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下午三點多,照理說是潘卓絕正忙於工作的時刻,但此時他卻一個人走在行人道上,以行動電話與偶爾親自擔任司機的家中管家通話。

「是嗎?他問我要不要回公司處理公務……」對於管家委婉的報告,潘卓絕並不意外。

潘卓絕,一名年輕有為的成功企業家,卻也是一個失敗的父親。

通常是老爸太過專註於工作而忽視小孩,但他的情況卻是他的六歲天才兒子屢次想盡辦法爽他的約。

潘卓絕越過馬路,行人道旁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公園。冷傲的他從不將視線落在無益的事物上,然而此刻他卻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公園裡的景象令他莫名有些失神,以致於沒有即時響應管家的話,管家在電話里納悶地呼喚他。

「呃……」他拉回注意力,但視線仍停留在公園內嘻鬧的人們身上。他以一貫沉穩的語調說:「不用了,你載他轉過來公園轉角這接我。沒關係,我把今天的事全交代給下屬去辦了。就這樣。」不容管家或兒子再有異議,他掛斷電話。

「哈哈哈……」公園裡,一名約莫二十四、五歲的成年女子和五、六個小孩追打嬉戲著。

女子不時張口大笑,在遭小孩子們以水槍和泥球攻擊時,除了努力閃躲外,亦不忘彎身抓起地上的爛泥巴反擊。

「來呀、來呀,我才不怕你們!哈……啊……」她才高興大家的水槍再也射不出水,沒想到卻慘遭眾人以泥球圍攻,「住手……」泥球一一命中她,將她的白色T恤及牛仔褲污染得慘不忍睹,她大叫,聲音卻感覺不出一絲驚慌,反而充滿拋開一切煩惱、忘情玩樂的喜悅。在潘卓絕的生活圈中,壓根看不到敢恣意昂頭張口大笑的女子,遑論像她這樣把自己弄得滿身泥濘不堪!

女子在空地上奔跑,小孩子們不放過她。

「大家一起發動攻擊!」轉眼間大家手上又捏出兩、三顆泥球。

「瞄準--」為首的小孩統一發號施令,「發射!」

一時間數個泥球一起飛向該名女子!

「啊!」對於小孩這番犀利的攻擊她顯然有些招架不住。「小豪、心心……你們這些叛徒……啊……」

女子一個不注意,慘遭其中一顆泥球直接命中臉部!

幾個小孩怔住,訝然地張口望著臉上糊著爛泥的女子,而後過了數秒,不知是誰先忍俊不住,噗哧一笑。

「哈……」笑聲從各個小孩口中接連爆出,「哈哈哈……」甚至有人大刺刺地指著女子,「哈……阿璃的臉……」

鮑堇璃大致抹去臉上的爛泥之後,佯裝扳起臉走向和她最要好的鄰家小孩,「你們幾個忘恩負義的傢伙!不想想我特地翹……」

「繼、續、攻、擊……」帶頭的小孩發出命令,解救即將挨訓的同胞。

「打不到!」鮑堇璃這回更機伶地左躲右閃,還不忘刺激因子彈用完,攻擊變得零星的眾人,「打不到!打不……」

兩三個泥球飛過她身邊后,她面前的幾個小孩突然全都停住不動,臉上皆顯現出糟了的神色。

「怎麼了?」她微笑問眾人,然後緩緩地轉身一看--有名男子站在她身後數步遠的地方,胸口、腰間及大腿上的三坨污泥毀了他那一身上好的灰色西服,而那顯然是孩子們的傑作。

「對……」她想走到那名男子面前,跨出步伐后卻又停住。難怪孩子們嚇白了臉。男子的視線冰冷得令人莫名心生畏懼。「對不起……」她彎腰恭敬地說。低著頭,她突然覺得有趣,雙唇於是上揚露出笑意。「你……您……還好吧?」

潘卓絕微眯雙眼。那女子依舊低著頭,所以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他有沒有聽錯?她話中的停頓,並非因為歉疚害怕,而是在憋著笑?

