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希亞拖著兩大箱行李到台北時,正是陽光熾熱的午後。同樣是夏天,巴黎的微風還帶著絲絲的涼意,台北街頭卻活像個大烤箱,悶熱從四面八方湧來,空氣卻文風不動,靜止得煩人。
即使算是半個台北人,希亞還是被惱人的悶熱弄得心浮氣躁,她的手帕濕到快擰出水來,頭髮亂七八糟的貼在她的臉頰和脖子上,襯衫、牛仔褲黏在滿是汗水的身上。希亞不敢照鏡子,怕會被自己狼狽的樣子嚇死。
丁鴻開住的是敦化南路上的大廈,果真符合他副總裁的身分,有品味也有「價位」的選擇。
希亞將行李拎進電梯直上十一樓,不一會兒電梯門打開,她來到B座,從口袋裡掏出鑰匙,猶疑著是不是該直接開門進去。
算了,初來乍到,理當尊重先來者的隱私權。希亞收回鑰匙,伸手按下電鈴。
過了三十秒,沒有反應,她再按一次,又等了一分鐘,還是沒有人來開門。希亞心想丁鴻開八成是不在家。
於是她再次拿出鑰匙,逕自打開了大門,但當門打開后,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希亞退到門外確定了這裡是十一樓B座后,無奈地打量眼前的滿目瘡痍,這就是MTC副總裁住的地方?
門內是個挺大的空間,依稀還可看出這裡「曾是」一間不錯的客廳,如今卻被大大小小的雜物給佔滿,有衣服、褲子、碗、筷、杯盤、眼鏡、一大堆CD和錄音帶,數不清的各式各樣紙張等,丁鴻開打算把這裡當儲藏室嗎?
好不容易跨過所有雜物走到客廳中央,希亞卻開始發愁,她那兩箱行李要怎麼進來啊?
半晌,希亞認命地嘆了口氣,彎下腰開始收拾地上的東西,試圖在大門和客廳之間清出一條通路。
大概是悶熱的天氣和渾身的濕黏把希亞的警覺性降到最低,當她察覺到身邊有個影子正朝她迅速移動時,下一秒鐘,她已經被一個重物猛力撞倒,同時被壓制在地上無法動彈,希亞頓時感到肺里的空氣被擠光了。
一個絕對是男性的聲音響起,「現在的賊都像你這麼漂亮嗎?」
再下一秒鐘,希亞的大腦終於恢復意識,反射性地用力咳出被嗆住的空氣,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咳嗽,鼻腔努力地吸入新鮮空氣;不過她吸入的,大半是混合著熱氣與肥皂香味的純男性體味。
上頭的「重物」似乎察覺到了希亞的不適,慢慢地從她身上移開,但手仍緊緊抓住她的手臂,讓她無法掙脫。
希亞好不容易坐起身,發現面前有一個男人正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等等!事情有點不對勁。希亞陡地睜大雙眼,他……他竟然沒有穿衣服!
管他是不是丁鴻開,管他滿臉胡碴看起來是不是帥得要死,管他魁梧的體格是不是性感得引人犯罪,他至少得先穿上衣服吧?!
