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想一想。她想了,而且想了很久。有那麼多時間可以作畫,她卻站在畫布前發獃。問題不是出在瑞基和她之間的吸引力,而是出在她無法不去想他。其它的男人對她來說都不具意義,即使曾經進入她的腦海,她也可以輕易地把他們忘懷,照常過她的日子。他們沒有一個令她心動過。至於瑞基,她不能昧著良心說她不心動。
她覺得自己很沒出息,被一個男人搞得這樣魂不守舍。她對他的著迷不會有結果,所以浪費時間在出神想念他上實在很愚蠢。倒不是其它的男人會有比較大的機會,而是瑞基三番兩次令她不知所措。她不是沒有想過在這世上有哪些男人,有可能引起她到目前為止都不存在的性慾,但瑞基絕對不在名單上。瑞基是有婦之夫,他的妻子是她的事業夥伴。現在他們夫妻倆正在鬧離婚,因此她更應該遠離瑞基。
雨停了,但天氣仍然陰陰的。畫室里雖然有充足的照明,但跟陽光還是不一樣。平時她不會因人工光源而困擾,但今天她需要明亮的陽光。聖羅倫斯河是她最愛的主題之一,她拍了許多它的相片,最近一直在畫其中一張相片中的聖羅倫斯河,但沒有陽光,她就畫不出正確的顏色。她沮喪地把畫筆插進松節油罐里嘩嘩地攪動。她在唬誰呀?即使有陽光,她也畫不出來。她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都無法畫出正確的色彩了。
她希望她能指出引起改變的是什麼,但怎樣也想不出來。她為什麼該注意到克雷頓村唯一的紅綠燈在她接近時變成綠燈?那又不是什麼非比尋常的事。她不是沒有注意到她養的植物看起來非常快樂,但起初只是以為她正好養到某些極其生命韌性、能夠忍受她胡亂照顧的植物。也許至今仍是這麼回事。以前她還得經常更換它們,現在無論她怎麼做,它們都照樣茁長。連從小鄉村搬到大都市都影響不了它們。仙人掌已經開了好幾次花,蕨類植物日益翠綠茂盛,連嬌弱至極的花草在她三天兩頭更換擺放地點的折磨下,還是毫髮無損。
她不想要與眾不同。她親眼看到她的父母以藝術天分為借口,開脫他們各種自私自利、自我擴張、傷害他人的行為。她不想跟他們一樣。她想成為一個完全正常又正好有繪畫天賦的人,那已經夠與眾不同了,但她至少還應付得來。但是一個搞亂電子定時器、影響大自然和能夠看到鬼魂的畫家?哇,那就太不正常了。連母親都沒有那麼過分,雖然她有段時期曾在神秘學中尋求靈感。施施記得那大多跟吸大麻煙捲有關。只要有心,借口唾手可得。
她嘆息著清洗畫筆。今天是畫不成聖羅倫斯河了。它不再像以前那樣令她著迷,魅力甚至不如最平凡的臉孔。
熱狗小販的笑臉躍入她的腦海。施施偏著頭,思量著腦海中的影像。儘管頭髮花白,他看起來卻是那麼年輕。二十歲的他是什麼樣子?十歲的他呢?她想象著六歲的他牙齒東缺西缺地對世界咧嘴而笑。
施施心不在焉地吹著口哨,拿起素描簿。她想要畫不同年齡的他,同一幅畫布上有好幾張臉孔,每一張臉孔都是他。
有些畫家只畫粗略的大概來取得正確的比例,但施施也是個優秀的素描畫家。她經常花太多時間在草稿上,因為她總是忍不住加上陰影和細部。令她歡喜的是,這次她順利地用炭筆捕捉住熱狗小販迷人的表情。她好久沒有畫得這麼得心應手了。
熱狗小販的名字叫陶伊萊。今天他照平常的時間收攤,計算一日所得,填好存款單,然後進銀行排了約十五分鐘的隊。他原本可以用自動存款機存款,但他不喜歡跟冷冰冰的機器打交道。他喜歡帶著蓋了章的存款收據離開,回家后立刻把收據歸檔。他對這種事很細心,部分原因是他媽媽就是如此,但主要是因為年紀越大,他越覺得對細節小心總是能免除日後的麻煩。
伊萊跟妻子結縭四十四年,直到她五年前去世。他跟妻子育有兩個兒子,供他們念完大學,看他們找到好工作和娶妻生子。伊萊很滿意他把兩個兒子教養得如此有出息。
