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喬彬打開一道一年只會打開一次的門，率先踏了進去，常可樂則緊跟著他。

那房間的裝潢以米白色為主，設計很簡單，沒有多餘的陳設，四周都瀰漫著一股清幽淡雅的感覺。

房中央的大床旁，有一個矮櫃，上頭除了一盞古典的桌燈外，還放著一個粉藍色相框。

相框裡頭的那幀照片，是一個微笑著的漂亮女孩。

喬彬以極緩的速度走到矮櫃旁，輕輕拿起那幀照片。

「這是我妹妹——喬馨。」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透露出只有常可樂感覺得到的濃烈哀慟。

她不作聲，當個最乖巧的聆聽者。

「她從小就是個藥罐子，大病小病不斷，見過最多的人，除了爸、媽、我之外，就是醫院的醫生。

雖然她常常生病，但卻很嘴饞，明明有些東西不能吃，她就是不肯聽話，每次都惹得我們和醫生火冒三丈。

可是，我們都捨不得生她的氣，因為……她是我們喬家的寶貝……」

說到這裡，喬彬的語氣像是有了些微的轉變。

「我們感情很好，當她聽到我要出國攻讀企管學位時，她哭得眼睛都腫了。雖然分隔兩地，但馨每隔兩三天便會打電話給我。

後來我拿到學位，回台灣接管公司，那時我一心要重建喬氏的地位，全副精神差不多都放在事業上，因此大部分的時間都要留在公司，連睡覺也是。

馨見不著我，想打電話給我，但我卻連接電話的時間都抽不出來，這種忙得昏天暗地的日子，維持了好幾個月，直到有一天，媽打電話到公司找我，說馨出了事。我馬上趕回家，可為時已晚，馨已經死了。

她就在這間房內割腕自殺，她……」

他有點哽咽，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平穩的語調，「其實我知道，馨她有心事想找我商量，可那時候，我眼中只有喬氏！其餘什麼都裝不下，我本來以為過陣子再跟馨談談也沒關係，但……」

聽到這裡，常可樂禁不住鼻頭一酸，眼眶泛熱。

她不曉得，在他那張翩翩有禮、總掛著笑意的臉孔下，竟埋藏著那麼一段令人悲泣的喪妹之痛。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哥哥，在馨最需要關心、最需要別人聽她傾訴的時候，我沒在她身旁，滿腦子就只有喬氏……」他無波的聲調開始激動起來，「我是個自私的哥哥……」

在常可樂眼眶中打轉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雖然喬馨自殺這件事，她此時此刻才從喬彬口中得知，可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是個自私自利的哥哥，他現在就不會那麼自責……

常可樂不是個愛哭的人，但一旦事情扯上喬彬，她的淚腺就失控了。

「現在，我唯一可以為馨做的，就是把那個欺騙她感情，又把她逼上不歸路的負心漢揪出來。」一瞬間，悲慟的表情變了，一簇怒火在他眼底點燃，「馨一個人太寂寞了，那個負心漢一定要去陪她，而我……會親手送他一程。」

喬馨死後，悲慟不已的喬彬沒有忘記調查妹妹自殺的真相，雖然自小喬馨便體弱多病，但她並不是那種悲觀的人，會讓她興起輕生的念頭，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令她無法承受的大事。

結果一如他所料，喬馨是為情所困，而對方是個花名遠播的公子哥兒。初嘗戀愛滋味，卻落得遍體鱗傷的結局，喬馨終於承受不住煎熬，選擇結束了自己二十歲的生命，同時，也結束了喬家上下的歡樂。

