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蘇袖的聲音有些嘶啞,帶了宦官不常有的一種威重。
「周大人……」他輕微的嘆了口氣,「鄭王宣詔。」
我點了點頭,「知道是什麼事嗎?」
「這個不是我可以問的……大人也是明白人,就不要問了。」
惶惶不安的等了一個早上,最後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我明明知道他一定要這樣說,明明知道他不會告訴我,明明知道即使他知道他也一定不能說的,可心中的波瀾不曾少了分毫,一樣的焦急也不曾平靜半分。
但是,我卻依然知道自己到了現在應該是什麼樣的反應。
「蘇公公,我們也耽擱了不少時辰了,現在我們趕緊進宮面聖。」
蘇袖抬頭看了看我,說道:「大人說的極是。蘇袖就在這裡等大人更就。」
聽他這樣說,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宮服還沒有穿好,甚至連頭髮也沒有梳好。
「好,那就還得煩勞蘇公公等一會了。」
說完這些,我趕緊進去,關上了門,繼續穿戴。這時候鳳玉從外面端了東西進來,轉身放在了桌子上,就過來幫我戴帽子。
「今天不是大朝,鄭王即使召見也不一定在正殿,大人不用如此穿戴的。」鳳玉聲音柔柔的。
我聽了,沒有說話。
朝中一定出了事,這個時候再見子蹊不同半夜單獨見他,肯定要面對朝臣的。假如此時我不著朝服,那百官如何看待?
鳳玉看我不說話也自知失言,趕忙說:「這些補品是凌晨的時候燉的,文火燉了幾個時辰了,很是不錯,大人一定要嘗嘗。」
「是什麼?」
「只是燕窩,加了些冰糖。」
「……好。鳳玉,以後不用燕窩了,這些都不便宜,省些好。」
感覺她的手在給我梳頭髮的時候停了一下,然後就聽見她幽幽的聲音:「是。」
「怎麼了?」我輕輕的問她。
「沒有什麼,大人的話讓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詩,可用在這裡不合適……不知道怎麼的忽然想起來……」
在鏡子中看著她已經把頭髮束好了,精緻的絲線緊緊系在頭上,沒有一絲的紊亂,於是抬手攏了攏頭,自己伸手把冠帽拿了過來,戴在頭上,鳳玉在身邊看著。
鳳玉那熟悉的容顏片刻中顯出了些許的陌生,不禁嘆了口氣,我有多久沒有看她了?
這陣子事情多繁雜,好久沒有照顧家裡了,不知道她這些天可好?
「鳳玉,你喜歡些什麼呀?」我突然問她:「是絲綢,珍珠,還是奇珍異寶?」
她秀致的眉挑了一下,然後過來繼續幫我整理。
「都喜歡。只要是大人給我的都好。」
看她弄好了,我轉過來。
「這些天,我也沒有在意家裡,煩勞姑娘了。」
她盈盈一笑。
「多謝大人掛心。」
她端了那燕窩送到我的面前,而我拿了過來,一飲而盡。忍不住想到,我們之間過於客氣了,真像是……朋友一樣。
打開了門,蘇袖他們工工整整的站在那裡,於是我躬身。
「蘇公公久等了,我們走吧。」
「大人請。」蘇袖自己就站后了半步,而他身後的御林軍沒有動。
蘇袖看見我看著那些御林軍,趕忙說:「周大人,這些人是鄭王命令保護大人府邸的,門外另有一隊人馬。另外剛才大人更衣的時候,周府里的隨行護衛已經準備好了,也在大門外等候。」
我看了看外面,心想,要是周府的隨行護衛都出動,那也是幾百人呢,如此招搖反而容易招致禍事。
「這是鄭王的意思,還是周府管家的意思?」
問蘇袖,是想知道,如果這是子蹊的旨意,那於公於私我都不好駁他的面子,如果這是鳳玉他們怕我出事而特意安排的,那我就撤了他們,由蘇袖帶來的御林軍護我出去。
「是鄭王的旨意。」
蘇袖的語氣很平穩,像是早知道我有些一問。
我聽了也只好點了點頭,就這樣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向禁宮進發。
我帶的人實在太多,況且走的又是京城最繁華的街道,只看見兩旁的百姓都靜靜的站立兩旁。路上安靜的很,只有馬蹄很有節奏的迴響著,我甚至連遠處人咳嗽的聲音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周相……」
我聽見蘇袖叫我,趕快轉身答應了,「什麼,公公?」我今天騎馬,蘇袖也是,所以我勒了一下韁繩,可以和蘇袖並駕。
「周相今年入朝已經是第五年了吧……」
「……是,差不多五年了……公公怎麼想起這些?」
蘇袖看了我一眼,就看向了前方。
「鄭王這個時候應該在微音殿議事,一會周大人到了宮中請先到御書房等。鄭王議完了就會過來了。」
我看了看周圍,都是周府的家將。近衛軍分了兩部分,排在了最前面和最後面。心想,有些話要是到了禁宮就不好說了。
「公公,可否告知:這次急召永離,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論理,這些話不該我講,我也不配。其實鄭王沒有單獨召周相進宮。四更的時候,鄭王召見內閣所有大學士,他們已經進了宮。鄭王要我到周相府中,並吩咐:要是周相還沒有醒,不可驚動。」
子蹊召見了內閣中的所有人,可他為什麼不叫我呢?正常的情況下我是不可能在半夜醒的,除非是徹夜沒有安寢……難道子蹊沒有睡?
