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輛黑色的進口房車緩緩的駛進車庫，停妥之後，韓泠熙馬上下車走到另一邊的車門旁。「到了。」他說著，邊開車門把裴翼牽了出來。看到車庫裡除了韓泠熙的車子外，還停放一輛休旅車以及一個空位，裴翼這才確實的體認到這家人真的很有錢。

「其實我也很久沒回來了，所以有點陌生。」

韓泠熙牽著裴翼的手走出車庫，來到剛才經過的一個庭院。庭院雖然不大，卻有一座漂亮的池塘和精緻的涼亭，水池邊種滿水仙和菖蒲，顯得生意盎然。「這個院子是我媽一手整理出來的，有興趣的話，可以叫她教你。」裴翼對韓泠熙微笑點頭，雖然對種植花草的興趣不大，但是只要能夠幫別人做一點事，他什麼都願意學。韓家的建築物和中國式的庭園成對比，充滿現代化的歐洲風味。在韓泠熙按下門鈴之前，趙亞絮像是有心電感應一般的先打開門。「小翼，歡迎你來。」趙亞絮對於裴翼的歡迎看不出一點勉強之色。裴翼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不敢直視趙亞絮充滿熱情的視線。「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感受到牽在掌心裡的手微微的顫抖，韓泠熙緊握一下他的手。「不要胡思亂想，媽媽歡迎你都來不及了。」韓泠熙溫柔的說著，然後毫不客氣地看著母親，「對吧！」「對，對啊！」趙亞絮連忙拉起裴翼的另一隻手。「別站在門口說話，快進來吧！」進入房子后，裴翼直接被帶往位於二樓的卧室。

韓家的卧房只有三間，而且都大得嚇人，但客房卻是一間也沒有，充分的反映出韓家男主人對於居家私生活的重視。「泠熙的哥哥已經結婚搬出去了，他的房間就讓給小翼睡。」趙亞絮打開其中一間房門，讓裴翼走進去。房間的裝潢是新的，空氣中還微微飄散著一股油漆味。

「我請人將房間重新裝潢成小翼以前住的公寓的感覺，小翼的東西我也全都搬過來了。」

裴翼不由得打量了起來。嶄新的原木衣櫃里放滿他的衣服，書架上也都是各式各樣的書籍；最後，他將視線停在床頭柜上的一張照片。

「這是……」

「應該就是令堂吧？」趙亞絮走到裴翼的身邊，和他一起看著照片，「雖然你可能想不起來，可是我想她對你應該是很重要吧！你看，相框擦得閃閃發亮呢。」

「嗯……」裴翼緊盯著和自己有著相似雙眼的身影，「我也這麼覺得。」一陣沒來由的心酸，令他眼眶發熱。

韓泠熙在接裴翼回家的隔天便開始恢復上班，而裴翼則是辭職待在韓家；反正就算裴翼恢復記憶，韓泠熙也不打算讓他離開他的身邊。所以在韓泠熙出門后，裴翼就顯得有點無所事事。他慢慢的踱步到屋后的晒衣場。

「我可以幫忙嗎？」裴翼的語氣中帶著愧疚。

明明是寄人籬下，卻連衣服都讓趙亞絮幫忙洗了，雖然韓泠熙總是勸他說沒有關係，但他就是沒辦法厚著臉皮當食客。若不找點事來做，他一定會瘋掉。

趙亞絮看著裴翼，「沒關係，你乖乖的坐在那邊就好了。」她指著放置在屋側的木椅。

「可是……」

「你坐下就對了，我有事要問你。」

裴翼聽得出來趙亞絮的口氣不容他拒絕。往木椅上一坐，他大概也猜出她想問他什麼了。

剛洗凈的衣物一件一件的被披掛在晒衣繩上，不時隨風飄舞著。這應該是極為平常的景象，卻讓裴翼感到十分懷念。「你根本就沒有喪失記憶吧？」趙亞絮的聲音在風中聽起來好不真實，但是裴翼還是沒有聽漏。

「什麼時候看出來的？」

「你住進來的時候。因為你的態度實在是太過於謙卑了，既然喪失記憶，不就應該順著泠熙的話，將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嗎？」