她死後，那個負心漢像是有預知能力般，馬上逃到海外去，因為他太明白，疼愛喬馨的喬彬，早晚會查到她尋死的原因是什麼。

世界之大，人海茫茫，即便對喬彬這麼有勢力的人來說，要在地球上找到一個故意藏匿起來的人，也是一件困難重重的事。

不過沒關係，喬彬不著急，反正只要他活著的一天，他就會繼續追查那個該下地獄的負心漢的下落！

總有一天，他會找到的！

常可樂沒料想到喬彬會有幫妹妹復仇的念頭，更沒想到他打算把那個人給……

「你妹妹一定不希望你這麼做的！她絕對不會想看到自己的哥哥為她而殺人！」

常可樂的苦心勸告，換來了喬彬的一記冷眼。

「你又不是馨，怎麼知道？」

「你也不是喬馨，你又怎麼知道她希望你幫她復仇？」

「我已經決定了。」他的語氣之堅定，似乎誰也動搖不了他。

「金剛怒目不及菩薩低眉——恕，懂嗎？人要懂得放下，才能夠得到更多。」她依舊不放棄勸說。

「別再說了！那個男人，一定得死！」

妹妹的死，讓喬彬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無情、冷酷、令人聞之喪膽的男人！

為了幫妹妹復仇，即便因此而沾上血腥，他也不在乎。

在那張爾雅溫柔、翩翩貴公子面具下的他，是個比地獄阿修羅更加冷血的人！

喬彬的心結，比常可樂想象中嚴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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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

今天，是喬家悲慟哀傷的日子。

六年前的今天，他們失去了喬馨。

喬氏夫婦臉上帶著掩不住的哀痛，而喬彬的神色則異常肅穆，在他俊美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常可樂也一身素服，她看著喬彬，心知他能像個沒事人一樣，只是因為他掩飾情緒技巧高明。

其實他心中的痛，比任何人都來得強烈！

吩咐傭人們準備好上山祭祀的物品后，喬母在喬父半攙扶下一同上了車；一起去幫忙的傭人，則搭乘另一輛大車；至於喬彬，他一向自己開車。

傭人們都準備妥當，可以出發時，喬彬望著常可樂，說道：「你也一起去吧！」

常可樂不明白，他叫她去，是因為她也是傭人，還是因為其它原因。但她不敢問，在這種哀思瀰漫的時日……

她點了點頭，本想往傭人專坐的大車走去，卻讓喬彬一手抓住。

「你走錯方向了。」喬彬把她拉到自己的車上。

喬彬叫她做什麼，她便做什麼，絕不多言半句。看她扣上安全帶，喬彬便發動車子，開在最前頭。

一路上，他很沉默，常可樂也配合地緊閉上嘴巴，整輛車內，只有空調吹送的輕微聲響。

她連呼吸都不敢過於用力，怕惹他不悅。

車子跑了一段不短的路，終於，他們抵達了墓園。等了一會，其它兩輛車也到達了。

人都到齊之後，喬彬領先走在最前頭，常可樂本想跟在他身後走，但又怕帶她來這裡的喬彬沒有任何特別用意，腳步遲疑了幾秒。

「你還站著做什麼？跟著我走。」喬彬稍稍回過頭，面無表情的對她說道。

「是！」得到指令，她馬上緊跟上。

喬馨長眠之處似乎是在墓園的盡頭，或許是因為當初挑選地點時，喬家父母希望他們的愛女能從此遠離塵世的煩囂，過著寧靜的安眠日子。

喬彬止住腳步，以眼示意！要傭人準備好一切東西。

傭人們不敢有半分怠慢，平時少爺脾氣是不錯，但今天例外。才一會兒工夫，手腳俐落的傭人就把一切都搞定。

喬父攬著喬母的肩上前，後者在看到愛女的墳墓時，在眼眶打轉良久的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馨……馨……」喬母斷斷續續呼喊著女兒的名字。

