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記歸途
夏日過去,清秋已至。燥熱平息,朝中卻再不太平。
「廢物!」
驚瀾殿正廳,我端坐上首,居高臨下,狠狠把一本厚厚的摺子砸在大理寺卿姜義純的腳下。
「王爺息怒!」姜義純誠惶誠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息怒?譚翊對上藐視皇族,妄圖謀害本王,對下徇私枉法,收受賄賂,無惡不作。自我押他回京也是兩月有餘,你卻還無法將他定罪處刑,你這大理寺卿是擺在公堂上好看的么?還是,你根本存心和本王作對,故意拖延。」我大發雷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姜義純的鼻子幾乎要貼到地面上,「可是,王爺,證據不足,下官實在是無能為力……」
「證據不足?」我冷哼一聲,「其他罪名也就罷了,他縱火總督府,意圖謀害本王,整個金陵誰人不知,難不成非要待他取了本王的性命,你肯才治他的罪亡羊補牢?」
「可是王爺,譚翊他咬緊牙關,始終不肯畫押……」姜義純支支吾吾。
「那倒怪了,你們牢房的那些厲害傢伙,難道是養護不周,生了銹了?」我冷笑。
姜義純猛地抬起頭來,驚恐萬狀:「王爺,自古刑不上大夫,何況譚翊三朝元老,位列三公。」
「姜大人。」我好整以暇,「這話你對本王說,不覺得可笑么?我來這驚瀾殿前,在你們大理寺可是著實逗留了一陣,說起來,本王可還得感謝你們的照顧。」
姜義純的臉頓時慘白如紙,下一刻早是磕頭如搗蒜:「下官知罪,譚翊之事,下官回去立刻查辦,王爺大人大量,千萬莫與下官計較。」
「罷了!」我想到以後這姜義純還有些用處,手一揮道:「記下你今日的話,七日之內給我個交代。」
「是,是,謝王爺,下官告退。」姜義純,狼狽爬起,額上青紫一塊。
「慢!」
我一聲招呼,姜義純的臉又青了:「不知王爺,還有何吩咐?」
「過兩天,我還要送幾個人去你那,你一也並照顧了。」
「是,下官告退!」☆櫻海小居☆
姜義純唯唯諾諾退了出去,我悠閑地靠上椅背,證據毀了,又能如何,幾個黨首我可記得清楚,既然知道你等的底細,又哪有讓你等落網之理。
至於姜義純——我淡淡一笑——他們本是一丘之貉,不過現下酷吏難求,再多留他幾天,待逼他讓同黨挨個認罪伏法,再請他入翁,想也不遲。
低下頭,目光不由自主,定在一張詔書底本上,心中恍然,手也不由自主撫上上面的字句:原庄郡王厚德載物,國之棟樑,賜正一品親王銜,封燕北九州,急詔回京受印。欽此。又責安親王即日昭告天下,不得延誤。
玄庭,此書兩月前發出,一月內月昭告八十一州,你走得再遠也當看見,書中寫得明白,可是至今又是一月,你卻杳無音訊,你終是不肯回來么?
