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施施驚呆了。她知道有事情發生,但不確定是什麼事。在那一瞬間,她和霍瑞基彷佛串連在一起了。她不喜歡那種感覺,不想要那種令人不自在的親密。她向來以獨自一人為樂,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滾動的球,偶爾會撞上別的球,但從不停止。但是在剛才的那一瞬間里,滾動停止了,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只不過是比陌生人熟一點點的點頭之交。他沒理由那樣看她,好象他跟她很熟。她沒理由感到心頭小鹿亂撞,那種類似看健怡可樂廣告得到的快感。

如果這是她最近一年來的怪異變化之一,那麼她對它的厭惡不亞於其它的改變。真要命,她希望一切恢復原狀。

她還來不及振作,畫廊的大門就在她背後打開。季亞的臉上立刻露出專門應付買主的笑容。令她驚訝的是,他似乎沒有注意到任何異狀。「麥參議員,麥太太。」他招呼著走向他們。「真高興見到兩位。要不要來點飲料?茶、咖啡,還是烈一點的東西?」

施施猛然轉身時,一個高高瘦瘦、時髦漂亮的婦人用無精打彩的語氣說:「茶。」

但她的話聲幾乎被她丈夫的聲音給淹沒。「咖啡,不加牛奶。」他的語氣強而有力。

令施施驚訝的是,她認得他。這張臉孔在電視上出現的頻率之高,連從不關心時事的她都知道他是誰。如果季亞以前說的是麥參議員,而不是麥氏夫婦,她就會知道。麥卡森參議員的領袖氣質使他從市政府進入州議會,再從州議會躋身華盛頓的國會殿堂,順利連任兩屆參議員。他擁有金錢、魅力、才智和野心,簡而言之,那些條件終將使他邁向總統之路。

她一見他就討厭。

令她反感的也許是職業政客練就的溫文爾雅。她在他身上看到的不是冷酷無情,而是從他的魅力中隱隱透出的鄙視。他是那種私下認為他的選民不是低能兒就是鄉巴佬的政客。

但他的儀錶堂堂卻是無可否認的。一百八十五公分左右的身高,虎背熊腰、看來結實卻不擁腫的體格,使他給人權威的印象。他的褐發仍然濃密,斑白的鬢角令人著迷。他的髮型師手藝不錯。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栗子色,臉部構造強悍中透著古典氣息,但他咄咄逼人的下顎毫無古典美。

她立刻知道她不想畫他的肖像。事實上,她連一分鐘也不願多跟他共處一室。但是……那會多麼其有挑戰性。她能不能把那充滿優越感的表情像一層透明塑料膜般畫在那張本質好看的臉孔上?表情最為重要。麥參議員學會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表情給大眾看。但此時此地,只有他認為應該對他卑躬屈膝的季亞和她在場,他的假面具滑落了一點。施施確信如果她穿戴的是名牌服裝和昂貴首飾,而不是簡單的裙子和套衫,他對她的反應絕不會是輕蔑的瞥視和逗留在她胸部上的侮辱性目光。

她差點要不屑地嗤之以鼻,但及時阻止了自己。茜妲費心替她安排了這場會面,她至少可以表現出基本的風度來。她心存同情地把目光轉向麥太太。

她的同情是糟踢了。麥太太顯然自認高高在上,地位不如她者的同情根本是匪夷所思。參議員對他的表面形象下過苦工,他的太太則懶得費那個力氣。她的地位十分穩固,不必擔心有年輕貌美的女人取代她,除非她的丈夫想拿他的政治前途冒險。訴請跟這個婦人離婚的官司會打得很棘手和苦不堪言,而且會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麥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燈。

參議員夫人的苗條時髦和百無聊賴都很符合時尚。她的頭髮是香檳色的,至少這個星期是;剪到肩膀上一點點的清湯掛麵式短髮全部往後梳,露出蛟好的臉蛋和華麗的鑲鑽金耳環。身為一個標準的紐約人,她穿著式樣簡單的黑色緊身連衣裙。那件使她看來骨瘦如柴的連衣裙,價錢可能超過施施所有的衣服加上部分的傢具。

