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至12章
九丁湘
我有三天沒有看見老方。
到第四天時,馬房來人說他染了風寒,要替他煎藥。
那來煎藥的馬僮毛手毛腳。我接過來,要他先回去,我會把葯剪好送去。
我去時老方正咳嗽,卻還在爐上暖酒。
見我送葯送粥而來,他感激涕零,不絕聲地言謝。用罷粥葯,意猶未盡,又自告奮勇領我參觀馬廄。
馬廄里有幾十匹馬,匹匹品種精良,飼養得膘光皮滑。
最出色的是一匹純黑大宛馬,馬名驚風,是蕭採的坐騎。
我記得初見他時便曾見過,當時就訝異於這馬的高貴神駿。
老方望著驚風的眼色彷彿正望著比性命還要貴重的珍寶。
「別人都不行,只有我自己伺候它,」他說,聲音里充滿了感情。「除了七爺,它就只和我親近。」又摸摸馬廄名牌上龍飛鳳舞的那兩個字:驚風,失笑說:「這輩子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卻只認得它們的名字。」
「它們?」我問。
「七爺前後有過三匹驚風,都長得一模一樣。」老方解釋說,忽然嘆口氣,似有無限心事湧上心頭。
我靜靜望他,等他的下文。他心裡彷彿埋藏了無數秘密,並且亟待傾吐。
他果然沉不住氣:
「阿湘姑娘,你不愛說話,我卻羅嗦。不過我倒覺得和你投緣。我心裡有些話,是要和人說了才會好過的,只是怕你嫌煩。」
我搖搖頭說:「我不會。」
他嘆口氣,「要是真想聽,就回屋裡去。我雖信得過你,可不想讓別人聽見。」
他開始說的時候就開始喝酒。常年醉意模糊的眼睛忽然變得幽遠,彷彿剎那間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家祖上世代養馬,是真曉得馬的。十八年前,先皇賜了皇子們宮外的宅子,七爺搬到這兒來。有人薦我進來做馬夫,七爺看我真的懂馬,就讓我做了馬夫頭兒。那時候府里只有四五匹老馬,都是原先從宮裡分出來的。有的年齒太老,有的瘦不禁風,總之沒一匹好的。七爺也知道,可他沒有母親那邊的闊親戚,只靠皇子的月俸也拿不出閑錢買馬。所以一看見人家的好馬,七爺就眼睛發亮,盯著瞧。他那會兒才十六七,喜歡喝酒,要笑便笑要罵便罵,全身上下都是爽朗精神。可不象今天這樣,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思,笑都笑得心事重重。」
「然後那年忽然來了一個好機會。不曉得哪個小國進貢了一批好馬,先皇命人牽到皇城東邊的演馬場讓皇子們挑選。七爺高興得很,要我和他一起去,一路上都在跟我聊怎麼挑馬。我們到的比別人都早,等了一會兒,別的皇子陸續才來。人家府里好馬成群,並不怎麼在乎這回事。」
「後來馬牽出來,我一眼就看見了那匹驚風,那是好馬中的寶馬。剛要指給七爺,他卻忽然低聲說:『那匹黑馬,是么?』我連連點頭。七爺看看我,兩人一塊兒笑起來。但是因為七爺排行最小,最後一個才能挑。我們都有點兒擔心。一開始我們的運氣實在不壞,除了四爺放了別人先挑,其他人都挑了別的。最後場上的馬就剩下兩匹,只有七爺和四爺還沒挑。四爺轉過頭,在他的座位上懶洋洋看看我們。他和三爺,就是當今皇上,是對頭,自然也和我們七爺有心病。七爺捏捏我的手,意思是要我小心別露出想要驚風的意思。」
「四爺走到場子中間,看了一陣,最後終於朝另一匹馬走去。我一看見他搭上了那馬的韁繩,就再也忍不住高興。誰知道就在那時候,四爺忽然回頭,朝我們看了一眼,我還來不及藏起我的笑臉,他已經看得明白,得意地笑了笑,放開韁繩,重新挑走了驚風。」
「我後悔得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七爺卻什麼也沒說,拍拍我的肩,默默牽回了場上最後一匹馬。只不過他眼睛出奇地亮,站得比什麼時候都直,看也不看四爺一眼。」
「忽聽有人說:『皇上駕到。』所有的人就都跪倒在地。先皇帶了一群武將進來,看見四爺挑的馬,高興地大笑說:『還是四皇兒有眼光,這匹驚風是極品。』四爺趁機說:『讓兒子騎著它表演騎射給父皇看。』先皇十分高興,連聲答應。於是四爺騎著驚風耀武揚威地兜了若干個圈子,他的騎術真的不錯,箭法也很精準。武將們湊趣兒連連叫好,先皇也很高興。」
「但是,忽然之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馬受了驚。它原地一個大跳揚起前蹄,只一下便把四爺摔下了馬。兵丁們衝進場子救人,更嚇著了它。它已經昏了頭,不辨方向地朝人群狂奔,正沖著先皇的御座而去。」
「大伙兒一時驚得呆了,等有人想起保護皇上,驚馬已經近在眼前。就在那時候,三爺已經一個箭步擋在皇上跟前,大聲吩咐護駕。人們才把皇上架開,可三爺卻再也來不及躲閃。眼看著馬蹄就要落在他身上,忽然有人斜刺里衝出,硬是扳住韁繩,勒住了驚馬。但是那馬已經發了脾氣,亂扭一陣,四蹄翻飛,拖著那人又開始狂奔。這時候我才發現衝上去的是七爺。」
「大伙兒獃獃看著。只見七爺雙腿拖在地上還奮力控制馬跑的方向。驚風又氣又急,野性大發,但不管它怎麼折騰,卻怎麼也甩不掉七爺。我心驚肉跳地看著它拖著七爺跑了無數個圈子,大半個時辰以後簡直不知道七爺是死是活。後來驚風跑得滿身是汗,口吐白沫,終於漸漸慢下來,開始小步遛韃。這時候七爺才猛一翻身,上了馬背。那馬哀叫一聲,甘心地站住,終於認了他這個主人。」