啾啾!腳下突然傳來雀兒不甘寂寞的叫聲。
我嘆口氣,一把把它從地上拎起來。放在掌心,圓滾滾一團。這兩個月,它在宮裡好吃好住,養的腦滿腸肥,怕是早忘了自己是鳥,整日和雞一樣,兩條細細的棒柴腿在驚瀾殿橫衝直撞,上蹦下跳,到處亂竄。
伸出手指,狠狠在它頭上一敲:「你怎麼又跑出來了,看你長得跟個球似的,這輩子都別想飛起來!」
雀兒極度不滿,撲騰著與它肥碩的身體不成比例的翅膀,跳到案台上,在摺子文書堆成的小山中,安然踱步,甚是滑稽。
我噗哧一笑:「雀兒,雀兒,我真服了你,只怕天塌下來,你也是這般模樣。我若能如你多好?」
雀兒卻不理我,撲騰一下,又跳回地上,結結實實摔了個跟頭,爬起來卻如無事一般,頭也不回地跑開,不知去哪嬉戲了。
這個小傢伙,當真缺乏靈性。
我搖搖頭,繼續對著滿案千篇一律的摺子圈圈點點。
圈著圈著,也就倦了。頭暈暈的,我於是伏在案上,想小睡一會。
我確實睡著了,一直睡到上燈時分。
做了一個夢,夢醒時分卻已經忘了夢的內容,只是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抹,卻是多了兩道尚未風乾的淚痕。
暮色朦朧,晚風徐來,燈火飄搖,滿室影影綽綽。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心頭沒來由想起這一句,一陣悲喜交加。
伸個懶腰,身上一件事物順勢輕輕滑落,無聲落在地上,卻是一件素色袍子。
拾起袍子,一陣驚異。
玄庭?我心念一動,發瘋一般向殿外跑去。
雕像一般的侍衛,冰冷的垣壁,殿外空曠冷清,暗彤的天空,火燒雲紅的要滴出血來。
「玄庭!」我放聲大喊他的名字。
迴音在禁城的上空反覆地回蕩,卻沒有我想見的影子。
「玄庭!玄庭!」我不甘心,我繼續大叫著他的名字,直到自己聲嘶力竭,幾近崩潰,卻仍是沒有回應。
疲憊地向四周看去,大殿的侍衛們無不驚恐地看著我。
他們以為我瘋了嗎?我嗤笑一聲,為了他們,也為我自己。
「王爺?」一個驚訝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我轉回頭,卻是楊摯。
「什麼事?」我緊緊皺眉,極不耐煩地問。
「王爺忘了,您今天下午讓我去太醫院,把褚雲修太醫請來,有要事商量。現在,褚太醫已經在偏殿候了半個時辰了。」
「他來了半個時辰?」我奇道,「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稟王爺,褚太醫來時見王爺伏在案上,說王爺氣色太差,讓我們不要打擾。」
我微感訝異,心念一轉:「那……這衣袍……」
「回王爺,是褚太醫的。」
心中頹然,緊繃的弦也鬆了,身上的力氣彷彿被抽幹了一般。
「你讓他過來正殿見我吧。」
我無精打采地丟下楊摯,轉身走回那個滿是壓抑的地方。
你在希望什麼?又在失望什麼?
我捫心自問,卻早已辨不清心中的酸澀滋味。
初見褚太醫,嚇了一大跳,所謂太醫,不都該是白髮蒼蒼,鬍子一把的老頭嗎?可是眼前這個平易近人的青年是誰?若不是楊摯一口一個褚太醫,神情恭敬無比,我倒真懷疑那個褚雲修是不是活膩了,隨便找個葯童來應付我。
定了定神細細打量,這個褚雲修五官實在不算出色,只是笑容和煦,竟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例行的寒暄,二人坐定,他不緊不慢,端起面前茶盞只淺淺品了一口,舉止穩重沉著,溫文爾雅。
「褚太醫,本王招待不周,讓你久候了。」
「王爺政務繁忙,難得小憩一會,又何必自責?」他淡淡笑道,「下官也不想過多叨擾王爺,王爺有話不妨直說。」
「就依褚太醫。」我目視左右,他們當即知趣退下,只留我與褚雲修二人。
「褚太醫也不愛繁文縟節,本王也就直言了。」我輕描淡寫,「聽聞近來太醫常常進宮為皇上診視。」
「王爺多心,例行檢查而已。」褚太醫淡淡笑道。
「褚太醫何必隱瞞,同在宮裡,皇上的情況瞞著天下,又豈會瞞著我?」
「安王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問下官。」
「我知皇上自小落下的毛病,也知皇上極難熬過而立之年。今日叫你來,只為問個確切。」
說道這,我突然沉下聲,「敢問太醫,皇上的病可是確實無藥可救,若果然人力難為,那依太醫之見皇上還有多少日子?」
褚雲修直直盯著我,表面不動聲色,手上卻是一震,幾滴茶濺在他素色的衣袍上。