常可樂微抬起頭，凝神看著灰暗的天空。

如果喬馨知道過了六年，她的死還是深深地折磨著疼愛她的家人，她還會選擇自殺嗎？

要了結自己的生命，是需要超乎常人想象的勇氣的。如果有這份勇氣，為什麼不用它來支撐自己活下去、堅強地面對生命中的困阻？

只要活著，每天都是一個新的開始，不是嗎？

毅然放棄身邊的」切，罔顧親朋好友的痛苦心情！踏上那條不歸路……看似洒脫，實則只不過是一種自私的行為。

從某個層面來說，常可樂討厭喬馨。

她留在眾人心裡的傷口，至今還在淌血，看不到結疤癒合的一天。

「你在做什麼？」喬彬低沉的聲音傳進她耳中，她轉過頭，不解地看著他。

「過來。」他伸出手，示意她走到他身邊。

「是！」應一聲，她大步走到他身旁。

不知何時，天空開始下起毛毛細雨，為原本已凄愴的氣氛，更添幾分冰寒的氣息。

傭人們早有預備，很快便拿出一把又一把的大黑傘，撐在喬家主人們的頭上。

喬彬把常可樂摟到他那把黑色傘下，摟著她的肩。

這親昵的動作害常可樂的心不由自主的疾速跳著，近距離的接觸讓她彷佛可以呼吸到喬彬身上的獨特男性氣味。

可能，他只是不想讓她淋到雨罷了……

她不想給予自己太過不切實際的期望，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不久，拜祭圓滿完結。喬母像是已經有點撐不住，雍容華貴的臉上，此刻滿是淚痕。

「媽，你先回去吧！」喬彬開口。

「嗯！我們走吧！」喬父也說。

「不！我要留在這陪馨！」喬母突然失控地大叫：「她一定很寂寞！只有她一個人，我們都不在，她從小就很怕黑……我要陪她……」

「媽！」喬彬低喊。

「我不要回去！」她的話語，聽上去是那麼的令人鼻酸。「馨，媽媽在這陪你……不用怕……」

「馨她死了！」喬彬大叫一聲，「她不會怕黑、不會怕寂寞，她什麼都不怕了！」

像是沒料想到兒子會忽然發飆，喬母神志有點清醒過來，隨即放聲大哭，喬父立即安慰。

「回去吧！」語氣轉柔，喬彬說。

喬母情緒已然崩潰，再待在這裡，只不過是增添自己無謂的哀痛罷了。

在喬父的攙扶下，喬母上了車．之後車子離去，喬彬才放下一顆心來。

「你們也回去吧！」傭人們已經收拾好要帶走的東西，他吩咐道。

「那……少爺你呢？」隨行的管家問。

「我還有點事，你們先回去吧！好好照顧太太，別讓她病著了。」不知怎的，每年拜祭完喬馨后，喬母總會病上一場。

「是，少爺。」管家也不多言。

「你也是，回去吧！」喬彬瞥了瞥常可樂。

「我……」她想說什麼。

「回去。」他不容她反駁。

「是。」

待常可樂上了車，管家向喬彬微微頷首后，使命人把車開走。

坐在車上，常可樂從車窗望著車外那道高大的身影。

一陣凄然，倏然襲上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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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步回喬馨長眠處的喬彬，腳步比剛才沉重多了。