「七爺從馬背上下來,跌跌撞撞朝先皇走去。大伙兒這才能出聲歡呼。先皇親手斟了一杯酒,扶起跪下行禮的七爺:『今天才知道朕有這等兒子。驚風就賞了你,它日騎它揚威疆場。』七爺接過酒來一飲而盡,抬頭望望先皇身邊的三爺,一笑。三爺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擔心責備地看著他。」
「七爺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剛能起床就到馬廄來看驚風。他的手那時候被韁繩磨得血肉模糊,這會兒就用包得厚厚的手去摸驚風的皮毛。他跟驚風玩的時候笑得開心又大聲,好象受了這麼多傷也都覺得沒什麼。不久以後,皇上果然下令讓他帶兵出征。他跟我一塊兒喝酒,說以後有機會會帶我上戰場混一個出身,不用一輩子做馬夫。我很高興,覺得跟了七爺真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氣。」
「可就在七爺出征前一天,我回家看我娘。卻有人在我家等我。他們給我五百兩銀子,和一包毒藥。他們要我毒死驚風,否則就殺了我娘,殺了我全家。」
「我不想干,我真的不能幹。七爺待我那麼好,我怎麼能毒死七爺拿自己性命換來的馬?可是,那些人都是四爺的手下,四爺一向心狠手辣,既然說了,就肯定會做。我總不能就這樣讓他們殺了我全家。我想了整整一天,終於覺得人命比馬命重要。最後夜裡我回王府,把毒藥拌進了驚風的食料。然後我逃也似地出了門,在外面喝得爛醉如泥。」
「我鼓足勇氣回府的時候七爺已經出征。馬房裡其他馬夫告訴我,七爺看見死了的驚風時一言不發,獃獃地看了一會兒,便吩咐人把它埋了,誰也沒怪罪。我不能去想七爺那時候的心情。我知道我對不起七爺,我日夜把自己灌醉,我想七爺回來時我要向他承認驚風是我殺的,然後要打要殺任他處置。」
「七爺一年後才回來,據說打了大勝仗。可他回府的那一天,我在馬房裡爛醉,我還是沒膽子告訴他我乾的事。後來七爺來找我,他來的時候牽著一匹黑馬,恍惚之間我還以為就是當年的驚風。『這是三哥剛剛送我的驚風。』他告訴我,『替我好好照顧。』我淚眼模糊,七爺他竟然托我再照顧驚風,他一定不知道當年是我下的手。」
「我特別精心地照顧這匹驚風。半年以後七爺又要上戰場,問我願不願跟他去。我搖頭拒絕,因為我沒臉去混什麼出身,我只想一輩子當他府里的馬夫,替他照顧好驚風。十個月後七爺得勝還朝,先皇大悅,封他為『大將軍王』。不久他又娶了王妃,我也娶了媳婦,好象好日子真的開始了,我們平平安安地過了四年。」
「可我怎麼也沒料到好日子那麼快就到了頭。那天還是七爺的生日,四爺忽然帶著一群人闖進來,宣了聖旨要抓七爺入獄,王府東西全部充公。我偷偷摸回了馬廄,趁黑帶走了驚風。我想總有一天七爺會出獄,這一次我要把驚風好好地交到他的手上。可是四爺發現走失了驚風大為震怒,四下派人去找。七爺已經下了天牢,我真不知道四爺為什麼要跟一匹馬過不去。我帶著驚風東躲西藏,最後四爺還是疑心到我身上,抓走了我的家人。」
「老天好象要一次次考驗我對七爺的忠心,最後還是要我對不起七爺。我走投無路,帶著驚風去了四爺府。四爺親自見了我們,又走到驚風身邊仔細地看它。驚風恢恢亂叫,好象知道他是仇人。四爺好脾氣地對它笑,等它消停下來。然後忽然間,他就捅了一把匕首進它的肚子。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馬血噴得老遠,驚風痛得長叫。而四爺站在一旁拿手絹擦手,輕輕鬆鬆地吩咐,『把他關起來。』我被人拖下去的時候,驚風還沒死,跟人一樣的眼神看著我,好象要求我救它。」
「後來三爺終於設法救出我來,但我娘,我媳婦,和我兩歲的兒子卻已經死在了牢中。我徹底灰了心,覺得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等七爺出來再見他一面,告訴他我已經盡了力。我在三爺府里半死不活地過了兩年,終於等到四爺作亂,七爺被放出來帶兵平亂,保著三爺做了皇上。」
「我們搬回王府的那一天,皇上親自來發還了抄家時抄走的東西。最後,還有一匹馬,是另一匹驚風----從前那匹馬的小兄弟。皇上派人從很遠的地方找了來,送給七爺。七爺那時候已經象換了一個人,瘦得不象樣子,笑容都少見,二十七歲的人神氣卻老了十年不止。看見驚風,也沒有怎樣,只是輕輕摸摸它的鬃毛,便把韁繩交給了我。」
「於是我又在這兒替七爺養馬,可能真要養一輩子。我願意替他養一輩子的馬。可我常常覺得這輩子既對不起我的家人,又對不起七爺。想想就覺得活著沒趣,只有喝喝酒才能不想那麼些。府里人人都叫我老酒鬼,酒鬼就酒鬼。我能活著已經不錯,我就是不夠膽子抹了脖子。」
老方說到這兒,已經喝完了那壺酒。酒意上涌,他的眼神重又模糊,老淚縱橫。
我望著他,並不想安慰。我知道一個人失去所有親人的絕望,任何安慰都只嫌多餘。
我只是覺得精疲力盡的恍惚,無限心灰。要有多少心力,好把情仇清算,愛恨兜轉?
