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秋左傳記載,魯庄公十年春,齊師伐魯,公將戰,曹劇請見,問,何以戰。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劇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遂敗齊師於長勺。
要戰,必有可以依靠的原由,這是古理,而今也是一樣。
鄭建國已是五百年了,如此漫長的歲月中,鄭王一統江山,各周邊附屬小國伏首稱臣,不敢稍有不臣之心。不過,當歷史成為了傳說,當繁華成為雲煙,這些只留在往昔的記憶和歷代文人傳世的文字中了。
鄒王子蹊元年。
這年並不太平。年初的時候,先王駕崩,雖然先鄭王只有四歲,可他一出生就被註定好的血統決定了他的尊榮。不次於歷代先王的葬禮,豐厚的陪葬,還有舉國三個月的孝期。他沒有兒子,所以,隨後是他的堂兄,十九歲的軒轅子蹊即位,改元。
新州位於鄭朝萬里江山的南北之間,其間的桃花渡口,北接京城,南到江南,最是繁華重地。新州南邊就是封國。原是鄭附庸國的封國,毅然揚言為天下計,討伐鄭的暴政,所以自立為王,號令天下。也許是新改元的喜慶,也許是歷代先王的庇佑,也許是什麼人的陰謀,也許,也許僅僅是一個必然,這年秋天,一直吃緊的新州戰況出了戲劇性的轉折,新州巡撫陸風毅俘虜封國太子龍沂,一舉挫敗封的進攻。那時,舉朝歡慶,並處龍沂凌極刑,以正天朝威名。
正當大家都處於勝利的虛浮中時,朝中重臣,左督御史張慈,和他的兒子張初陽,在風華樓遭刺客暗殺致死,其家產被刺客散給貧苦百姓。這個時候,人們才知道:一向以剛正清廉著稱的左督御史其實不像他表現的那樣。
這些本已經夠成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談,消息靈通的人們發現了更加振奮人心的消息,那個如傳說中英雄一樣的刺客已經找到了下個行刺的目標,就是權傾朝野的內閣首相周離。
而我,就是周離。
今年的雪下的早,也比往年厚重了許多。才深秋不過,就下起了漫天的雪。
俗語都說:「瑞雪兆豐年。」所以,人們看見這雪都很欣喜,並祈禱上蒼,明年會是豐年。但是這樣的雪卻給我們帶來了麻煩。
新州只「聽說」兵變,因為兩天前子夜,子蹊接到奏摺,說,新州已經一天沒有打開城門,並且斷了往來的消息,和臨近的州府完全失去了聯繫。現在的新州就像一座死城,沒有人知道到底裡面發生了什麼,但從種種跡象來看,應該是兵變。
新州是鄭和封的交界,也是戰爭的最前沿。
如此敏感的時候,如此敏感的地方,出了如此敏感的事情,對朝廷的震動可想而知。鄭王子蹊一接到摺子的子夜,就叫了整個內閣大臣來禁宮議事,獨獨漏了作為內閣首相的我。
也許,他是顧念我連日來的確操勞過重,也許他顧及我和陸風毅系出同門,也許,他根本不想我介入,可我已經沒得選擇了,漩渦早已存在。
六年前,我以狀元大魁天下,我的座師正為內閣大學士徐肅,而陸風毅是徐肅的得意門生。雖說君子朋而不黨,可朝中同科,同師的官員很多,彼此互為一黨,壯大勢力已經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如果一味清高,跳出這個圈子,反而是不識時務,再說,旁人也不會把你擇出來的。就像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就算你全副蓑衣,可雨水依然會打濕衣服,這樣的環境下,雨水無孔不入。
