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很多時候Viggo忍不住想:上帝是如此殘酷地對待他創造出來的生靈。他給你一些,就會拿走另一些。十全十美的人生並非沒有,但是它們少得就象是上帝的疏忽。
Orli從來也沒有當成爸爸。
他和Kate的第一個孩子在2008年初不小心流掉,然後Kate就患上了習慣性流產。直到他們結婚三年以後,仍然沒有孩子。好萊塢開始有了關於他們夫妻不和的流言。
Orli的賽車生涯這時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他參加了幾次地域性的業餘車手賽事,成績都還不錯,他的教練說他很有潛力,經過強化訓練便有可能會在全國業餘車手大賽取得名次。
Viggo覺得賽車這種東西簡直就是拿生命當兒戲,他很為Orli擔心。
他認識的另一名演員也是個賽車手就曾經在2000年出過極其嚴重的事故,送到醫院時心跳都已經停止了一分鐘。幸運的是他竟然獲救,在多次整容手術后又回到了攝影機前。但他從此不能快跑,站久了都會腿疼。他再也不碰賽車。
可是Viggo又有什麼立場可以說話?
那時他跟Orli早已久不聯繫。他甚至都沒有Orli結婚後新居的地址和電話。
直到一個晚上他接到了那個電話。
那天晚上下著雨,Viggo在家裡聽著音樂整理他新拍的照片。他幾個月後會有一次攝影展。當然還不必著急,但他總喜歡提前動手,讓每件事情都有條不紊。
電話鈴響的時候他並沒有看來電顯示,他已經停止拍片三年,現在幾乎沒有陌生人會給他打電話。
他拿起電話來夾在脖子底下,很隨便地喂了一聲,雙手仍然擺弄著照片。但是電話那頭並沒有人說話。
Viggo喂第二聲的時候,覺得整個房間里忽然充滿了雨夜的涼氣,不知道為什麼心提得老高,他的手一顫,照片掉下去。
仍然沒有人回答。
但是線並沒有斷。
他顫抖著說了一遍:「喂,哪一位?我是Viggo。」
……隱隱約約地,他聽見了那邊模糊的廣播,彷彿是在機場。
還有更模糊的,下雨的聲音。
他覺得那些廣播彷彿是從久得記不清的從前傳來的迴音,那個時候的機場,Orli站在入口處,親吻自己手臂上的紋身,抬起眼睛看著他。
他又覺得那些雨好象在他身體裡面刷刷地下,他的心象片葉子,被雨從枝頭溫柔摘下,緩緩緩緩落回到地上,升起來一些煙一樣的,潮濕而凄涼的塵土。
他不再問了,手有些抖地拿著電話。
這有點象夢,一個無論睡或者醒都不能夠快樂的夢。
後來他說:「我在這兒,一直都在。」
……
他把嘴唇貼在話筒上,他的呼吸靜靜地傳到那邊去。
那天晚上他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第二天,Viggo在網上看到:
Orli的母親在英國去世,他已經回國奔喪。而Kate因為健康原因,沒有跟他同行。
三個月後,Viggo的攝影展開幕。
他在展覽地點待了兩天,給買他攝影集的人簽名。第二天下午五點,Viggo正打算離開的時候,有一個女人走進了大廳。
那個女人一身長風衣,頭巾,墨鏡把臉遮得看不清,在這個滿是明星狗仔隊無處不在的城市,這樣的打扮並不出奇。
Viggo覺得她有些眼熟,應該是個演員,卻想不起到底在何時見過她。
他並不打算告訴她自己正要離開,請她明天再來。他覺得有人對自己的作品感興趣,他該感激。
他靜靜坐在角落裡,等著那個女人自己發現他。
那個女人很認真地看了那些照片,在一些風景照前停留良久。
當她忽然開口說話的時候,Viggo吃了一驚。
原來她早就看見了他。
「這些照片這麼美,」她說,「Mortensen先生。」她轉過身來摘下了墨鏡。
燈光照在她臉上,一秒鐘后Viggo認出了她。
「我們談談好么?」Kate說。
他們去的那家咖啡館非常安靜,他們的座位遠離窗戶。
