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天的涼爽在這間房間是感覺不到的，因為沒有窗戶。

日光燈照耀下，室內通亮，狹窄的單人床上楊智原英俊的臉光潔得不像凡人。

他們談話談得累了，楊智原便在這裡睡了。江亞希本來想把床都讓給他一個人睡，可是被拒絕，所以兩個人就肩膀靠著肩膀，身體緊貼地躺在一起。

心情激烈奔騰，江亞希的腦子裡全是兩人身體觸碰這件事，根本沒法子睡著。

微微的溫度、真實的觸感……

好安心，好像有什麼飄浮的都可以放下了，真希望時間能永遠定止在這裡。

江亞希悄悄地露出微笑。

以前也曾有類似的經驗。

他和智原也曾這樣並肩躺在草地上睡午覺。有一次他先醒過來，為了想要聞清楚智原身上的香皂清香，便將整顆頭埋進他的胸膛……

那種人體結實又溫厚的感受讓當時的他好驚訝。

其實現在他也想要那麼做的，智原的胸膛變得更寬闊，他很想躺看看，不過這樣就會吵到他的睡眠。

確定楊智原已經完全熟睡，江亞希小心翼翼地側過身。

楊智原成熟、俊挺的五官近在他眼前，柔細的瀏海凌亂長達鼻樑，睫毛長又黑，英挺的眉，還有飽滿性感的唇瓣……

看著看著，他忍不住用手確認了下。

他的手輕輕滑過楊智原的鼻樑、臉頰……

收回手，江亞希捂住嘴高興地竊笑。

好棒，智原真的回到他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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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鈴

「喂？」楊智原剛睡醒，沙啞地應道。

(你在哪裡？為什麼不在住的地方？害我昨天白跑了一趟！)

清脆的女聲雖是埋怨的語氣，卻不會讓人覺得討厭，而且，這撒嬌和親昵語氣，楊智原是相當熟悉的。

「詠儀啊，我在朋友這兒。」楊智原懶懶的起身穿鞋，手機夾在頸邊。

感覺到江亞希推門走進，他抬眼向他打招呼似的看了一下。

江亞希張大眼睛，看得出有些不好意思，人僵在門邊。

好像他才是個冒昧闖進的客人。

好好玩。

他那樣的反應讓楊智原頗覺興味地揚起唇角。他對他的影響力真的那麼大嗎？

(朋友？男的女的？)手機里的聲音繼續追問。

「你今天怎麼突然想到要查我的勤？」他輕笑了聲，故意吊她胃口。

(你這個色情狂！好過分……)倒抽一口氣之後，電話那端的女孩子激動地叫罵。

楊智原笑出聲，這才向她解釋：「男的啦，小時候的鄰居。」

(哦。神經病！幹嘛故意製造假象，欠我罵啊！)

「對啊，太久沒聽到你罵人，耳朵都鈍了。」是真的有一陣子沒聽到了。

(哼！我是怕你比我早一步找到新戀人，你可別誤會什麼。你今天會來學校嗎？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