正想著,一雙冰冷手拂過我的額,我抬起頭,看見了子蹊的眼睛,兩天了,我們已經等在御書房整整兩天了。我知道了新州的事後,那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雪,掩蓋了禁宮的煩躁,可外面一直沒有平靜,一直沒有停止的遞上摺子,一直沒有停止的遞出批閱后的摺子,就這樣,在毫無頭緒的忙亂中度過了兩天。
子蹊原本晶亮的眼睛滿是紅絲,疲憊從他的眼底真實的表現了出來。
「有一點燙……你睡一會吧。」
輕柔的聲音這個時候聽起來讓我感動,我搖了搖頭。
「睡不著,合上眼睛就看見……不想睡。」
我沒有說,我看見了什麼。這幾天我也實在累極了,也想睡一會,可一閉上眼睛看見的是新州陷落海上,然後就是風毅滿身是血的站在那裡,我想抓,可我什麼也無法抓住……
那樣的空落,那樣的恐懼和絕望,只在我閉眼的瞬間就可呈現,所以,我極立想保持清醒,直到新州的消息傳來。
看了他一眼,他也是累極了的人,於是我說:「子蹊,你睡一會吧,不能熬壞了身子。那些摺子也不是什麼急務。」
他拿開了手,轉身到几子旁,端起一杯茶,一飲而盡,有些煩躁,聽得出來他的呼吸很是急促,好像在壓抑什麼。
兩天來,我們一直在等消息,卻一無所獲。發出去的命令要快馬送出,新州遠隔千里,即使再著急也不是朝夕之間就可以往複訊息的。不經意想起了蘇袖的話,那一句一句好像都在說他自己,但又好像不是。
這樣一想,頭又疼了起來。
看著子蹊還在几子那邊,雖然知道自己開口也無法解決什麼,但還是問了一句:「怎麼了?」
他沒有轉身,幽幽的聲音傳了過來,在空曠而陰寒的殿中顯出了蒼涼。
「永離,你為什麼表字是永離?」
聽著他用類似莊重的口吻問我,我到感覺有些滑稽,於是輕輕笑了笑,反而好了些,不是那樣難受了。
「是我的老師給起的。其實我原先不叫周離,後來,老師看我名字不是太好聽,就給改了……至於老師為什麼要用『離』這個字,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許只有他才知道,也許連他也不知道。怎麼想起問這個?」
「沒什麼,只是有些無聊,等待時間太長了,突然想了起來,就問了。這幾天公務很繁雜,你自己不想休息,反到要我好好保重,可你呢?」
說著端了一杯茶過來。這裡沒有那些太監,連蘇袖也不在身前,所以只有我們兩人。我見他端了過來,趕忙站了起來,接過杯子。畢竟君臣有別,再熟悉也不能這樣。見我接過就鬆了手。
「這次的事情你怎麼看?」
他問了一句。
這是他在這兩天中唯一問我關於新州的問題,我們一直在等消息,卻沒有對現在的情勢加以揣摩。
怎麼看?我喝光了杯子中的水,定了定心思。
在私,陸風毅對我而言,不只是同僚,也是知交;在公,新州在整個戰略的布局上至關重要,失去了新州等於打開了一個缺口,也增長了封的士氣。雖然現在情勢不明未必是封所為,可新州一亂,對我們總是百害無一利,兩層意義下,要說「我對新州怎麼看」這樣的話,並不好說。
「新州至關重要,不容有失。如果丟了新州,就等於開了一扇門,結果必然是長了他人的氣勢,而我們這邊氣勢低沉,對軍心,對民心都是打擊。兩軍對陣勇者勝,失去了氣勢,已經輸了一半了。」
「哀兵必勝,做何解釋?」
「……哀兵是封國,不是我們。」
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就不能說,就像現在,這話我也只能說到這裡了。哀兵,不是散兵游勇,指的是積壓了厚重壓力而想作戰的士兵,他們有一種悲憤的力量和無可匹敵的魄力。這種力量就像世界上最鋒利的劍,無堅不摧,即使遇到最堅固的盾牌,也不會無功而返,最不好,是兩敗俱傷。
說到底,還是氣勢的原因。
封國之所以會這樣,其實都是我們造成的,因為天朝凌遲了他們的太子,他們必定把鄭看成了腐朽不堪,必定認為子蹊如桀紂一樣的暴虐,可這些,我怎麼可以說?
子蹊情何以堪?