前路茫茫,營營眾生,幾曾有誰可以縱控自己去向何方?
十蕭采
失去皇上行蹤已有十三天。
最後一次邸報是四月初一由泗州發出,隔日皇上便拋下儀仗,帶了五名親隨不知所蹤。
泗州府毗鄰車宛國,此事被他們得知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我命眾人嚴鎖消息,儀仗繼續南回掩人耳目。同時派人暗中查詢,務必早日找到皇上。
但一連數日只見謝罪摺子雪片般飛來,各路人馬一無所獲,皇上依舊音信杳然。
蕭琰憂形於色,幾次請命要親自尋訪,都被我按下不準。這等緊要關頭,如果皇上有什麼意外,他便是繼位儲君,如何可以輕舉妄動。
我又何嘗不是心急如焚,食不下咽。
但邸報多日不發,朝野已頗有流言,我更不得不鎮定示人,照常處理政務。
唯有中夜徘徊,深宵難寐,才憂心忡忡到無以自拔。
翰陽宮斜陽初照,又是一天將盡。
忽有隱隱馬蹄疾奔而來,我放下筆,詫異於是誰可以這樣宮內馳馬。
門口太監竟不曾阻攔,馬蹄直至殿前,片刻后,那人出現在殿門,滿天夕陽正耀目生花。
我眯了眼,一時難以看清來者是誰。待我終於看得真切,我一躍而起,那竟是隨同皇上一起失蹤的侍衛長方奇!
「皇上在哪裡?可一切安好?」我血液上涌,心頭砰砰亂跳。
方奇跪下,大聲道:「聖躬安!」
一顆心落下,我手都有些發顫。
方奇繼續道:「皇上已入京城,知道王爺必定擔心,差我先行回宮稟報。」
「知道了,」我揮手命他起來。
終於又見到皇上,我才知道這些天來我已擔心到什麼地步。驟然間放鬆彷彿人都要虛脫。
「皇上這些天究竟去了哪裡?」當御書房只剩我們兩人,我忍不住問他。
皇上卻不回答,抬眼望我,淡淡道:「臉色這樣差,沒有睡好?」
我心情激蕩,脫口而出:「皇上存心失蹤,只帶五個人,一個字也不給臣留下,這麼多天安危不知音訊全無,哪裡還能睡得著?
皇上忽然微笑,「老七,你今日才算有一點當年遺風。」
我一怔,隨即明白,霎那感慨。
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讓我喚回一點當年,那也只有我的皇上,我的三哥。
我沉下心來,淡淡苦笑:「臣早已不復當年,恐怕受不了這般驚嚇。」
皇上卻不曾答話,低頭沉思,很久后才說:「老七,陪我去花園走走。」
御花園裡暗香浮動,滿地落英。我竟不知幾時春來,知道時卻已春盡。
皇上命人設了酒饌擺在涼亭。
淡月疏桐,素燭殘花,我們默然對飲,心事蒼茫。
「朕去了車宛國。不告訴你,是不要你擔心。」皇上忽然語出驚人。
我持杯的手一顫,酒潑出杯外。
「皇上……」
他打斷我,「朕不會再去,因為,要找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眉間俱是蕭瑟之意,憂傷莫名。
沉靜如他也會有這般神情,彷彿只有很多年前,他奉父皇命巡查邊塞半年重返京都之時。
電光石火間我有些明白,「你去找那送你紫貂披風的人?」
他悲涼一笑:「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雖然那時我還年幼,我卻已詫異於他跟我提起那人時眼中似喜似憂的神采。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樣的眼光只能是為了他心心繫之卻又無法相守的女人。
「她後來離開了車宛國,」他低聲說,「她來中原找我。然後,再也沒人有她的消息。」
我無言相慰。
到此地步說什麼也是多餘。
其實事隔多年,他又何嘗不知此事渺茫。不過不曾親身尋訪,總是不肯絕望。
情之為物糾纏入骨,痛斷割捨談何容易。
我心頭忽然掠過那很久未曾想起的音容,一痛,惘然,忍不住嘆息。
我們一杯杯喝酒,酒入愁腸,但願長醉。
但我們都心緒萬端到無法喝醉。
夜闌天凈,欲醉的只有萬點星光。
皇上沉聲說:「你回府吧。三日內不必來朝。好好休息。」
我想要推辭,他卻不容我爭辯:
「老七,你已不是當年,要當心身體。」
他語氣中的憂心如此明顯,難道雖已儘力隱藏,我的衰憊竟已無可掩飾?