季亞端著咖啡和茶回來,注意到施施和麥氏夫婦沈默地站在原地。「對不起,我忘了替你們介紹。」他喊道。「參議員、麥太太,這位是施施,茜妲想介紹給你們的肖像畫家。施施,麥卡森參議員和他的夫人瑪歌。」

施施朝麥太太伸出手,覺得自己像只伸出爪子的狗,從參議員夫人的表情看來,她在她眼中很可能連狗都不如。麥太太擔心受污染似地只用指尖碰了碰施施的手。如果參議員真要競選總統,那麼他的握手教練得嚴加訓練他的妻子,使她贏得選民的好感,以免她成為競選的絆腳石。

參議員卻很會握手,輕快有力又不給人壓迫感。握手握得好可能是職業政客首先得學會的從政技巧之一。一幅畫面突然在她腦海浮現;教室里坐滿熱切認員的年輕政客,教室的門上掛著「握手一○一」的牌子。但他破壞了那個印象,再度盯著她的胸部看。她開始認為這件鮮紅色的針織套衫不僅危險,而且是招來災難的禍根。也許她不應該梳頭髮和塗口紅,雖然口紅可能在她吃熱狗時都被吃掉了。

茜妲的辦公室門再度打開,施施寬慰地轉身。茜妲氣沖沖地走出來,臉孔因憤怒而緊繃,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幾乎是驚恐的。她一看到麥氏夫婦,臉上的表情立刻變成平時的親切友好。

瑞基出現在她背後的房門口。施施不想看他,以防萬一怪事再度發生,但好奇心和難以抵抗的衝動使她的視線轉向他。令她如釋重負的是,這次他沒有回以凝視。他的表情平靜,好象茜妲的憤懣絲毫沒有影響到他。他用莫測高深的眼神瞥了眾人一眼,然後從容不迫地走向他們。他的身材高大,但沒有因此而彎腰駝背,像個運動健將,身高和身體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想起健怡可樂的廣告,施施猜想著瑞基不穿上衣會是什麼模樣。

她的心頭又開始小鹿亂撞。她的肚子一點也不餓,但她的嘴巴卻像整天沒吃東西后聞到烤麵包的香味般開始流口水。女人可以拿瑞基當飯吃。別胡思亂想,她既擔憂又難為情地暗中警告自己,但是她上了太多藝術課,無法不精確地在腦海中描繪出他一絲不掛的樣子。她可以從他合身的衣著中看出,他是個沒有讓一身結實的肌肉變軟的男人。她想象著他赤身露體地躺在床上,嗯,果然很有看頭。但令她心神不寧的是,她看到自己在他身上爬來爬去,意圖吻遍他全身每一寸肌膚。他身上會有幾寸特別有趣的部分需要多加照顧。

「卡森,瑪歌,歡迎光臨。」茜妲的招呼聲打斷施施的綺思遐想。她發現自己一直在盯著瑞基看,急忙把視線移開。她感到兩頰發燙,希望她沒有滿臉通紅。

茜妲朝他們走來,迷人的小腿上方是紫銅色的套裝短裙。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施施研究著茜妲的套裝顏色。她分辨不出哪件衣服出自哪個設計師之手,對顏色卻是過目不忘。

茜妲先和瑪歌交換空中虛吻,接著把她的魅力轉向參議員。他握住她的雙手,傾身在她的臉頰印下一個扎紮實實的吻。施施從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參議員用力握緊茜妲的手,茜妲趁轉向施施時,巧妙地把手從他的掌中抽出來。

「看來季亞已經奉上了飲料。」

「瑞基。」參議員大聲說,宏亮的聲音蓋過茜妲的話聲,就像對他妻子一樣。施施懷疑他是否有打斷女人說話的習慣。他伸出右手;她看到瑞基眼中閃過不願停留寒暄的神情,但禮貌迫使他跟參議員握手。

麥參議員使出渾身解數握這個手,甚至用左手蓋在他們相握的手上。一定是他的握手教練告訴他這個動作可以使對方覺得他知人之所感。只是這一招不但對瑞基無效,反而使他更加面無表情。「你的氣色很好。」參議員說。