究竟是什麼事情讓子蹊在半夜叫起了所有的機要重臣?
想著這些,趕緊答話:「那是鄭王體恤下臣。」
「呵……」
蘇袖輕笑一聲,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
我沉默了,體味著他的笑,那其中帶了一點的失望。我知道蘇袖可以說出剛才的話是真正的敞開了心,不然,以他的身份是不會如此多言。事實正像他說的那樣,他的職責是傳詔書,至於鄭王是否還有其它的旨意不是他可以多嘴的,也不是我應該問的。
我也只問了這次子蹊召我有什麼事,而他回答的卻是子蹊的全部旨意。
想到這裡,不免有些愧疚。
「公公是否對永離很是失望?」
「不敢。周相怎麼可以如此菲薄?」
我也還以一笑。
「……今天天還早,怎麼這裡已是人山人海了?」
我看著周圍那安靜卻擁擠的人群,裝似不經意的問,其實我也未必想他回答。
「大人朝務繁雜,這些風俗也許不是很清楚。今天是奈何,也就是鄭國傳統的鬼節。人們通常天不亮就起來,然後收拾一些酒水供果到先人的墳上叩拜。據說這天鬼門關會打開,這些魂魄可以回到生前流連過的地方再看看。要是做過什麼虧心事的人,這天是斷不敢出門的,說是怕鬼魂來找他們。」
虧心事?君子不欺暗室,可如今,能這樣的究竟有幾人?
於是我接話道:「可街上的人還是多,看來世間還是清明多一些。」
「所謂的虧心,其實每人都有。邪念也比好的念頭來得容易些。話說到這裡,讓周相見笑了。」
「哪裡,哪裡……」
其實蘇袖說出了我的心聲,我好歹也要顧及身份,這些話是不可以說的。
無欲則剛,可真正要做到無欲無求,那人活著還有什麼樂趣?很多時候所謂的超脫要不是無法求,就是不能求。左右一個道理,換個說法罷了。
其實我感覺,求,不一定指貪念。持,也是一種所求,只不過更為隱蔽,世人無法看清楚。看來,所謂的大義無形,大音稀聲,可這最後一句也是至理,只是說的人就不多了。
我知道他說的最後一句是什麼。曾經子蹊對我說過,鄭歷史上的一代英主鶴王曾經用「大義無形,大音稀聲」這樣形容過他的感情,而這句話的最後一句又偏偏是形容人間極至,那就是「大好諱影」。罪惡永遠都如影隨形,你甚至永遠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到底在哪裡,也許等到了碰觸它的那一天,也不會了解到的。
可,這些和子蹊召見有什麼關係?
