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丁鴻開望著電梯上緩緩增加的數字,心中的不安也隨之加重。現在時間是晚上七點,比艾希亞交代的「早上十點」已經整整晚了九個小時。
他在外頭遊盪了一天,散散步、喝個小酒、看了場電影,反正在台北這個什麼都有的城市,打發時間絕對不是件難事。但是今天不知怎麼了,他不管做什麼都有種做壞事的感覺,像是……作賊心虛。
作賊心虛?笑話,他過日子何時還要遵守別人的規定來了?丁鴻開揮去心中莫名的罪惡感,拄著拐杖走出電梯。
愈走近自家大門,那股想開門又不知道會遇上什麼事的感受在他心中死命交戰。他自己也弄不懂這麼早回來幹什麼,他的原則是一出門不過午夜不回家,從來也沒變過,不是嗎?
唉!別想這麼多了,進門吧。
一打開門,丁鴻開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客廳和餐廳的燈大亮,電視開著,空氣中飄著飯菜的香味,廚房裡還傳出鍋鏟碰撞的聲音。
不會吧,艾希亞在「等」他回家,而且顯然不是準備嚴刑拷打。
希亞端著煎好的魚從廚房出來,正好看見愣在門口的丁鴻開。她將手上的魚放到餐桌,親切地招呼著他,「丁鴻開,你回來得正好,吃過飯沒有?」
丁鴻開搖搖頭,若不是肚子有餓的感受,他是不會想到吃東西這回事的。
希亞沒有理會他一臉的茫然,逕自拉著他到餐桌邊坐下,邊盛飯邊說道:「我弄了鍋咖哩,炒一盤大白菜、煎條魚,還煮了味噌湯,你一定要多吃一點。嘗嘗味道合不合胃口,但是不管好不好吃,今天你都得陪我解決掉這一桌的菜。」
一直到希亞把飯放到丁鴻開面前,自己也在他身邊坐下,丁鴻開才開口說了進門以後的第一句話,「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這一大桌菜。」
「晚餐啊!不然你以為是什麼?辦家家酒啊?」
「呃……不是,我是說……為什麼?」
希亞著實不懂他的意思,直到看見他略顯不自在的表情,這才恍然大悟。哈!原來這傢伙也懂得心虛啊!
她聳聳肩道:「反正大家都要吃飯,所以就多弄一點。」
看丁鴻開還是不動,希亞只得再開口說:「別客氣,吃嘛!我又不會暗算你。」說完,硬把筷子塞進他手裡。
再不吃好像顯得自己不識好歹了。丁鴻開夾了口菜,算是開動了。
看他終於開始吃,希亞也才安心地動起筷子。
這是一頓很安靜的晚餐,丁鴻開不說話,希亞也不知道要和他說什麼,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中午忘了問丁老關於丁鴻開的個性與脾氣如何,但希亞的直覺告訴她,真正的丁鴻開,應該是她剛到時那個幽默、性感的帥傢伙,也是丁老口中那個什麼事都會告訴他的好兒子。
就在希亞亞心裡暗忖時,沒想到先打破沉默的人,是丁鴻開。
「你今天……還好吧?」其實他真正想知道的是,她對他「落跑」的事有什麼反應。
丁鴻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此一問,只是腦中閃過這個想法,便開口說了出來。天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以前那些復健師在他溜掉之後都在做什麼。
希亞在心裡暗笑,但表面上仍舊不動聲色。
「很好啊。對了,我見到你父親了。」她的語氣像是買了份報紙一樣的不經意。
丁鴻開聞言,差點嗆到,「我父親?你去找他?」
「對啊,我們約出來吃了頓中飯。」
「你找我父親做什麼?」他的口氣相當不好。
「MTC僱用我的時候,同時答應我丁氏那邊會給我無條件的協助。」
「你去向我爸勒索了什麼?想從他那兒得到什麼好處?」
「你別說那麼難聽好不好?我只是和他隨便聊聊而已。」希亞的語氣依舊平和,一絲怒意也沒有。
「艾小姐……」
「希亞。」
「好吧,希亞,我想癱瘓和復健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希望你去打擾我父親和他的生活。如果你自己的能力無法勝任,我勸你及早打退堂鼓,不要拖其他人下水,可以嗎?」
嗯,不錯!有進步,這可是他自進門后,第一次對她說話用超過三個句子,希亞有股起立鼓掌的衝動。
結果她只是淡淡地應了句,「好,我知道。」
晚餐又繼續在尷尬的沉默中進行。
晚餐后丁鴻開堅持要洗碗,希亞完全無異議,因為她憎惡洗碗這個工作。
接下來時間,兩個人各自打發,丁鴻開洗完澡、看了一會兒報紙后,就把自己關進房間里去了。