他在很久以前就可以退休享清福。他有積蓄和一些收益不錯的小額投資;他不缺錢,社會保險金和利息收入就足以使他過跟目前一樣的日子,因為他現在賺來的錢大多照樣存進了銀行。但是每次想到退休,他就會想到他的兩個兒子和五個孫子,以及他現在存下的每一塊錢日後都有助於孫子的教育費。他不介意再多賣兩年熱狗,七十歲似乎是退休的好年紀。
在他走路回家的途中,雨又下了起來。行人紛紛跑進路邊的商店裡避雨,他卻戴緊帽子繼續前進。淋一點雨不會怎麼樣。烏雲使夜色提早到來,路燈一盞盞地亮起。夏天在匆匆離去,他可以從雨水中聞到秋天的氣息。春天和秋天是他最喜歡的季節,因為天氣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他討厭冬天,寒冷使他骨頭酸痛。有時他會考慮在退休后搬到南方去,但知道他絕不會離開他的兒孫。
離家還有三條街遠時環境開始惡化,最近常有些流氓在街上閒蕩。兩個兒子希望他搬家,但他從大兒子一歲起就住在那裡,他舍不下那棟充滿回憶的老房子。他的妻子一直把老屋修繕得很好,但自從她去世后,他就不曾對屋子做過任何事,五年下來一切都開始顯得破舊。他只是不想做任何改變。讓一切維持妻子生前的模樣可以使他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平時他在經過這一帶時都會提高警覺,但今天,只有今天,他放鬆了戒心。一個目露凶光的小流氓從巷子里溜出來擋住他的去路。伊萊幾乎還來不及注意到那張長滿青春痘和一口爛牙的臉,他的頭部左側就傳來一陣劇痛。
那一記重擊把伊萊打倒在地。小流氓彎腰抓住老人把他拖進陰暗的巷子里。小流氓又揮了兩次棍子,只因為感覺很爽,即使老人根本沒有掙扎反抗。接著他掏出老人口袋裡的皮夾,抽出皮夾里的鈔票,連數也不數就塞進自己的口袋裡。干,連一張信用卡也沒有。他氣憤地扔掉皮夾,低著頭匆匆走出巷子。整個過程,前前後後大約只花了二十秒。
陶伊萊,生性謹慎,從不帶太多現金在身上。小流氓只搶走二十七美元。伊萊躺在小巷的陰影里,隱隱約約感到細雨打在臉上。在一剎那的意識清醒中,他知道他快要死了。他想要想起他的兒孫,但他們的臉孔就是不肯浮現在他腦海中。但是他的妻子……啊,她在那裡,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笑容,那對伊萊來說就夠好了。
「收看——機智問答!」主持人崔亞歷拖長著聲音說。
施施抱著一盆爆米花窩在柔軟的沙發里看電視。介紹三位參賽者時,她一如往常地端詳他們的臉孔。中間的那個會贏,她心想,他看起來心思敏捷,有著一對聰明靈活的眼睛。她喜歡跟自己玩一個遊戲,設法事先猜出哪個參賽者會獲得優勝。最近這個遊戲越來越不具挑戰性。
運氣好得令她不安。紅綠燈是一回事,但是連她最喜歡的電視節目都開始受影響,她會很不高興的。崔亞歷開始念謎題類型。
「推理小說作家。」「費迪克。」施施說,把一顆爆米花扔進嘴裡。
「濃烈的飲料。」「苦艾酒。」她回答。
「英國皇室。」「查理二世。這太容易了。」
「科學。」「冷融和。」
「全國各州。」「德拉瓦州。拜託別那麼明顯。」
「最後是外層空間。」
「類星體,那還用問嗎?」這是她玩的另一個小遊戲,在聽到提示前猜出答案。最近她也猜得奇准無比。
衛冕者首先選了「濃烈的飲料」。亞歷念出提示。衛冕者被難住了,瞪著黑板,好象他能逼它告訴他答案。時間到的鈴聲響起,中間那個參賽者按鈴搶答。「答案是苦艾酒。」他說。不等亞歷證實那是正確的問題,施施就抓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她知道沒有錯。最近她是每猜必中。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惴惴不安,她起身走到窗前凝視雨景。她喜歡雨,雨總是能安撫她的情緒。雨的魔力今晚卻失靈了。
