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陳太太終於奉准退休了,倩宜想到她曾經是那麼忠心耿耿地助她度過好多個難關,現在卻被逼得離開公司,心中十分難過。
可是,畢竟陳太太還可以退休,而自己呢?自己要到哪一天才能掙脫這些桎梏,海闊天空呢?她對自己這一年多來的遭遇一陣心痛,也一陣茫然。
陳太太退休后,去西德看兒子,倩宜特地到機場去送她,也唯有在這裡才能避過婆婆的耳目,和她說幾句知心話。
當航空公司用播報器催往法蘭克福的旅客上機時,陳太太在閘口緊緊握住倩宜的手:「你要當心蕭長鋒,我覺得他——另有企圖。」
「你說什麼?」倩宜愣了,陳太太這話里有著非比尋常的涵意。
「我只是——猜。」陳太太的臉一下子脹紅了,「我怕他對您——不利。」
當她祝陳太太一路順風,放開手的一剎那,她覺得生命中許多原本屬於她的東西正離她遠去。友誼、愛情、事業……剩下的,只是一個徒具形式的空殼。即使她仍是那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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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宜由機場回到家時,蕭長鋒赫然在座,這一陣子,他經常來看華老夫人,他的奸佞諂媚令人坐立難安,尤其是他的笑聲,倩宜從沒聽過男人能笑得那麼尖那麼高的,簡直像一隻棲息在夜間林中的梟鳥。
和蕭長鋒與婆婆共餐是她最感痛苦的事,但所幸她已經逐漸習慣了,有時候,她也懷疑自己是否對這一切都麻木了,但她還是決定忍耐。
她曾在心理上背叛過丈夫,現在她要贖罪。
回到房裡,她發現梳妝台上有一封來自美國的信,她拿起信時,才發現早就被入拆過了,那明顯的撕裂痕迹似乎連道歉的意思都沒有。
她咬緊了嘴唇,忍下滿腔的氣忿,除了慈禧太后,誰還會有那麼大的膽子,偷看她的私人信函。倩宜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現在不是跟婆婆翻臉的時候,華氏企業需要她,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背叛丈夫了。
倩宜拆開信,才發現寫信來的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華裔女郎——鮑丹妮。她先在信的開端簡略地介紹了自己,然後她提起了麥哲宇。
看到這三個字,倩宜渾身像觸了電般的一陣顫抖,這個好管閑事的鮑丹妮,竟然率直的提到目前她跟麥哲宇在一塊兒,但麥哲宇卻一心惦念著倩宜……
鮑丹妮用心良苦,可是她一點也不曉得倩宜的處境,以及這封熱情洋溢的信會為倩宜帶來多大的麻煩。
☆☆☆
蕭長鋒到達倩宜的辦公室時,已經將近中午了。倩宜有些驚奇,他這時來做什麼?
「董事長到南部工廠區去了。」
「是嗎?」蕭長鋒聳聳肩,那花花公子的模樣又出現了,如果太后在的時候他會收斂一點,但每當他單獨見到倩宜,她總是對他輕浮的態度退避三舍。
「對不起,我要到電腦室去一趟。」倩宜拿起桌上的公文。
「我是來看你的!」蕭長鋒老實不客氣地坐下來,打開公事包:「本月底就要召開股東大會,有很多事情我們該先研究一下,」當他得意洋洋地取出許多蓋滿圖章的授權書時,倩宜愣住了,她不知道證管會如果發現這種行為會怎麼說,這——簡直是作弊。
「反正小股向來沒有發言權,這個方法最好,小股只要蓋個章就可以從公司獲得實質好處,我們也能控制更多的股數……」他滔滔不絕為自己的傑作得意非凡。
「如果被檢舉呢?」倩宜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那怎麼可能!」蕭長鋒笑了,笑得十分篤定:「這事我們有專人辦理,證管會有再多的證據也找不到公司頭上來。」
倩宜覺得他實在是個卑鄙小人,但這是太后的主意,對其他人也沒太大壞處,她懶得再搭理他,讓他去猖狂吧!她想,總有一天,她會好好收拾他的。「等一等!」蕭長鋒攔住了她:「夫人——」
他語氣的曖昧令她全身一震,「你做什麼?」她的語氣態度卻十分嚴厲。