他也沒有問,只是聽了,想了想,繼續問。
「那新州局勢你看如何?」
「再等。探馬沒有回來,不能妄加揣測。如果真的是兵變,那也得找出原由,然後再商討下一步的計策。重要的是,新州不能亂,不然,封國就更難遏止了。」
我只能這樣說,因為我不能說陸風毅是否參與了或沒有,那必定是子蹊和除了我以外的部院大臣討論的事情。
在外人,也許還有子蹊的眼中,陸風毅是我私交甚篤的人,他的榮辱和我有直接的關係。
每次一想到封國和新州,我就感覺好像針扎一樣,尤其在這樣的時候,原來我最熟知的兩個人,一個生死不明,另一個……不想也罷。
見他點了點頭,我又說:「天晚了,子蹊傳晚膳吧,不要餓著了。」
「也對,做事情不能累垮了身子,你想吃點什麼?讓御膳房準備一些簡單可口的,比吃那些好看不好看的要好多了。」
「隨便什麼吧,我不挑剔的。」
他走到窗子前,打開了一扇,一下子風吹了進來,卷了一堆雪也飄了進來,可屋子裡那種淡淡壓抑反而立刻消失了。
我不禁說了一聲,好雪。然後長長出了口氣,精神一振,想起了辛棄疾的一首詞,不由得放鬆了心情。
子蹊轉身沖我一笑。
「知道你喜歡這個。要是平日里,這樣的雪景,咱們燙了酒,再讓他們到園子里獵一隻鹿回來,就在這裡烤著吃,也是美事。不過那些太油膩,不適合現在……叫他們的準備一些粥,然後揀著清淡的做一些,可好?」
「好,皆田然好。」
他是這樣的細心。
子蹊叫了蘇袖進來。吩咐完后,蘇袖跪了一下就出去了。
我也到窗子前來,看著外面。又下起來了,凈白的雪蓋滿了御花園,彷若天地間就只有這一種顏色。
「看你,一見雪心情馬上好了很多。」
「這麼明顯嗎?」
我伸手摸摸臉。
他笑了。
「我只是想起了一首詞,所以不想這樣。事情總是要解決,不可亂。」
「哦,是什麼?」
「……為賦新詞強說愁。現在正是少年時,不可如此。不然的話,到了真正經歷了什麼后,可怎麼好?不是一句『天涼好個秋』就可以吐盡所有。」
「永離……」
「哪,怎麼?」
「你原來定是個愛笑的人。」
我微微一笑。
「真的是這樣呢!我娘說,我一生下來就笑,後來和村裡的孩子玩耍的時候要是跌倒磕破了也不哭,很多時候笑笑就沒事了,子蹊是如何看出來的?」
「我……」
他正想說,可殿門打開了,蘇袖領了一群人帶了食盒進來。遠遠可以聞見清香,是荷葉的味道。
「有你愛吃的荷葉蒸餃,多吃一些吧,你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子蹊告訴我,然後先走到他們那邊,讓他們把東西擺開了,果真見到綠色的荷葉包裹著晶瑩的水晶餃,讓人食指大動。
拿起一個,放在嘴裡,果真好,肉里的油已經蒸了出來,香而不膩。
蘇袖捧了一塊巾帕遞給我擦了擦手,然後他就領了那些太監退了出去。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纖細的身材配著錦袍,給人一種華麗的感覺。想著那天他和我說的那些話,我有些疑惑:是什麼樣的環境造就這樣的人?沒有宦官司的陰險,卻帶了一種難得的乾淨……
正想著,手中的巾帕給人拿了去,我回頭一看,才看見子蹊,一雙眼睛看著我,像是問我,又像單是看著我,什麼也不說。
「味道怎麼樣?」他問。
「很好。哦,對了子蹊,剛才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你會看出我原來很愛笑?很久了,看見我的人都說我很陰沉,不喜歡笑的。」
「一種感覺。其實你應該是個開朗的人,也許沒有遇到什麼正開心的事情,所以笑容少了一些,這也沒什麼……還來點粥嗎?」
聽了他的話:我只是沒有遇到什麼開心的事情,所以很少笑——可我想了想,我遇到了很多,而且,幾乎每天把笑掛在臉上,但是見到我的人都說我陰沉;我對子蹊反而笑的最少,但他卻說我是開朗的人。
還真奇怪,也真……不錯。
聽到他最後的一句,我趕忙回答:「要,你也吃點。這些不會都是我的吧?」
他聽了一笑,然後拿起湯匙要盛一碗,我想接過來,可他沒有給我,等他盛好了才遞給我。這時,我也只能這樣接過來了。他的手好像無意識的碰了一下我的手,我本能向後躲了一下,手也反轉了一下,從他身邊躲了出去,然後抬頭看見的就是他有些陰鬱的顏色。
沉默,然後,他嘆了口氣。
「永離,你的戒心太重了,也許,這些都是你沒有意識到的。勉強自己信任旁人,可你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
我端著粥,站在那裡。
「子蹊說哪裡話,我只是不想和生……和旁人靠得太近罷了。」
我想說生人,可知已經出口,相信他也知道了。
他自失笑了笑。
「看來有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那人傷得你如此深重……永離,你有想要什麼嗎?權力,美女,珍寶?」
這樣的問題,好像那天早上我問鳳玉的,這個時候由他問我,好奇怪。
權力,我有了;美女,我也有了;珍寶……要是王羲之的真跡還不算,那世上當真也沒有可以入目的了。
這些我都擁有了,我要如何回答?