希亞見狀,不禁輕嘆口氣,在沙發上換個姿勢,繼續玩她的電視遙控器。跟這麼悶的人住在一起,她不學會自得其樂都不行。
不過她至少已經讓丁鴻開在她面前表現情緒,也肯和她說話,雖然語氣還是淡漠客氣的,但是不到兩天就能做到這樣,已經算不錯了。
電視上播的節目很無聊,希亞不耐煩的關掉電視。看看時間還早,她把今天的報紙又翻了一遍,看完后她起身晃進廚房,把她今天下午才買的食物重新整理一遍,接著喝了一杯水,然後跑到陽台上吹了幾分鐘的風。
當她把整個屋子逛完一圈,回房去洗完澡、換上睡衣,拎著下午剛買的雜誌走回客廳,打算打開音響好好享受一下時,卻發現丁鴻開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沙發上,電視是開著的,但他獃滯的目光卻顯然不在螢幕上。
「丁鴻開。」希亞微微出聲喚他,不過他似乎沒聽見。
希亞踱近他身側,不解地望著他將近一分鐘,丁鴻開仍舊是同樣的姿勢、表情。希亞還發現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額頭上還冒著冷汗,那副模樣看起來像是……見鬼了!
她伸手按掉電視遙控器的電源,螢幕閃爍一下之後歸於一片空白,但丁鴻開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希亞在他面前蹲下身讓兩人目光平視,強迫丁鴻開看她的眼睛。
「丁鴻開、丁鴻開!」她望著那對沒有焦點的眼睛,逐漸加大聲量,一直到她覺得可能會吵到鄰居了,才見到那對失神的眼眸逐漸凝聚在她臉上。
「你還好嗎?丁鴻開。」希亞自覺問了一個非常笨的問題,任誰都看得出他根本就是一副「很不好」的樣子。
丁鴻開只是定定地看著希亞,並不說話。
「你還好嗎?」希亞不放棄地又問了一次。
丁鴻開不是不願回答,只是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向希亞解釋自己的情況。
已經好一陣子不曾這樣失去控制,當安姬和洛克的影像在白天出現的時候,他總是能輕易地應付,喝酒、砸東西或是將音樂開得震天價響,罵罵人也行,反正多得是轉移注意力的方法。
只有當他們在睡眠中突襲,他才會毫無招架能力地任其宰割,從頭到尾再次經歷那種椎心刺骨的折磨。
所以他試著逃避睡眠;每當他們出現在他夢中,他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合眼。
原以為自己已經克服了,沒想到今晚他們一出現,他依舊是如此的軟弱,只能坐在這裡,任由愧疚啃噬著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我沒事。」丁鴻開清清喉嚨,用異常粗啞的聲音回答。
「你確定?」希亞狐疑的眼光仍然沒有離開他。
「我確定。」丁鴻開固執的眼神和希亞對視。
希亞陡地覺得氣氛有些走樣,兩個人的臉靠得這麼近,姿勢好像又過分親昵,丁鴻開的眼睛像深海般地深黑不見底,她竟然有股沉溺其中的衝動。
「我去替你倒杯水。」希亞突兀地站起身直奔廚房,匆匆脫離他的「魔力」範圍。
丁鴻開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偷偷吁了一大口氣;不過可惜的成分或許更大。
「你的水。」希亞將水杯遞給丁鴻開,他現在的氣色比剛剛好多了。
丁鴻開本想告訴希亞,以他現在的狀況來看,酒精可能比水有用多了,不過他還是接過杯子,喝了一口。
「介意告訴我你遇上了什麼可怕的事嗎?」希亞在他身旁的沙發上坐下。
「這應該不在你們復健師的工作範圍吧?」
「或許。不過現在不是我的上班時間,所以我的身分不是復健師。你可以把我當成室友、清潔工或是剛認識兩天的陌生人,我只是單純關心你,沒有任何目的。當然,你也可以沒有任何目的地回報我的關心──不用說謝謝了!」
她最後一句話令丁鴻開差點失笑,但是表面上仍舊不動聲色,「照這樣說,我更沒有理由去對陌生人開口了。」
「別這樣見外嘛!阿開,我這個室友最貼心了。」希亞立刻擺出一副多年好友的模樣。
「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著。」丁鴻開相信希亞和其他復健師的目的沒有兩樣,只想達到讓病人復健的目的,他才不信她是真的關心他,她不把他當精神病患研究,他就很高興了。
「真的不說?」希亞斜眼瞄著丁鴻開,擺什麼高姿態啊?氣人!