有理但不容拒絕的口氣，楊智原當然只有答應的份。

「女生的電話耶……」見楊智原收起手機，江亞希驚嘆地說道。

「對啊！你怎麼知道是女生？」楊智原隨口問道。

雖然隔著幾步的距離，但或許自己的語氣像是在跟女生講話，所以江亞希才會這麼猜……他想著，微微地對於江亞希聽他講電話這件事感到不滿。

「我的聽力很好，視力也是喔！」江亞希天真地說。「只要我想聽，就算是離我們最遠的房間，裡面的人講的話我也可以聽見。」

楊智原怔怔地望著他，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睡覺之前聽到的話這下子全回到腦中。

果然不是夢。

「她是你女朋友？」

一臉不好意思的江亞希顯然比較關心這部分。

小時候，江亞希有聽過一、兩個女生嘀嘀咕咕地說她們有多喜歡楊智原，他還被問楊智原有沒有喜歡的人這樣的事。

可是在那個時候，很酷的楊智原從來不理會那些女生。

他沒想到楊智原長大了之後真的有女朋友了，他覺得他好厲害。

「分手了。」楊智原淡淡一笑。

「啊？」江亞希嚇了一跳。

楊智原笑笑不說話。

幾天前才協議分手的，不過彼此都還有著很棒的友誼。她是很好的女孩子，他是真心地喜歡著她。

維持了一年的戀情，有過相當美好的時光，只是他們都太過理性，太知道怎麼樣對自己最好。

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分手，但繼續做朋友。

楊智原轉過身，將椅子上的夾克拿起來，然後抬頭道：「我要走了，你也趕快去找一個安全點的工作吧！」

老是被些奇怪的老闆意圖騷擾也不是辦法，至少去像麥當勞那樣有開放工作場所的地方工作比較安全，希望他聽得進睡覺前他提的這些意見。

「啊，你要走了？」江亞希一臉詫異地說完，突然就靜止不動地望著他。

這種姿勢有點像不想放人的感覺。

「嗯，我們……再聯絡。」

離開很正常吧，幹嘛要有罪惡感啊！

偏偏，面對江亞希如此明顯乞求、落寞的眼神，他就是渾身不對勁。

「你有我的名片吧，有事就Call我。」

微笑地說完，楊智原忽然伸出右手摸著江亞希的頭，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嗯。」江亞希勉強笑了下，點了點頭。

「再見。」

楊智原邁開步伐，江亞希隨即讓開身子，然後跟在他後頭。

「你不用送我了。」他回頭苦笑了下。

「哦。」

江亞希失望地停住腳步，一副要哭的樣子。

不敢再看江亞希，楊智原有點啼笑皆非地步下階梯。

那麼直接的情感需求……

江亞希很寂寞吧！

唉！可是，他有點承受不起。

狹小的人行道上都是學生，汽機車如蜜蜂全部跑出來覓食般擁塞成一團。

吃飽了的楊智原和詹詠儀相當悠閑地看著這樣的情景。

外面的灰藍天色將一切抹暗，那些笑臉、活潑的姿態還是顯得生動而親近，玻璃窗上的光點、反射，也讓一切產生寧靜舒服的感覺。

「啊，突然好想吃薯條。」看到對面M字型的招牌，詹詠儀嘟起嘴巴。

「才吃飽耶。」楊智原瞥了她一眼，同時捉弄地勾起嘴角。

「我很喜歡吃薯條啊！」詹詠儀吐吐舌頭。「不過，不知道那些馬鈴薯是不是基因改造食品。」

楊智原臉一僵。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她美麗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直直盯著楊智原臉上突然僵硬的表情。

從剛剛吃飯時她就覺得他有點怪怪的，說不上是什麼，就是感覺他有點魂不守舍。

就算忙得不可開交，他不都能冷靜面對嗎？

現在不過是談到基因改造食品，他幹嘛一副被嚇到的樣子？

還真難得看到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沒事。」楊智原笑了下，想要敷衍過去，卻沒想到自己這樣的笑容更引起詹詠儀的懷疑。

「真的嗎？」他的笑容竟有些羞赧的味道，好像是什麼秘密被猜到的反應……對了，昨晚的外宿事件！

「你如果已經交了女朋友就要老實招供哦！我絕對、一定要是第一個知道的人！」詹詠儀驕蠻地道，眼神也傳達著她的警告。

漂亮的女生，就算是兇巴巴的也顯得風情萬種。

大家已經很習慣看見這樣的她。而她，也只有用這樣的方法掩飾內心的溫柔或其他的情緒。

就像現在。

其實，此刻她的心是痛的，醋味酸得她想落淚。

她還是……沒辦法完全死心啊！

「你想太多了，我這麼忙哪還有時間交女朋友。」苦笑了下，楊智原暗暗地嘗試著把江亞希的模樣在腦中抹去，但越是刻意，就越沒辦法。

從基因改造食品聯想到他--複製生命體，然後是他那寂寞的眼神。

不行，不能心軟。

皺了下眉，楊智原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他。

他應該要照著預定的步調走的，什麼都不可以拖住他的腳步。

他只不過是個突然跑出來的童年玩伴，而且，還是個男生。

管他是不是複製生命體，別管閑事比較好。

更何況那傢伙比自己有錢，現金不說，教授留給他竟有六百萬的存款！再加上他也已經教他怎麼樣去銀行提錢，他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才是。