「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難道你一點也不知道?」蕭長鋒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齲齪地湊了過來,這跟陳太太當初的猜測完全符合,他——另有所圖。
「請你放尊重一點!」倩宜這下氣得心肺都要炸了。
「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對我們都沒什麼好處!」蕭長鋒獰笑著:「你就是裝得再貞節也沒用,反正誰都知道你的醜事。」
「你胡說些什麼?出去!」她聲色俱厲地吼道。
「你知道老夫人為什麼對鮑丹妮那封信——」
「出去!」倩宜發出一聲忍無可忍的怒吼,即使像蕭長鋒這樣奸滑的傢伙也嚇了一跳,立刻夾著尾巴出去了。可是臨走前陰惻惻地看了她一眼,那眼光中包含的怨毒會使人打冷顫。
他出去后,倩宜渾身顫抖地鎖上門,她實在是太生氣了。在這個令人不愉快的中午,她保持了三十年,一直高高在上的尊嚴,竟被這個無恥小人損害了,這種挫傷要比什麼都來得大。
☆☆☆
「大夫剛給您打過針,請保持剛才的姿勢,以便靜養。」當倩宜醒過來時,一位護士立刻按住了她,不讓她坐起來,她才發現,她在辦公室因過於激動而昏倒后,已經被人送回家。
她怎能不昏倒呢?她想,所有的壓力、痛苦、束縛……一切的一切都要把她壓垮了,而她所有的努力也因為婆婆的阻撓變成了泡影。
而這種全然失去意義的生活,真的就適合她嗎?既然她想反抗,為何又同時感到甘心就縛呢?
老天!倩宜的眼光中出現了無比驚愕,她真擔心在這些可怕的挫折與痛苦中,她自己已織出了個繭,再也脫不開了。自華德金去世后,這一連串的日子太荒謬了。
「讓我起來!」她推開護士,雖然她是那麼虛弱,但乍現的靈光告訴她,無論如何,趁她還沒有瘋狂時,她要離開這裡。
「夫人!不要為難我!」護士叫著,但她不理,迅速地走到套房裡的穿衣室中換好了衣服。
也許是葯的關係,她腦袋中一片昏沉,但她心中卻一片清醒,自她十九歲時連愛情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就在父親的命令下嫁給華德金后,她曉得自己從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麼清醒。
她要離開這兒,再也沒有任何責任,任何義務。
但是當她打開門預備離開這個家時,她傻住了,因為她的兄長江明漢在那裡,他臉上也同樣的驚愕,但比驚愕更多的是忿怒。
她從沒有看他這樣過,在所有的哥哥當中,江明漢一直是最鍾愛她的。「你要到哪裡去?」江明漢抑制著滿腹怒氣,看著這個從公主變成皇后又變成了寡婦的妹妹。
「離開這裡!」倩宜深吸了一口氣,挺起胸腔,她不知道江明漢為何忿怒,但她現在心意堅定,促使她無懼一切,勇往直前。
「坐下,我要和你好好淡談!」
「我們可不可以出去再談。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回家過夜。」倩宜固執地凝視著哥哥。
「不要胡鬧,難道你鬧的笑話還不夠!」他勉強的抑制消失了,幾乎是大聲咆哮地。
倩宜心裡一沉,連哥哥都這樣的誤會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倩宜頹然坐下。
但是她對哥哥的失望卻使人疑心她是心虛,江明漢又說:「今天你婆婆來看過我,她說華德金去世了,你高興怎麼胡鬧,她都無權過問,可是你還是江家的女兒,該給江家留點面子。」
「我沒有胡鬧!」倩宜沉重地搖搖頭,她所料不差,婆婆始終不吭聲,一定另有計劃,但沒料到,竟然說動了最反對太后的哥哥來指責她。
「說這話之前,你自己可要想清楚。」江明漢聲音中有著明顯的痛楚。
「我不知道她跟你說了些什麼,讓你這樣生氣,可是你至少該向我求證后再生氣也不遲。」
「用得著嗎?」江明漢輕蔑地看她一眼,從口袋中拋出一個東西。
「她找人跟蹤我?」當倩宜撿起那些標明了日期與地點的照片后,整個愣住了。
「我一向討厭她,但沒想到這一次她倒是對了,倩宜,你實在太不知檢點了。」江明漢沉痛地說。