抽痛的手臂喚回了希亞的注意力,「你可以先把我的手放開嗎?」
「以一個小偷的身分來看,你的要求似乎稍嫌過分了些。」丁鴻開的聲音有禮而戲謔,嘲弄的表情擺明了是要她對擅闖單身男子住處做出合理解釋,但對自己未著寸縷的身體,他似乎毫無所覺。
「丁鴻開先生,如果你能放開我的手,順便替自己穿上一點東西,我相信能用比較文明的方式讓我們彼此認識。」希亞無奈地翻翻白眼。眼前這個人,據她判斷應該是丁鴻開沒錯,但是他和米契爾口中那個懺悔、頹廢、委靡不振的人,實在相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
「你竟連我的名字都知道,真令人佩服。」丁鴻開淡笑道,「可是很不巧,我比較偏好『原始』一點的認識方式。」說完,他赤裸的身體作勢又要向希亞靠過來。
還好丁鴻開只是稍微戲弄她一下,三十秒后自動恢復正人君子,放開希亞的手回過身去,在地上隨便找了條毛巾往腰上系,百般辛苦地讓自己站起來。
希亞甩甩猶自疼痛的手腕,望著眼前有些狼狽受困的身影,覺得有口氣梗在喉嚨,教她的胸口沒來由地疼了起來。
無聲地拾起遠遠拋在客廳另一端的拐杖,希亞向前將丁鴻開的右手架上自己的肩,輕而易舉地攙他站起來,順手將拐杖交給他。
「謝謝。」站穩后,丁鴻開開口道謝,語氣冷漠而疏離。
「你好,我是新來的復健師,我叫艾希亞。」希亞禮貌性地伸出手。
「你好。」丁鴻開維持著面無表情,讓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麼。
「很抱歉就這樣自己開門進來,我剛才真的按過電鈴的。」希亞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少了剛才滿眼的挑逗,現在的丁鴻開,滿是胡碴的臉加上沒有絲毫情緒的眼,和照片上那個成功的男人,以及記憶中那個盡情揮灑舞蹈才情的男孩比起來,像是死過了一回;希亞的無力感又更重了一點。
「不是你的錯,我在沖澡,沒聽見電鈴聲。」
這也解釋了丁鴻開為什麼會光著身子。
「呃……我想,我得先去把我的行李搬過來。」希亞說著就回頭往門口衝去,途中被幾樣東西勾到、絆住,差點摔跤,驚險萬分地脫離那一片「災區」。
待希亞邊拖行李邊在地上「掃」出一條通路,千辛萬苦地將兩個皮箱安置在客廳中央時,丁鴻開已經不知去向,希亞不好自己去找客房,乾脆就繼續在丁鴻開出現前她收拾的動作。
不是她有潔癖,但是人住的地方總該有最起碼的整潔吧。
她將衣服、褲子、襪子全扔進同是地上撿起來的籃子里,其他雜物能丟的丟,不能丟的暫置在茶几上,CD、錄音帶歸到音樂架上,紙張全掃進一個空的抽屜里,不一會兒的工夫,一個能見人的客廳又重現了。
希亞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塵,環視自己剛整理好的空間,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帶著笑回頭看著站在她身後的丁鴻開。
「可以帶我到客房,順便看看我們要『同居』一陣子的地方嗎?」
丁鴻開若有所思的臉稍微閃了神,像是沒料到希亞會察覺他在身後而突然回頭,不過那一抹情緒立刻又消失無蹤。
「當然可以。」丁鴻開有點僵硬地拄著拐杖轉身替希亞帶路,希亞隨即拖著行李跟在他身後。
房子的隔間相當簡單,每個空間都分配到了很大的坪數,只是,希亞所見每處都和客廳無異,只能用一個「亂」字形容。
「你是刻意的還是天生如此?」希亞來到廚房,望著水槽里的杯盤碗碟,忍不住開口問站在一旁的丁鴻開。
「什麼?」
「我是說,」希亞的手在空中畫個弧,「這一團亂。」
「如果你真是個復健師,不會不知道我的情況。」他一無表情的臉仍無任何善意。
希亞並不答話,直直地注視著丁鴻開。剛剛消失的一小段時間,他已經替自己換上了T恤和短褲,但絲毫無損他渾身所散發出來的吸引力,只是他似乎努力在打壓自己的魅力所在。僵硬的臉孔曾是張多麼生動的笑臉;依然修長健碩的體格,如今卻寧願禁錮在動彈不得的右腿上;而冷漠疏離的態度明白顯示出「別惹我」的訊息。
望著那對曾經飛揚的炯炯黑瞳,她不禁彎起了嘴角。等著看好了,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弄懂,看進你靈魂的最深處!希亞在心中發誓。
丁鴻開不解她為何看著他發笑,有些不自在地轉開眼神,「如果你沒有別的問題,我還有事,你請自便。」說著就準備離開廚房。
「等等!丁鴻開。」希亞叫住他,「我希望復健儘快開始,明天早上十點,可以嗎?」
丁鴻開點點頭,正想再次邁開步伐,她又開口了。
「對了,阿開,」希亞故意強調「阿開」這兩個字,「我向來不欣賞遲到或爽約的人,希望你不是。」
這回丁鴻開沒有反應,逕自舉步離開。
希亞長長吁口氣,無奈地開始清洗水槽里堆積如山的杯盤碗碟,第N度努力回想自己幹嘛接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唉!好一場硬仗!