猶豫間,子蹊接著說,但是他沒有看著我。
「你都有了,這些你都不缺。以你周家世代豪富,要什麼沒有?你可想過辭官歸隱?做個閑雲野鶴,也好過在這裡周旋。」
他在暗示著什麼,還是僅僅是個感慨?
「不用擔心,我不是想說什麼,只是有些想法,我沒有退路,看來,你也一樣。人最難過的是自己的心,而內心深處又往往是你無法領會到的。遇到什麼事情,也許你認為的是一樣,可內心深處認定的是另外一樣……
「永離,現在是危難時刻,兵兇險著,我需要上下一心。所謂道者,民與上同意,可與生死,不危也。我不想再猜測你的心思,要是我連自己的心腹大臣也要猜測,那如何做到上下同意?」
聽他這樣說,我真的仔細想了想。
這些年來,順境,逆境經過不少,可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離開,為什麼?為了權傾朝野,還是為了九重威儀?
原來我只是想著,哪裡都是生活,沒有不同。閑雲野鶴的生活未必就是自在,隱居也許想逃避世事,可萬丈紅塵,哪裡會有可以避開的地方,不過是自欺欺人,做個掩耳盜鈴的蠢物罷了。
於是走到子蹊面前,看著他。
「士為知己者死,周離絕不敢說是什麼賢人,可從不背棄。」
「知己;永離還真的……比起王叔,子蹊不敢說是永離的知己,只是稍微了解永離的人而已。」
「子蹊此話何解?」我問他。
沒想到他吟了一首詞,那是很久以前聽到,已經多年未見,可還是那樣的熟悉,我怔住了。
「父母忠貞為國酬,何曾怕斷頭?如今天下經遍,江山靠誰守?業東就,身軀倦,鬢已秋,你我之輩,忍將願,付與東流。」
聽著子蹊慢慢說了出來,又是那種蒼涼,又是那種絕望,我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忘記這些了,可,他就像刻在我的靈魂中,就像鏡子中的另一個自己;永遠無法磨滅的痕迹呀……
人在一生中可以遇到知己是福氣,可遇到一位同自己一樣的人,並且他把我身上隱藏的陰鬱加深也加重了,到了毀滅的地步,可我卻無法救他。看著他的毀滅,就像在看自己毀滅一樣,這樣的感覺,比看到知交好友沉淪還要痛心。因為,這是感同身受的痛苦。
就像那天,我救不了他,而後,也僅僅是報復了那個兇手而已……
「這是永離作的嗎?」
「不是。先王作的,我也僅僅是代筆而已。子蹊是如何發現的?這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個時候的書稿什麼的,都應該毀了吧……」
「發現你曾經在大內住過,王叔又畫過很多的畫,於是我就都找了來,結果發現了這個。已經有些年了吧,那個時候,事情多,也沒顧得上看,後來我看了這詞,感覺寫的不錯,就放在了一邊。再後來,偶然間又看見了。詞已經背的很熟,意思也知道,可那種感覺卻怎麼也沒有。當時我並不了解永離,只感覺你是……」
「權臣。」
我接了一句,看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其實有一段時間我對你的感覺很複雜。關於先王,關於那個孩子,還有你,傳聞很多。心中有對你原來的感覺,也有這幾年來的……」
他看著我,好像讓我為自己辯解。
