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們開車沿著北海岸往北駛，或許是因為天氣好的緣故，北海岸的各處風景區都湧入人潮。

孫熙磊把車子開到海邊，挑個視野好的地方靠邊停妥，然後將車窗全部打開。

「妳有沒有聞到海的味道？」他把車子熄火，伸頭到窗外深深吸入一口氣，然後轉頭對段筠嬋說道。

段筠嬋學他一般，深深吸一口車外的空氣，略咸又有點腥的特殊氣味沖入鼻腔內。「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聞到海洋的氣味了。小時候，我們家每年那俞找個海島去度假，那時我很討厭這種味道，可是現在卻覺得有點懷念。」

孫熙磊凝視她半晌，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想說什麼？」段筠嬋偏過頭問道。

「妳很想念以前無憂無慮的生活吧？」孫熙磊看著她說。雖然她把自己武裝得很堅強，努力地賺錢養家，但每一次她只要提到過往的記憶或生活經驗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隱隱的遺憾與緬懷。

段筠嬋微微一怔，才回答：「要是別人問我的話，我一定不會承認。不過，是的，我很想念以前的生活。如果我仍然過著以前無憂無慮、物質充裕的生活，我現在應該是在實現夢想，或是在談戀愛，而不是為了生活費被壓得喘不過氣。」

「我可以理解妳因為經濟狀況而無法出國深造音樂的心情，但談戀愛跟工作應該是可以并行的吧？」孫熙磊試探地說道。「如果有個人陪在妳身邊，分擔妳的壓力，不是更好？」

「你不是我，所以無法了解我的處境。我根本沒有談戀愛的心情。」段筠嬋搖搖頭，卻驚覺到自己說得有點心虛。

以前她說這番話時，都是振振有詞，理直氣壯。可是當她對上他的黑眸時，內心竟不再如同以往的肯定。

過去當她想起那段不堪往事時心頭的隱隱作痛，竟然不知不覺地消失無蹤。難道是因為自己對他真的動心了？段筠嬋的心頭一陣混亂，暗自猜測著。

孫熙磊沒有接話，左手臂撐在車窗上，黑眸眺望遠方，靜靜看著海浪拍打岸邊的岩石。

他的確無法明白她的心情，從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很順遂，或許不若段筠嬋以前的生活那般富裕，可是也生活無虞。他確實無法想象那種天塌下來的感覺。

然而，她的出現，讓他想要脫離父母的保護傘，靠自己闖蕩一番事業。

因為他有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即便段筠嬋已經不只一次告訴他她目前不想談戀愛，但是沒有關係，他願意等。他願意一直守在她身邊，直到她願意對他敞開心胸為止。

「你生氣了嗎？」段筠嬋見他沈默那麼久，擔心他是因為自己剛才直率的回答而不高興，所以忍不住問道。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在意起他的感受，而且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疑惑。

沒錯，若純就「賺錢」與「戀愛」兩者觀之，是有兼顧的可能。但是，她有更深沈的原因。

只不過她不打算把過往的難堪講給他聽。那種事，她只想儘快遺忘，實在無法重新拿出來檢視一遍。

「我沒有生氣。我哪是這麼小心眼的人？妳說得沒錯，我是無法明白妳的心情，但如果妳願意稍稍打開妳的心，我很樂意試著去了解。」孫熙磊轉過頭凝視她的眸，淺淺笑道。

段筠嬋沒有給他任何允諾，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眼神，改變話題。「我們可以到前面的海邊走走嗎？我看那邊好像有人在釣魚。」

孫熙磊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邊是一塊平坦寬敞的豆腐岩，有兩、三個人站在岩邊海釣。