☆☆☆
飛行旅途勞頓、時差,儘力收拾丁鴻開的狗窩,讓希亞一倒到床上便立刻睡著了,幸好客房的冷氣夠強,她睡了個好覺。
翌日,希亞一大早醒來,在看到一屋子的髒亂還沒整理好、心中正盤算著是不是該找個幫手時,丁鴻開正好打著呵欠走進餐廳。
「早啊,阿開。」希亞出奇熱絡地招呼著丁鴻開,推著他往椅子上一坐,又衝進廚房端出一盤豐盛早餐擱到他面前,再親切地替他倒上一杯剛煮好的咖啡。
丁鴻開還沒完全醒來,對於希亞的舉動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先看看早餐再看看希亞,像是怕被下毒什麼的。
希亞在心裡暗笑,記住丁鴻開在剛睡醒時防禦心最低,值得好好利用。
「吃啊!」她拿起叉子塞到丁鴻開手上,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
丁鴻開遲疑地開動,吃了幾口,沒事,沒肚子痛也沒頭昏,就放心地狼吞虎咽起來了。
希亞在丁鴻開身邊坐下,挺滿意地笑看這張專心吃著早餐、而忘記了防備和疏離的臉。如果一頓早餐可以換到這樣的丁鴻開,她願意一直這樣做下去。希亞絲毫沒察覺到自己的笑容有多溫柔。
解決掉整盤早餐,丁鴻開端起咖啡,這才注意到一直坐在他身邊的希亞。
喔哦!希亞心中暗叫不妙。
果然,丁鴻開吃飽喝足了,又有力氣和精神武裝自己,他迅速戴上沒有表情的面具,冷淡且客套地說:「謝謝。」
「別客氣!別客氣!」希亞笑得連自己都覺得好假。「待會兒有事嗎?阿開。」
「幹嘛?」他的口氣依舊冷冷的。
不過冷也沒用,吃了人家的早餐就得替人家賣力氣。丁鴻開悶悶地把一堆的臟衣服往洗衣機里倒。誰聽過復健師叫病人做家事的?他愛過這種日子她管得著嗎?他恨恨地灑下一匙洗衣粉。
他就知道米契爾一定又會找來一個雞婆的笨蛋來打擾他的生活,趕走五個復健師了,他們還不懂嗎?他不要復健!
「砰」地一聲,丁鴻開用力合上洗衣機的蓋子,機器隆隆地自動開始運作。
丁鴻開拄著拐杖往陽台的邊上靠,洗好衣服至少要二十分鐘,但他寧願在外頭曬太陽也不要進屋去和艾希亞鬥法。
面無表情和無動於衷對他來說從來不是難事,那五個復健師至少有三個是這樣給氣跑的,但是艾希亞不一樣。
丁鴻開的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她的確是「不一樣」,在她剛進門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壓在他身下的女體是如此秾纖合度,如此完美地適合他的懷抱……丁鴻開身體的某處開始有股熟悉的騷動,讓他不自在地動了動動身體。
他苦笑地低頭看看右腳,車禍至今半年多了,他還是沒辦法習慣肢體上的不方便,但這是無從選擇的,這是天意啊!