「不說。」丁鴻開發現逗逗她還挺好玩的。
「不說拉倒!」希亞站起身準備走人了,「本小姐天性聒噪,沒法陪你在這裡靜坐,相看兩相厭。我先回去睡覺了,晚安。」
「別走!」丁鴻開倏地伸手拉住希亞的手。
「你幹嘛?」希亞瞪著抓住她手臂的手和它的主人。
丁鴻開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不是希望她離他愈遠愈好,別來煩他嗎?可是他現在就是不想一個人留下來,他害怕安姬和洛克會回來。
或許希亞和其他復健師的作用一樣,頂多讓他拿來罵一罵轉移注意力罷了,可是丁鴻開下意識知道他不會去罵希亞,在她身邊讓他有種莫名的安全感,他不想放開這難得的平靜。
「別走,我……我不想……一個人。」丁鴻開囁嚅地說。
「唉,你這個人……」希亞無奈地嘆了口氣,「要我留下來陪你可以,但是我很愛講話,我不敢保證會不會又問到你的隱私喔!」
「我有不回答的權利。」軟弱的表情倏地消失,他又是那副高傲的樣子。
「就這麼說定。」希亞坐回原來的位置,興緻勃勃地翻起她的雜誌。
丁鴻開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一分鐘之後,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你不是說你很聒噪嗎?」
「丁先生,請注意你的用詞。」希亞頭也不抬地翻過下一頁。
「呃,對不起。」奇怪,他道什麼歉,聒噪可是她自己說的耶!
客廳內一片寂靜,只除了偶爾書頁翻過的聲音。丁鴻開閑著無聊,喝光了希亞剛剛倒給他的水,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三秒鐘換一次台。
未幾,他重嘆一口氣,關掉電視,用拐杖支起身體,在偌大的客廳里走來走去。
他在希亞身後站了三分鐘,然後決定她手中是本很無趣的雜誌。
丁鴻開又踱開,希亞還在猜他下一步要做什麼,一陣氣勢磅礴的管風琴聲緩緩響起,是安德魯洛伊韋伯的「歌劇魅影」前奏。
他站在音響旁,一回頭正好瞥見希亞在笑。她的臉還是低下看著手中的雜誌,可他就是感覺得出她在笑。
「你也喜歡音樂劇?」丁鴻開把音樂聲調小,開口問希亞。
希亞笑著抬起頭,點點頭答道:「很喜歡。」
其實她已經笑了好一會兒了,從他開始坐不住她就笑了。這個丁鴻開,希亞有十成十的把握他原來絕對是個愛講話的人。
丁鴻開卻看希亞的笑看得痴了,他從不否認她是個迷人的女人,但是她那張神似茱莉亞羅勃茲的臉,笑起來不知又比那個外國女星美上了幾倍。
而且他確定他曾看過她,尤其是眼前這張笑得心滿意足,甚至可說是得意的臉。
「你又呆掉啦?丁鴻開。」希亞被看得挺不自在,她知道自己長得不醜,但是他也沒必要看到發愣吧。
丁鴻開連忙回過神,「呃,沒有。我也很喜歡音樂劇,尤其是『歌劇魅影』。你呢?」
「我沒有特別喜歡哪一部,『星光列車』不錯,『貓』也挺好,『悲傷世界』很感人,都好。」
「你是個不挑剔的人。」他喜歡。
希亞點點頭,「沒錯。嘿,坐嘛!」她拍拍身邊的位置,「站這麼久腿不累嗎?」
「我一坐下你又不理我了。」說是這麼說,丁鴻開還是慢慢走向沙發。
「冤枉啊!大人。是誰嫌我聒噪的?」希亞並沒有忽略丁鴻開刻意避開腿的問題。
丁鴻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此時,音樂停了,過了幾秒鐘又響起另一陣音樂聲,竟然是王菲的「天空」!