「可是我並沒做什麼!」氣忿中,她仍為自己分辯,不錯,那些照片的確是她跟麥哲宇一道的,但兩人衣著整齊,也有第三者在場,並不能證明什麼。
「那你究竟還預備做什麼?」江明漢冷笑了一聲:「這樣還不夠?」
倩宜的心整個都碎了,從小,哥哥最疼她,照顧她,從沒對她說一句重話,當她需要時也總是伸出援手,可是現在,她真不知道慈禧太後跟他說了什麼,會惹得他如此光火,她心一痛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別提如何替自己分辯了。
「你太過分了!」他重重地說:「我一直到昨天才知道華德金是為什麼去世,倩宜——」他的臉孔扭曲著,那種嚴厲的表情使她不自覺倒退了一步:「你太不檢點了!這是個醜聞!」
「他是病死的!」她終於掙扎地叫了出來。
「是嗎?」江漢明的眼中幾乎噴出了火花:「如果你不是我妹妹——」
「請聽我解釋!」倩宜哭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無法抑制的痛苦,看到哥哥這樣,她真是無限的難過,她也願盡一切力量解釋自己的清白,來挽救兄妹間最可貴的親情。
可是江明漢只是把手一揮:「不用說了,現在事情既已發生,我只有替你善後。」
「你要做什麼?」她整個身子都僵硬了。
「我要你到蓮心小築去靜養,等這段醜聞平息之後,我再告訴你怎麼辦。」
「辦不到!」倩宜直挺了脊背,說也奇怪,當她明白江明漢的意思后。她反而勇敢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反對她的哥哥,但她只覺得——痛心。
「你非到蓮心小築去不可!」他的態度更嚴厲了。
「我不去!你不能為了自己想競選就逼我!」倩宜忽然大叫出聲。蓮心小築是他們的父親江顯群的產業,是一座位於人跡罕至深山裡的西班牙式莊園,取名蓮心是為了紀念他早年去世的妻子,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他把它捐給了教會,現在管理這座產業的是幾位修女。
「你再說一遍!」
「我知道你為什麼對我苦苦相逼了,因為年底你預備競選議員,我婆婆捏造事實讓你相信,萬一我的事傳了出去,對你將十分不利。哥哥。你為什麼那樣自私?難道我的幸福還不及你競選議員來得重要?」倩宜流出了眼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住嘴!」江明漢的臉色鐵青,「既然你非迫我說出來不可,那我也只好不給你留面子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就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反而鎮定了下來。
「好,我問你——七月六號你在哪裡?」
「我要查一下我的記書本。」她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七月六號、七月六號……
「不用找了!」他阻止她打開皮包,「我可以告訴你,七月六號的早晨你去公司開業務會報,中午和陳太太在資訊室,下午又開下個會議,四點鐘后——」他抬起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還要我說下去嗎?」
「你可以繼續說!」她一陣暈眩,她終於想起來了,七月六號那天下午,她到薇尚去,然後然後……
「我想你不會那麼健忘!」江明漢的表情很冷,可是聲音卻充滿了沉痛:「那天晚上,有個男人跟你在一起,就是這個房間,對不對?」他雖然因為羞恥的關係竭力避免去看那張床鋪,但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更讓倩宜灰心。
「哥!你弄錯了!」她搖頭:「你真的弄錯了,那天麥哲字在薇尚被金夫人——」
「麥哲宇!你終於說出他的名字了!」江明漢不等她說完就截斷了她的話,「我真替你感到可恥。」
「你不必替我可恥,我承認他是在這裡,可是,我們並沒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她昂然直視她的兄長,他把她當成了什麼?賊嗎?還是一個——蕩婦?