「王爺,你可知問出此話,是大逆不道之罪么?」笑容不再,一張冰冷的面孔。
「太醫何必如此,本王只是要問實情。」我把玩著手邊的茶盞,漫不經心地答道。
「皇上信任王爺,才會讓王爺知道實情,王爺現在如此問下官,卻又是何居心?」褚雲修滿臉驚覺。
「褚太醫,在你面前的是正一品安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還能有什麼居心?」我抬起頭,看著他,提醒他我的身份。
「王爺的心思,下官不敢妄猜,也猜測不到。」他憤然立起。
「那褚太醫可願將實情告知本王?」我依然淡淡笑著。
「事關國體,恕下官不能從命,下官告辭。」褚雲修,匆匆行禮,一轉身便向殿外走去。
「褚太醫,何必如此匆忙?本王早聞褚家母慈子孝,這還給褚老夫人預備了一份厚禮吶?」我好整以暇。
褚雲修渾身一震,猛地停下腳步。
「安王爺,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緩緩轉過身,眼中聚集著憤怒的火焰。
「字面的意思。」我拿出準備好的一包糕點,微笑著走到他的面前,「御膳房的手藝,終是有精妙之處。」
「謝王爺,下官待會還要給皇上診視,不方便拿這些糕點。」褚雲修一字一頓地說。
「你今天不用去了。」我淡淡笑道,「這些日子你也累了,太醫院那麼多醫官,讓他們也有點活干,若皇上想找你,我命人通知你。」
「你……」褚雲修悲憤地看著我。
「猜得不錯。」我笑意盈盈,附到他耳邊,「如今這宮裡,沒有本王的准許誰也見不著皇上。」
「現在,你有話要和本王說嗎?」我直起身子,冷冷地看著他。
褚雲修驚恐萬狀,倒退一步,背脊狠狠撞在硃色的殿門上。
***
吱呀。
推門的聲音。
「你來了?」毫無生氣的聲音從明黃的帷帳中傳出。
「我恐怕褚太醫以後都不會來了。」我猛地揭開那曾華麗的掩飾,直直看著那張沒有血色的臉。
「曲微?」皇帝舒了一口氣,「你來做什麼?」
「來為皇上餞行啊!」我淺淺一笑,一雙手突然對準皇帝的脖子,狠狠掐了下去。
「你!」皇帝大驚失色,發瘋似的地死命一推,我立足不穩,狠狠摔在地上,一轉身剛要爬起來,卻見皇帝已躍下床,拔出床邊掛著的利劍,直直抵住了我的喉嚨,「放肆,你要噬君不成?」
我好整以暇地拍拍身上的灰塵:「你不是很想死嗎?我來送你一程又有何不可?」
皇帝擰起眉:「你說這什麼話?」
「什麼無葯可醫?又是一個謊言,你若想死,為何不幹脆現在就自行了斷,何必拖我下水?」
「你找過褚雲修?」皇帝狠狠把劍收回劍鞘:「早知到我就該封了他的口。」
「他是普天之下,唯一可救你之人。你卻要殺他?」我緩緩撐起身子,站了起來。
皇帝沒有言語,他默默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子:「這病若在平常人家,褚雲修的方法的確可以醫治,若在朕的身上,他的方法,卻是萬不可行。」
「有何不可?我知褚雲修的葯,一旦服下,生機只有五成,但你反正也已沒有退路,何不冒險試試?」
「大局未定,朕不能冒這個險,一旦失敗,朕突然棄世,有心人必定乘機滋事;即便成功,朕也須得往南方濕潤之地療養,那麼朝中之事如何善後,難道要為此遷都嗎?」皇帝轉回頭,「若不遷都就只有禪位,可是朕無子嗣,只能平輩相讓,屆時一個天下卻有了兩個同輩君主,遲早惹出麻煩。」
「你真是瘋了,當皇帝當到你這份上,連自己的命都不顧,反不如平常百姓自在。」我恨恨地說,心裡不知是憤怒亦或悲哀,我別過頭:「你知道嗎?我原是打算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順水推舟,奪了你家的權位,將這天下置於我的掌中,多少替玄庭替自己出了這口惡氣,但時我改變主意了,我突然開始慶幸了,我慶幸今日坐在龍椅上的不是玄庭。」
他看著我,慘淡一笑:「我常常會想,如果當年景太妃沒有那麼做,也許事情會是完全不同的狀況,那麼我是該感謝她,還是該恨她?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答案。」
「你為什麼稱她景太妃?她是你的母親,為了你,她甚至不惜割捨女子最難放棄的母子之情。」
「曲微,誰是我的母親呢?景太妃?太后?她們都不是,對於他們我不知該愛該恨。」皇帝搖搖頭,緊緊皺眉,我也暗自嘆氣,這是心結,只怕他這一輩子也難放下。那麼玄庭呢,他的心中又如何看待?