「嘻嘻……」孩子們感染鮑堇璃明朗的情緒,頓時忘了剛闖下的禍,開心地笑。

「哈哈哈……」

「你們幾個……」鮑堇璃回過頭。這幾個人的笑法太誇張了吧!即使感覺不到她很拚命地在忍耐,也該看出那名男子的表情愈來愈駭人了呀!「還不快過來道歉!」

孩子們止住笑,互相對望了一下,其中一名男孩突然說:「是阿璃的錯!」

「就是說咩!」立刻有人附和,「阿璃不要閃開就不會打到別人了!」

「阿璃還不快道歉!」

「對啊!快道歉!」討伐聲頓時四起,讓鮑堇璃差點覺得真是自己的錯。現代的小孩子越來越聰明卻也越來越狡猾了!不過這的確也該怪她自己,在他們面前,她從不端出長輩動不動便說教的姿態,畢竟當她陪他們玩樂時,她希望他們能開心地叫、開心地笑,徹底拋開大人們加諸於他們身上的所有束縛……所以她不能責備他們從不把她放在眼裡。但她還是希望他們能配合她一下,好降降她身後那名男子的火氣。

「心心,你最乖了,」她勸一名綁著兩條辮子的可愛女孩,「快跟叔叔道歉。來!」

女孩乖乖地依言向潘卓絕敬個禮,以甜甜的童稚嗓音說:「叔叔對不起,因為我們的阿璃最不聽話了……嘻嘻……」

「嘻嘻……哈哈哈……」小孩們笑鮑堇璃發窘的表情。

鮑堇璃無奈地打自己額頭一下。她竟忘了那小女孩是其中口齒最為伶俐的!

「聽我說,我們呀……」小孩們突然肩並肩靠在一起,不知在商量著什麼計謀。

而後有人喊了一聲:「走!」五、六個小孩立即一起跑開。

「咦?你們要去哪?」她想跟著他們,但後頭冰冷的視線鎖住她的腳步。如今只剩她一人,她必須老老實實地面對對方了。

她回過頭,再次向對方道歉,「對……對不起……我們經常一不小心就玩得太瘋狂。您還好吧?」她抬睫想看著對方說話,但目光只觸及對方的下顎便馬上又縮回地上,「不……不太好哦?」

她總算轉過身,卻不敢看著他?為什麼?因為他是凶神、還是惡煞?潘卓絕起步走向她。

他停在她面前,讓她就算不抬頭,也看得見那幾個小孩子在他身上造成的傑作。

他也料想不到事情會進展到這一地步,誠如他說不出為什麼他會盯著她和孩子們玩耍,甚至看著看著兩腳便不聽使喚地走進公園,才會……

「我……我幫您把衣服擦乾淨……」鮑堇璃記得她褲袋裡有一包面紙,但她掏遍前後四個口袋卻都空空如也。

潘卓絕將自己米白的乾淨手帕遞到她面前。

鮑堇璃接下手帕,「謝謝。」

「又不是借你擦臉,何須言謝。」潘卓絕冷淡地損她,但心裡十分好奇她和那幾個小孩子的關係,卻又不想問出口。因為那表示他在意……他怎麼可能在意一名像個長不大的小孩似的女子!

他的話提醒鮑堇璃想起自己現在的滑稽模樣。她不怎麼在乎地輕輕吐舌,在他跟前蹲下,一邊說:「弄髒您的西裝和手帕,真的很抱歉。」一邊從他大腿上的臟污處擦起。雖然沒有辦法徹底拭凈,但至少必須將污泥對衣物的傷害減到最低。

只可惜了這麼一條好手帕……

她努力地擦拭。為了拭去其中一處似乎已滲入衣物纖維的臟污,她的左手在不知不覺間攀上他大腿內側,右手則更加小心翼翼地揮動。

當她認真地幾乎蹙眉,覺得將要大功告成時,他卻突然快速地後退兩步。

「還沒擦乾淨……」鮑堇璃未明所以地喃道。

潘卓絕屏住氣息,以自制力斥退腹間湧起的熱流。他怒視鮑堇璃。這女人--她居然可以對於兩人形成的暖昧姿勢一無所察,並且無意識地在他的腿上磨磨蹭蹭!

而他自己竟也該死地對她起了反應!對一個玩得混身髒兮兮,從剛剛到現在一直故意低著頭,裝作非常怕他的女人!

沒錯,她不怕他,她只是在裝出怕的樣子。他甚至覺得她其實在笑,她剛剛仰頭大笑的模樣浮現她腦海,使得他又覺一陣燥熱之外,更清楚感覺到,有一股怪異感覺在啃嚙他的心!這種感覺,他對他死去的妻子不曾有過!