「參議員。」瑞基簡短生硬地打招呼。聽來他們沒什麼交情,施施推斷。仔細觀察著他們,她看到參議員的指節變白,一會兒之後瑞基也指節泛白。

撒尿比賽,她心想,感到十分有意思。不管原因是出於厭惡、爭強好鬥或單純的雄性間攻擊,總之參議員企圖擠扁瑞基的手。這一招更是弄巧成拙了。瑞基迅速扭轉局勢使參議員處於劣勢。

「生意好嗎?」參議員問,努力面不改色地繼續緊握瑞基的手,也有可能是他現在想鬆手也松不了。「一定不錯,在當前的經濟環境下。景氣好得驚人,不是嗎?」

「我沒有怨言。」

參議員的額頭冒出一顆汗珠。厭倦了這場無聊的比賽,瑞基突然放了手。參議員勇敢地忍下來沒有去揉疼痛的手,但那個衝動一定很強烈。

即使參議員要求瑞基跟他比腕力,她也不會訝異,施施心想。不知道表現於行動的敵意是來自參議員親吻茜妲時,施施在他眼中看到的曖昧情懷,還是他只是不喜歡瑞基可以撒尿撒得比他遠。施施認為瑞基才不會跟參議員一般見識。如果他和參議員比賽,她一定會站在他那一邊;她也許並不是很喜歡瑞基——其實她跟他不熟,談不上喜不喜歡——但她見到參議員就討厭。

「聽說你們要去羅馬。」茜妲對瑪歌說,語氣十分自然,好象並不在意讓他們看到她跟瑞基爭吵,但施施知道其實不然。研究臉孔的習慣使她明察秋毫,茜妲眼睛周圍的緊繃泄漏了內情。

「旅行延期了。卡森今早有緊急會議,跟總統開會。」她得意地補充。「我們——」

參議員又扯開嗓門跟瑞基說話,茜妲不得不靠向瑪歌才能聽見她說什麼。也許參議員是故意打斷女人們的談話來突顯自己的權威,或者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們在談話,這一點更加欺負人。

施施心不在焉地聽著四個聲音交雜重疊,但連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對股票和麥氏夫婦的羅馬行都沒有興趣。她煩躁無聊地變換著姿勢,準備放棄到手的生意,回她的公寓去繼續作畫。瑞基為什麼逗留不走?他根本不在乎參議員對股市的看法。他一定知道沒有他在場,茜妲會輕鬆許多。她也是,施施承認。她故意不去看他,深恐會再度觸發那怪異的聯繫。

「很高興你們有這個機會跟施施見面。」茜妲說。聽到自己的名字,施施的注意力立刻轉回來,她發現茜妲親切地對她微笑著。「我這裡有她的一幅作品,如果你們想看。只可惜不是肖像畫,因為肖像畫都是特約繪製的。」

施施悶聲不響地挾緊活頁夾,無意把作品拿給任何人看。

「沒關係。」瑪歌說。「只要是妳推薦的,我相信她一定行。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妳提到范登新作。我相信它們的色彩會使我的客廳更加出色。」

施施努力剋制翻白眼的衝動。她不反對麥太太想要用畫裝飾客廳牆壁,但是用范登的畫?他雖然是當紅炸子雞,但在同行眼中,他只不過是沒有才華的狡猾騙子,把大塊油彩塗在畫布上就稱之為畫。

「那當然。」茜妲說,優雅地朝范登作品的方向擺擺手。

施施不打算再跟她們耗下去。「我得走了。」她說,抓緊她的公文包。她需要這份工作,真的真的很需要。她把心一橫,準備說些客套話和安排在麥氏夫婦從羅馬回來后就開始替他們繪製肖像。她張開嘴巴,卻聽到自己說:「對不起,我沒辦法替你們畫肖像,麥太太。我的檔期滿了。」