我突然記起那個獨斷專行的天下第一美人,開始想念她的荊釵布裙,想念她的目如燦辰眉如遠黛,想念她拎著我耳朵時得意洋洋的笑聲……原來我真的很幸運。
「她們都是你的母親,她們用盡心機,給你她們認為最好的東西,即使你並不想要。」我說。
「莫再多言了。」皇帝擺擺手,再看過來卻是一臉正色:「譚翊之案處理如何?」他有些突兀地問。
「其他人都是好辦,只是譚翊,我想要親自去天牢一趟。」我知他時不願再談,有意轉換話題,也不願勉強。
皇帝思忖一陣,突然抬起頭:「朕與你一同去,他終歸是朕的恩師。」
我點點頭:「也好,不過他與我滅家之恨,我絕不會饒他。」
皇帝苦笑:「你不必擔心,這麼多年,我早忘了什麼叫心慈手軟了。」
***
在木柵之後,囹圄之中,一雙雙恐懼、絕望、麻木得沒有光澤的眼睛。天牢,我已經許多年沒有再回來這裡,仍沒有什麼改變。改變的是我。
五年前,你來這裡,我也是像他們現在看著我們一樣看著你嗎?我看著身邊的皇帝。忍不住想要問一句。
「皇上,王爺,姜大人,刑訊房到了,譚翊就在裡邊。」獄卒恭敬地行了禮,打開天牢最深處的那道門。
「好,你們退下吧!」皇帝吩咐道。
獄卒磕了個頭,於是退下了。
我看著一邊垂著頭,一動不動的姜義純,搖搖頭,推了推他:「姜大人,皇上讓你們退下?」
「啊?」他抬起頭,眼大如牛,「可是王爺……我……」
「姜大人,譚翊好歹是當朝太師,皇上顧念舊情,此番前來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是勸他莫再負隅頑抗,早日伏罪,大人方便在場嗎?」我淡淡笑著,低聲道。
姜義純偷偷抬頭看看皇帝,被皇帝狠狠瞪了一眼,當下大駭,面色鐵青,忙連連揖道:「……下官告退,下官告退……」腳下倒跑得比兔子還快。
推開牢門,簡陋昏暗的屋子,靠牆一派架子上,各種常人難想的殘酷刑具,上首是審問官吏的椅子案台,而下手的被鐵鏈結結實實鎖在木質十字樁上的,赫然便是譚翊。
一月未見,再見時變化已是極大,他和我都一樣。
此時的他早沒有江南時的盛氣凌人,他的腦袋無力地聳拉者,似是沒有了神志,先前只是花白的鬚髮已經全白了,面頰消瘦如骷髏一般,單薄骯髒的白色囚衣襤褸破爛,一條條血紅的鞭痕觸目驚心,潰爛的傷口發出一陣腐臭。
我看了看身邊的皇帝,只見用袖子掩住口鼻,眉頭也緊皺起來,眼中神情複雜不已。
世人見了這般模樣,必定都會動惻隱之心嗎?居然連這個習慣了殘酷的皇帝也不例外?