霎那間似有寒風透骨,令我悚然心驚。
出宮時,正遇見疾馳而來的蕭琰。他定是得知皇上秘密返宮,前來問安。
我告訴他皇上身在長垣殿,便要離去。
他卻忽然叫住我,欲言又止:「皇叔,戶部的事……」
我回頭淡淡說,「皇上並不曾知道,此事就到此為止。」
一個月前他已彌補了虧空,秘密查處了一批墨吏。雖然他有無參與此事我尚心存懷疑,卻也不想窮根究底。只要他能從中受教,我於願已足。
回府時已是二更,嬤嬤已經睡下。
府中無人知道我會在今天回來,除卻慌亂的門房,一片平靜。
忽聽一聲馬嘶由後院傳來,即使因遙遠變得支離,依舊聽得出是我的驚風。
三個月不曾見它,它卻在我甫入府門就已查覺。
我忽有些感慨。摒退從人,自己去了馬房。
驚風站在馬廄欄前,翹首以望。看見我來,又是一聲長嘶,眼裡竟有些水光。
我撫摸它鬃毛,它意態柔順低低哀鳴。
馬猶如此,我何能無動於衷?
我與它親近片刻,回頭,看見不遠處的小屋猶亮著燈火,才知道老方也還沒有睡。
這一刻,我忽然懷念起多年以前,當老方還只是小方,我縱馬回來,攜酒找他時的快樂。
我輕叩房門,開門的正是老方。
他已喝到七分醉,看了我半天方才認出來。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似乎連酒都醒了不少,囁嚅了聲「七爺!」,便要跪下去。
我扶住他。
他仍叫我七爺,多麼久違的稱呼,久違到讓我有一霎的恍惚,彷彿時光從不曾流轉,所有重回的激揚歲月,曾經快意的情仇。
「從前都是我請你喝酒,這次你來作東。」我拍他肩膀,笑著跨進房間。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酒壺酒盞,然後我便看見了桌旁的那個女子。
那一身青衣的女子微垂了頭,第一眼看去並沒有怎樣。
我只是微微驚訝,會在老方的房中看見一個女子。
然後我才覺得不妥。
回過眼光,重新在意地看她。
而她也正在那時,以一種避無可避何不橫心的決然抬起了頭。
霎那間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她?!
那切齒聲稱還要殺我的女子!
那要殺我的女子居然會出現在我的王府。
居然會與老方把酒傾談,明顯非一日之交。
她居然這麼大膽混進我的府第!
她居然!
她正迎望著我,以一種一無所懼高傲的情懷,彷彿她已因此立於不敗,即便我立刻殺了她也不過在她意料之中。
這一刻仇火恨焰盡被她斂在眼底,她只是那樣望著我,堅定而不馴。象一種視死如歸的姿態多過象一個報復的宣言。
霎那間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恍惚,她讓我覺得我才是那個身懷青鋒的刺客,而她卻是那束手待斃毫無懼意的目標。
我覺得眼前一切便如夢一般荒唐。
老方卻沒有看破我們之間的局面,只慌張地招呼:「阿湘,還不見過七爺!」
她垂下眼睛,離開桌邊,要向我施禮。
「不必了。」我說,在桌邊坐下。
老方卻猶豫著不敢落座。
「怎麼?」我說,「要我一個人喝么?」
他這才笑著坐在我的對面。
她站在桌邊,伸手取過一隻酒盞,替我斟酒。她斟酒的手如此穩定,簡直令人欽佩。
「你來了多久?」我問她。
「三個月。」她回答,連聲音都鎮定。
原來我方才離府她便入府。兩次未曾得手,卻毫不氣餒再接再勵。
「阿湘在廚房做事,」老方在旁毫不知情地解釋,「和我很談得來。」
「是么?」我淡淡地問,毫不懷疑她從老方口中探聽了不少秘密。
她的目光掃過我的臉,似乎已明白我話中意味。
「老方的確告訴我很多事。」她靜靜地說。
這晚老方有些緊張。
連喝了幾杯后,抬眼望望她,又回望著我。
「七爺,」他咽了一口氣艱難地說,「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不然一輩子也不能安心。」
我忽然明白他要說些什麼,原來這麼久他都還不曾釋懷。
我舉杯敬他,兩人一飲而盡。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我暗示。
但他已激動得聽不出我的語意,雙眼發紅地連盡兩盞,似是鼓足了勇氣,離桌跪倒,老淚縱橫。
「七爺,我對不起你!當年是我,是我毒死了驚風。」
我嘆口氣,扶他起來,沒想到這一件事竟然折磨了他這麼多年。
「我早已知道,」我說,「但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老方大睜雙眼,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被老四所逼,我怎麼能糊塗到怪你?」
「七爺!」
「老方,你的心並沒叛我,那就很對得起我了。」我倒一杯酒,放在他的手上,「對不起你的是我,是我牽累了你的家人。」
「不,」老方急急爭辯,「那是四爺他狠毒,與七爺無關。何況,後來您也已經替他們報了仇。」
「報了仇么?」我一笑舉杯,一飲而盡。眼前掠過刀光劍影烈火殺伐,四哥在我面前自刎,轟然迸濺的血光。
「報了仇又怎樣,你就能回到從前么,你就會更快活么?」
老方愕然,無言以對。
他何嘗不深知報仇雪恨后的空虛寂寞?