那些話連她自己聽了都嚇了一跳,但至少她是撒了個禮貌的謊,而不是老實地說她一看他們兩個就討厭,除非可以在他們的肖像上加錐形角、山羊鬍和乾草叉,否則她絕不肯畫他們。她有點自豪;西藏牧羊人不可能編出這麼好的謊言。

「什麼?」瑪歌一臉驚訝。

茜妲的表情先是吃驚,然後是擔憂,好象她已經開始想象施施會怎麼回答瑪歌的問題。施施沒有給自己時間思索該怎麼回答,她必須趕快離開這裡,否則她對傻瓜和混蛋的薄弱忍耐力隨時會耗盡,而說出真正會令茜妲尷尬難堪的話來。她猛然轉身,差點用跑的快步走向畫廊大門。

她把活頁夾換到左手,伸出右手去抓門把,但一個高大的身軀突然出現在她身旁,一隻深色衣袖的手臂快速伸到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一個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讓我來。我也正要走。再見,參議員、麥太太、季亞。」

從來沒有人替她開過門,施施驚訝地忘了道別。實不相瞞,令她吃驚的不僅是瑞基的殷勤有禮,還有他的近在咫尺。她的心頭又小鹿亂撞了。幾分鐘前她才在腦海里把他的衣服剝光,此刻有他在身旁當然令她心神不寧。

瑞基讓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一時之間他們被封閉在寂靜的小門廳里,外層門的煙青色玻璃減弱了戶外的陽光。他趨前打開外層門時兩人間的距離縮短,他的西裝外套輕拂過她的手臂,高價古龍水的幽香飄向她的鼻子。她的心頭又是一陣急跳,伴隨而來的是如波潮乍起的性覺醒。這樣是不行的。她迷憫地踏上人行道。先是早晨的健怡可樂廣告,現在竟然是瑞基。也許今晚是月圓之夜什麼的,但月的盈虧從未影響過她的荷爾蒙。其它的事物也沒有。也許她應該去醫院挂號,確定一下她的卵巢沒有突然分泌過度。這種事要發生也應該發生在懵懂無知的青少年時期,現年三十一歲的她沒空也不想沉溺於荷爾蒙引起的無聊行為。

「施施?」瑞基在她眼前搖搖手,她突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想心事時,一直凝視著他而臉紅了。

「抱歉。」她嘟嚷道。「你剛才說什麼?」

他的嘴角微微揚起,好象在壓抑笑容。「我問妳要不要搭便車回家,開始下雨了。」

原來如此。天空看來陰陰的不僅是因為煙青色玻璃的緣故。她在畫廊里時烏雲遮住了陽光。她抬起頭,看到雨點開始打在人行道上。她立刻把活頁夾往懷裡揣。不搭便車,她的畫就難逃被淋濕弄壞的命運。

「要,麻煩了。你的車在哪裡?」她邊間邊往左右瞧。

「就在這兒。」他舉起手,一輛深灰色的賓士轎車駛來停在他面前的路緣。她心想,這樣確實比站在路邊朝經過的計程車拚命揮手方便許多。

他把手放在她背上,傾身向前拉開車門。意料之外的接觸帶來意料之外的快感,使她差點絆了一較。站穩后她鑽進轎車的後座,往奶油色的真皮座椅深處移動,挪出空間給他進來。她的心在狂跳、肺在起伏、胃在收縮。不幸的是,那無疑意味著她的精神錯亂了。

瑞基在她身旁坐定。「艾華,先送施施回家。」他對司機說。

「好的,先生。」艾華的口音略帶英國腔。「施施小姐住哪裡?」

瑞基說出地址,施施驚訝地望向他,然後才想起她住的那棟公寓大樓是他的產業。她很驚訝他還記得,但股市天才可能得有記得住任何微小細節的本領。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她往後靠在椅背上,撫摸著座椅,享受牛皮光滑柔軟的質感和迷人的氣味。

她忍不住瞥向瑞基,發現他正面帶微笑地望著她。說也奇怪,她從未把他和微笑聯想在一起,他太自製,甚至到了冷漠的地步,但他此刻的笑容看來是那麼自然,好象他經常練習一般。親切感使她的嘴角跟著往上揚。