「你先看看這是什麼。」江明漢又取出一張照片,倩宜接過來之後只看了一眼就呆立在那兒,像中了魔一般,然後跌坐在椅子上,照片由她手中滑落,上面是她跟麥哲宇站在小教堂里,麥哲宇用雙手環擁著她,那一吻曾讓她感到甜蜜與窒息,但此刻,甜蜜已變成了苦澀,只剩下了窒息。
「你不肯承認,我只有把它拿出來給你看!」江明漢把那張紅外線拍的照片由地上撿起來,厭惡地撕了個粉碎:「老實說你婆婆告訴我這件——醜聞時,我起初也不相信,直到她拿出這張照片,倩宜,你太愚蠢了,你如果要——,」他很費力才咽下去那個難聽的字眼,道:「你也應該選一個別的地方,怎麼會在家裡讓你婆婆雇的私家偵探逮了個正著呢?」
☆☆☆
車子在婉蜒的山路上爬行著,一路上的山色青翠欲滴,野花的香風一陣陣由敞開的車窗吹進來,拂過了倩宜的髮絲,也拂過了她的面頰,但她仍是動也不動,似乎沒看見這樣清幽的風景,也沒嗅到這陣好聞的香氣。
她的眼睛望向遠方,彷彿凝視著遠處山峰飄浮的雲霧,又彷彿視線穿透了那雲霧,看到了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她的全身上下都被黑色的衣物重重包裹著,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長裙,黑色的襪,黑色的鞋,只有鬢邊一朵小小的白花。她在為去世的丈夫穿孝,她是個寡婦,但現在她心中卻覺得自己是個蕩婦,一個十惡不赦的蕩婦。沒有人會原諒她,連她自己也不能。
別人懲罰她,是認為她犯了罪,她懲罰自己,是自己的確飲了那杯愛情的蜜汁。
雖然她並沒有犯任何淫邪之罪,但,在為期數天她婆婆和哥哥連續不斷的洗腦下,她承認了自己想犯都沒有犯的罪。於是,她被達到山上來。
有一半,也是出於她的自願,她太累了,她寧願就這麼遠離塵世。她也絕望了,沒有了愛,也沒有了家,還不如到這深山裡來。
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背棄她呢?她曾哭過,曾自問過,但是沒有答案。也許這就是命,能怨誰呢?從古代到現在,有多少女人像她這樣的偷偷哭泣過?埋怨過?但又有幾個能逃脫這命運的束縛?
車子又轉過一個彎,山更靜,也更美了,倩宜茫然地直視著,她突然想起來曾經有一天,華德金在清晨送她去薇尚,那樣美好的風景中,她是個無憂無愁的少婦,但她既不覺得快樂也不感到不快樂,而此刻呢,她變了,她變得痛苦、變得多憂多愁,也許再過一段時間,連這些感覺都會消失,她的心境將像水一樣的平靜,沒有起伏,沒有波浪……
「到了!」坐在她身邊的江明漢突然冒出一句,她才發現車子果然已停在那座宛如中古世紀城堡的建筑前。
他們被請進了客廳,行李則由一個實習修女提到她的房間去。
「我走了!」江明漢乾咳了一聲。倩宜看著他,眼神空洞洞的,那茫然的神情突然令江明漢一陣激動,他環顧四周,在這個死寂的城堡中,除了修女之外,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荒涼如死城,他有一種把親妹妹遺棄在這裡的感覺。
「倩宜——」他努力抑制自己想帶她走的衝動,她是咎由自取!他心裡想,她應該接受懲罰,讓她在這裡好好悔過,雖然不能彌補她所犯的錯失,但至少可以使她的未來不會更趨墮落。
倩宜沒有送他,甚至對他的離去都置若罔聞,那靜坐的姿勢,彷彿心裡沉到一個又深又遠的地方,對人世間毫不關心。
「請好好照顧她!」江明漢臨上車時,鄭重地託付送他的嬤嬤。
嬤嬤點了點頭:「你放心,我們會的。」
「這是我對院里的一點捐獻!」他掏出一個信封遞到嬤嬤手裡:「我走了,一切拜託了。」
車子揚起一陣輕塵,響起一陣刺耳的噪音,但一會兒之後,就什麼都不剩下了。
這空山中,只有幽幽的鳥鳴。
她還活著,但心已經死了。她的過去,她的未來,也跟著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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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宇!」鮑丹妮從後頭追了上來,在漫天的雪花中,她跑得氣喘呼呼,頭冒熱氣,但不管她如何的苦苦追趕,麥哲宇就是不理她,依舊大跨步地走著。
鮑丹妮從沒見哲宇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她不過寫了那麼一封信,卻惹下了這場大禍。自從哲宇曉得她跟江倩宜寫信后,大發了一陣雷霆,立刻搬出了她的豪華公寓。
「我不要聽你的好意,你們這些在美國長大的,就是這麼天真!」麥哲宇忿怒的責難,深深地刺傷了她。但一向高傲慣了的鮑丹妮卻不怪他,由這件事,她更能夠明白麥哲宇愛江倩宜的程度,一切的禍端畢竟是由自己惹起來的,該如何善後,她絕不退縮。
「哲宇,告訴我該怎麼做,我願意——」