他發現Kate仍然年輕,但是神氣卻和從前大不相同。
Viggo想這是個不快樂的女人。
他又想為什麼Orli沒能讓她快樂。
Kate輕輕說:「今天上午他的律師把簽好的文件給我,我們剛剛離婚。」
Viggo震動了一下,抬頭看著她。
「…是我提出來的,他也同意。」
「為什麼?」Viggo問。毫無疑問她仍然愛他,看她那雙悲傷的眼睛。
Kate雙手捧著杯子喝了口咖啡,然後她抬眼望著Viggo說:
「因為我不象他那麼勇敢,我沒有勇氣堅持一種毫無希望的愛。」
Viggo臉色變了。
Kate繼續說:「你沒想到?這麼多年他一直愛你,從沒停止。」
Viggo獃獃看著她,Kate掉過頭去,她覺得他的臉色象一個死人。
她有點感動,隱隱心痛,但又有一種殘酷的惡意的報復的快感。
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讓Orli永不得寧日。
她不能不去恨他。
「他說他非常喜歡我,我們在一起總是很快樂,但是他只愛一個人,那個人總讓他痛苦。」
她看了Viggo一眼,象怕他不信似地說:
「這些是我逼他說的,我懷孕四個月的時候他喝醉了抱著我叫你的名字,我當時快瘋了。」
Viggo覺得她把戳進他胸口的東西又狠狠攪了攪,現在什麼都血肉模糊了。他痛得一動不能動,連抽搐都不能。
「如果我們真能有個孩子的話,也許他會好。你知道,他喜歡孩子喜歡得要命。他以前不看電視,可後來老是看American』sFunniestVideo,那裡面好多小孩子出洋相的鏡頭,他坐在地上看,笑得恨不得打滾……很多時候我覺得他自己都還象個孩子。」
Kate的眼淚掉在了杯子里,她推開杯子,伸手遮住眼睛,眼淚從她的手掌下面流出來,一滴滴掉在桌面上。
「那天他說出來以後嚇壞了,他抱著我掉眼淚,哭得象個孩子,他求我原諒他,他說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歡我,總有一天他會把你忘了的……可是,我太愛他了,我受不了這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潛意識裡想要報復他,反正孩子就莫名其妙地流掉了。」
「孩子沒了以後他很傷心,但還是裝著沒事來安慰我。我也很後悔,因為我這麼地愛他。我想好吧,讓我們重新開始,我想如果我夠努力的話,總有一天他會真的愛上我,把你給忘了。」
「……但是我不行,我總是想著那件事。每次他一不說話,我都會懷疑他在想你。每次我們做愛,我都想他是不是正把我當成你,如果他背對著我睡而不是把我摟在懷裡,我就會一個人哭到天亮。我不敢問他,我怕他煩,我一個人成天在腦子裡胡思亂想,他回來晚一點我就怕他去找你了,永遠都不會回來。我憋得都快死了,所以我老是沖他發火,象個潑婦一樣地亂叫亂嚷。他早就看出來了,他一遍遍地跟我保證,安慰我,但是到最後他也累了,他很悲傷地問我:Kate,你到底想我怎麼樣呢?我那時候懷著第二個孩子,我歇斯底里地沖他喊:「把那個該死的傢伙從你心裡挖出去!」他用非常絕望的眼睛看著我說:「Kate,你天天都在提醒我。你讓我怎麼忘?」
她停下來,好半天才止住眼淚,拿起墨鏡來戴上,又接下去:
「……後來我得了習慣性流產,我不能工作。我總得在家裡躺著,煩得要命。我看見他就恨,就想要發火。他請護士在家照顧我,自己一天到晚地泡在賽車場。我躺在床上想,想我們從前的一切,想我們快樂的時候。後來我想起來即使是在我們最快樂的時候,他的身上也好象總有個陰影。他會在笑得最高興的時候忽然沉默下去,抽著煙看著別處。他煙抽得真厲害,越是不說話的時候越抽得兇狠。他玩那些最危險的運動,每次玩完都象換了一個人一樣精神亢奮。那些都是當初我不懂但覺得吸引的東西。然後慢慢地我全都懂了。」