「我猜你對廢話的忍耐度跟我一樣低。」她說,咧嘴而笑。他聽了開懷大笑,真摯的笑聲使她的五臟六肺又開始大跳恰恰。

「妳是那樣急於逃離那裡,我還以為妳會撞破玻璃跑出去。」

「我不知道誰比較令人受不了,參議員或他的太太。他們兩個都令我起雞皮吃痞。」

「除了他們以外,每個人都有同感。季亞努力使自己變成隱形人,但又不願意離開,以免錯過好戲。」瑞基提到季亞時,語氣變得不帶感情,施施猜忖著他是否知道茜妲和她的助理有染。那絕對足以構成離婚的理由,瑞基看來不像是那種能夠容忍妻子紅杏出牆,或願意接受婚姻諮詢的男人。

毛毛細雨突然變成游陀大雨,街上的行人急忙走避,人行道上開出一朵朵雨傘花。施施喜歡雨聲,但今天的雨聲聽來特別引人共鳴。一陣寒意突然使她起了雞皮疹疼,她交抱雙臂抵禦寒冷。

「艾華,請打開暖氣。施施會冷。」

「好的,先生。」

「我並不是真的冷。」施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否認。經常感到冷使她有點難為情,好象那是她不願意承認的弱點。「聆聽雨聲使我起雞皮吃喀。」

「妳在發抖。要不要披上我的外套?」

想到裹著充滿他體溫和氣味的外套,她的體內就有一股暖流升起。暖意令人舒服,但背後的原因卻不然。至少她對廣告的著迷在廣告播畢時就結束了。這種奇怪的感覺一定也會在她下車遠離瑞基時結束,但在那之前她必須嚴防自己做傻事,例如投入他的懷中。哇,那一定會使文華驚訝地聳起眉毛!連她自己可能也會聳起眉毛,因為在那些與她性格不符的事情中,對男人投懷送抱名列前茅。

「施施?」瑞基追問,又在她眼前搖手,臉上又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希望他別再做那兩件事了。前者令她氣惱,後者令她心神不寧。

「什麼?」

「要不要我的外套?」他已經把外套脫下來了。

「哦,謝謝,不用了。對不起,我有點心不在焉。」

「我注意到了。」他不顧她的拒絕,把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差點愉快地**。跟她想象中一模一樣,暖烘烘得令她快要融化。她舒適地捲縮在外套里,拉高衣領把半個臉埋在其中,不自覺地深深吸氣,像癮君子吸早晨的第一根煙似地把他的味道吸進肺里。

「我必須設法遮住那件套衫。」他順帶解釋道,語氣中透著笑意。

「它是個招來災難的禍根,我回家后要把它燒掉。」

「不必白費事。真正具有殺傷力的是套衫底下的東西。」

天哪!他也感覺到了。

那個領悟有如五雷轟頂。她無法動彈,無法看他,深恐會在他眼中看到她不願面對的表情。這不是鮮紅色套衫或月亮盈虧引起的反常行為。她無法說明她怎麼會知道,但可以肯定不可能是經驗告訴她的,因為她這些年一直努力避免讓男女關係搞亂她的生活。瑞基是一個小時內第三個用欣賞的眼光看她的男人。

唔,如果把參議員算在內就是第四個。但是參議員的目光中侮辱的成分大於欣賞——但瑞基的情況沒有那麼單純。季亞未經考慮、出自反射動作的引誘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但話說回來,季亞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瑞基則不然。

要不是他正在打離婚官司,而且對象是施施事業生涯中的重要人物,那麼她可能會有些心動。不,老實說,她已經非常心動了,而且是明知故犯。但心動並不表示她必須採取行動。一個能夠看到鬼魂和使交通號誌在她接近時變換的女人,當然不需要一個男人來使她的生活變得更加複雜。她應付得了鬼魂,但應付不了男人,尤其是瑞基。至於為什麼認為瑞基比其它男人麻煩,她不願意深入思考這個問題。

