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怎麼也沒料到,再得到妹妹的消息時,竟是如此不堪地讓他難以接受。
一股和著苦味的悲涼在帳中瀰漫。
兩人還來不及平復紊亂的心緒,帳外烽火突起,映照出如白晝般的光亮。
他們頓時撤去眸中情愁,釋放快進出體內的狂飄怒意,一場殺戮即將展開——
【第八章】
曙光透過素格窗欞,映在伏桌而眠的纖弱身影上,灑落了滿地的冷然氣息。
不知是腦子輾轉的思緒使然,旭見睡得並不安穩,一抬起眼便被那初露曙光的朝陽給刺痛了眼。
還來不及遮掩那白花花的光,一個陰沉銳利的中低嗓音已於腦中響起。
「還睡!快起床,練劍!」
「練劍?娘說姑娘家不用練劍!」揉著惺忪睡眼,床上的娃兒不解的嬌憨道。
「你以為自己還是千金大小姐嗎?你沒有家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教你武功、給你飯吃,你就得替我辦事……」
「可是……」
在她仍猶豫之際,竹條已倏然落在她身上。「你已經吃了咱家的飯,是宮裡的人,咱家說一是一,不容反抗!」
瞠著圓圓的眼,眼淚滑下,那竹條又落了下來。「誰准你哭來著?殺手是沒有眼淚的,不準哭!」
「雨兒不吃你的飯了,讓我走,我要找哥哥……」
她的下顎猛然被粗暴的扣住,痛得她想哭卻不敢流淚,拚命忍著淚意。
「你沒有哥哥!打你吃咱一口飯起,你便是豫宮的人,你的名字是旭見白狐,記住了!」
「我不要!我不叫那怪名字!我要爹、要娘、要哥哥……你別打我……別再打我了……雨兒好痛……」
顫著身子,旭見彷彿能感覺到竹條落在身上的抽痛,心口泛著訴不盡的酸楚。
天啊!她……想起來了?
原本殘留在腦中的兒時記憶與殺手生涯頓時串起,回憶在瞬間回籠。
雙手搗著自己的臉,眼淚透過指縫滴落在紫檀圓桌,她難以置信只是一道曙光,便輕而易舉喚出了那段痛不欲生的過往。
以往她對初露朝陽的光明氣息有著莫名的喜愛,誰知進入東廠豫宮后,曙光變成了惡夢的開始。
不服從被打、反抗被打、流淚也被打,好像所有人都遺棄她似地,讓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剛開始為了反抗,她絕食了十天,在眼睜睜看著同樣命運的同伴被活活餓死後,她冰封起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面對現實。
那一年她才八歲,就殘忍地體驗了生、離、死、別的無奈。
那一天之後,她咬緊牙關捱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
原來她真的是個冷血殺手,一個沒血、沒淚,把人命視為螻蟻的妖女。
淚水瞬間止住,她臉上揚起笑,她的心再一次被這個無法抹滅的事實冰封了。
項大哥,廣叔沒錯,錯的是我,我對不起你啊!
的確是我負了你……
緩緩拿出捺在腰際的短劍,她拔去劍鞘,冷然絕望的神情映在明晃晃的劍身上,顯得諷刺。
將劍尖抵在胸口,她毅然合上眼,打算讓那銳利穿過胸口,劃破那始終縈迴在其中的愧責與不安。
動作尚未完成,胸臆間那隱隱傳來的絞痛卻讓她頓時鬆了手勁,一陣空茫的感覺掩去她原有的思緒。
就在此時,那逐漸趨近梅苑的嗓音趁隙鑽入,她定住思緒,停止了原本的動作。
「聽說魯大夫已經趕往疆界,這一回的狀況實在教人擔心!」
「嘻!難道你沒聽過明有儒將袁崇煥、北有武將項雪沉這句話嗎?坦白說我才不會擔心哩!」皺起鼻頭,那名喚福冬的丫頭俏皮地開口。
「呵——經你這麼一說才想起,將軍領兵多年,打過不少硬仗,這一次有『賦釋』神劍護身,必也能化險為夷。」
輕盈笑聲逸出,兩人繼續閑話家常著。「奇怪,怎麼最近都不見那刁蠻公主呢?」
「莫不是尾隨著將軍上戰場去了吧!」
許是已習慣戰場殺戮,兩個丫頭像談論天氣似的,輕鬆將話題轉至別處。
而她們的談話卻讓旭見的思緒驟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斷迴繞著。
項大哥在疆界的狀況很教人擔心嗎?