「一直有一種東西在他生命里,讓他覺得絕望覺得黑暗,也許打從他爸爸死了以後這就開始了。他媽媽,那個非常柔和老讓人覺得有點悲傷的女人,幫不了他。他一直都在自己努力,他跟我說過他小時候為了別人笑他的名字而跟人打架,他崇拜超人的無所不能,他十四歲就和一個女孩兒上床,他一直在努力,他一直逼自己做到比一般人快樂活潑。但那些黑暗還在,只不過被他壓制到了底層,他需要用激烈的方式把那些釋放出來,比如玩那些危險運動。要不就是找到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來幫助他克服,比如你。」
Kate的眼睛在墨鏡后象是在審視一樣看著Viggo,客觀得近乎沒有感情:
「他遇見了你,你成熟,有歷煉,很堅強的神經,非常能夠控制自己。你還善良,比一般人溫和敏感,更可怕的是你還對他很好,你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給他所有的幫助----他怎麼可能不愛你?……對他來說,你不光是他的愛人,還是父親,兄長,以及朋友。而我,永遠也代替不了你。」
「我把這些都想明白以後,就知道我們沒有辦法生活在一起了。除了愛他,我還愛我自己,我怕受傷害,我覺得我不可能象他那樣一聲不吭地一輩子愛一個人,而那個人卻沒有希望回應。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活不成。」
「我們最後一個孩子也沒有保住,醫生懷疑是心理上的原因。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是我已經不在乎了。我想要跟他離婚。但我還沒來得及說的時候,Samantha忽然來了一個電話,他放下電話的時候震驚得都快傻了。他很茫然地跟我說:「媽媽不在了。」他在地毯上坐了一會兒,就開始很機械地收拾東西。我打電話幫他問航班,但是最早的航班也要到第二天早上。他說他要去機場等著,看有沒有臨時的空位。走之前他忽然問我:『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麼辦?』我說不用擔心,我叫媽媽來陪我。他說,那好,我就放心了。從頭到尾他都沒掉過一滴眼淚。我很擔心。」
「第二天中午他打來電話,他已經平安到了家。他說Samantha的情況不大好,他大概要在英國陪她一陣。半個月後他回來,又黑又瘦,非常憔悴。我又等了兩個月,那兩個月里他總是泡在賽車俱樂部,他說他得為全國大賽做訓練。有一天他回來的時候我跟他說,我們離婚吧。他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後就答應了。『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他說,樣子很平靜,過了會兒他又說:『對不起,Kate,我原以為我可以給你幸福。』那天以後他就搬出去住了,他把房子給了我。」
Viggo的咖啡早已經涼透了,他象沒有察覺一樣地喝下去。
「你打算怎麼做?」Kate盯著他問。
Viggo茫然地望著空杯子。
「你不打算去找他?」Kate忽然激動起來。「別再說什麼跟他在一起就是毀了他的鬼話,他早就被你毀得差不多了。」
Viggo猛地抬頭看著她。
他看見她輕輕地說出另一句話,象個悲傷的女巫說出一種可怕的預言:
「你不覺得他對賽車那麼著迷,簡直就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殺?」
Viggo走進那家賽車俱樂部的時候沒有人招呼他。