該毀的早已盡毀,報仇無補於事,不過只是聊盡人力,收拾殘局。
忽聽那女子低聲說,「不報仇,卻更加不如。」
我望她一眼,她在燈下的容顏有種深思熟慮的寧靜光輝。
也許她說得不錯。
不報仇,任由棰心恨意折磨自己,還不如不惜一切去毀了仇人。
我向她輕輕一笑,「你是對的。」我說。
老方與我喝完了他屋中所有存酒。
然後他歪倒在床,鼻息如雷。
容易喝醉是件很好的事,一醉之後人事不省,多少煩惱都拋之腦後。但願我可以象他。
然而我已多年無法喝醉。
不知何時開始下雨。
我踱至窗前,酒闌夜靜,一窗煙雨。
我回頭看看在我身後的女子,她正低頭收拾桌上酒具。
「今晚你沒有機會,」我說,「我並沒有醉。」
「我知道。」
她用紙媒引著燈籠,吹息了油燈。房中霎那一暗,只余那一點微光。
她開了房門,星光夜雨撲卷進來,冷冷的清氣。
她遞給我一把傘。「只有一盞燈籠,」她說,「我先送你回敞樂軒。」
那要殺我的女子走在我身前三步。
提燈,為我驅趕冷雨與暗夜。
燈火映亮了小徑上零落的殘花,以及她青色衣裙的下擺。
這樣一個要殺我的女子,就這樣款款走在我的前面。
她真這樣篤定我不會先動手殺她?
抑或是知道明刀明槍決非我對手而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那荒唐如夢的感覺重又籠罩了我。
是這樣的微雨靜夜,暮春時節。令我覺得如在夢中。
她纖秀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伸一伸手,她就再不會是我的威脅。
然而我絲毫沒有殺人的意緒。我不想殺她,在這樣的夢中。
我只想知道這樣的夢要何時醒來?
也許只有當她,動手殺我的時候。
她離開時,我正記起她的名字。
我記得老方曾叫她,阿湘。
十一丁湘
我再也沒有想到會在那樣的場合被他撞破。
我不是不曾想過可能與他在王府狹路相逢。
我甚至已想好那種情況下我該如何奮身一擊,再視成敗如何定奪進退。
但我從未料到他竟會這樣毫無徵兆地回府,會這樣毫無徵兆地前來探訪老方。
我以為即便他已回府我仍能不為人知地潛伏至少幾日。
當老方開門,喚出那一聲「七爺!」,我全盤計劃剎那碎成齏粉。
我不可置信地震驚,措手不及地狼狽。
冥冥之中彷彿真有天意要令我一敗塗地。
要我如何收拾這樣一個殘局?
我該破窗而出,或是奪門而逃?又或是立刻亮出我的兵刃推開老方趁他尚無防備當胸一刺,不論是否得手馬上出府?
當我還因這種種可能舉棋不定熱血上涌到渾身顫抖,他已跨入了房門。而我還坐在桌邊,不及有任何舉措。
他望我一眼,再一眼。
於是我知道我的行藏已經暴露,面前無路可逃。
我揚起臉來直視著他。
我已橫下心腸,我再無恐慌畏懼。
我清楚知道我並非他的對手,但我無話可說。
天意既不肯為我成全,即便血濺當場為他格殺,我也只怪自己學藝不精。
看清我,他有一霎的動容。
能看見這樣一個從容男子的動容令我覺得快意。
但也僅只那樣短短的一霎。
他很快收拾起他無意間泄露的心緒,若無其事地坐下與老方對飲。
我猜不破他的心思,我也不願費神去猜。
我替他斟酒,我有問必答。我等他,等他決定如何處置我。
我已為他逼入死角,我反而一無所懼。
但是他不。
他並不要將我怎樣。
當老方醉倒,他絲毫沒有醉意的眼睛卻越來越亮。
他看著窗外夜雨,風雨不驚地告訴我:「今晚你沒有機會,因為我還沒醉。」
他是真的不怕死么?
還是驕傲到不信我能殺得了他?
我推開門,雨夜撞個滿懷。
我提燈走在他的前面,送他回敞樂軒。
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間,但我全不在意。
我看見燈影里繽紛的落花,聞見雨水中格外悠遠的香氣,我聽見他在我身後平穩的腳步,一路行來所有煙雨都湧入我的心頭,那樣無處不在掙脫不開,微寒而糾葛的迷茫。
那晚以後我再難接近他。
他上朝議事早出晚歸,出入俱有人同行。
他居住的敞樂軒自他回府後便加強了戒備,即便深夜也難以潛入。
兩個多月後我幾乎要絕望,開始考慮是否該離開王府,另覓他途。
就在此時,我得知蕭採的三十五歲生日已近,老夫人正秘密為他張羅一次壽宴,府中上下都在為此事忙碌。
我重又燃起一點希望,也許在那天,人多喧雜,我反而有機可乘。
他的生日在七月十五。
中元節,鬼門大開。
這一天出生的人,據說是那些本來無路超度的鬼魂託了河燈投生而來,命裡帶著戾氣。
據老方說,先皇便曾因此對他不甚喜愛。
那一天很快到來。
蕭采一早已去上朝,只知晚上會有家宴,並不知道其實是如此大張旗鼓的慶祝。
從下午開始便有賓客盈門,黃昏時酒席已經擺好。眾客卻都不肯落座,虛席以待。
然後前院一陣喧攘,跟著人聲漸近,蕭采輕衣簡袍,神色微微訝然,出現在大廳。
眾客一擁而上,將他圍在核心。
我混跡於上菜眾人之中,冷眼旁觀是否會有機會。
我從沒見過蕭采與人寒暄應酬的情形。
記憶中他總是沉靜而從容,並無多話。
我從不知道他也可以這樣容光煥發神采飛揚,談笑風生酒到杯乾。
這一瞬間我忽然想起老方口中判若兩人的七皇子,才知道他原來猶有豪情似舊時。