「好哇，前面好像有路可以走下去。我們把車開到那邊看看。」孫熙磊發動車子往前開去。

只要她肯讓他陪伴，他願意陪她到任何地方。

通往豆腐岩的小路比他們想象的難走。

僅容一人通過的下坡步道布滿小碎石，走起來必須小心翼翼，否則很容易滑倒。

孫熙磊步步為營地走在前頭，不時回頭扶段筠嬋一把，深怕她不小心跌倒受傷。當他們終於踏上被海水沖刷成平坦平台的豆腐岩時，兩人都已經沁出薄汗。

「哇！好美喔！不枉費我們剛才走那段難走的小路。」段筠嬋用袖口擦拭掉額頭上的汗水，一轉頭，剛好望向與海相連的天際，忍不住笑著讚歎道。

「是啊！」孫熙磊應道，不過眼睛卻是著迷地看著她的側影。

她應該過得更快樂一點，在他的印象中，她似乎總是不停地在工作，節奏緊湊地忙著賺錢養家。

這好像是第一次，他看見她開懷的笑。

那種發自內心的愉悅笑容，讓她整個人發光發亮，美得讓他很想親她一口。

當然，他不會瘋狂到將內心的衝動付諸實行，否則不立刻把她嚇跑才怪。

「妳想不想更往海岸邊走走？」他問。

「好啊！」她朝他笑笑，心情異常的好。

大海讓她產生一股海闊天空的感覺，彷佛堆積在她心中的所有抑鬱都被慢慢解放出來。

他們兩人在傍晚的陽光下沿著海岸線漫步著，鹹鹹的海風吹起他們的衣角，潮汐來來去去的聲音形成一首天然的樂曲，伴隨著偶爾傳出的釣客交談聲，營造出一派悠閑舒適的畫面。

在如此讓人放鬆的氣氛之下，他們挑了一塊岩石坐下，天南地北地聊著自己的過去以及未來的憧憬。

不知不覺間，時間悄悄地流逝，海風變得有些涼意，太陽也漸漸隱入雲層後頭。

「好像要變天嘍！」孫熙磊看著遠處越堆越多的烏雲，說道。「北海岸的天氣不太穩定。」

「那我們回去好了，我們沒有帶雨具，到時下雨就麻煩了。」段筠嬋從岩石上站起來，哪裡想到話音才落，一顆豆大的雨滴便不偏不倚地滴至她的臉上。

「唉呀！真的下雨了，我們快走。」孫熙磊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往他們走來的那條小路跑。

段筠嬋清楚地感受到他手掌傳來的溫暖，一時之間也不好意思突兀地抽開手，只好任由他握著往停車的方向跑。

雨勢越來越大，雨滴不停打在他們的身上、臉上，還有緊緊相握的手上。

當他們跑到先前那條步道的通口時，孫熙磊鬆開牽著段筠嬋的手，脫下身上的外套，用手撐在兩人的頭上遮雨。

他的臂膀環過段筠嬋的肩頭，仔細地用外套遮住她頭頂，盡量不讓她淋到雨。

段筠嬋略顯窘迫地望他一眼，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身體散發出來的輻射熱力，覺得自己彷佛被他的氣味包圍。

這樣似乎太親密了……卻也異常溫暖。

「走吧！」孫熙磊領著她一步步地爬上步道，沒有注意到段筠嬋的反應，一心只想趕緊讓她回到車上，以免被雨淋得感冒著涼。

小碎石路因為雨水的沖刷變得更滑溜難走，他們兩人不時互相扶持，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前進，當他們終於抵達車子旁邊時，兩人的褲管都已沾滿泥濘。

他們飛快地鑽入車內，但是全身上下除了頸部以上的部位外，都已讓雨淋得濕透。

孫熙磊把他那件不停滴水的外套丟到座位後方，抹掉臉上的水珠，朝段筠嬋苦笑道：「以前在電視上看見這種用外套替女生遮雨的場面，總覺得很浪漫。現在自己親身經歷，才明白現實與想象有很大的差距。」

段筠嬋本來正拿著面紙徒勞無功地擦拭著骯髒的褲管，聽見他的話，登時停下動作朝他看去。

他看起來狼狽極了！

烏黑的髮絲潮濕地披散在額頭上，雖然他把頭髮往兩旁撥，但頭髮還是會不聽話地掉落至他眼前，本來平整的白襯衫也濺上幾許臟污，扭曲地緊貼在他身上，讓他穿在襯衫裡面的背心汗衫清楚地浮現出來。