但是剛才聽他這樣說,我有些猶豫。事情其實大家都知道,不過是一層窗紙,可也沒必要捅破。不錯,那個孩子是我毒死的,可這事情中得益最大的反而是子蹊。如果我不親口承認,那子蹊就僅僅只是懷疑而已,他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選擇不相信。一旦我親口說了出來,那子蹊就只有相信,沒有選擇了。不論我有任何理由,不論這件事對帝國,對子蹊的益處有多大,我還是罪在不赦,那個孩子畢竟是先王唯一的骨血,也是帝國的主宰。現在子蹊親近我,我相信外面肯定或多或少有關於我和他在這件事情上的謠言,其實那個時候,我下毒手的原因只有一個,與子蹊並無瓜葛。這是一個心理上的問題,一旦子蹊認定了我做了這事,他就存在了對先王的愧疚,在面對關於這件事的任何處理上都會心虛。
所以,寧可讓他猶豫,讓他懷疑,也不可斷了他認為我是無辜的期望,但我不想騙他。於是,我選擇了沉默。
他見我如此,沉吟了一下。
「不說這些了……永離,陸風毅是徐肅的學生,也可以說是你的師兄,你了解他嗎?他是師從徐肅,和你不同。你只是徐肅那年做考官的時候向王叔推薦的,而王叔親自點你的狀元,這樣說來,徐肅也只是你的座師而已。」
我想了想,他這樣問,肯定是要問我對陸風毅的看法了。
子蹊原來問過我這個,那是他剛登基之後,陸風毅第二次請旨加新州軍餉的時候。子蹊想知道陸風毅是否可靠,而現在,子蹊依然不放心他。
軍餉……
腦中突然想起了這個,心突的跳了一下,好像預感到了什麼。可卻因為現在局勢繁雜,耗費太多精力,無法理清楚眼前。我像是看見了真相,可想要抓住它的時候,它卻又隱藏回去了,周圍是亂麻一樣的虛幻,不能明了。
到底是怎麼了?
「永離,永離,你怎麼了,怎麼臉色也變了?」
感覺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手心溫熱的觸覺,一下子回了神。
我怔了一下,輕道:「沒什麼,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是太累了。整整兩天沒有合眼,鐵打的都經受不了,何況你我?什麼也別想了,先睡一會,等到南邊的摺子上來后,我再叫你。」
我聽了,知道他為我好,可還是搖了頭。
「還是不要了,事關重大,非常時期不能再有稍許的疏忽。子蹊剛才是問我陸風毅吧,這個人可以說是良將美才,家中也是書香門第,人品不差。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在我高中那年回去拜見座師的時候,徐相和我說起來的。徐相當時對他的評價就八個字,可對我的震動頗大。仕林中才子不少,可很多都是風流文章能做,一般俗事難為,他卻不同。因為如此,所以印象深刻。」
「哦?還有這樣的事,是哪八個字?」
子蹊眉一挑,好像也來了興緻。
「『不驕不躁,堪當大任』。當得起徐相這幾個字的人當真少之又少,我後來憑藉了狀元文章,也只得了個『松風』這樣的詞。」
「松風……」
子蹊慢慢念了一下,而後想了想。
「當真奇怪,這是什麼評語?要說你是君子,應該用『竹』來比喻才是,『松』雖說也象徵了君子的性情,但是『松風』二字並不成意。」
「我也想了很久,後來徐相不說,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其實徐相不用竹蘭一類的雅詞也是對的……」
還有一句,我覺得說出來過於硬了些,於是就省了。其實,我有自知之明,不配君子之稱,要是當時徐肅如此說我,可真的讓我羞愧了。子蹊到也沒有在這上面糾纏,他只揀了關於風毅的話繼續問。