我心中冷笑,為什麼我心中只有恨呢,我想起太多幸福的過去,我想起玄庭,想起曾經被鎖在十字樁上的自己。
我緊咬牙關,幾乎要把牙齒咬碎,我的指甲深深掐入肉里,卻感覺不到疼痛,火焰在我心中跳躍,我不願阻止他的燎原,即使知道那最終也會吞噬我自己。
一桶鹽水狠狠潑在譚翊身上,他痛苦地號叫一聲,緩緩抬起頭。我放下手中的木桶,盈盈一笑:「譚太師,好久不見。」
「曲——微——」那雙無神的眼睛,也在看到我的一刻,突然迸發出瘋狂惱怒的火焰。他結滿血痂的嘴唇緩緩張合著,從乾涸的嗓子,用最嘶啞的聲音地咬牙切齒地擠出我的名字。
「嘖!」我俯下身,伸出右手食指,在他面前輕輕搖了搖,一字一字地糾正他,「王爺,安親王爺。」
「小兔崽子。」他破口大罵。
我心中一凜,唇線卻彎成一個弧度。
「只有一個人可以這麼罵我。」我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按壓著他胸前最深的傷疤,「而這個人死了,被你殺死了。而現在……」
我頓了一下,猛地扯去那塊尚未完全結痂的皮肉:「我要你償還所有的痛苦。」
一身撕心裂肺的慘叫,譚翊的身軀痙攣著,面色被傷口傳來的劇痛折磨得慘白。
「你骨頭硬得狠,到現在也不肯招供畫押?」我後退兩步,欣賞著他的痛苦與憎恨,「不過,凡事總得有個了結。譚翊,你的同黨已經全部招認了,即使你不肯伏罪,本王還是可以立即將你押付刑場,可是你可知本王為何定要你畫這個押?」
譚翊狠狠瞪著我,面目猙獰,彷彿要把我碎屍萬段,而我,又何嘗不是如此。
「你很不甘心,是不是?」我冷冷一笑,從案上拎起寫好的供詞:「如果本王列出的都是你譚翊真正犯下罪狀,你又熟悉姜義純的手段,怕是早就招了,免去皮肉之苦。可這張供詞上八條罪狀,條條都在十惡不赦,株連滿門之列,而其中你真正做過的,只有意圖謀害本王這一條。可你恨本王入骨,又怎會為此認罪。所以,你很不甘心是不是?寧願受盡活罪,也不願死個痛快?不愧是譚太師啊!」我拍手喝彩,「也正合了本王的意!畢竟如果你簡簡單單招了,又怎能體會現在這一番生不如死的滋味?那才真讓本王傷腦筋。」
「不過,現在,一切也該有個了結。」我把狀紙遞到他的面前,「畫押吧,你一大把年紀,本王的噩夢也做的太長,不想再延續下去,你畫了押,本王便給你一個痛快。」
譚翊不屑地睨了一眼供詞,突然縱聲大笑,一口吐沫吐在供詞上:「曲微,落在你手裡,老夫早知已沒有活路,只是如果到了這份上還是要畫押,那老夫先前罪豈不是白受了。老夫可不會懦弱得像你那個獃頭獃腦的父親!」
我的父親?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顫抖不已,因為噴張的血脈中的憤怒與憎恨顫抖不已。
你居然敢提我父親!你居然敢將自己與他相提並論?
