當初信手拈來排解寂寞的男人。
為什麼會選他?她再次問自己。因為他笑起來跟「他」一樣自信?因為機緣巧合那天他正在她身邊?還是因為她老早就被他吸引?她自己也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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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街道上飛馳,腳下的油門一下催緊一下,剛才好像聽到五月在後面叫他,但是他管不了那麼多,他滿腦只有兩個字--」肺癌」。無艷有可能患了肺癌,僅僅想到這一絲一毫的可能性,他都覺得自己的呼吸快停止了,心臟絞痛得幾乎全身無力。此時此刻,他清晰地意識到他對她的愛有多深,三年的相處,她已刻入他的骨髓,融進他的血脈,侵入他的細胞,嵌近他的神經,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了。不,不能,他不能失去她,他還沒鼓起足夠的勇氣跟她說一聲「我愛你」,還沒有問過她可曾有一點點愛他,他不能就這樣失去她。
警笛聲在身後嗡嗡作響,燈光頻頻閃爍,一輛交警摩托靠近他。遲騁無奈,減緩車速,靠邊停下。
交警揮手示意他下車,臉色鐵青,惡生惡氣地道:「駕照。」輪半夜值勤已經夠倒霉了,偏偏又碰上個飆車的瘋子,開跑車了不起啊?
遲騁交出駕照,交警看也沒看,測試器往他下巴上一杵,大聲道:「張嘴。」
他張嘴,測試器的紅燈亮了,發出「嘟」的一聲。
「酒後駕車,超速。沒收駕照,檢查學習半個月,明天到交通隊繳罰款。」交警冷冰冰地說著,「刷」一聲撕下罰單塞給他,抽走車鑰匙,未了還道:「有行動電話沒有?沒有的話幫你打電話拖車。」
「不用了,謝謝!」遲騁靠著車門,十指插進頭髮,摸到額頭上一層冰涼的冷汗。午夜的風吹在身上,冷得他陣陣哆嗦,也令他沸騰混亂的頭腦清醒一些。他想幹什麼?就這樣跑到無艷那去,跟她說她可能得了肺癌。不行,別說還沒有確診,就算確診了,也要瞞著她。遲騁,冷靜,要冷靜!他一遍一遍做心理建設,終於感覺呼吸的節奏恢復正常了。看了看寂靜的街道和動也不動的跑車,他暗淡一笑,抓起大衣,鎖好車門,朝別墅的方向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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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戚無艷在睡夢中輕咳,喉嚨里像有把火在燒,她知道應該起來吃藥,可是實在動不了。被子先前被她踢下床,現在用力撈卻撈不到,真想念遲騁的懷抱,他的胸膛就像一個天然火爐,總是把她護得緊緊的,溫暖著她的身體和心靈。
「好冷!」她呻吟,試圖再次撈起被子,沒夠到,卻勾住一隻略微冰涼的大掌。一股熟悉的男性氣息靠近她,將她擁進熟悉溫暖的懷抱,小心冀翼地喚:「無艷,醒醒,你在發燒。」
眼睛費力地張開一條縫,她模糊地喚著:「遲騁?」
「我在這兒!」他的聲音好溫柔,聽起來讓她好安心。他來了,在她孤獨疲憊痛苦無奈的時候,他似乎總是在她身邊。
「來,先把葯吃了。」他讓她靠在肩膀上,雙手熟練地拿葯,倒水,先試了試水溫,然後誘哄道:「張嘴。」
苦苦的藥片吞進喉嚨里,舌尖卻是甜的。沒力氣問他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來,她只知道有他在的感覺真好。「真好!」她用力環緊他粗壯的腰身,潮紅的臉頰磨蹭他的胸膛,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涼意,喃喃重複:「抱著你的感覺真好!」
他脫了鞋擠上床,拾起被子蓋好兩人,動了動酸麻的腿腳,愛憐地望著她漸漸安穩的睡容,在她額上輕輕烙印一吻,嘆息地道:「一公里沒有白走。」女強人也好,老女人也好,愛著別人的女人也好,得了肺癌的女人也好,他只知道此刻躺在他懷中的這個女人,他深深地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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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得好舒服,早晨起來鼻子通了,眼睛消腫了,喉嚨也不疼了,只是還有一點點啞。戚無艷懶懶地靠在遲騁身上,就著他手中的杯子喝水。
他輕輕撩開她粘濕的長發,柔聲道:「去洗個澡,我叫李嫂煮碗面給你吃。」
「不要,我不餓。」她翻轉身,微微暈紅的臉頰對著他,道:「你媽媽不是來了嗎?你昨天晚上怎麼還過來?」
他本來想說「我不放心你」,但對著她晶亮閃爍的眼睛,聲音再次卡在喉嚨中。他發現他害怕,害怕說出之後在她眼中看到不屑和嘲諷,哪怕只是平淡和冷漠,他都承受不起。野心令男人勇敢,愛情卻令男人懦弱!他淡淡地扯起嘴角,以慣常的語調道:「我媽住我那裡,我沒地方睡。」
「哦。」她輕輕應了一聲,狀似自然地垂下頭,掩去眼底失落的光芒。她知道他在說謊,今日的遲騁已非昔日的遲騁,她雖然沒去過他家,但也知道那裡起碼可以開個小型宴會,會連一兩個人住的地方都沒有嗎?但他為什麼要說謊?因為他覺得她不該問吧,他們一向不干涉彼此的私事的,是她逾越了,他這麼說只是給她一個台階下。
「呵!」她自嘲地苦笑一聲,她奢望要什麼樣的答案?她難道想他是為了她大半夜不睡覺跑來的嗎?妄想啊!
他聽到她的笑聲,卻沒有做聲,他也知道這借口很不高明,但這麼短的時間內他找不到更好的說辭。要笑就笑吧,她低低的嘲笑總比聽到真實理由后肆無忌憚的大笑令他好過。
她再次抬起頭來,神色已經平靜,淡淡地問:「你今天不用上班嗎?或者去陪你媽媽?」
「今天不上班了,一會兒先幫你去取片子,然後再回去陪我媽。你也別去公司了,再休息一天。」
他說到「片子」時口氣微微一頓,她敏感地察覺,道:「我自己去取就好,你回去吧。」
「不,」他迅速道,「還是我幫你取,你休息。」
她試探道:「要麼我們一起去?順便還可以檢查一下。」
他急忙道:「也好,最好再做個局部CT,保險!」
她沉下聲音問:「保險什麼?」
「哦」,他頓了--下,「我昨天晚上聽琦琦說最近結核病菌泛濫得嚴重,所以想還是做個CT比較好,我也安心,免得總怕被你傳染了。」
她瞪大眼睛,「怕的話就不要來我這裡!」
「嘿!」他故意笑嘻嘻的,「別生氣嘛!我只是隨便說說,怎麼捨得不來呢?」
她突然上前用力扯一下他的臉頰.高深莫測地笑道:「遲騁,你的額頭已經全是汗了。」他一怔,下意識伸手去拂,額頭是乾的,手心卻布滿汗水。
她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做聲,徑直走進浴室。
「砰」一聲,一扇門隔絕了兩種表情,兩種思想,兩顆心和兩個靈魂。
一個在門外懊惱:「為什麼三年了在她面前還不能成功地掩飾緊張?」
一個在門內悲哀:「原來他現在說謊的時候都已經懶得掩飾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