「不驕不躁,堪當大任;也真是極高的評價了。只是此次,不知他究竟如何,那後來呢,你沒有再見他嗎?」他問,並且又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本來是想見的,那時我只是個閑散的翰林編修,而他已經為官多年,公務也多,就錯過了。他任新川巡撫之後,因不在京城,就沒有機會見了。後來,就是六年後的現在,和他第一次見面,便是這次他進京述職,我在城外茶館中遇見他的。時間真快,想一想,也一年多了。」默默接了過來,低頭吃著。「這一年,說長不長,但是卻像是過了很久一樣。」
「永離,照你看,這次封國策反的可能有多大?」
「不知道,但是好像不大可能。新州一直是軍事要地,尤其是封國反了后,肯定對南來北往的人特別注意。也許有混進去想擾亂軍心的,但是,要到目前這樣的局面,不,煽動整個新州是不可能的。我想應該是內訌。」
我說話的時候一直是看著他的,而他則一邊慢慢吃著東西一邊聽著,當我說到內訌的時候,他手停了一下——僅僅這一下,然後接著吃著點心。
「陸風毅……要是他策動的,他想謀反呢?」
這話很輕,輕到我幾乎沒有聽到,但是字里的意思太沉重,以至於我幾乎無法接受。雖然說主將謀反是有可能,但是,風毅絕不會。
「我相信他不會。」
「……我也相信他。」
「前方多變,不知究竟如何?」
子蹊說話時候的語氣愈加的熟悉,但是我不能再想了,於是趕緊想了回答,先笑了一下,然後說:「我想從前老師帶我到深山去進香,我們都求了簽,然後找廟祝解簽。我問的是前程,他問的是什麼,並沒有告訴我。那個廟祝看了我們的簽,然後開始算。查了書,也查了八卦,可他的解說詞總是被老師駁回。後來他索性不解了,搖頭晃腦的說了句:『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老師這才不說了,我的簽也沒有解,但還是覺得這話真是精妙。後來才知道,到了廟裡,凡是無法解出來的簽,或是遇到了什麼麻煩的事情,都是這樣回答的。」
子蹊咽了那口點心,喝了口茶。
「好笑,那永離這樣說,是不是就是表示你也不知道?那我已經把永離問倒了是嗎?好有成就感。原來師傅拿你的文章讓我背的時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可以把你問得啞口無言就好了。結果今天果真如願……怎麼不說話?」
我只有嘆氣。像個孩子似的,居然問我這樣的問題,怎麼會這樣想?
「子蹊,這樣是不是過於孩子氣了?」
「有嗎?」他認真的想了想,然後一笑。
這樣的笑容,可以融化冰雪一樣的絢麗,讓我有些怔住了。
「不會了,只有對永離這樣想過。那些書呆的文章還不如我呢。來年的殿試可是我親自選才哦!」
他是那樣的得意,剛才似曾相識的憂鬱消失得無有蹤跡。畢竟不是同樣的人,畢竟,子蹊,他可以看得見希望。
見他這樣,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的歡快起來。
就這樣,我們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說話,聊了一些陳年舊事。不知不覺已經吃了大半了,略有飽意,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不吃了?」
他秀致的眉挑了一下。
「惜福養身,不可過飽。」
他低笑了一下。
「永離看似隨意,其實任何事情都有一定之規,不能逾矩。今年的雪下的不晚,看起來也不小,明年會是個好年景。都說改元要傷元氣的,看來半分不假。等過了年,一切都平穩了,也好辦多了。」
剛才還看見他的笑,一會的工夫就轉而低沉,雖然有些感慨,可畢竟要是感慨起來是沒有盡頭的,世事又豈盡如人意?