我聽到自己的怒吼,我看見自己猛撲上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看到譚翊因為窒息,整個臉上從慘白漲成豬肝色,看到他口鼻開始溢出血沫。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他是故意激怒你,想讓你直接殺了他,他害怕這種生不如死的痛苦。
可是我沒法停手,這種殺意是一種本能,無法抑止。
「夠了,曲微!」低沉的聲音響起。
皇帝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拉離譚翊。
「夠了,曲微,夠了……」他不停地在我耳邊重複,「他本就難逃一死,你不必在今天親自動手。你的噩夢夠久了,你今天在這裡受他挑釁殺了他,你以後還是擺脫不了他的陰影,你會後悔。」
是的,我會後悔,後悔一氣之下讓他死得如此得意。
我合上雙眼,重重地喘息著,待再睜開,已經再無波瀾。
「放開我吧!」我抬頭對皇帝說。
皇帝鬆開了我,順手從我手裡拿過那張供詞,走到譚翊面前:「譚太師,你終究不肯認罪嗎?」
「皇上,你我師徒多年,你見了今日的我,就只這一句話?」譚翊抬起昏花老眼,一陣渾濁。
「太師,你教我多年,助朕登位,卻又結黨營私,目無朝綱。公私兩難,太師認為朕該如何處置?」
譚翊沒有回答,皇上卻深深嘆了一口氣。
「太師忘了,朕卻不曾忘。『為君者,以國為本,以民為本』,這是當年你教朕的第一句話。」
譚翊垂下頭,久久不語,半晌抬起頭:「罷了,老夫自知死罪難逃,鬆開我的右手,如你們所願便是。」
皇上點點頭,拿起案桌上的鑰匙,開了譚翊右臂的鎖。左手將供狀遞到他面前,右手卻緊緊按住腰中利劍。
譚翊伸出右手拇指,在身上一處流血未止的傷口一抹,正要按上去,卻突然頓住了,他緩緩抬起頭:「曲微,你等了這麼久,現在要得逞了,不過來看著嗎?」
皇帝看看他,又看看我:「曲微,你想看便過來把,站在我身後。」
我點點頭,走了過去,這一刻我真的等得太久。
我看著譚翊枯槁的手指狠狠壓了下去,白紙黑字,血指印的暗紅,讓人心中極不舒服。
皇帝將供狀,折了折,轉過身遞過來:「曲微,你拿去吧!」
我抬起頭,正要接下,身影交錯,我卻被眼中所見驚呆了,譚翊右臂青筋凸現,顯示在聚力。糟了,我和皇帝只道他要傷我,所以皇帝讓我站在他身後,都以為沒有大礙,怎料他喪心病狂,居然要殺了皇帝同歸於盡。
「皇上,小心!」我兩句話尚未脫口,譚翊一掌早已擊出。
胸口一窒,我和皇帝被擊得彈了出去,狠狠撞在牆上。
這次真的凶多吉少。
從沒想過自己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千鈞一髮之際,也不知哪來的狠勁,居然把皇帝拖到身後,自己硬生生接下了譚翊一掌。
為什麼?我當時來不及想,是因為不想再欠他一命,還是單純覺得皇帝這種人不該死掉?見鬼,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該死難道我就該死,況且本來他也快死了。我真是瘋了,晚節不保,還做了我爹一樣的為國捐軀的傻子。
痴痴一笑:罷了,皇帝我欠你一條命,現下還給你,只是想不到我會死得比你還早……
我躺在那裡,看著低矮的屋頂,離開五年,終究還是要死在這裡……突然有一種落寂,玄庭,如果你知道我要死了,還不願見我嗎……
溫暖粘稠的液體,落在我的衣服上,那是血,殷紅一片,但是……
我沒吐血啊?
心中一驚,猛地撐起身子,除了摔倒的地方,全身卻沒有一點不適,一轉頭,卻看見面無血色的皇帝。
怎麼會這樣?
我轉頭去看譚翊,他面色鐵青,狠狠瞪著我,瘋了一般拚命用右手去扯那些鐵鏈,彷彿想下一刻就過來把我撕裂一般。
怎麼會這樣?明明是我挨了那一掌。
我扶起皇帝,讓他靠在牆上,他睨了我一眼,欣慰一笑,緩緩地說:「曲微,我……真沒想到,你現在還會肯替我……」
「是,我一時糊塗,可是,為什麼……」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曲微,你有所不知,譚翊這招叫『隔山打牛』,我剛剛疏忽了,沒有提防,差點就讓他殺了你,只是沒想到你……」皇帝苦苦笑道。
怎麼會這樣,我無語,第一次捨己救人竟是如此結果,老天真是跟我開了個大玩笑,可是我該笑么?我現在只想哭。
「曲微,你不要自責,這是我的命。我本就不久人世,現下眼見貪污群黨可除,我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了。」
「我知道,明日便將他們押付法場,省去夜長夢多。」
皇帝點點頭:「我真的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善後就交給你吧。」
我看著皇帝平靜的笑容,眼前一片朦朧,淚也終於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