她的話還沒說完,麥哲宇就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轉了過來:「你把所有的事都弄糟了,現在我只求你別跟著我成不成?」說完,他掉頭而去,留下她一個人目瞪口呆站在那兒。
不錯,她是很天真,天真到以為自己把熱心掏出去別人就會笑納,天真到明明曉得哲宇根本不愛她,還一片痴心的程度。
她沒有繼續再跟下去,因為她曉得麥哲宇心意已決,一怒而去就是個最好的明證,無論她再如何的證明自己願意善後都沒有用處了。
晶瑩的淚珠不由地自她眼中滾落,瞬間結成了霜,長到這麼大,她不是沒哭過,但從沒有一次像這麼傷心過,她也這才明白,愛人卻不被人愛是種什麼滋味。
也許,這是該到了覺悟的時候了,但為什麼還執迷不悟呢?鮑丹妮邊哭邊問著自己。
如果——一線靈光掠過了她的心頭,她整個人都呆住了,如果她能到台灣去,跟江倩宜解釋她寫這封信是出自善意,那麼哲宇該不會再這麼恨她吧!可是她假如弄巧成拙,愈弄愈糟呢?但樂天派的鮑丹妮很快地打消了這個顧慮,她想,只要能找到江倩宜,促成她跟麥哲宇,天大的誤會也能迎刃而解了。
但她自己呢?鮑丹妮心裡一陣說不出來的酸,又是一陣說不出來的苦。她愛麥哲宇,愛得整個人都痴了。但他就是不領情,這是他們之間沒有緣份,怪不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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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丹妮坐在飛機上時想,自己一定是瘋了;但機艙上四周的景物立刻提醒了她——這是她第二次的亞洲之旅,而且已過了中途點,再也回不了頭。
說也奇怪,像麥哲宇這樣冷漠的人居然也會墮入情網。他不是有個綽號叫「一夜天使」嗎?任何女人他都沒有興趣!他只是從她們身邊「經過」而已,丹妮也早就習慣他的態度了,但對江倩宜他竟然動了心,動了情,那個江倩宜也不知道是何方神聖,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竟屢次拒絕哲宇……
鮑丹妮心裡一酸,眼淚就滑落進酒杯里,她索性一飲而盡,誰也不知道這個在全美出版物暢銷排行榜上贏得過冠軍的女郎在傷心些什麼。
下機後到了飯店,她好好喘了口氣,因為經過換日線,她全身疲憊不堪,但沖了個澡后,她勉強打起精神,撥江倩宜的電話,可是怎麼撥也撥不通,她只有向陳懇納求助。
「我剛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你回來的消息,」陳懇納在電話中半責備地:「為什麼不事先通知我,我也好去接你!」
丹妮想到剛才在機場上被半途攔劫的狼狽,不禁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使她一直承擔著重壓的心情好過多了。
「這也是臨時決定的。」她解釋道:「下次我一定不敢這麼冒失了,在機場里簡直被整慘了,我不曉得我在此地還這麼有名?」她半開玩笑地。
「那是當然!」陳懇納一點也不認為這是開玩笑,很正經地說:「你的書在此有人翻譯,早就一版兩版三版四版……那個出版商都發財了。」
「我怎麼不曉得有這回事?」
陳懇納很吃驚地:「你已經是本地最受歡迎的女作家,你還不知道!」
「我回去再查這件事!」她嘆了口氣:「我來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是為了麥哲宇才回來的。」
「哲宇還好吧?」
「他——不太好,在生我的氣。」
「為什麼?」
「說來話長,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現在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江倩宜。」
「你認識倩宜?」
「從沒見過。」
「那——她跟你回來有關係了?」陳懇納立刻很敏感地問道。
「可以這麼說。她現在情形怎麼樣?」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跟婆婆住在一起。」
「她不是一個人?」鮑丹妮這下才有些領悟過來,怪不得麥哲宇對她大發雷霆,難道江倩宜這個尊親是典型的惡婆婆。
「德金去世后,她婆婆就從歐洲回來。」陳懇納在電話里把華家目前情形大致告訴了丹妮,放下電話后,她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苦惱中。她真的闖下一個大禍了,她想,但對於這個從未謀面的江倩宜也從嫉妒轉為同情。
生在美國的她,簡直不能想像婆媳相處是個什麼樣的情形,而且她在寫《秋月》的時候,去華盛頓圖書館中搜集到許多的資料,都是有關惡婆婆如何虐待媳婦的。
丹妮想到這兒就搖了搖頭,也許她太多慮了,陳懇納只是說江倩宜和婆婆住一起,並沒說她的婆婆是好是惡啊!