然而即使如此，此刻在段筠嬋的眼中，孫熙磊看起來卻異常迷人。

剛才他為了不讓她被雨淋到，幾乎把整件外套都遮在她頭上，反而讓自己變成落湯雞。雨水順著他的臉龐滴落至她的手臂，好幾次他們差點滑倒，可是遮在她頭頂的外套，卻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頭頂上方。

這樣的情景看在她的眼裡：心中除了滿滿的感動之外，還有一絲心疼。

他曾經說他對她並沒有什麼特別情愫，可是誰會對一個「普通朋友」這樣好呢？

段筠嬋垂下眼帘。

她再也無法確定地說自己對他毫不心動了，否則，她又該如何解釋那心中隱隱的疼？

只是……她真能忘卻那曾經被狠狠劃過的傷痕？

「妳在想什麼？」孫熙磊見她若有所思，將手中的毛巾遞給她。「趕緊把身體擦乾，免得感冒了。」

段筠嬋反射性地接過他手中的毛巾，卻看見孫熙磊濕透的頭髮兀自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你先擦好了，你的情形比我慘。」她把毛巾遞迴給他，可是自己又很不爭氣地打了個大噴嚏。

「妳看！妳就是愛逞強，要是感冒怎麼辦？」孫熙磊乾脆拿過她手中的毛巾，開始替她擦拭手臂等處。

「我……我自己來就好。」沒有想到他那麼具有「行動力」，段筠嬋邊閃邊說，混亂之中，孫熙磊的前臂不小心擦過她豐滿的胸前，像是影片停格一般，兩人動作驀地停止，同時身軀竄過一陣戰慄。

「對不起……對不起……」孫熙磊臉紅心跳地連忙道歉，先前柔軟的觸感依然清楚地殘留在手臂上。

段筠嬋沒有說話，徑自紅著臉，毛巾在她手中絞成一團。

老天！她剛才好像被閃電擊中一般。她完全沒料到，他不經意的一碰，竟然會帶給她如此強烈的感受。

她並沒有任何被侵犯的反感，反而是一股酥麻刺激自她的胸前急速擴散全身。

她應該為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愧，然而她卻只能感覺到從她高高築起的心牆內隱隱飄開的甜意……

「我們趕緊回去吧！不然我們兩人都要感冒了。」段筠嬋俏臉上的紅暈未褪，小聲地說道。

尷尬的氣氛瀰漫在車內，孫熙磊乖乖地發動車子，內心忐忑不安，猜著她是否正因為他不小心的觸碰而生氣？

幸好，她的臉上除了臉紅以外，沒有其他的表情。

「我剛剛真的不是故意的。」開車開了好一會兒后，孫熙磊再一次說道。

「我知道。」段筠嬋低聲應著。

之後，一直到抵達段筠嬋住處門口，兩人都沒有再交談，思緒各自在腦中翻騰。

小廂型車在段筠嬋住處樓下停妥，隆隆的引擎聲在寧靜的住宅區內格外大聲。

「明天早上我來這邊接妳，然後我們再一起去買開業所需要的東西，可以嗎？」孫熙磊問道。

「好，明天早上你要過來時撥個電話給我。」段筠嬋一邊解開安全帶，一邊說道。「那我回去嘍！明天見！」

她沒有等候孫熙磊替她開車門，就徑自打開車門下車，回頭朝他短暫地揮揮手，然後走進樓下的大門口。

孫熙磊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才依依不捨地開車離去：心中因為她略微匆忙的離開而有幾許失落。