雖然丫頭們說得稀鬆平常,她卻無法以平常心看待,她實在沒辦法啊!
只要一想到項大哥可能有危險她就背脊發涼,腦海中只剩下一件事——她得上戰場去,她不能留在這裡!
「好了,別再瞎扯下去,雨姑娘會餓著的!」
輕推開門,那名喚福冬的丫頭瞧見旭見那張血色盡褪的臉龐,不禁驚呼道:「雨姑娘……你怎麼杵在門口呢?」
詫異地撫著胸口,她完全沒察覺旭見的出現。
想是廣叔為了防她,索性把送飯的丫頭換成她不熟悉的面孔。
冷冷地瞥了她們一眼,旭見以飄渺的語音說道:「告訴廣叔,我會還給項府一個公道。」
「什麼公道?廣叔說你不能出去的。」張開雙臂,福冬天真地堵在門口不讓她出去。
瞧著福冬天真純樸的模樣,旭見抑不住眸中的欣羨,感到酸澀不已。
彷彿唯有她,無力地連最基本的單純也留不住啊!
輕點蓮足,旭見輕而易舉地閃過她的阻擋,像只雪雁般展翅躍上檐梁。
那俐落的身影,足讓兩名丫頭瞠目結舌地杵在原地。
「福冬是我眼花了嗎?雨姑娘變成雪雁飛走了……」
站在紛落而至的雪中,她們傻了眼。
在那瞬間,沒有人知道旭見心頭做了什麼樣的決定。
大明與蠻族旌旗翻揚交織成海,在朗朗晴空之下,馬嘶聲與兵戎交錯聲,間著震天喊殺,形成一幅慘不忍睹的人間煉獄。
觸目所及儘是屍橫遍野,若仔細推算激戰已持續進入第五日,此次戰役久攻不下,敵人的頑強令項雪沉陷入苦戰。
策馬進入混亂的戰場,旭見漠視眼前哀鴻遍野的慘狀,清冷的目光搜尋唯一的目標——項雪沉。
凝神之際,北方倏然射來一支長箭,旭見側身躲過,冷眸凝向發箭處,翻身一躍瞬間便取了對方性命。
依裝束判斷,那突擊該是北方蠻族所為。
雖然記憶並沒全部恢復,但至少她的武功仍保有該有的應變能力。
無奈地微擰秀眉,驅馬踏過屍體,終於在震天價響的廝殺聲中進入了戰場中心。
秀眉遠眺,在雙方人馬中,那身披魚鱗軟甲的挺拔身影登時落入她清冷的眸底。
剎那間胸臆漲滿的情意涌至眼眶,濕了眼亦潤了心,教她心顫不已地亂了方寸。
對他的情,怎會如此輕而易舉地根深蒂固?
她踢著馬腹,抱著必死的決心,將擋在身旁的障礙一一解決,往他的方向馳騁而去。
未半刻,她已俐落地殺出一條血路,嬌軟唇上揚著抹自嘲的諷刺笑容。
旭見白狐啊旭見白狐,你果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在取人性命的瞬間,竟是冷然鎮定地感覺不到一絲恐懼。
而在另一方面,明軍莫不被這霍然殺出的素衣男子給吸引了目光。
那匹棕栗馬是項將軍留在將軍府的坐騎,想來也與柳單遠一樣是特地前來協助將軍的高手吧?!
瞧馬上那手持長劍的俐落身影,眾軍心裡莫不震蕩,受到無限鼓舞,原本低迷的士氣在瞬間飄漲。
橫過眼,項雪沉險些沒因震驚而跌落下馬。「你該死的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雖是男子裝束,飛揚的長發掩去了她那雅緻的臉龐,卻仍掩不住那秋水凝眸的嬌軟神態,只要距離稍近便可瞧出她的性別。
思及此,怒意隨著長劍橫掃,敵方再被他滅去一兵。
凝望著他疲憊眉宇間的怒意,旭見只是怔怔地睜著那雙翦水秋瞳,無語地瞅著他。
那眼眸中流轉著千絲萬縷的情意,時間、空間彷彿在此時靜止了。
「聽話,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回去!」
當他那異常溫柔的嗓音一落,旭見心頭驀地一陣酸楚,竟衡量不出自己對他的愛究竟有多深。
下意識的縱手揮劍傷敵,她的眸光仍落在他臉上。「此處是人間煉獄,也是我旭見白狐的歸處。」
恍然間,項雪沉的思緒被扣在那輕軟卻凄楚萬分的話語中,久久無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