「你也聽中文歌?」希亞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丁鴻開。
「小姐,我也是中國人耶!」丁鴻開覺得自尊大受傷害。
「抱歉!你這麼早就出國,我以為你很洋化哩。」
「拜讬,我連王菲結婚生女都知道。」
「可是她生完女兒胖了好多。」
「不會啊,我還是喜歡她,有個性,又有才華。」
「我不喜歡她,太跩了。」
「她有本錢跩啊!」
「你不是中國人嗎?『謙虛』兩字你懂不懂?」
「謙虛是種美德,但是有些時候是沒有必要的累贅,白白浪費表現的機會,只會默默做白工。並不是埋頭苦幹就能成功、就能出人頭地;真正的才能還是需要外界肯定。」丁鴻開一口氣說了一堆話。
「或許你說的有道理,但是我還是有我的想法。談談你在法國的生活吧,我還沒認識哪個住在巴黎還迷王菲的人,你是第一個。」希亞換了個話題,同時CD也換了一張,這回竟是台語歌「海海人生」。
希亞驚愕地睜大雙眼看著他。
「不要這麼驚訝嘛!」丁鴻開微笑道,「我不但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呀!我在法國的生活,其實和每個人都差不多,工作是重點,不工作的時候聽聽國語歌、台語歌、音樂劇,就你聽到的這些。」
「那我待會兒是不是還會聽到電影歌曲、古典音樂什麼的?」真可謂「音樂反映人生」啊!
「聰明。」
「那該有一首情歌啰?」希亞沒多問他為什麼講了一堆,卻對他的工作隻字不提。
「那個啊。」丁鴻開又笑了,「多多少少有一點。」
「這會兒你又懂得謙虛啦?」希亞打趣道。
「我和你們一樣也要談戀愛啊。別光談我,你呢?不替人做復健的時候,你做什麼?」
「玩哪!」
「玩?這麼愜意。」
「沒錯。玩玩音樂、玩玩電影、玩玩表演──」
「也玩玩愛情?」丁鴻開替她接了下去。
「對。」希亞點點頭,「玩玩愛情。」
「你很遊戲人間喔!希亞。」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叫她的名字,沒想到這麼自然。
希亞聳聳肩,「隨緣而已。」
「你有沒有想過定下來?」咦,這好像不關他的事喔。丁鴻開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現在談這個好像還太早,或許緣分還沒到吧。」希亞倒不是很介意。「這是哪部電影的配樂?好熟悉的感覺。」
「再聽聽看,你一定看過。」
「這麼確定。」希亞咕噥地看看他,再側耳仔細聽著流瀉在室內的樂聲。半晌,她猛地叫道:「理性與感性!」
「正確答案。」
「李安在法國風評怎麼樣?」
「還不錯,很有深度和幽默感的導演。」
「嗯,我也這麼覺得,只是有時候他的作品敘事性太強,缺乏高潮,容易流於沉悶……」
☆☆☆
希亞是被陽光給刺醒的,客廳牆上的時針和分針正好朝上疊合在垂直的位置;沒有錯,那真的是一根時針、一根分針和一根秒針直接釘在牆上,沒有鐘面的時鐘。
睡這麼晚,希亞倒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昨天和丁鴻開聊到幾點?四點還是五點?反正那時候天色已經泛白。希亞還記得她聽的最後一首歌是放了四遍的日文歌「LoveLoveLove」──丁鴻開的情歌,他說他會講一點點日文。
他還會說德文和俄文,他說他不擅烹飪,但是會好幾道希亞只在五星級飯店嘗過的法國菜、他說他喜歡GiorgioArmani和ChristianDior;他說巴黎四處都是狗屎,他說他看不懂盧貝松的電影,他說最想去迪士尼樂園……
反正他說了一大堆,她也一樣,說得不會比他少。
希亞還記得一件很好玩的事,丁鴻開很靦腆地開口問:「呃……我知道這樣問很老套……但是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面?」