迷戀瑞基不可能使她煩惱到這個地步。沒錯,她很意外,因為這種事通常不會發生在她身上,但這畢竟沒什麼大不了。女人貪戀男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她選擇了不採取行動,就是這樣。她可以了解人們為什麼在情慾的影響下會做出失去理性的行為。荷爾蒙的威力就跟烈酒一樣,但偷偷摸摸的程度是烈酒的兩倍。
不,問題不出在瑞基和她對他的超強反應。她已經下定決心不予理會。問題出在別的地方。這種深切的不安與荷爾蒙無關。她感到哀傷,幾乎是悲痛,但不知道為什麼。
她試著畫些素描,但無法專心。電視吸引不了她,最後她拿了一本書,裹著毛毯坐在床上,好不容易看了一個多小時才打起瞌睡來。她伸直雙腿,用冰冷的腳趾摩擦溫暖的毛毯,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午夜過後不久,她開始在毛毯下翻來覆去,雙手做出推撥的動作,嘴裡發出喃喃囈語,頭在枕頭上擺來擺去,眼皮在顫動,呼吸似疾奔時一般急促。
然後她突然靜止不動,連呼吸都暫停了好一會兒。
呼吸恢復時,她條地睜開雙眼,眼神空洞而遙遠。她靜悄悄地摸黑下床,赤腳走向畫室。她沒有開燈,但街上蒼白的燈光從窗外照進來,使她不致在雜亂的大房間里撞到東西。
幾個畫架立在畫室各處,架上都放著未完成的畫。她取下其中一張畫布放在桌上,然後把一張空白的畫布放到畫架上。
她以俐落的動作拿起一管顏料,擠出一大團鮮紅色在調色盤上。她揮動畫筆,第一筆就在空白的畫布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紅色。接著她擠出黑色顏料,在畫布上塗上許多許多黑色。
她在畫布前站了兩個小時,以嫻熟的技巧默默揮動著畫筆。她沒有聽到救火車鳴著警笛從她的窗下賓士而過,她沒有感覺到從赤裸的腳底傳來的寒意。她連發抖都不曾發一下抖。
突然之間,她像氣球泄了氣般委靡下來。她用畫筆在黑色顏料中又醮了一下,在畫的底部添上最後一筆。她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畫筆都泡在松節油里,然後像進來時那樣悄悄離開畫室,像幽靈般無聲無息地移動著,循原路穿過陰暗的公寓,回到卧室和她溫暖的床上。
鬧鐘在六點半響起,施施從毛毯下伸出一隻手按掉鬧鐘,終止那吵人的鈴聲。咖啡的香味把她誘下床。套上一雙厚襪子,她像科學怪人般邁著沉重遲緩的步伐走進廚房。她默禱感謝電動咖啡壺和等待她的咖啡。第一口太燙的咖啡從她的喉嚨一路暖到胃裡,使她能夠捧著杯子走向浴室而不把咖啡灑出來。
十分鐘后,她穿著運動衫,清醒又暖和,拿著現在可以入口的咖啡走進畫室。畫室位在公寓的角落,也就是說有兩個牆都是玻璃帷幕。晴天時,光線好極了。
但是現在時間還早,所以她把燈打開,讓室內充滿明亮的光線。從天花板往下照的強光使室內沒有影子,這樣雖然很好,但她還是比較喜歡自然光。
畫室里的每樣東西她都很熟,她首先注意到的是放在桌上的畫布,她皺著眉頭走過去。那是聖羅倫斯河的畫,她知道她沒有把它放在桌上,而是把它留在畫架上。一陣寒意竄過她的背脊。誰移動了畫布?什麼時候?畫架上現在放著另一張畫布,施施凝視著它,一股不安之感油然而生,片刻后她才繞過去看畫里是什麼。