客人中很多是他當年帶兵時的舊部,此刻大多已是雄據一方的將領,特意從邊關趕來參加他的壽宴。還有一些是他歷年主持科考門下所出的文官,其中也不乏封疆大吏或是身居顯位的朝臣。
這一場宴席高潮迭起,人人盡歡。酒闌時節,又有一人起身說道:「徐某自平古關來,平古鎮煙花馳名天下,今日也帶了不少,不如一起看個熱鬧。」
眾人哄然叫好,唯有蕭采神情一滯,卻也並沒有說什麼。
於是家奴搬椅掣凳,在演武場布置一番。那徐將軍手下若干小校,來往搬運大如火炮的煙火,訓練有素動作敏捷,不久便開始點燃引信大放煙花。
平古鎮煙花果然名不虛傳,是我平生僅見的輝煌華美。圍觀眾人讚不絕口,唯有蕭采忽然沉寂。老夫人坐在他的身邊,彷彿也心不在焉,時時看他一眼。
煙花放了約有大半個時辰,最後一場最是絢麗,艷影霞飛在空中凝結成字:恭祝襄親王壽誕。那字五光幻化,半盞茶功夫才偃旗息鼓,紛飛明滅。
大家看得出神,一片安靜。
忽聽有人輕聲擊掌,說道:「真令人嘆為觀止。」
我循聲望去,見一個中年人卓立於人群之後,身邊站著一名華服少年。
我正覺那人眼熟,蕭采已神情大震,撩衣跪倒:「皇上!」
眾人大為惶惑,紛紛拜倒,匆忙間帶翻了不少椅子。
皇上輕輕一笑,道:「平身吧。」
目光掃視眾人,又是一笑:「朕心血來潮來跟老七祝壽,沒想到還能見到這許多人。」
那少年忽然在旁說道:「皇叔,你這裡的客人直是半個朝會,半壁江山。原來近日外官多人告假回京都是為了此事。」
蕭采剛剛起身,聞言神色一凜:「臣事先也不知情。」
皇上溫然一笑,揮手道:「這是他們一番心意,你就安心領受吧。」回身命人上酒,親手替蕭采斟了一杯:「老七,朕也湊趣兒,敬你一杯。」
蕭采接下,凝視皇上片刻,終於舉杯,一飲而盡。
皇上走後不久,老夫人也不堪久坐,回房歇息。
場面突然冷清,人人都似有了心病,紛紛告辭而去。
盛宴不再,府里燈火闌珊。
我隱藏在風洞軒外的竹林,暗中探看蕭採的去向。
他將最後一名客人送走,靜靜站在階前。不久以後總管劉曄來到他身後。
「你先回房吧。」蕭采淡淡地說。
「王爺……」
「我只是要在府里隨便走走。」
劉曄唯唯而退。
蕭采站了片刻,朝府後走去。
我並不敢跟得太近,唯恐被他發覺。
這晚的滿月半明半昧,幽幽照人。
他在月下的身影令人覺得孤寂而單薄,意興闌珊。
他一直朝府後走去。
他經過倚翠亭,他經過排雲舫,他經過快雪樓。
他仍不停下。
我於是知道他要去的,是凝碧池。
我想起凝碧池畔垂虹軒里的繡像,那容光照人的女子。
我知道那不會是別人,只會是他的王妃。
他在這個晚上懷念起她。在他三十五歲生日的晚上。
我望見遠遠的凝碧池上凝結的碧色的愁煙,蜿蜒的長橋有如天際垂虹。我看見蕭采沿著長橋走到水榭,在那裡憑欄獨坐了良久。然後,他燃起了那一隻船燈,探手放進了凝碧池。
他在為哪只魂魄照路,難道是為了她?
難道她,就葬身在這凝結了沉沉碧色的池中?
蕭采凝望著船燈遠去,站起身來。
他慢慢走向池畔的垂虹軒,猶豫片刻,開門而入。
我等候了很久,他並沒有出來。於是我輕輕掩近,繞到了垂虹軒前。
樓內的黑暗縱深而遙遠,月光都無法照亮。
他就陷身於其中。
所有的光明都來自他手上微晃的燈火,和他靜靜凝望的繡像上的女子。
他望著她,而她橫波流眄斜睨著他。
她的目光似喜還顰,似有千言萬語,無一不是訴說她對他的深情。
她這樣地愛過他。
我知道。
她愛過他。
那曾經為她深愛的男子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而那也是我切齒深恨的仇人,背對著我,站在深深樓內。
七年以來我曾無數次夢見這樣的場景。我的仇人背對著我,在我的夢裡他永遠是一個背影,永遠穿著白衣。我清楚地知道我該在此時殺他,因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別的東西佔據。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裡變得溫暖的刀鋒。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無察覺,我向他走近,走近……
然後我大汗淋漓地醒來。
我的夢境彷彿全在此刻變成了現實。
他正背對著我,全心全意凝望著他愛過的女子的繡像。
我摸到我袖裡的刀,然而刀鋒並不如夢裡一般溫暖。我的手指覺得凍,即使是在這樣一個溫暖的七月的晚上。
我握住我的刀柄,我握得那麼用力,彷彿不這樣就無法掌握它。
我應該向他靠近,我應該輕輕地向他靠近,我不應該揚起一絲微塵令他察覺,我要走到他身邊咫尺,不,無需那樣近,我只需走到他身後五步一衝而前便可刺入他的脊背……
這並不很難,我可以做到。
我這樣地恨他,我務要他死。
我要殺了他,從我知道我被滅門的那一天。
我一定要殺了他,即便窮竭我此生心力。
我要走過去殺了他。
我要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然而,我竟無法移動。
我無法移動!