☆☆☆
「你找誰?」華家的管家在門口攔住了鮑丹妮。
「華夫人!」
「我說過她不願見任何人。」
「這是我的名片,你拿去,她一定會見我。」丹妮由手袋中取出一張薄薄的燙金名片。
「好吧!我替你遞進去,不過她正在靜養,你恐怕是白跑一趟了。」
丹妮坐在花園中白色的涼亭下等,美國東部現在下雪,但這裡卻熱得跟夏天一樣,濕熱的氣候使她十分難以適應。
過了不久管家又出來了,還是那樣抱歉地笑,「對不住,夫人不能見你,不過老夫人倒願意見你,請吧!」
鮑丹妮走進華家氣派堂皇的客廳時,她由高雅的布置就能了解到麥哲宇愛的是個怎麼樣的女人,但當她看到端坐在那兒,像只老虎般盯著她的老夫人,就不禁涼了半截。
「你就是的丹妮?」老夫人頗具威嚴地問,「你跟倩宜是什麼關係?」
「我有些私事找她。如果她方便可否請她出來一見。」鮑丹妮對老夫人頤指氣使的態度簡直厭惡透了。
老夫人咳了一聲:「她正在靜養,不方便見你。」
「我可以等,直到她願意見我時,我住在——」她把飯店的電話和房間號碼都說了一遍。
「你在美國是做什麼行業?」
「寫作!」為了要見江倩宜,丹妮只有對這個可惡的老太太忍氣吞聲。
「我記起來了,我在電視新聞上看過你。」老夫人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你就是那個寫信給倩宜的女人。」
「是的,我曾寫過一封信給她,但她沒有回!」鮑丹妮雙眼炯炯有神地注視著這個無禮的老太太,但她猜得到為什麼老夫人會對她如此不客氣。
「你在美國跟麥哲宇同居?」老夫人間了個令她大驚失色的問題。
但丹妮只愣了半秒鐘就恢復了鎮定:「倩宜告訴你的?」
「不!我看了信。你不覺得自己亂搞男女關係可恥嗎?」老太婆突然目露凶光。
「那是我的私事,可是我覺得偷看別人的信很不名譽。」丹妮說完之後,已經氣得全身發顫,她不能再跟這個可惡的老太婆說下去了,再這樣她一定會發瘋,她掉頭就走。
「那是你的私事當然沒人管得著,可是你要注意,不要隨便來敗壞我家門風!」老太婆冷冷地說完,然後提高了嗓音:「趙管家,送客!」
丹妮一肚子氣出來,可是也怨不了誰,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更何況她早就有預感,去華家絕得不到什麼好臉色,但她不會因此而氣餒,她千里迢迢地來,總應該把事情辦完。
可是江倩宜到底在哪裡呢?她不見丹妮只是因為丹妮的信令她困擾?當她正在街上一邊思索,一邊漫無目的躑躅時,一輛車在她面前停下來,是陳懇納。
「你找到江倩宜了?」
「很抱歉,昨天我還沒查出來,所以害你白跑了一趟,老夫人沒對你怎麼樣吧?」
鮑丹妮搖了搖頭:「我不在乎,我來此地不是為了她。」
「我剛才知道,她竟然把倩宜軟禁了起來。」
「老天!難怪她不肯見我!」丹妮吃驚地叫起來:「她被關在哪裡?」
「一個修道院。」陳懇納特彆強調這個字:「但我想是她自願去的。」
「那怎麼可能?」
「可能!根據我推斷,她一定被老夫人洗腦了,自從德金去世,各種謠言不斷。」
「什麼謠言?」
「謠言一共分兩種,一種是對老夫人不利的,傳說里,老夫人為了從媳婦手中取得兒子的產業,不惜使出種種手段,達到目的。」
「那第二種呢?」
「如果你不介意——」他乾咳一聲:「這個謠言跟麥哲宇有關。」
「可是哲宇是冤枉的。」
「我也相信哲宇,但他們說得太難聽了,說倩宜為了哲宇而——」