丁鴻開痛苦地閉上眼睛,車禍當時的情景又在他眼前重現。
安姬、洛克和他熱烈討論新舞碼的聲音還猶然在耳,下一秒鐘,失速的卡車就迎面朝他們撞來了。碰撞前安姬和洛克的驚叫,以及他猛打方向盤想閃避高速猛衝的卡車,接著就是那一陣天崩地裂的撞擊、疼痛,和汩汩流出的鮮血;丁鴻開痛苦地緊皺眉頭。
在醫院醒來的時候,他們告訴他,洛克和安姬都過世了。
是他的錯!他不該選擇開上快速道路,不該急匆匆地超速,更不該一個人在那場車禍中倖存下來。
是他殺了他們,安姬和洛克,兩條年輕的生命!
丁鴻開倏地睜開眼睛,彷彿看見安姬和洛克對他控訴著他的罪過,活生生的,就在他面前。
噢!別又來了。丁鴻開猛搖著頭,想擺脫糾纏不去的影像。他知道,他們此生此世都不會放過他,不會教他安寧,不會讓他有一天好日子過。
他認了!這是他一手鑄成的錯,他願意為這個錯付出代價──一輩子離開舞台,和他的右腿。
但是MTC的人和他的家人不懂,他們要他做復健,要他過正常生活,要他重回舞台,但他絕不可能在洛克和安姬憤恨和痛苦的目光下回到舞台,他做不到!
丁鴻開一拳捶在洗衣機的鋼板上,絲毫沒把疼痛當一回事,反而覺得那是種懲罰,至少讓他心裡輕鬆了些。
眼前急待解決的,是趕緊想辦法打發走那個復健師──艾希亞。
唉!如果她不是他的復健師就好了。丁鴻開在腦中清楚地描繪出希亞的臉部輪廓;一雙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樑,還有那張似乎主宰著她所有臉部表情的嘴巴。他微微地揚起嘴角,那樣變化多端、稍稍一個改變就會是另一種完全不同風情的豐潤嘴唇,也只有像她這麼特殊的女子才堪配得的吧!
仔細端詳希亞的五官,會發現有股勃發的英氣,丁鴻開頗不情願地承認,那卻讓她該死的更加迷人。尤其當她唇角微揚,帶著一抹笑瞅著他時,在那對似乎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視下,他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丁鴻開搖搖頭,如果早半年認識希亞,他絕對會不顧一切地放手追求,但是現在說什麼都已經太遲。當務之急是及早讓她知難而退,回復他一個人清靜過日子。
但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希亞認真且勢在必得的表情,竟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隆隆的洗衣聲嘎然停止,丁鴻開嘆口氣,抓起衣架認命地開始晾衣服。
☆☆☆
希亞忍著笑意,眼光跟著不情不願地提著垃圾袋出門的丁鴻開,一直到他笨拙地關上大門,她才回頭將浸在水桶里的拖把扭干,繼續拖地。
那傢伙還是冷冰冰的,不過到目前為止還算挺合作的,至少還沒前幾任復健師遇上的慘況。
想欺騙她的專業?別傻了,她看過太多肢體殘障比他嚴重的人,那些人照樣能活得自在開心,把房子弄得整齊乾淨,不像他一副彆扭的德行。
他愈是墮落、愈是彆扭、活得愈不快樂,就愈會有人想出手幫他;但是他卻又固執地拒絕最直接的幫助──做復健。
希亞轉個身再往回拖,他大概不知道他剛才在外頭那一句「我不做復健」的話,喊得有多響徹雲霄。
丁鴻開到底在怕什麼?
他明明不適應右腿的殘缺,卻又矛盾地昭告全世界他「要」這份殘缺。
希亞搖搖頭,懶得再想了。也許和她當初假設的一樣,丁鴻開是個怪物,不折不扣的大怪物,就這麼簡單。
拖完了地,她抬頭環視乾淨清爽的室內,很滿意自己的工作成果;這才像個住的地方嘛!