我象陷落在一個最深最黑最絕望的夢魘。我全身都在聲嘶力竭地呼喊叫囂,呼喊叫囂著殺他殺他殺他,然而我竟,我竟寸步難移。
幕幕前塵如飛矢冷箭自遙遠的過去激射而來。
四月春庭午後飛花,與蘇唯欣欣對弈的父親悠悠淺語指點我琴技的母親;月黑風寒大難將臨,父親推我出來反扣的大門母親迷離淚眼蘇唯溫暖的手掌;家破人亡殘垣焦土,乾結血跡破碎衣襟支離殘骨以及我不死不休的誓言。霎那間我看見所有這一切,愛恨情仇如洶湧波濤將我捲起拋下,令我粉身碎骨。
然而我要怎樣才能,怎樣才能向他走去?
當我的腳已仿如生根,再難移動?
當他那裡彷彿是我永遠也無法企及的遙遠天涯,他那裡有世間最後一點輝光,此外便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十二蕭采
他們放煙花的時候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在我們初見和訣別的晚上,我都看見了煙花。
那時的煙花比今晚還要絢麗,然而你一出現,所有的煙花都變得黯然。
你在池心的水閣跳舞,水閣被燈光映得那樣剔透,令我想起所謂的玉宇或是瓊樓。
你在那裡跳舞,與我隔著一面漣灧的水光。
你跳的是霓裳羽衣舞,而你的名字是雲裳。
我記得那個晚上比一切白天都要明亮,因為我看見煙花,水光,燈火,還有你。你當時穿著霓虹一般的舞衣。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喝醉,才知道令人醉的真不是酒,而是人自己的心。
那天晚上我在白絹上為你繪像,還趁著酒意送給你。
我猶記得你那時的笑容,還有你旋身離去時的雲水一般的衣裳。
然後,你成了我的新娘。
你的父親同意把你許配給我。我的父親為我們賜婚。
為了迎娶你,我在我的王府里修建了凝碧池和垂虹軒,還有垂虹水榭。
我要將我們初見時的一切搬進我的府中,那是我送你的禮物。
你來時,帶給我一幅屏風。
花燭之夜我掀開屏風上覆蓋的紅綢,便看見那晚我送給你的畫,早被你一針一線地綉成。
我永遠記得我們並肩看畫時的情景,那時畫上的女子就在我的身邊,她是我的妻。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四年。
然後你便帶給我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恨。
那晚是我的生日,十年以前我的生日。
我早該看出你的不妥,然而我不曾。
那晚你忽然要求在水榭為我跳舞。你還央求我為你放滿天的煙花。
你那晚的舞跳得空前絕後的精彩,原來你早知道那會是你最後一次。
那晚我們也在風洞軒宴客,客人比今日還多。
但是酒菜還沒有上齊,四哥已帶了人闖入。
他宣讀聖旨:皇七子蕭采結黨營私,圖謀不軌。著即刻下獄,大理寺刑部兩司會審。一切家產充公。欽此。
我雙目如要瞪出血來,我不肯接旨,我厲聲質問:這樣的罪名有何證據?
他扔下來一地書柬。
我蹲下,一封封撿起,有些是我寫的,有的卻不是。
我與從前舊部來往的信件本來只是尋常,加上那幾封偽造的信件卻天衣無縫地坐實了我的大罪。
他怎會拿到我從前的舊信?
而那又是誰,是誰在模仿我的筆跡?模仿得如此維妙維肖,連我自己都要無法分辨。
我雙手顫抖,我不敢思想。
我看著四哥,而他卻在看我的身後。
我很久不敢轉身。
當我終於轉過身,我便看見了你。
你抖得比我還要厲害,你抖得連身上的環佩都在叮噹作響。
我望著你,我想要問你為什麼發抖,然而我問不出來。我想起你為我整理的信件,你無事時臨摹的我的詩文。
我望著你,我痛心疾首地望著你,我哀懇祈求地望著你,我心懸一線地望著你。我希望你說:「不是我。」我希望你這樣說,而我就會相信你。
我等了你那麼久,我覺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你顫抖的唇間。
終於你開口,但是你說,你說:
「殺了我吧,請你。」
就在那一瞬我徹底地冷靜。
我看著你,冷冷一笑:「你配么?」
你聽到我這句話時忽然不再發抖。
你不再看我,你看著四哥。
你冷冷而鎮靜地告訴他:「我願做證人,你等我,我去換身衣服。」
四哥出乎意外地驚喜,痛快地點頭。
你轉身走出廳去,在門口,卻忽然站住,回頭看我。
你看我的眼光彷彿心都已經碎了,又彷彿你已根本沒有了心。
然後你便走了,我們再沒等到你回來。
他們在凝碧池裡撈起了你。而我和四哥那時就坐在垂虹水榭。
他們把你放在那隻船上,你的頭髮上閃著碧沉沉的水光。你穿著整套王妃的服色,裡面卻是我們初見時你穿的舞衣。
即便是那時,你依然有不衰的容顏,美麗如我們初見,美麗如我們新婚。
我曾經那麼地愛你。然而那晚我對你卻只剩下了恨。
我以我全部的愛來恨你。
我那時恨你之深,正如我當年愛你之切。
四哥象是瘋了,他撲過來要殺我,他說是我害死了你。
當然你是他們的人。但他這麼瘋狂,是因為他愛你么?或是因為你是我的他才想要?就象他過去想要我的驚風。
我輕易地將他掀翻,明來明往他從不是我的對手。然而他手下的兵將衝過來,十幾個人制住了我。
我放棄了掙扎,因為我已經認輸。我不懂得陰謀,所以我輸給了他。
我想你也不懂陰謀。你只是沒有辦法選擇。
其實你只是一個父兄為人所控的女子,而你無法選擇你的父兄。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記得你如同記得一盞燈火。
我初見你的那個晚上世上沒有比你更亮的燈火。我最後見你的那個晚上世上再沒有一盞燈火。
而在那兩個晚上之間,你就是我的燈火。
然而你這盞燈火已寂滅了十年,我十年不曾來看你。
他們告訴我說凝碧池這一帶常有人看見你的影子。
你仍在這裡么?在過了十年以後?