這樣不斷想著江亞希的事情的楊智原，他再次陷入思潮的表情都讓一旁默不作聲的詹詠儀給看得一清二楚。

她更加肯定自己的感覺。楊智原一定有什麼事！

今天的他少了些防備的距離，光是這點就很明白透露出不尋常的徵兆了。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什麼都不說的個性。」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她說完便振作起精神。

她絕對要查出讓他這麼困惑的女人究竟是誰！

「你剛剛說什麼？」現在才回過神的楊智原輕揚了眉問道。

「沒什麼啦！啊，你看！」

有一群他們都認識的人正穿越馬路走過來。

那群人事實上是兩個團體，只不過在過馬路碰在一起。

很巧合的，似乎他們也都想進入這家店來吃晚餐。

其中先靠過來的四人團體一發現他們便遲疑地停在門前，討論一下后，立刻改往別家店走去。

至於另外一個五人團體，他們則是進來之後才看見他們。

彼此簡單地打過招呼，然後他們便往裡頭找位子去。

詹詠儀知道剛剛有幾雙眼睛在她跟楊智原之間來回逡巡。

流言早就把他們分手的消息傳開了，現在看見他們兩個一起吃飯，一定很無法理解吧？

不知道明天會出現什麼樣的八卦。

這時，又有三個班上的人進來。

她趕緊用眼神對楊智原示意。

「真悠哉，約會啊！」

高頭大馬的庄恆嘉走到他們面前，臉上帶著笑。

「你上次提的事，我已經跟助教說了，結論可能後天才知道。」楊智原微笑，「可是營隊的事還是要先擺在第一位，你還要多給我幾家贊助廠商，最晚下禮拜學會開會時交給我。」

「那文書組的事呢？他們根本沒有在做事。我們公關組在這邊做牛做馬的，不公平吧？」庄恆嘉皺著眉，方正的臉看起來更凶了。「你也跟他們提一下嘛，蕭健忠不是跟你很好嗎？」

「我說過了，他們有在做事，他們都會定時給我進度。」楊智原從容不迫地回道。庄恆嘉不是第一次暗諷楊智原包庇蕭健忠他們，不過楊智原從來不覺得有什麼。

「明天我會把各組的進度狀況貼到版上。」

現在各組幾乎都進入狀況，進度也差不多，是可以貼到版上的時機。

希望庄恆嘉看了之後別再這樣嘀嘀咕咕。

「哦，但願到時看到的都是真的。」庄恆嘉說完，轉身回到朋友身邊。

淺淺的笑意浮現在楊智原的臉上。

是真是假，很難說吧！

況且，他要照顧的是多數人的利益啊！

老實說，他還滿喜歡庄恆嘉有話就說的個性，這樣對他來講比較輕鬆，其他人只敢在暗地裡半信半疑地跟自己的組員八卦。

「你怎麼笑得那麼奸詐？小心被踹下台喔！」詹詠儀笑盈盈地道。

楊智原有時很強勢，所以雖然沒有明顯的派系，但還是有一些人是表面不動聲色，私底下不太爽他的。

再加上詹詠儀，她也是楊智原變成某些男生的箭靶的原因。

楊智原當然很清楚自己的處境。

不過他只要大家還能維持基本面的合作就行了。只要不妨礙他要做的事，他根本不在乎那些有的沒有的。

他一點也不想花心思、花時間去煩惱那些人際關係。

「我的沒人緣，你也要負責任吧！」楊智原懶懶一笑，「害我被別人妒忌。」

「是你自己要檢討。」詹詠儀很滿意地揚高嘴角，女人就喜歡被奉承。

說起來，她也曾經是想拉他下台的其中一人。

開會、上課、找資料、做事，加上選擇性的參與交際，他根本就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陪她。

她多麼想獨佔他一人，想要他將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但是，當初明明就是因為喜歡他那樣獨立、有個人見解的生活方式才和他交往的。