謊言被拆穿應該有什麼反應？裴翼居然有一種他不是當事人的感覺。他只是看著飛舞的衣物，而站在風中的趙亞絮讓他想起死去的母親。

「為什麼要這麼做？」趙亞絮停下手邊的工作，走到裴翼的面前，「你甚至為了他自殺，為什麼還……」她的臉上沒有責備。裴翼凝視著趙亞絮的雙眼，她為自己擔心的神情讓他驚訝。許久，他終於開口：「我不知道。」「不知道？」裴翼垂下視線，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或許，只是單純的想獲得同情吧！即使被拋棄了卻還依戀著韓泠熙的溫柔，讓裴翼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悲，但是張開雙眼看到韓泠熙的那一瞬間，謊言就自然脫口而出了。

只要能夠待在他的身邊，就算只有多一天也好。

「我沒想到會害他這麼內疚，還讓他做了這麼多的補償。」

「你說補償……」趙亞絮不太理解裴翼話中的意思，泠熙為他做這麼多事，不就是因為愛嗎？

裴翼淺笑著，「是啊！因為我沒有家人，所以他才會這麼照顧我，還把我接過來住。其實，他大可以裝作不認識我的。」

才不是這樣！為什麼裴翼會不懂？泠熙應該對他訴說過愛意了啊！趙亞絮用手捧著裴翼的臉，看著他清澈的雙眼。

「告訴我，你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

「我的母親？」

裴翼迎視趙亞絮的視線，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問自己這個，但是他還是回答了：「她因為懷了我被家裡斷絕關係，到最後都沒能回到自己的娘家。所以我是她一個人帶大的，她是一個很偉大的女性。」

裴翼的世界一直只有母親一個人，所以他才會對闖進來的韓泠熙毫無招架之力。

「你除了媽媽以外，沒有見過任何的親人嗎？」趙亞絮有點吃驚。

「你應該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吧？」

「或許有吧！因為媽媽一個人要養我實在太辛苦了。她本來是要把我送到爸爸那裡，但是爸爸給了她一筆錢，媽媽就把我帶走了。」

趙亞絮大概猜得到當時的狀況。對方應該是有錢人家，才會以這麼瞧不起人的方式甩掉他們母子。趙亞絮忍不住將裴翼擁在自己的胸前。

「阿姨？」

「你的母親有這麼做過嗎？」以擁抱的方式，傳達自己喜歡的心情，「她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是她最疼愛的寶貝兒子？」

裴翼還是以搖頭作為回答，「她看到我就會想到爸爸。我想，她應該是沒有這種心情吧！」難怪兒子總是把裴翼當成小孩子。趙亞絮終於了解了。

從小就沒有被充分疼愛的裴翼，在感情上就像是小孩子一樣，他不懂泠熙有多努力的愛他、有多努力的將自己的愛傳達給他知道，但是，他根本就不明白那就是所謂的「愛」……

「你可以叫我媽媽，從今天起，我會代替你的母親好好的愛你。」而且要給你很多很多的愛，讓你懂得如何被愛，才有能力去響應別人付出的愛。

惟有裴翼，才能讓泠熙得到救贖；但在這之前，她衷心的祈求裴翼能夠了解真正的幸福。

愣愣的吃著飯的韓泠熙發現，在不知不覺中，事情已經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裴翼住進來還不到一個月，居然已經被母親和父親徹底的收服。

「小翼，你要多吃一點，才不會老是被泠熙欺負。」趙亞絮邊說，邊把雞腿最好吃的部分往裴翼的碗里夾。

緊接著的是韓浩志，他夾了一大塊的魚肉給裴翼。「不對，要多吃魚才會聰明。」

裴翼不好意思的對他們笑著，「亞絮媽媽、浩志爸爸，我的碗已經快裝不下了。」

比起和樂融融的這三個人，韓泠熙的臉顯得特別的臭。裴翼把他的父母當成自己的父母看待他當然很高興，但那不表示他就必須被裴翼冷落啊！

他不高興的扒著碗里的白飯。

「泠熙。」裴翼注意到韓泠熙都沒伸手夾菜，他幫他夾了一塊青椒，「你不是喜歡吃青椒嗎？」「翼！你怎麼會知道我喜歡吃青椒？」韓泠熙記得裴翼失去記憶后，自己應該沒告訴過他這件事，「難道……」「是我告訴他的。」趙亞絮插嘴，打斷韓泠熙的期待，她不客氣的瞪著他，「你又不是沒有手，居然還要小翼幫你夾菜。」韓泠熙回瞪了母親一眼后，低下頭繼續默默的吃飯。