但是觀察他和研究他的衝動幾乎令她無法抗拒。為了逃避那雙精明銳利的深色眼眸,她只好保持目光向下,結果卻發現自己在凝視著他的雙手。那雙手有種粗曠的優雅,她訝異地心想。她一直把他想象成穿著昂貴服飾的碼頭工人,但此刻不禁納悶她為什麼不曾注意過他的手。它們的形狀優美,充滿力量的美,像米開朗基羅筆下的大衛,有修長的手指和發達的肌腱。她看到幾個老繭、幾道疤痕和修剪整齊的指甲。麥參議員不該愚蠢地跟這個男人比力氣。想起當時的情景使她低聲輕笑。

「我敢打賭參議員再也不會嘗試用力握你的手。」她津津樂道。

他揚起濃眉。「妳看到那幼稚的舉動了?」

「嗯,很好玩。他的指節變白,接著你的指節變白,然後他的額頭開始冒汗。我差點歡呼喝彩。」

他大笑。「妳的文明禮貌經不起考驗,對不對?我以前都沒有注意到。」

「參加撒尿比賽的人不是我。」她指出,有點惱火他顯然認為她是野蠻人。她自認很有教養。她從不用力握別人的手,因為怕會傷到自己的手。也許那跟不想傷害別人不同,但結果是一樣的。

「說的也是。」他又露出若隱若現的微笑。他抬頭往窗外瞥一眼,看出她住的公寓大樓快到了。「這麼快就到了。」他說,聽來不太高興。

她沒有告訴他為什麼一路駛來都沒有遇到紅燈或塞車。

「晚上一起吃飯好嗎?」他轉向她,兩人的肩膀相碰,他的左腿碰到她的右腿。她覺得他的體溫像磁鐵般吸引著她,使她有股瘋狂的衝動想要靠過去看他能使她變得多暖和。她敢打賭一定很暖和,也許像著火被烤的一樣暖和。

「天哪,不要!」

他放聲而笑。「拜託,別擔心會傷了我的感情。」

施施像少女般羞紅了臉。總有一天,也許到九十歲時,她能夠學會出於禮貌地說謊。

「我的意思是······你會使事情變得很複雜,要求時間、性和那類的事,而我現在已經快要忙不過來了。」太好了。他又在笑了。等發覺自己說了什麼時,她想要用手蒙住臉,但還是固執地往下說。「還有茜妲得顧慮。她對我一直很好,在別的畫廊不肯展出我的作品時接納了我。雖然你們分居快一年了······總之,我認為那樣不太妥當。」

他一言不發良久,只是用無法捉摸的表情望著她。「我還會問的。」最後他說。

她不明白為什麼那句話聽起來有點像恐嚇。霍瑞基顯然是個不習慣被拒絕的男人。「隨便你,」她說,這時賓士在大樓前停下。「我還是會拒絕的。」她脫下外套還給他,伸手準備開車門。

「別傻了。」他按住她的手。「沒有必要淋雨。車上有傘,我送妳到門口。」

「不用了,謝謝。」

「那妳的活頁夾怎麼辦?」

問得好。雨下得還真不小。她皺緊眉頭望著他。「你不必看起來這麼滿足。」

他似笑非笑地伸手去拿雨傘。「甜心,妳不知道我滿足時是什麼樣子。」

沒錯,但她想象得出來。他低頭親吻她慍怒的唇,那個吻雖然輕,但殺傷力一樣大。

「想一想。」他低聲說,打開車門,把雨傘伸出去撐開,先下車在門邊等她爬出來。

「想一想。」她粗聲惡氣地學他說,逗得他又笑起來。火冒三丈的她沒有心思去在乎爬過座椅使她的裙子縮到大腿上。讓他看吧,他也只有看的分。

他們一起越過人行道沖向雨篷下的門口。他沒有讓她的活頁夾被雨水濺到。雖然想踢他一腳,但她還是很感激他的細心。他送她到門口后就轉身快步走向等待中的轎車。她不等車開走就進入大樓。她需要回到她安全、與世隔絕的世界,遠離誘惑。

她需要秩序,而非混亂平靜,而非刺激。最重要的她需要作畫。只要手中握著畫筆,她就可以封閉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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