她突然一動也不動,手指緊握著咖啡杯,嘴唇發白,藍眸圓睜地瞪著畫布。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醜陋的畫面。一個男人趴在兩棟建築物之間充滿垃圾的骯臟空間里。她很清楚她看到的是什麼,雖然建築物只不過是兩側給人高聳感的大塊黑色。那個人的頭部有點不對勁,他的鼻孔附近有一小灘血,還有一道細細的鮮血從他的左耳流出來,繞過耳朵下方滴進他花白的頭髮里。
她凝視著畫中的臉孔,一時之間沒有認出來。畫中的眼睛雖然是睜開的,但死亡之火使他的眼神獃滯木然。然後她看到她素描多次而知之甚詳的臉部構造。
那是賣熱狗的老人。
隨著憤怒湧上她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有人闖進她的公寓畫下這幅令人不安的畫。但邏輯思維指出那個念頭的愚蠢。理由之一,畫的風格,雖然不如往常細膩,但確實是她的。理由之二,畫布右下角有她的親筆簽名,也就是說畫確實是她畫的。
唯一的問題是,她完全不記得了。
九點時電話鈴響。施施仍處於震驚之中,她覺得好冷好冷,冷到喝再多熱咖啡也無法暖和起來。她不斷調高中央空調的溫度調節器,直到指針指著二十七度,她不肯把它調到更高。氣象預報說今天會是個風和日麗的美好晴天,氣溫最高可達二十四度。在戶外活動的人都穿短袖,兒童仍然穿著短褲,她卻凍得半死。她覺得她的五臟六肺好象都是冰雕的,寒意發自體內而非來自外界。
她無法作畫,甚至無法做別的事。每次看到熱狗小販的畫,她就眩然欲泣,而她並不是那種動不動就掉眼淚的女人。但是她感到悲傷,如喪考妣的悲傷,因此電話鈴響時,她立刻抓起話筒,很高興有事情轉移她的心思。
「我是茜妲,現在方便嗎?」茜妲親切的聲音傳來。
「跟任何時候一樣方便。」施施撥開遮住眼睛的一絡鬢髮。「關於昨天——」
「別道歉,」茜妲笑著打斷她的話。「應該是我向妳道歉才對。如果我有費神去想想,應該立刻就會知道妳不可能受得了他們。跟瑪歌在一起,不消一會兒就會受不了。但跟卡森在一起,連聖人都會發脾氣。」
「他對妳有強烈的情慾。」真要命,她原本沒有打算說那句話的。她喜歡茜妲,但她們始終沒有從同事變成朋友。反正說貼心話也不是她的長處。
茜妲顯然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她輕蔑地笑道:「卡森對妳有強烈的情慾。說他像狗一樣還會侮辱了狗。但他有他的用處,所以瑪歌一直沒有離開他。」
施施沒有說話,因為她知道此時從她嘴裡出來的一定會是貶損的話,而麥氏夫婦不僅出入茜妲的社交圈,同時也是她的顧客,侮辱他們會很不得體。保持緘默不容易,但她總算做到了。
「昨天我看到妳上了瑞基的車。」茜妲在略微停頓后說,語氣中有一絲猶豫。
喔哦。施施的雷達開始嗶嗶地拉警報。「外面開始下起雨來,我帶著放畫的公文包,所以他讓我搭便車。」她緊抓著電話,希望茜妲會換個話題。
沒那麼走運。「他有時會很殷勤有禮,那完全是因為他在維吉尼亞鄉下長大的。」
「我不知道他來自維吉尼亞。」這麼說似乎不會錯。
「他說話仍然帶著土腔。無論我怎麼苦苦哀求,他都不肯去上正音班好去除土腔。」
施施好象不曾注意到他有什麼土腔,但現在想想,他說起話來確實有點懶洋洋的腔調。維吉尼亞並不屬於南方腹地,但茜妲卻把他說得像是「城市鄉巴佬」。施施不想談他,光是想到他就令她渾身不自在。她尤其不想跟他指日可待的前妻談他。
「妳知道我們在辦離婚。」茜妲滿不在乎地說。「那是雙方的決定。瑞基和我貌合神離有一段時間了,去年妳搬來紐約后不久,我們就分居訴請離婚。在談離婚協議時,他一直很混蛋,但我猜那也是意料中事。離婚畢竟不可能不傷和氣,對不對?」
「通常如此。」也許她的反應冷淡,茜妲就會厭倦這個話題。
「呃……瑞基昨天有沒有說什麼?」