裴翼乘機給了趙亞絮充滿感激的一眼。他差點就露出馬腳了！趙亞絮則回給他一個不用放在心上的笑容。那一天，趙亞絮雖然揭穿了裴翼假裝喪失記憶的事，卻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韓浩志也不知道。趙亞絮的體貼讓裴翼有點不知所措，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麼好，就連自己的母親也不曾像趙亞絮這樣的溫柔。但是，和趙亞絮相處卻是裴翼最輕鬆的時候，他不用假裝喪失記憶，也不用擔心會說錯話。趙亞絮總是要他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不用老是在意其它人的想法；這一點，他也正在慢慢的學習中。

吃完飯後，韓浩志到客廳看電視，韓泠熙則陪著裴翼幫母親收拾餐桌。「等一下有今天做的槭風蛋糕可以吃喔！」韓泠熙一點也提不起興趣，「不用了，幫我沖一杯黑咖啡就好。」他從小就不喜歡吃甜點，母親應該知道才對，怎麼會突然說這些話？「你不吃就算了。」果然不出他所料，裴翼不高興的吼了他一聲后，把頭別向另一邊不看他；而趙亞絮當然是幸災樂禍的笑著。

「媽媽？」

「呵呵，今天的槭風蛋糕是我教小翼做的，不過你不吃也無所謂啦！反正你爸爸喜歡吃甜點。」韓泠熙瞪母親一眼，想必是她騙裴翼說他喜歡吃甜點，裴翼才會一聽到他不吃就這麼的失望。「我吃就是了。」反正忍一忍就過去，總比讓裴翼不高興要來得好。

他從背後摟住裴翼，「槭風蛋糕配紅茶最好了，我泡英國紅茶給你喝好不好？」

「要加糖。」

「啊？」

「要加很多很多的糖，不然我不喝。」

「好，我知道了。」

被韓泠熙強壓坐在椅子休息的裴翼，難以置信的看著韓泠熙。他當然知道韓泠熙不喜歡吃甜食，沒想到他居然會讓步成這樣！

不過最讓他吃驚的是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話。為什麼他會這麼的沉不住氣？而且在韓泠熙答應要吃的時候，還故意刁難他，這究竟是為什麼？

「有進步喔！」趙亞絮用裴翼聽不見的音量對兒子說著，「已經學會對你任性了呢！」

韓泠熙從柜子里拿出沖泡紅茶的用具，滿意的一笑，「不知道他如果恢復記憶，會不會記得對我任性的方法？」

「別太貪心了！」

「說的也是，他能夠待在我的身邊，我就應該滿足了。」照著說明書將熱水倒進茶壺中后，韓泠熙又將柜子打開，「媽，糖罐在哪裡？」

真是個笨兒子！趙亞絮嘆了口氣，不懂得如何被愛的裴翼和愛得太深的泠熙都是傻孩子。她拿出專用的糖罐給兒子。叩叩！正準備就寢的韓泠熙打開房門，見來者是裴翼，他將枕頭藏在身後，怯怯的看著他。

「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韓泠熙笑著牽起裴翼的手，「當然可以。」他怎麼可能拒絕像小孩子一樣無助的裴翼，「睡不著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韓泠熙沒理會裴翼的反駁，他讓裴翼躺在床上，幫他蓋好棉被后，自己也跟著躺在他的身邊。