殊不知，大門之後的段筠嬋，也正為自己對他益發明顯的情愫深深苦惱著。

在真正開始營業前的最後一個星期里，孫熙磊每天晚上都泡在自家的咖啡店裡見習，認真的程度，連他老爸都感到驚訝。

而段筠嬋除了固定上提琴家教的時間之外，一邊勤練大提琴，一邊埋首於她從圖書館或報章雜誌上找來的創業相關資料，吸取前人的經營經驗。

終於，令人興奮又緊張的日子來臨。

星期六的清晨，天際還未轉白，孫熙磊開著被他擦得發亮的行動咖啡車去段筠嬋住處接她。

打頭陣的第一站，他們選擇到遊人如織的陽明山。

「再前面一點就是通往擎天崗的登山口，應該有很多人來來往往，我們就停在那邊吧！」段筠嬋伸手指著前方說道。

孫熙磊將車子開到登山口，剛好那邊有一塊凸出來的空地，可以讓咖啡車停進去。

現在天色尚早，冰涼的空氣之中充滿潮濕清新的氣味，讓人心情不自覺地愉快起來。

「我從來沒有那麼早到陽明山來，沒想到一大清早就已經有那麼多人來爬山。」孫熙磊環顧四周的登山客，一邊忙著打開咖啡車的車廂，啟動必要的設備。

「對呀！早上的空氣真好，本來在車上還有點昏昏沉沉的，一下車就覺得精神百倍。」段筠嬋幫忙在咖啡車附近擺設桌椅。「而且我們這兒剛好有一株大樹斜長過來，好像一個天然的屋頂一樣，地點實在是太適合了。」

「今天是我們開張第一天，希望能有個好的開始。」孫熙磊將自己製作的招牌看板靠在一旁的樹榦上，看板上寫著「開張首日，特價優惠」等字樣。

他們賣的東西種類並不多，除了自家口味品質保證的咖啡以及一般的紅茶和奶茶之外，另外只準備了一些批來的手工餅乾當茶點販賣。

今天天氣不算冷，但是她的雙手卻因緊張而冰冷潮濕。她輕輕試了幾個音之後，先流暢地拉奏出一小段樂曲。

「準備好了嗎？」孫熙磊將咖啡機連接上他們自己攜帶的發電機之後，望向段筠嬋確認道。

段筠嬋朝他點點頭。

「那麼，我們開始吧！」孫熙磊做出一個「加油！」的動作。

大提琴悅耳悠揚的聲音很快地響起，漸漸吸引不少遊客的注目，而一旁的孫熙磊也努力地招攬客人，他體面白凈的外表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沒多久，咖啡車四周開始有人潮聚集。

由於是周末假日的緣故，來陽明山的遊客中有許多是舉家出遊，或是同學朋友呼朋引伴出來玩，既然是帶著休閑的心情出來，出乎自然也比較大方些。

加上孫熙磊他們選擇的位置好，能坐在樹蔭下一邊喝咖啡一邊聽現場演奏，讓很多人願意花個幾十塊買得片刻悠閑。

顧客的反應比他們想象中還要熱烈，有時忙到讓段筠嬋必須停下演奏去充當端咖啡的服務生。

另外，段筠嬋的演奏也頗受好評，他們本來預計先前灌錄的CD並不會有太大的買氣，所以只帶了十張順便做個推銷而已，沒想到這十張CD不到中午就全賣光了。

當他們把帶來的所有材料都賣完時，還不到下午兩點。

這幾個小時內，他們忙碌到完全沒有時間喝水進食，也沒有上廁所。所以當他們把一切收拾完畢，坐回車上時，兩個人都有股虛脫的感覺。

不過，虛脫歸虛脫，他們的臉上仍是寫滿興奮滿足的神情。

「天啊！真是累死我了。沒想到我們第一天營業生意就那麼好，真是個好兆頭。」孫熙磊攤在駕駛座上說道。他連續站了六、七個小時，現在是腿也酸，腰也疼。

「不知道我們今天有多少進帳。」段筠嬋按摩著拉琴拉到快抽筋的雙手，鳳眸熠熠，一直還停留在興奮的情緒中。

「我們先找個地方填肚子，然後再去我家計算營收。」孫熙磊誇張地揉著肚子說：「我再不吃點東西，就要胃穿孔了。」

「哪有這麼嚴重！」段筠嬋失笑道。「不過說實在的，剛才忙的時候還沒什麼感覺，現在一放鬆，我也覺得肚子很餓。」

話不多說，孫熙磊發動車子準備下山。

一路他讓車窗開著，芬多精隨著微風湧入車內，兩人的心情也隨之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