他頓覺不能再停留下去。而察覺他的去意的鮑堇璃立即揚起手上的東西,說:「這手帕……?」

「你不用還我了。」已轉過身去的潘卓絕沒有回頭。

「可是……」鮑堇璃抬頭看著他的背影。他比她想象的還高!

「阿璃,你這個宇宙無敵大壞蛋,快快受死吧!」消失了半晌的孩子們突然又全冒了出來,「全體發動攻擊--」所有人都舉起手槍瞄準她,原來他們是去將水槍裝滿水。

「不行呀!」鮑堇璃跳了起來,小孩子包圍住她,令她幾乎無處可逃。「哎呀!水好冰哦!哈哈哈!」她笑著往後退,「不要噴了!我投降!投降……啊!」

她的背不知靠上了什麼東西,直到感覺有雙溫暖的大手扶住她雙臂,她才曉得自己在那名將要離去的男子的懷中。

她側抬起頭說:「謝謝。」

她看不見潘卓絕的表情,但她的笑顏卻深刻地映在他深不可測的黑瞳之中。潘卓絕覺得,那是一張無邪得耀眼、幸福得讓人想撕破的笑臉!

鮑堇璃當然不知道潘卓絕心中的想法,她握住他的手,說:「要不要一起來玩?」她此刻極需盟友,而這人在上班時間跑來外頭閑晃,若不是工作不順利便是剛遭到解僱,她可以讓他開心點。

潘卓絕手腕一轉,便不露痕迹地甩開她的手。「很不錯的邀請,但是我拒絕。」

這回他真的立刻轉頭走開。

真是個怪人……鮑堇璃看著潘卓絕頎長的背影,失神地想著。

「哎喲!」一名小孩的水槍對準鮑堇璃的背脊,射出一道冰涼的水柱,「阿璃剛剛跟男生抱抱,我要跟我阿爸、阿母、阿公、阿嬤講!」

「我也要!」

「我也要跟我爹地、媽咪說!」覺得這真是一條大新聞的眾人紛紛喧嚷著。

鮑堇璃莫名紅了臉,有些腦羞成怒地,「你們幾個判徒!」雙手曲成十爪,裝出巫婆的樣子,「看我的絕地大反攻--」

「救命啊!」孩子們向四處跑開。

「別跑!」鮑堇璃率先追向跑得比較慢的小女孩。

不管潘卓絕願不願意,快樂的嘻笑聲依舊陸續傳人位於公園附近人們的耳里。包括他的兒子潘寡恩在內!,

他的管家載著他的兒子,不知何時到達他所說的位置。大概因為沒見到他,車子停在路邊,潘寡恩下車來到行人道上。潘卓絕微眯起眼,剛剛的情況,他看見了多少?

「對不起。」當父親來到面前,潘寡恩立刻說:「因為問老師一點課業上的問題,所以……」許是像父親,從他的表情,看不出他心情的波動。

潘卓絕轉開臉沒有看著兒子,而潘寡恩也沒有仰頭看著父親。至於他所要說的話,說到一半便自覺不合理,因此自行住了口。在課業上,再難解的問題他都會自己尋求解答,不曾求教他人。

眼角餘光瞥見兒子沮喪地低著頭,潘卓絕慨然地想著:和他這個老爸在一起,真的令他這麼難受?不僅在家裡老是避不見面,當他偶爾特地抽空想儘儘父親的本份,他更想盡辦法逃開……

他不是笨蛋,他當然看得齣兒子不好過。但他不會因此便順著兒子的意,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他反而將原先兩月一次的聚會,改為一月一次,現在甚至有再改成兩個禮拜一次的念頭。

他就是這種人。別人越不願意做的事,他越是逼迫別人去做,對自己的兒子也不例外。當他的母親不惜一死也要將他生下,他便該有所覺悟。人活著,本身就是一種不幸。

「上車吧。」潘卓絕說。

立在車旁的管家為二人開車門,上車后,立即遞濕紙巾給潘卓絕。

「先生,這裡有濕紙巾……」

「謝謝。」潘卓絕擦拭衣上的臟污,突然想起那名年輕女子在他體內引起的騷動。

他轉頭一瞧,身旁的兒子比他更專註看著公園裡的景象--那名女子抱著一名小孩不停地轉圈,其他小孩則圍在旁邊吵著也要讓她抱著玩。「真是個粗魯的女生。」發動車子的管家轉過頭,「小少爺,您說是不是?」

潘寡恩依舊面無表情,輕輕點個頭,「嗯……」視線卻無法從公園那群快樂的人們身上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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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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