「有沒有想聽什麼樣的故事？」

裴翼沒答腔，只是默默地看著韓泠熙。要說枕邊故事的話，他還真的不知道有什麼。從小媽媽為了賺錢養他，根本就不可能有時間哄他睡覺；夜裡，他總是獨自一個人面對黑暗。

「那麼，你聽過『幸福之翼』的傳說嗎？」

「幸福之翼？」

韓泠熙的側臉映著月光，顯得比平常更加的柔和。

他淺淺的微笑著，「傳說，有一對可以帶給人幸福的翅膀，只要找到，就能夠得到幸福。」裴翼笑了出來，「太夢幻了。」

「翼，如果你找到那對翅膀，你想許什麼願望？」韓泠熙看著裴翼的眼神太過於認真，讓裴翼也跟著嚴肅起來。

「嗯……什麼願望呢？」

幸福美滿的家庭？裴翼為自己的念頭感到可笑。人總是對自己得不到的事物充滿各式各樣的幻想，就算真的得到了，卻總是無法如同自己所想象般的美好。

「那你呢？」裴翼反問韓泠熙，「如果你找到『幸福之翼』，你會許什麼願望？」

「我嗎？」韓泠熙迎視著裴翼，眼神中充滿柔情，「我會求他永遠留在我的身邊。」

裴翼像是被吸走靈魂一樣，無法離開韓泠熙的視線。

他的意思是……一瞬間，他甚至無法了解韓泠熙話中的意義，只能愣愣的凝視著他，以及被他凝視著。

韓泠熙的手輕輕的觸碰著裴翼的臉頰，「你會實現我這個願望嗎？」

「唔……」這應該只是韓泠熙突如其來的溫柔，但為什麼會讓人這麼心痛？感到自己的眼眶發熱，裴翼急忙躲進韓泠熙的懷中。「翼？」為他人帶來幸福的雙翼……裴翼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讓任何人感到幸福。因為他的存在，母親被趕出家門到最後都不能回去；從小到大他就像是個沉重的負擔，母親生命中應該最美好的一段時間，全都為了背負他而犧牲，而他甚至沒能來得及做任何的回報……他根本不是「幸福之翼」……，又怎能帶給韓泠熙幸福？韓泠熙撫著裴翼的頭髮，「你不知道，能夠這樣擁著你，我有多幸福。」曾經，他以為就要永遠失去裴翼了；所以失而復得的珍寶，讓他更加的感到珍貴。「我再也不要讓你離開我。」就算是不恢復記憶，他依然是他最深愛的人。

「翼，我只愛你一個人……」

裴翼終於控制不了淚水。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我以這種方式欺騙了你……這句話，他始終不敢說出口。

趁著月色，裴翼總算看清楚韓泠熙的睡臉。他們兩個頭一次睡在同一張床上卻什麼事都沒做。所以這是裴翼第一次看見韓泠熙的睡姿。想不到他睡著後會這麼的安詳。裴翼原本想象他應該是緊鎖眉頭，沒想到他的嘴角居然還掛著微笑。裴翼忍不住伸手輕撫韓泠熙的眉間。「真的一點皺紋也沒有……」他感到有點小小的失望，平常在辦公室總是被業績搞到焦頭爛額的韓泠熙，居然可以睡得一點煩惱都沒有。還是因為……真的就像韓泠熙所說的，只要自己在他的身邊，就能夠讓他感到幸福？裴翼輕輕的撫摸著韓泠熙的鼻子、嘴唇，平常應該是看慣了的輪廓，因為他的熟睡而顯得格外新鮮。他慢慢將手移到他的左胸，用手心感受他的心跳。而另一隻手，裴翼將它覆在自己的左胸，靜靜的數著韓泠熙的心跳，直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的重疊……裴翼覺得自己幸福得想哭。

這是他出生以來，頭一次真正感受到來自他人的愛意，在這之前，他從不相信韓泠熙會愛他，就如同他也愛他一樣。

所以，他才會做出自殺這種愚蠢的行為。他根本沒想過被留下來的韓泠熙會有多傷心、多自責，他只是自私的想到自己的心情，以及自己的寂寞。

幸好沒有真的死掉……裴翼由衷的感謝命運之神，如果他就這麼的死了，他怎麼可能會知道原來自己並不寂寞？又怎麼能夠知道自己是被愛的？

雖然假裝喪失記憶，韓泠熙依然沒有放棄他。裴翼原以為這是因為同情，直到今天他才了解，為什麼趙亞絮會為他的回答感到驚訝。

自己居然那麼的愚蠢，連韓泠熙深刻的愛意都無法了解，裴翼為自己過去浪費掉的幸福感到惋惜。

如果可以的話，他會盡他一切的力量達成韓泠熙的願望，就算要因此假裝喪失記憶一輩子也無所謂，只要能夠讓韓泠熙感受到他所給予的幸福就足夠了。

這一瞬間，他幾乎就要相信幸福之翼的存在；如果真能許願的話，他只想永遠陪伴著韓泠熙。至於其它的事，都不比這個念頭重要，因為韓泠熙愛著他，而他也愛著韓泠熙，這就是一切。裴翼緩緩的將自己的唇，吻上韓泠熙的唇。

「泠熙，我也只愛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