茜妲的語氣中又透著遲疑。施施有個感覺,這才是她打電話來的真正原因。「關於哪方面?」她自豪又氣惱自己竟然能裝傻裝的如此逼真。她沒有理由內疚,因為即使瑞基邀她共進晚餐,她也已經回絕了,但邏輯顯然跟罪惡感無關。
「關於離婚。」
「沒有,他隻字未提。」能夠實話實說令施施如釋重負,她不擅長說謊瞞騙。
「我想也是,他謹慎得要命。」茜妲的話中好象含著怨恨,接著她又遲疑了一下才說:「昨天在畫廊里,我注意到他一直盯著妳看。」
不自在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像毛毛蟲緩緩爬上施施的背脊。她不喜歡這樣,她不想被捲入他們的離婚風暴之中。她只想忘記運作失常的荷爾蒙使她一時之間對他的魅力起了反應。
「分居后他就對是否有過婚外情謹慎得要命,我一直查不到任何證據,」茜妲繼續道。「昨天看到他對妳那樣目不轉睛……呢,我感到有點好奇。」
才怪。茜妲語氣中的怨恨這回可是清清楚楚。施施一心只想趕快結束這個話題。「也許他根本沒有婚外情。」
「什麼,瑞基沒有婚外情?」茜妲笑道。「不太可能。總之,我想說的是,就算妳和瑞基有什麼,我也不會介意。我跟他分居將近一年,我早已開始過我自己的生活了。我正在跟一個我喜歡的人交往,跟他在一起比跟瑞基在一起時自在多了。」
施施不知該說什麼好。她總不能說謝謝吧。茜妲打這通電話的真正用意是什麼?擔心她真的開始跟瑞基交往而另覓畫商代售她的畫作嗎?茜妲沒道理擔那個心,因為施施很清楚她對茜妲的價值,畫廊里多得是比她更會替畫廊賺錢的畫家。茜妲打這通電話的動機可能純粹是無聊,感情失和的夫妻,即使正在辦理離婚手續,仍然無法瀟洒地放手。
唔,她可不想被捲入其中。施施打個侈煉,一邊伸手抓毛毯往身上裹,一邊思索該如何走出這談話的地雷區。茜妲似乎在等她響應,她絞盡腦汁,最後只想出一句不很合適但也不會出錯的話。」希望妳會得到幸福。」
茜妲聽來似乎真心地笑了笑。」喔,我懷疑這會是天長地久的感情。人生太短,男人太多,我可不想太快重蹈覆轍。但我承認我原本希望瑞基對妳有興趣。」
「什麼?」施施低聲驚呼。
茜妲又笑了。「別這麼吃驚。我不在乎他有多少個情婦。我不恨他,也不希望他倒霉。我只希望他別再對離婚協議那麼固執,好讓我們能夠早日分道揚鑣。他如果對別的女人感興趣,也許就會對協議做出最後決定,以便重獲自由。我了解瑞基,我知道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一個女人身上時是什麼樣子。」回憶使茜妲的語氣暫時溫柔起來,然後她輕聲低笑。「我曾經備受疼愛。」
施施想知道瑞基是如何疼愛一個女人的。她差點說出瑞基開過口約她出去,但謹慎使她把到口的話又吞回去。她已經拒絕瑞基了,所以沒有必要自尋煩惱。她無法再忍受這怪異的談話,於是巧妙地改變話題。
「我想我會拿一些新作品到畫廊去。」施施說,隨即皺起眉頭。她為什麼要脫口說出那句話?她並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畫變成什麼樣子。
茜妲笑了笑。「不想再聽跟瑞基有關的事了,對不對?」她換成談公事的語氣。「我很想看看妳的新作品。我一直很擔心妳,妳的產量不如從前。」
「哦,我一直有在創作。」施施咕噥。
「我知道,妳認為它們很差勁。我承認我一直很好奇,但我不想給妳壓力。妳什麼時候把它們拿來?我一定要在場。」
這下她想逃也逃不掉了,她瞥向窗外察看天氣。「如果沒有又下起雨,今天下午怎麼樣?」
「太好了。我下午沒有別的事,所以會在畫廊里。到時見了。」
施施掛斷電話,裹緊毛毯。完了,這下她不得不讓別人看到她的畫了。想到這個,她就害怕,但至少現在她會知道她的新作會不會有銷路。對自身創作的懷疑已經折磨她夠久了。
她冷得全身發抖。可惡!她為什麼暖和不起來?