他沒撐傘，雨滴落在他的頭髮、臉上，以及身上。

快要抵達時，他頓下足，緩緩回過頭。

「你要跟我跟到什麼時候？」

故意躲躲藏藏，不讓他發現的常可樂聞言，嘆了一口氣。

她怎能期望自己能騙得過他？連商場上的勁敵都騙不了他，她怎麼可能辦得到？

她乾脆現身，不再閃躲。

「我不是叫你回去嗎？」

「可是……」她囁嚅道。

她是上了車，準備跟著傭人的隊伍回去喬家，但車開了不久，她便忍不住想下車。

她實在沒法這樣丟下喬彬！

但她還沒開口，管家已命司機停下車。

「你想留下來吧？」管家慈祥的微笑帶著心領神會的味道。

「嗯。」管家的體貼讓她感動。

「去吧！陪陪少爺。」

「嗯！」她快步下車。

本來常可樂對管家沒什麼特別感覺，可現在她卻覺得喬家上上下下都是好人！

感激地看了管家一眼，然後她便往回跑去。

「算了。」他微抬起手，對她勾出一道淡得幾不可見的笑痕。「我就知道你不會聽話。」

常可樂上前，握住他的大手。一向溫暖的手此刻溫度雖下降了，但她還是覺得很暖和。

他肯讓她陪伴，這讓她很高興，因為看他孤單一個人，她實在不舍。

手牽著手，兩個人無言地靜靜走著。

剛才還有一堆人站著的墳前，現在只有兩道緊緊相依的身影。

喬彬默言看著墳墓，像是在回憶著童年跟喬馨一起度過的歲月，跟他手牽著手的常可樂，彷佛可以藉由這肌膚的相觸，感受到他腦子裡的影像。

「馨她小時候……真的很可愛！」他緩緩開口。

「我可以想象得到。」她輕輕回答。

墳墓上的照片是那麼的動人、那麼的美麗，一如盛放的鮮花一樣，不難推斷她小時候是個惹人喜愛的孩子。

「記得有一次……」

他低聲跟她訴說著他跟喬馨的快樂往事；常可樂則專心一意地聆聽著，偶爾響應一兩句。

「每一年我都會獨自留下來一會兒，幾年下來，這習慣也就養成了。」

「你一個人留下來跟她單獨相處，是在責備自己，還是責備她？」

像是有點意外，喬彬凝神看著她。

「你……恨她嗎？」常可樂更為直接地問。

淡淡的笑意在他臉上散開！「你是第一個問我這問題的人。是的，我恨她。」

他的回答讓常可樂心頭一窒。

「大多數的人只看到我的悲傷，沒有人知道……我恨她，尤其是在她死後的一年裡！」

常可樂更加握緊他的手。

「我們全家都這麼疼她，可她卻無情地捨棄我們，只為了一個相識不過幾個月的男人。我無法不恨不顧我們感受的她。可是，隨著時間過去，留在我腦海的，只剩她美麗天真的笑靨。」他臉上一片坦然，沒有因回憶往事而帶來的痛苦。

「馨始終是我最疼愛的妹妹，不管她生前，抑或是死後，我……再也捨不得恨她。」

聽到他這一句，常可樂的心驟然放寬不少。

「如果馨在另一個世界能夠活得更無憂無慮、更快活寫意的話，那我這個當哥哥的，也可以放下心了。」

說到這時，落在他倆頭上的雨點漸趨變大，再淋下去，可就要生病了！

「走吧！」

再深深看了喬馨的相片一眼，喬彬牽起常可樂的手，快步回到車上。

「老天爺在趕人呢！」上車后，常可樂笑道。

「是啊！」他本來沉重的心情，因常可樂陪伴在側而舒緩不少。

她，總是能消去他內心的哀傷和悲慟！

他從後座掏出一條白毛巾，遞給她。「擦一擦，小心著涼了。」

「你呢？」她接過後，問道。

「不用了。」他邊說邊摘下滿是雨水的無框眼鏡。「眼鏡都是水……」

「怎麼不用！」她才不會讓他病倒哩！說著，白色的大毛巾便往他身上拭去。

「你很雞婆！」他笑了聲，卻沒抗拒她的多事。

「我喜歡『婆』字類的東西和人物，例如雞婆和婆婆。」

「是嘛！」他臉上的笑意更大了。

小手不經意觸及他的俊臉，微冰的男性肌膚讓她有一秒的怔愣，下意識的，她想縮回手，可他不許，一把抓住她。

「怎麼停下來了？」他直視著她，不容她避開。

「我……」

車內的氣氛在一瞬間變得曖昧，她的唇也有點顫抖。

突然，他摟住她，白色的毛巾從她手中滑了下來。

她不知道為什麼喬彬會突地擁住她，可是，他的擁抱卻令她眷戀……

「你太瘦了！」摟住她一段時間，他突然輕聲道。

「呃？」

「我說，你太瘦了，害我抱得很不舒服。」他笑了笑。

「那你不要抱啊！」常可樂開始掙扎。

「雖然不舒服，但我就是愛抱。」他不放開，她的掙脫在他強大的力量下，完全發揮不了作用。

聽見「愛」字從他口中說出，常可樂心房一緊。

他……愛她嗎？

喬彬一直沒表明他對她的態度，沒有告白的言詞、語句，但曖昧不明的行為卻是不斷。

她相信他不會隨便對人說喬馨的事，能成為聆聽者，她在他心中應該有一定的地位吧！

雖然喬彬是吻過她，種種行為也好象在無言地說著他對她的與眾不同，可是，沒有那關鍵性的一句話，就是會讓她感到不安、心生忐忑。

在她正在發著呆的當口，喬彬放開了她。

「快擦一擦。」他拾起掉了下去的毛巾，再遞給她。

她無言接過，這回很乖巧地擦掉自已身上的水珠。

喬彬發動車子，離開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