矛盾痛苦的心情一直折騰著她，好不容易她才想清楚，渴望被寵愛、陪伴的願望是無法達到了。

自己的地位並沒有重要到讓智原願意犧牲工作時間的程度。

為免自己陷得更深，或者是被不耐煩的智原要求分手，她只好先下手為強，先提出分開的要求。

並沒有被深深愛著的這件事，她自己難過就好了。

有些破舊的三層矮樓，是傳播學院三個系的系辦公室所在。

常常都聚集許多學生的一樓中庭，今天也一樣，幾張方桌都被學生佔據了。

其中靠著樓梯的那一桌最惹人注目。

高挺英俊的幾個廣告系「招牌」就坐在那兒。

「學長，蔡文華說你有空的時候過去找他一下，他手邊有些書想送你。」個子嬌小的林家維像小孩子一樣地跑下階梯，然後一屁股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

「哦。」楊智原將系刊所需的照片、磁片交給身邊的蕭健忠，然後拿起手機，打算聯絡其他遲到的人。

他沉穩的模樣，完全沒有因為大家崇拜的教授獨獨贈書給他而有所波動。

「真好，不愧是蔡文華的得意門生。」弔兒郎當的蕭健忠將那些磁片、資料胡亂塞進包包里，突然間，他想到自己還沒開始準備蔡文華的報告。

「喂，家維，你寫好了嗎？蔡文華『性與人生』的報告？」求助的眼神投向小他一屆的學弟林家維。

帥氣的臉配上耍賴的神情，任誰都拒絕不了的吧？

「當然寫好了。你想幹嘛？」林家維精心修飾過的彎眉高高挑起，嫵媚的眼睛完全不買帳地睨著他。

蕭健忠皺起濃眉，一副痞子樣地說道：「借參考一下嘛，我最近根本沒時間找資料。」

「沒時間？之前明明都在打混，還害智原學長被恆嘉學長刁。」

林家維哼了聲，但還是將影印的資料拿了出來。他早就猜到他這個家族之恥的家族學長會跟他借報告了。

「怎麼，轉移目標了？放棄啟文學長改追智原啊？」蕭健忠雖然開心地收下資料，嘴巴還是不忘損人。

只要認識林家維的人都會知道，他從去年就苦苦明戀著已經有了同性愛人的大四學長高啟文。

會知道的原因是，林家維根本就不忌諱這種事，心裡一難過就到處找人訴苦。

「你想太多了，我不會放棄的！」林家維把拳頭舉在胸前，一副鬥志高昂的模樣。

儘管，他都努力追了一年，而且人家高啟文和黃紹儒的感情也一直穩定地持續著。

「開會。」眼見門外出現兩個急急忙忙趕來的身影，楊智原立刻出聲，想要阻斷無謂的言談打屁。

然而有一個人，從來就不乖乖遵照別人的意思做。

「我們乾脆到『世界大同』吃飯再開會嘛！」

蕭健忠興緻勃勃地提議，當然也引來了楊智原的白眼以及林家維的嗤聲。

「現在還不到午餐時間，才十一點多。」林家維不耐煩地說道。

「走過去就十一點了啊，又差不多……」蕭健忠皮皮的笑了笑。

楊智原本想開口叫他們住嘴的，這個會都已經慢了二十分鐘，再讓他們哈拉下去就不用開了。可是，他的手機卻在這時響了起來。

他只好等會兒再發飆。

「喂！」他低沉、短促地應聲。

(啊，我是江亞希。)

彷彿從遙遠國度打來的電話，那麼輕微的嗓音，迅即讓楊智原陷入半夢半醒的恍惚狀態。

自從那天離開江亞希的住處，他們已經三天沒見面，也沒聯絡，忙碌讓他很少想到江亞希。

但此時，江亞希孤寂的表情再度清楚浮現在他腦中。

那雙大眼睛……

江亞希打電話來是不是遇到什麼狀況？

可是就要開會了。

「亞希，抱歉，我現在有事情要忙……」這麼說時，他感覺自己竟有著些微的罪惡感。

對方沉默了幾秒，好像受了傷害。

他其實很不擅長應對情感纖細的人，只好再道一次歉：「抱歉，你晚一點再打給我，大概十二點的時候。」

江亞希這時才像醒過來一樣急忙道：(抱歉，那……Bye－bye！)

「嗯。」惶恐的聲音消失了，但，教人不舒坦的感受還是存留著。

要是直接面對江亞希的臉，恐怕他就更不知道要怎麼拒絕他了。楊智原覺得自己竟然會這麼軟弱真是莫名其妙。

這……好像會成為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