你難道不會覺得冷和寂寞,覺得凄涼?
你不喜歡冬天,因為冷。你要在冬天緊緊地擁抱我,和緊緊地被我擁抱。
你曾是那樣一個活潑熱烈的女子,你如何可以自己,捱得過十年的冷月孤霜?
如果你是因為我,我希望你可以解脫。
我方才放了一盞船燈給你。希望你借它的光亮找到你的去路。
我是那樣的愛過你,又恨過你。
然而今天,我放你自由。
我會記得你,如記得一卷畫,一首詞,一場舞,或是一支琴曲。
我會記得你最美的地方。還有,你曾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已經三十五歲,我疲乏,我沉默,我與當年判若兩人。
有時候我覺得我已歷經了兩世,而你就是我前生的最後一縷迴音。
再見時,你未必還能認得。
今晚皇上來看我,我知道他已經難免對我生出猜忌。
這讓我遍體生汗的惕然,卻又有莫逆不復的悲哀。
曾幾何時,我的三哥已不能再是我的三哥,他只能是我的皇上。
他並沒有錯。
我應該更懂得深自收斂,因為我是他的臣子。
可惜我活了三十五年,今日才明白,卻已有些嫌遲。
幾個月來皇上對我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然而相知多年,些微不妥我都瞭然於心。
入秋之後陰雨連綿,我的心情也正如這般天氣。而我的舊傷在這樣的時節最是蠢蠢欲動。
我不得已告假在家,我不想在皇上與群臣面前措手不及地那般狼狽。
那一日,劉曄忽然引來風塵僕僕的兩人,說他們自武陵關來,有要事相告。
兩人面色凝重,稟報的事情令我大為震驚。
事關重大,一時難以決斷,我吩咐劉曄安排他們兩人暫時住下。
當晚暴雨傾盆,焦雷滾滾。
我心事煩雜,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然後忽然間,幾下劇痛鑽入我的脊髓。
我心灰意冷地嘆息,繃緊身心預備抵禦這一次姍姍來遲的發作。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我仍在徹骨的劇痛中絕望掙扎。
每一次發作都象要歷經千劫萬世,永不得超生的地獄酷刑。而近來我已越來越不易暈去,只能清醒地忍受這樣的折磨。
我大睜著雙眼,我的眼前一片血紅。
我聽見我的心跳如鼓低沉繁密,每一下彷彿都要震破我的胸膛。
我聽見我的喘息急促如奔行於黑暗中的咻咻困獸,我的肺已快要吸不進氣息。
我知道我此刻看來已不象一個人,我疼到幾乎要發狂,我想要搗毀一切,包括我自己。
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毀一個人所有的尊嚴與驕傲,如果有人可以停下我的痛苦,我甚至可以毫不猶豫地匍伏在他的腳下。
雷聲動地,長窗就在此刻夢魘一般破碎。
我看見一個黑衣人與迸裂的窗扇一起飛入,他手中明亮的青鋒毫不猶豫地向我刺來。
我勉力翻身,躲過第一次攻擊。
當他拔出刺入床板的匕首再度刺落,我已翻身而下滾入床底。
黑衣人雙腳落地,接著轟隆巨響,床已被他掀翻。
他看見我。我自地上望著他。
我無力招架無處躲避,我知道我已必死無疑。
他和身撲來,他的眼光與劍光一般逼人,我不由閉上了眼睛。
又一陣掠地驚雷遮蓋了一聲慘叫,有人沉重地撲跌在我的身上。
我詫異地睜眼,黑暗中另一條人影正從我身上拖開那已死的刺客,拖到牆角。然後那人緩緩回身,蹲下,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這突然出現前來救我的人,我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要拉我起身的手。
但不知如何他令我覺得親近,覺得信任,覺得安心。
我伸出我滾燙而痙攣的手,握住了他的。
那隻手那麼清涼,輕輕一顫,旋即又握緊,用力拉我起來。
劇痛仍無處不在,我幾乎象是骨碎的雙腿幾乎不能支撐我的身體。我用另一隻手扶住倒下的床沿,勉強站立起來。
就在那時有一雙肩膀移過,默默支撐在我的身前。
一時間彷彿連疼痛都緩解。
我覺得辛酸,又覺得疲倦的安寧。
是遊子萬水千山歸來,望見家園無恙的霎那。可以將性命交付於此的放心。又似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懷。
風雨從我身後破了的窗中長驅而入,秋意深寒襲上我的脊背。
但我並不覺得冷,我的胸前溫暖,還有,我的心。
那道電光劃過的時候,我看清了我身邊的人。
是她。
我出乎意料地驚震,又似乎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明了。
我不明白的只是這本是來殺我的這女子的真心。
然後我看清了她皎潔的臉上忽然而起的驚噩與惶恐,忽然她環抱住我,大力地轉身。我被她帶得轉過身來。
在未及消逝的電光中我看見窗前另一名刺客冷冷而立,他手中匕首正插入了及時遮擋住我的阿湘的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