看了腕錶一眼,時間剛好差十分十點,等丁鴻開回來就可以開始復健了。希亞悠哉地坐在沙發看報紙,等丁鴻開回來。
十分鐘很快過去了,希亞放下報紙,看看錶、看看大門,沒有任何動靜。
他行動不方便,走路比較慢,再等一會兒吧。希亞告訴自己。
又十分鐘過去了,希亞注視著大門,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他大概在等電梯吧,希亞安慰自己。
接下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扇門始終未曾打開。希亞恨恨地瞪著腕錶,表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此時她終於確定──丁鴻開放她鴿子了!
她不禁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穿上球鞋出門。早知道那傢伙不好搞,是她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希亞走出便利商店,在敦化南路的林蔭大道上緩緩地走著,嘴裡咬著一根冰棒。
既然他對做復健這麼反感的話,或許先別和他談復健,必須了解他真正的想法,才能破除他的心理障礙。
那麼就先從朋友做起好了。
希亞將手上的冰棒棍往路旁的垃圾箱一丟,有了個方向,心裡踏實多了。
抬手看了腕錶一眼,也該是吃中飯的時間了,她腦子突然冒出了一個絕佳的午餐伴侶。
希亞毫不遲疑地沖向她看見的第一支公共電話。
「丁紹軍丁總裁嗎?我是艾希亞,不曉得您有沒有興趣一起吃個便飯……」
☆☆☆
丁紹軍眯著眼睛打量這間以他的年紀來說,似乎顯得太過前衛的餐廳,挑高的天花板少說有六、七米,上頭交錯著鐵架和探照燈,沒有隔間也沒有包廂、卡座,一桌桌的客人隔著咫尺的距離談笑、吃飯,長長的吧台靠在牆邊,舞台上散放著幾把電吉他和一整套爵士鼓。
希亞點完菜,遺走服務生,看見坐在對面的丁紹軍還在東張西望,顯然這裡和他平常吃飯的地方大相逕庭。
「這間店布置得誇張了點,但是家常菜做得相當不錯。」希亞說道。
「這裡賣家常菜?不是漢堡、薯條什麼的?」丁紹軍有些訝異地問。
司機送他到這家餐廳時,他還懷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現在他聽見這裡裝潢得如此前衛,賣的卻是純中式的東西,又是一陣驚訝。
希亞瞭然地笑了笑,「丁總裁,您多久沒和三十歲以下的人打交道了?」
丁紹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別叫我丁總裁,好像我是來推銷東西似的。年紀大了,你們這些年輕人愛叫我丁老還是老丁都行。」
「沒問題,丁老。不過說老實話,您看起來可一點都不老喔!」
「謝謝,艾小姐。」丁紹軍挺喜歡這個有話直說的女娃兒,不像其他人總對他唯唯諾諾、必恭必敬,好像他會吃人似的。「我知道你昨天才剛到台灣,怎麼樣?阿開那兒住得還好吧?他沒給你惹什麼麻煩吧?」
「叫我希亞就可以了,丁老。」希亞接下服務生送過來的菜,一樣一樣往桌上擺,「恕我直言,他如果不惹麻煩,你們也不用大老遠的把我請回來了,不是嗎?」
「你說得對極了。」丁紹軍做個手勢請希亞先用,邊吃邊說:「他這回又做了什麼,溜走還是說粗話?」
「這些都是小問題,在你們給我的資料上都有,我自己可以應付。」
「那麼,說說你真正的問題所在吧。」