「簡直是豈有此理!」丹妮一聽他的意思彷彿倩宜篡奪家產,謀害親夫,不由得怒氣沖沖,說話的聲音也不禁提高好幾倍。
「不要激動,可能也是老夫人放出去的風聲。」
「都是我不好!」鮑丹妮用手捂住臉:「這場麻煩可說是我帶來的,那天我一時衝動寫了封信給江倩宜,其實也沒什麼,但老夫人竟然偷拆了,正好拿我的信作文章,陷害倩宜。」
陳懇納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跟她的大哥江明漢聯絡時,他始終吞吞吐吐的。現在我才明白他何以忍心把倩宜送到蓮心小築,原來他也中了老太太的毒。」
「我們想辦法把倩宜救出來!」
「——如果她願意走,她早就走了,她不肯走,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們何不試試看?」
☆☆☆
車子在蜿蜒的山道上開著,遠處山頭的雲霧,縹緲在翠藍色的虛無里,一路上伴著山風野花,美得教人驚嘆,但當快駛進蓮心小築的大門時,丹妮又恢復了原先的緊張。
陳懇納看她的表情,她的熱情與對哲宇無私的愛是那樣深深地感動了他。
執事嬤嬤出來接待他們,當鮑丹妮說出來意后,執事嬤嬤很為難地說:「華夫人在此地靜養,已經吩咐了不見客。」
「我們從很遠的地方來,有重要的事想找她說。」丹妮懇求著。「我們談完了就走,不會耽誤她太多時間的。這是我的名片,麻煩轉交給她。」
當倩宜從執事嬤嬤手中接到鮑丹妮的名片時,她大吃一驚,鮑丹妮不在美國和哲宇一起,到這裡來幹什麼?但她迅速地恢復了鎮定。
「請告訴她,我在此地靜養,不方便見客。」
「她說有很重要的事要找您談!」
倩宜的心因為執事嬤嬤的這句話,像海浪澎湃般,整個翻攪了起來,鮑丹妮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從美國來到這裡,難道說——哲宇出事了?不不!她心裡不斷叫著,不會的!哲宇不會出事的。
「她有沒有說是什麼事?」倩宜勉強抑制心中的激動,到修道院的這些日子以來,她變了,變得心如死灰,但鮑丹妮的出現卻把一切都給破壞了。
「沒有!」
倩宜想了想,還是搖搖頭,她不能任丹妮隨便破壞她的平靜,她需要這份安寧,即使是哲宇——她心中又是一陣可怕的翻攪。她咬住嘴唇,打開了聖經,強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半晌,她才發現她瞪視的竟是路加福音的第十三章——教人悔改。
執事嬤嬤悄悄地退下去,回到大廳后把倩宜的意思告訴他們,陳懇納固然失望,但丹妮簡直就失魂落魄似的,他勸了好半天才把她勸走。
「我該怎麼辦?」她喃喃自語。
「你已經盡了力。」他雖然敬重她,但對她目前的處境也愛莫能助。
「我知道我不能強迫江倩宜見我,但我相信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我倒想聽聽看,為什麼你這麼堅持要見江倩宜?」陳懇納搖搖頭。
「我希望江倩宜能原諒我的無心之過,但我更希望她能接納哲宇。」
一時間,他竟不知該如何出口:「德金去世還沒多久。」
丹妮倒抽了口冷氣,「我看是夠久了,久得讓她把自己活活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