茜妲掛好話筒,以臂當枕,趴在床上,一隻溫暖的大手撫摸著她赤裸的臀部。「運氣不佳,對不對?」季亞問。「早跟妳說了。」他俯身親吻她的背脊,對自身性慾的興趣遠超過對她的財務煩憂。
平時她很喜歡跟季亞親熱。他年紀輕,對性還很著迷,但又有足夠的技巧。跟他在一起相當自由,因為他完全以自我為中心,她不必因全神貫注在自身的愉悅上而感到不安。但是現在她卻惱火他似乎無法理解瑞基對離婚協議的態度不再強硬有多麼重要。她擺脫他的親吻,把臉埋在枕頭裡。
他不死心地挨近,用濕濡的亢奮抵著她的腿,放在她臀部上的手往下游移探索。
「別鬧了。」她不悅地說,擺動臀部甩掉他的手。「我不想再來一次。你也應該擔心的。如果瑞基不對錢的事讓步,你就要失業了。」
「我可以找別的工作。」他滿不在乎地說,氣得她想打他耳光。他的手又溜回她兩腿之間,這次直接把兩根手指伸進她體內。她不由自主地倒抽口氣和弓起身子。
「薪水不會有我給的這樣高。」
「我可以將就。」他開始緩緩移動手指,茜妲咬住枕頭壓抑**。他已經夠自大了。
由於心裡十分氣,所以她再度扭動擺脫他。「昨天你也盯著施施看,我還以為她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型。」
他豐滿的唇緩緩勾出一個微笑。「我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施施很酷,那頭秀髮令男人想入非非。何況,那件紅色套衫緊貼著她的奶子,令人無法不注意。」
「我就沒有注意到。」茜妲語氣僵硬地說。
「幸好沒有,親愛的。」{季亞再度傾身開始親吻她的背脊,這次一直往下親吻到她的臀部。他喜歡茜妲語氣中的醋意。「但說句實話,她的奶子很漂亮。」茜妲氣得全身僵硬,他選在那一刻把手指再度探入,知道她的僵硬使他的探入變得粗暴。茜妲有時喜歡男人對她粗魯一點。她忍住一聲**,他知道他收服她了。
卧室里安靜了幾分鐘,只剩下她的嬌喘聲和床單的窯翠聲。季亞繼續用手指**她,直到她的大腿放鬆張開。「快點。」她生氣地命令。他立刻移到她身後,用堅硬的**取代手指。她屈膝抬臀,讓他較易進入。她長嘆一聲,拋開煩惱,專心在肉體的歡愉上。如果畫廊歇業,膚淺的季亞不會留下來,但現在他還在她身邊,所以她不妨好好利用他。
但在他們親熱完,她的呼吸恢復正常后,她的煩惱又回來了。她多麼希望昨天下午沒有誤解瑞基的表情。如果他正在跟施施交往,他也許會比較願意同意她的條件,以免離婚妨礙他發展新的戀情。
她嘆口氣。雖然那只是胡亂猜測,但事到如今,她已走投無路了。不幸的是,施施對工作以外的事一概毫無知覺,她也許不會注意到男人被她吸引,直到他在她面前脫光衣服,甚至到那時還會以為他是想要她畫他。瑞基不會願意在一個女人的生命中屈居配角,即使主角是天生的有才能,而施施的繪畫天才是不容否認的。
茜妲煩惱得要命。如果瑞基肯讓步,不,為「如果」煩惱是白費力氣,那就像是在計劃贏得樂透獎之後的未來。
她知道她的理財技術不佳,但她以前不曾有過理財的需要。從小到大,她都有花不完的錢,婚前是她父親的,婚後是瑞基的。但她並不笨,已經從錯誤中學到教訓。憑著畫廊的收入和瑞基同意給付的高額擔養費,她的生活應該還能過得差強人意——只要她能先清償那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債務。