希亞夾了一個芙蓉蝦球遲遲不下口,丁紹軍知道她在想事情,於是悠哉地喝著海尼根──這是他第一次嘗試這年輕人的玩意──等著希亞思考完。
「把你知道所有關於阿開的事告訴我,丁老。」
丁紹軍似乎早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從容地放下碗筷,拿起桌邊的餐巾紙拭了拭嘴,緩緩開口說:「阿開他母親死得早,他上頭還有個大他兩歲的哥哥,那時候也才不過十歲。我一個大男人帶著這兩個小蘿蔔頭,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照顧起。幸好阿鈞和阿開從小就獨立,沒讓我操什麼心,尤其是阿開,他在家裡話不多,但是要什麼或不要什麼,他都會說得清楚明白,什麼事都自己作主。
「學舞也是他自己的主意,那時候他媽媽還在,見到才四、五歲大的寶貝兒子劈腿拉筋痛得哇畦叫,心疼死了,一下課便問阿開還要不要學,他還是笑咪咪的說要。」
丁紹軍停下來喝口啤酒喘口氣。希亞單手支著下巴,維持著專註聆聽的姿勢,耐心地等待他說下去。
「我的工作忙,能給兒子們的時間和精力少得可憐,所以我唯一能付出的,就是給他們完全的支持和信賴。而阿鈞和阿開也都沒有辜負我,順順噹噹地長大,沒出過什麼大樓子。
「阿開跟我說他要上藝術高中,學跳舞,結果他也就這麼考上了。上了高中他說他想在家裡弄個舞蹈室,和他哥哥兩個興匆匆地釘欄杆、掛鏡子,沒兩個禮拜全弄好了,取名為『阿開的舞蹈室』,現在還在陽明山家裡呢。唉!一下子十幾年就過去了。」丁紹軍笑得寵溺,卻難掩眉宇間那抹歲月匆匆的感慨。
「阿開讀國中的時候,每回拿成績單給我看,上頭的數字總是比及格多一點,不好也不壞。沒想到上了高中,分數也『水漲船高』,科科均是九十幾分,老師給的評語有什麼『天資過人』、『天生舞者』的,讓我嚇了一大跳。」丁紹軍口氣雖然誇張,但那股對兒子打心底驕傲卻是騙不了人的。
「嗯,我知道。」希亞跟著笑了起來,她記得丁鴻開在高中時候的傳奇。
「幾次舞展我都去看了,這小子跳得還真有模有樣,結果那個MTC的米契爾就把我寶貝兒子給拐走啦!他這一去就是十年,一年也回來不到一次,電話倒是打得不少,三天兩頭向我報告他又做了什麼,和他小時候一樣,煩死了!」丁紹軍的表情可是一點都不「煩」。
「那他出車禍以後呢?丁老。」希亞小心翼翼地問出這個問題。
丁紹軍沉默半晌后,方才回道:「米契爾告訴我這個消息時要我別慌,阿開不會有事的。但我想的卻是,好小子,終於教你給碰上啦!
「他從小就平平順順的,連大病也沒生過一場,即使去了法國也是大紅大紫,名利雙收,就連追女孩的煩惱都沒有,因為她們會自動送上門。
「我不是不愛自己的孩子,但是我覺得人的一生該有些刻骨銘心的回憶,不論是好是壞,是痛苦或是甜蜜都好。如果能讓他有點成長、成熟那就更好。希亞,你知道,有時候一件事比十年的歲月還有用。」
「是,我懂。」希亞憶起自己十年前的遭遇,照丁老的說法,那反而是種幸運了。
「好了,大概就這些啦,還有什麼問題嗎?」丁紹軍伸手去舀快涼了的魚頭堡湯,這麼好滋味的湯頭,不喝完可惜。
「對他的車禍,阿開他自己怎麼反應?」
「就是你資料上看到的,明明沮喪得要死,卻又死不肯接受復健。」丁紹軍又啜了一口湯。
「那麼,您希望我怎麼幫他?」
「隨便你,你是復健師,只要他肯接受復健就行了。哼!他不肯也無所謂,反正身體是他的,愛怎麼糟蹋是他自己的事。」丁紹軍說到後來,似乎有些動了肝火。
希亞打賭他絕對不像他說的那麼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