「對。」希亞毫不猶豫地回答。
「在哪裡?」丁鴻開滿懷希望地問。
希亞告訴他這該是男孩子記住的事。
米蘭?紐約?香港?東京?他每隔幾分鐘就會猜一次。
錯!錯!錯!真是錯到太平洋去了,其中有些地方她甚至還沒去過呢。
希亞伸個懶腰從沙發上坐起來,身上蓋的薄毯掉到地上去了,不用說也知道是誰替她蓋上的。
希亞彎下腰撿起毯子,再伸個懶腰,隨即走進浴室刷牙、洗臉去了。
☆☆☆
丁鴻開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酒吧里。
大白天的,酒吧也還沒開門營業,不過店主是丁鴻開的朋友,給了他自由出入的特權。他有時候會來這兒坐坐,但是大部分的時候,他是來補充酒精的。
不過今天擺在丁鴻開面前的,是杯沒有酒精成分的檸檬水。
他是刻意保持清醒,因為大腦得空下來釐清亂七八糟的思維。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坐靠在沙發上,而希亞倚著他的肩膀睡得正熟。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雖然睡姿稱不上舒適,但卻是長久以來睡得最好的一次。
他沒有吵醒希亞,找了條薄毯子替她蓋上,就輕手輕腳地出門了──有點像是落荒而逃。
逃什麼?他也不知道,只曉得和希亞在一起的感覺太好,好得讓他害怕,讓他得出來透透氣,將事情想清楚。
她是個復健師耶!是那種在世界上他除了蟑螂以外最討厭的動物耶!
可是希亞這個人好有意思,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不知不覺地會有好多話要說──那些他從來沒想過要和別人分享的想法和見聞──這種情讓他得加倍小心,不讓一些涉及他自身問題的話脫口而出。
她喜歡音樂、喜歡電影、喜歡美食,她也喜歡旅行,她去過阿拉斯加、非洲和中東,也去過他最想去的迪士尼樂園,不過她說她最喜歡的還是睡覺。她覺得人生苦短,每個人都該及時行樂,不過她強調自己不是享樂主義者。
而他該死的欣賞極了;欣賞她說的話、她發亮的眼睛、她一些帥帥的小動作……他欣賞她的全部!
該死!
「想什麼?」酒吧的老闆兼酒保、也是丁鴻開的高中同學葛靖,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他身邊坐下來。
「沒什麼。」
「想得咬牙切齒還說沒什麼?你當我今天才認識你呀?還不快點從實招來!」
丁鴻開笑了笑,喝了口檸檬水。他和葛靖能變成好朋友不是沒有原因的,高中時大家總是玩在一起,而葛靖總記得照顧和陌生人鬧不起來的阿開。雖然日後葛靖沒再跳舞改行做生意,他們倆還是一直保持聯絡。這回他出車禍,周遭所有親人、朋友都勸他接受復健,只有葛靖啥也沒說,只提供了他的酒吧讓他喝酒。
「我遇上了一個很談得來的朋友。」丁鴻開緩緩地開口。
「那很好啊,你幹嘛咬牙切齒的?」
丁鴻開嘆了口氣,並不回答。
「哦!」葛靖瞭然地笑了出來,「女人。」
「給點建議吧,你不是個中老手嗎?」
「我就不信你在法國沒追過女人,那個叫什麼夏綠蒂的,連台灣報紙都登了,你還問我該對女人怎麼辦?」
「她只是個朋友……呃,其實也還算不上。」
「誰?夏綠蒂?還是你說這個什麼來著?」
「她叫艾希亞。她和夏綠蒂都是我的朋友。」丁鴻開順便回答了他的問題。
「那也無所謂呀!女的朋友,我就有很多啊。」
「艾希亞是我的復健師。」丁鴻開悶悶地吐出這一句。
「你是說那個艾希亞就是……就是公司派來的……大麻煩?」葛靖結巴起來了。
「沒錯。」
「阿開,」葛靖又拍拍他的肩,「你的麻煩真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