那才是真正的問題。一想到債台高築,她就直冒冷汗。對如今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她來說,負債的總額對她就像天文數字。分居后她確實有點揮霍無度,公寓用的全是最昂貴的傢具裝潢,她還花了許多錢在旅遊和添購新衣上。不知何故,她原本以為瑞基不是真的要跟她離婚,她花那些錢是為了懲罰他那樣嚇她。沒想到他對離婚是鐵了心,而且無意替她償還新債,即使那些錢對他來說只是九牛一毛。
茜妲壓下心中的後悔。瑞基跟她的婚姻已是覆水難收,她企圖重修舊好的所有嘗試都遭到斷然拒絕。她猜瑞基會永遠留在她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她想念的不只是他們熱情如火的性生活,至少結婚的頭五年是。在她歷任的情人中,沒有一個的床上功夫比得上瑞基。
但她最想念的是安全感。瑞基是個非常可靠的男人,有如她永遠可以倚賴的窘石。他的特質就像徵婚欄中的廣告;可靠、聰明、具幽默感、體貼的情人,以及最重要的——正直。他的道德標準高得會令人以為他是出生在白金漢宮,而不是西維吉尼亞的某個小農莊。
但事情演變成這樣只能怪她自己。她很清楚萬一讓瑞基得知墮胎的事,他會有什麼反應。她對那件事一直很小心,付帳時用的是現金,以免讓他發現支票對帳單或信用卡存根。她不敢讓瑞基知道她懷了孕,因為他絕不會答應她把孩子拿掉。但她不想要孩子,即使是在年輕、新婚和瘋狂愛著他時也不想。真正令她厭惡的不是撫養孩子,而是懷孕會破壞她的身材和生活。
他們的婚姻在很久以前,從瑞基發現她有別的男人之後,就亮起了紅燈。她早就不記得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了;他是誰並不重要,因為她跟他只是逢場做戲罷了。當時她花了好大的說服力才維繫住他們的婚姻,從那之後,她對她的婚外情都非常小心。她並沒有跟那些男人認真,但知道瑞基不會那樣想。她十分肯定他們可以相安無事地維持夫妻關係,如果她沒有喝太多酒,如果他們沒有吵架,如果她沒有在盛怒之下為了傷害他而說出那些話。如果,如果,如果。大錯已經鑄成。他們的婚姻當下就結束了,差的只是法律程序。
她承認錯在自己,但那並不表示瑞基決定給她什麼,她就會乖乖地接受什麼。她原本希望他的新歡會是施施,因為施施雖然古怪,心腸卻很軟。再者,茜妲是真心喜歡施施,而且認為施施也喜歡她。瑞基會千方百計地討好他想要的女人,這是她的經驗之談。如果他想要施施——她認為他是——施施會勸他慷慨為懷,那麼他就很可能會答應她的要求。
但在跟施施通過電話后,茜妲不再抱那個希望。她的心思轉向另一個計劃。她不喜歡那個計劃,因為它有相當程度的風險,但事到如今,麥卡森似乎是她最可以寄望的對象了。
與魔鬼共舞或共枕時,妳最好摸清他的底細和採取自衛措施。她知道卡森的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可能不會需要用到它們。也許她可以使他相信她拿掉的那個孩子是他的,時間上不無可能,雖然她十分確定孩子的父親是瑞基。那個計到有可能會成功。告訴卡森墮胎的事和那個孩子是他的,但瑞基發現孩子的事時以為那是他的骨肉而跟她鬧離婚。那會迫使卡森負擔她部分的債務。是的,她比較喜歡這個辦法。
如果卡森拒絕合作,那麼她再使出必殺絕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