他聽見一個房間里傳出說話的聲音,他走過去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門,他試了試,門沒有上鎖,被他推開了。
電視機的聲音迎面撲過來,屋裡幾個人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一個人看見了Viggo,問他:「嗨,夥計,什麼事?」
「我想找OrlandoBloom。」他說。
那個人笑起來,其他的人也笑了。
「找把椅子坐下,一會兒就能看見他。」那個人擠眉弄眼地說。
「對不起,我幹了什麼蠢事嗎?」Viggo不解地問。
他們又大笑起來,最後還是一個年紀較大的人說:
「算了,別逗他了。夥計,你從不看賽車吧,今天是業餘車組全國大賽,Orli前天就和Tom走了。我們都在這兒等著看轉播呢。」
Viggo坐了下來,他覺得他的腿已經軟得站不住。他聽見他們幾個在熱烈地討論Orli的對手,分析他是不是有希望進入前三名。
他覺得耳邊嘈雜得厲害,俱樂部里瀰漫的汽油味讓他噁心。
忽然一個人說:「安靜!安靜!」
他們趕快一起看電視,原來主持人已經開始採訪車手。
Orli是第五個被採訪的。他手裡拎著頭盔,挑著眉毛微笑,神采奕奕。
「Orlando,這是你第一次參加全國大賽,你感到緊張么?」
「不,我覺得很興奮。你知道,我一向喜歡速度和危險的刺激。」
幾個看電視的人吹起興奮的口哨。
「你是一個演員,你有沒有想過賽車這種危險運動有可能影響你的事業?」
屋裡的人直喝倒彩。
Orli嘴角翹起來,輕輕笑。他那種表情總讓人覺得有點睥睨不群,非常英朗的驕傲:
「要是真毀了容,那我可就是無可爭議的演技派了。」
大家哈哈大笑,只除了Viggo。
Orli說這種話讓他緊張得手腳發麻。
比賽很快開始,就從那一刻起,Viggo覺得他的生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它就附在屏幕上那輛桔黃色賽車的身上。
他幾乎不敢眨眼地盯著那輛賽車,彷彿它每轉一圈都在把一根又痛又緊的絲勒在自己心上。那車一上彎道,他的心就被那根絲吊到雲端里去,勒得幾乎要斷成兩截。等它安全地上了直路,又被砰地一下扔在塵埃里,震得滲出了血。
他覺得耳朵嗡嗡作響,頭裡面彷彿有一個大沙錘,旁邊的人時而興奮時而惋惜的吵鬧都一時清楚,一時模糊。他胸口憋得生疼,好象一直都不能喘氣,只在Orli進入加油站換輪胎的時候(註釋1),才換過唯一的一口氣。
他就這麼熬到了最後一圈,Orli那時是第四位。
他身邊所有的人都站起來,大喊著:「加油!加油!超過他!超啊!」
他看見Orli幾乎追上了前面的那輛藍色賽車,他們差不多是並排地過了最後一個拐彎,然後他覺得眼前一花,那輛藍車側翻出去,他聽見耳邊的驚叫,一時間他眼前全是雪花,他想電視大概是壞了。
那根拴著他心的絲斷了。
他被死死地釘在椅子上。
忽然有人粗暴地拽他起來,熱烈地擁抱他。他們在他耳邊叫嚷著什麼。他拚命地眨眼,把那些雪花清除掉,他看見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很久以後他才聽出來:
「第三名!!Orli得了第三!!」
「真夠懸的,Orli差點成了墊背的!」
Viggo轉臉去看電視,看見有人從藍車裡拉出了受傷的車手,抬在擔架上離開。沒有看見血,那個人的手也在動,也許不太要緊。
鏡頭轉向了終點,車手紛紛從車裡鑽出來。Orli被一群人圍住,他掀下頭盔來,滿臉是汗。回過頭,看著最後一個拐彎處。
Viggo覺得他的眼睛里彷彿跳著兩個小小太陽,那麼明亮那麼耀眼。卻不知為何令他心中升起一種深深的恐懼,彷彿那就是氦閃前夕的太陽,下一個瞬間就是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