「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什麼改元要傷元氣的說法?子蹊不要多慮。快到年下了,今年總的來說還好,上天也還是保佑蒼生的,沒有什麼嚴重的水旱災,百姓也有餘糧過冬,就不錯了。不能祈求年年風調雨順,沒有一點災呀什麼的。對神靈要求太過分了,會適得其反的。」
忽然,門被打開了,蘇袖從外面跑了進來,衣服上還沾了沒有化開的雪,手中拿了一本藍色的摺子,臉色紅暈,很是激動。就見他跪在子蹊面前,雙手早上摺子,開口的時候都有些顫抖。
「……王,新州傳來的摺子,是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新州巡撫陸風毅親自上的摺子。」
「什麼?」
子蹊一把拿了過來,趕緊打開看,一邊看,一邊問。
「誰送來的,還說什麼了?」
「陸風毅的親兵。新川由於一兩個兵士喝了酒,帶頭鬧事,引起嘩變,現在已經控制住了。陸風毅抓了那兩個兵士,依法處置了。新州已經打開城門,一切安好。」
天呀,懸了整整兩天的心,在聽到這個消息后驟然放鬆。
我無力,一下子坐回了椅子。
子蹊一直看著奏章,蘇袖抬頭看了我一眼,趕緊又低下了頭。
我心中早已對這個結局祈望了很久,但不敢這樣想,總怕希望太高,失望太深,甚至已經做好了新州失守,陸風毅被殺的準備。
但,如此合心意消息,卻沒有真實感。
得來太容易了吧,我還真是不知福……
他說一句,子蹊點一下頭,然後說:「好,永離,你看,這是陸風毅親自寫的摺子,上面還有一件事。」
我拿了過來,看了幾眼,主要是講述這次嘩變的前因後果,說得很是詳盡,只是……這是我的一種莫名的感覺,雖然是詳盡,卻簡單了些。一切都那樣天衣無縫而合理,但是又顯得單薄了些。
後面的確還寫了一件事情,卻讓我覺得有些異樣。
我正在看,子蹊說了出來。
「南方現在也下了雪,封國暫時無動靜,據說探子還探知了一個消息,雖然沒有經過證實,但還是很可信的。封王死了,現在由封國的二王子龍泱正式登基即位。龍泱一直在外,回國不久,民心不穩,現在是仰仗了封丞相的勢力,也就是封國王后的哥哥,龍泱的舅舅,國內還算穩當。陸風毅估計,新王登基,一時半刻還無法對外用兵,穩定內政和軍政是他們首要做的,現在的他們最是脆弱。所以,要是想滅封,這是最好的時機。」
龍泱登基了……雖然他才回國不久,可一看就知道這些年他在外面也沒有忘了國內勢力的經營。現在終於成了正果……不,現在對他來說,也許才剛剛開始。
「永離,你的意思呢?」
「……想起了一個典故。春秋之時,宋襄公不攻過河的楚軍被人譏笑。其實他也是有仁義之心的,只不過沒有用到正確的地方。後人欠缺厚道,何苦如此譏笑?」
「永離是說……」
「當然要戰。楚子宋公同朝為臣,誰不仁,誰不義無法說明,可封不一樣。封原是屬國,是臣下,而今封自立為王,並且要反叛天朝,如此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鄭用兵,師出有名,自然要戰。」
說出了這樣的話,有種難言的苦澀。
「好,蘇袖,你去召內閣大臣御書房議事;永離,知道你很累了,可兵貴神速,只能如此。」
我笑了一下,表示可以。蘇袖趕緊退了出去。
「看來,我們又沒有安穩年可過了。這次雖說要等到開春才發兵,但也得好好在冬天計量一下:永離,要是平時,你怎麼過年的?」
我想了想,「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做些好酒菜,然後和佳人一起談談什麼詩詞歌賦之類無用之物,聊以解悶罷了。」
「和家人?那你回老家嗎?聽說你已經好幾年都沒有回去了,你家裡人過來嗎?」
「我……」
原來他會錯意了,可我也沒有解釋的必要。
「可以看家書的。這些年事情總是很多,回去的機會也不多。再說,父母也老了,不能走遠路,在老家也住得比較習慣,所以就沒有叫他們到京里。」
其實是他們不想來,不願意來……
「那你不是很孤獨?」
「孤獨?我沒有想過。在京里,周府人也不少,過個年節什麼的還是很熱鬧的。內子心靈手巧,很會持家。」
他聽到這,像是有些鬱悶。
「永離,其實你和如夫人不般配。」
朋友一樣的關係,無關什麼般配,可這些都是我的私事,於是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永離,你需要的是一個真正的知己。」
「不,我不需要知己。自己對自己尚且不是很明了,何況對他人?我不是脆弱之人。」
「是嗎?」
他習慣性的挑了一下眉,然後轉身看著外面的雪,雪好像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