「……有人以菌萏形容過大人。說句冒犯的話,這不是形容您的容貌,而是形容你的性情。清蓮隨水,如此淡出紅塵。可大人,您終究是內閣首相,當朝重臣。塵世是張網,我們都無法出去,大人也是。」
這樣平淡的話,多像沒有邊際的流風,但是細聽之下,卻似句句暗藏玄機,只是我無法觸摸到而已。
「公公……」
「大人,我知道您想問我什麼,可我說了這麼多,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全說了。至於……請恕蘇袖隱瞞。有所為,有所不為。」
「有所為,有所不為。好,蘇袖要是一個仕子,當是清流雅士。」
我真心贊他,沒有挖苦的意思,看蘇袖聽了也相信了。畢竟這樣的時刻,我們之間有種奇妙的真誠,破除了銅牆鐵壁一樣的阻隔。
「仕子清流……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小的時候家裡窮……周相書香傳家,您也許不知道那些。」
我沒有打斷他,他也沒有停。他很少這樣多話的,我也僅僅是聽說他原來的事情。可我對這些所謂的隱私從來沒有興趣,也不多打聽,今天他卻自己說了起來。
「家裡一年到頭也沒有一頓飽飯吃,穿的全是開了線的破衣服,冬天的時候根本無法擋住寒風……我現在還記得那種深入骨髓的冷。可這些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飢餓。肚子里好像被大碾子碾過一樣,全身沒有一點力氣。村子里又趕上了災年,更是雪上加霜。」
「樹皮草根都成了好東西,可等這些都吃完了后,就開始……不說了。全家也得有活路,於是就把我賣了。先是到宮裡,後來先王挑了幾個孩子念書,我很幸運。原來以為只有村子里那些老爺家裡才可以念書的。再後來,先王看我書讀得好,就派給了如陽王,也就是現在的鄭王。大人您是唯一坦蕩和蘇袖結交的臣子。其它的官員,不怕大人知道,他們當著我的面很諂媚,可背地裡卻死都看不起我們這樣的人。」
「這就是有所求。」
「很多時候,其實死比活更加容易,但是人都不想死,但凡有條路,誰給自己脖子上系根繩子呀?」
「公公……蘇袖,你這是怎麼了?」
「今天看見大人,想起了很多事情,就胡亂說了一些,大人不要見怪。」
「蘇袖,你是不是想和我說什麼?」
「我言盡於此,大人,就不要問了。」
說完,他勒了一下馬,然後停了半步。
「蘇袖不敢和大人並騎,大人先行。」
現在的我就像在黑暗中前行的路人,看不清前面,可被身邊的人點撥了一下,告訴我前方將要看見什麼,由於路太黑,以至於我只知道前面也許有個水坑,但是我一定要跳的,可不知道究竟在哪裡,怎麼才可以避免。
正思量中,大鄭宮已然呈現。恢弘的氣勢,高懸的樓閣,站在上面的人是否感到滿足?或是因為看見了尋常人看不見的,而感覺到恐懼?
進了宮中,果真子蹊還在議事,於是在御書房等他。蘇袖也在,只是給我端了杯茶就站在一旁,再也沒有說話。
安靜,難以相信的安靜,我甚至可以聽見廳外落葉的聲音。這是時候,煩躁的心反而澄凈了一些,想著蘇袖說的話,想著子蹊會有什麼事,也想著……
太多了,於是拿起了茶碗,喝了口不,定了定神。
時間就這樣流逝,而這裡像是靜止了一樣。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很多時候,其實死比活更加容易,但是人都不想死,但凡有條路,誰給自己脖子上系根繩子呀?
我從來沒有好好想想蘇袖的生活,現在看來,蘇袖果真堅強,如果換了我,我都不知道是否撐的過來,那種比死更加令人恐懼的酷刑后,居然造就了蘇袖這樣奇俊的人,不知道是天的造化,還是他的?
正想著,外面忽然亂了起來,腳步聲,在這樣的黃昏更加的清晰,我站了起來,蘇袖更是趕緊迎了出去,一會,一挑簾,子蹊走了進來,我想跪拜,而他一擺手,然後坐在了椅子上,後面跟上了侍候的小太監,給他擺好茶點,然後就退了出去,連蘇袖也出去了。
我在一旁就這樣看著。剛才挑帘子的時候看見了外面,已然黃昏了。
子蹊很累,臉色也不好,蒼白蒼白的,沒有一點精神。
「等得心煩了吧?我知道不是可以早完事的,誰想竟拖到了現在。蘇袖早上就叫你過來了吧,現在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麼?」
子蹊的嗓子很是沙啞,可這樣的話,卻流露了真心。
我搖了搖頭,「不餓,想知道王召我到底是何事?蘇袖說,你一直和徐相,文相他們議事,到了現在,看來,不好處理嗎?「
他看著另處,手拂住額,緊皺眉,然後就是,沉默。
看著這樣的他,我無法再問。看他如此,心中更是不踏實了。
半晌,他輕說,但每字在這裡都重千鈞。
「……新州兵變,陸風毅生死未明……」
「這是昨晚知道的,想叫你,可想到你……於是召了別人商討,想議出個對策再告訴你,但是一直到現在,具體情況都不知道……怕你等急了,就叫他們散了……」
子蹊還在說什麼,但是我都聽不見了,只感覺身子一震,坐了回去,旁邊几子上的茶碗反落在地。
怎麼說呢,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現在我透過窗子看著外面,彩霞更艷麗了,就像火一樣,照耀著整個大鄭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