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晨第一道曙光剛剛自厚重的雲朵中射出,遠處傳來此起彼落雞鳴和狗吠,嘉琪在溫暖的被窩中伸了伸懶腰,轉身想要起床,卻被靜坐在床畔的那個人嚇了一大跳。
「啊!小蝶……你怎麼會在這裡?」驚魂未定的拍著胸脯,嘉琪狼狽的將披散在臉頰旁的頭髮,隨意地編條辮子,任其垂在右胸前。
「你起來了。」小蝶沒有理會嘉琪的問題,平鋪直敘地盯著嘉琪,眼神卻像是落在嘉琪身後遙遠的某一點上。
「嗯,你這麼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將腳伸到床下,坐在床沿,嘉琪在清晨冰涼的空氣中不由自主地打著噴嚏,很快地套上牛仔褲、襯衫及線衫背心。
小蝶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臉上沒有表情。「起來,我帶你去爾虞我詐。」
「什麼地方?」穿好鞋襪,嘉琪這才發現小蝶穿了雙厚重的登山鞋。奇怪,她大清早穿戴這麼整齊要帶她到哪去?
像是沒有聽到嘉琪的問話,小蝶拉著嘉琪往溪的上遊方向走去,一路上只有各種蟲鳴叫聲和林間跳躍著的松鼠引起嘉琪的注意力,草木上的露珠在她們走過之後,很快地濡濕了身上的衣褲。
前頭的草比她們還高,嘉琪有些不安的想要停下腳步,但小蝶卻使勁兒拉住她,半強迫地要嘉琪跟她往前走。
「小蝶,你究竟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深密的林木遮天蔽日,在昏暗的樹林里,耳里只聽得到溪水嘩啦啦的流動聲。
小蝶仍然沒有開口,像是要執行什麼任務的武士般的徑自拉住嘉琪向前走。
兩旁比人還高的雜草叢生,不但有蚊蟲,還有蛛網蔓結,嘉琪感到不對勁地想甩開小蝶,但她卻拉得更緊。
「小蝶……你到底想幹什麼?」越過那叢雜草林,嘉琪意外地看到前方有間小房子似的東西矗立在那裡。說是房子也不太像,是間四四方方用磚頭蓋起來的平房,唯一的門和窗戶上都嵌滿了拇指般粗的鐵柱。
小蝶自腰間拿出條鑰匙打開門,在嘉琪還沒反應過來前,伸手將她推了進去,迅速地關起門並上鎖。
「小蝶,你幹什麼?你為什麼要把我鎖在這裡?」大為震驚的只能隔著鐵窗大叫。
猶如獄卒般緩緩而得意的踱到窗前,小蝶嘴角逸出了絲冷冷的笑意。「沒有人能從我手中奪走任何東西。」
面對彷彿變了一個人的小蝶,嘉琪一時之間根本想不出什麼可以說的,過了幾秒種才找到舌頭。「呃,小蝶,我並不想從你手裡搶走什麼東西;事實上,我們根本不認識,我怎麼可能搶你的東西呢?」
小蝶傾身將臉湊近鐵窗,臉龐上布滿了恨意。「沒有嗎?以前他都只會關心我,聽我說話,陪我彈琴畫畫,但是現在他根本沒有心思陪我,他……」
「小蝶,快回去吃飯,這裡由我來處理就好了。」不知何時出現的秀鈴,將一件外套披在小蝶身上,輕聲細語的交代她。
「媽,她想搶走菊生,我不能讓她搶走菊生,因為……因為……媽,我頭好痛,有個人在我頭裡面,媽,我的頭……」小蝶突然抱住頭,痛苦地蹲在地上哀嚎著。
「小蝶,沒事,不要去想了,快回去吧。我剛看到菊生已經起床了,快回去,別讓他起疑心。」拍拍女兒的臉龍,秀鈴和藹的告訴女兒。
「可是……」猶豫的看著被她關在房子里的嘉琪,小蝶最後在秀鈴的半哄半勸之下,循著原路走回去。
一等小蝶的腳步聲走遠,秀鈴才冷冷地走近嘉琪,和她隔著鐵窗相望。「你還是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嘉琪既惶然又困惑地望著神情和昨天有著截然差異的秀鈴。「我不明白你的……就像我不明白小蝶為什麼要把我鎖在這裡一樣!」
「我昨天已經警告過你了,小蝶是我唯一的女兒,為了她,我寧可跟天下的人為敵。」輕描淡寫的說著打開門,在嘉琪還未反應過來之前,一枝長長的槍管已經毫不客氣地抵在她胸口了。「轉過身去,老老實實的依我說的話去做,這把手槍可是不長眼睛的。走!」
「為什麼?」在莫名所以的情況下,嘉琪只有在她的命令中緩緩地向她所說的方向走去。在她稍有停頓時,秀鈴立刻用槍管威脅著她繼續向前走。
「我說過,為了小蝶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秀鈴手裡的槍不時地碰觸到嘉琪,使她全身泛起雞皮疙瘩。「小蝶自小就可憐,後來長大了又總是碰到該死的男人,我一直以為這天底下已經沒有會真心對小蝶人了,直到於菊生出現,我才想放心將小蝶交給他,沒想到又冒出了一個你!」
秀鈴所說的話在嘉琪腦中如枚威力猛烈的原子彈,令她整個人為之踉蹌了一下。「你是說……」
「我說過我會除去一切令小蝶痛苦的東西。如果沒有了你,菊生遲早會娶小蝶。他是個忠厚老實又負責的男人,小蝶如果跟著他,這輩子就沒什麼好遺憾的了。」秀鈴說著又用力地以槍管頂頂嘉琪的背。「現在唯一的麻煩就是你,我會小心處理的,絕不能讓你妨礙了小蝶的幸福。」
被她語氣中的冷意所震驚,嘉琪全身都被冷汗所布滿——天啊!我到底是被卷進了什麼樣的漩渦中了?菊生跟小蝶……可能嗎?如果菊生真的對小蝶有足以娶她的感情,那他昨夜……他的誓言還歷歷在耳,他有可能是騙我的嗎?不,不可能,從我們相識到今,他向來都是一派的誠懇,他不可能是騙我的!
越走越靠近山窪,路也越來越崎嶇難行。穿著單薄的衣衫,嘉琪感到陣陣冷意傳上心頭,她明白那不是由於冷冽的山風,而是源自背後那個女人手上的槍。
靠近山窪處,幾顆自上頭山坡滾落的巨石堵在前頭,在槍管的威迫之下,嘉琪手腳並用的爬上那些石堆,走到一處森黑洞口前即停下腳步。
「走,你還在看什麼?」後頭傳來秀鈴的大喝,嘉琪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這裡沒有路了。」稍微側過一點身子,想讓秀鈴看看目前的處境,但秀鈴卻舉起槍瞄準她的頭。
「既然已經到這裡了,我也不想惹出一大堆不必要的枝節。你自己跳吧!」秀鈴嘴裡溢出個殘酷的表情,用槍指指旁邊的洞穴。「裡面有多深我並不清楚,不過跳下去的人可都從沒有上來過。這樣正好,省得我多費手腳。」
「不!我不跳,你不能這樣對我!」在完全明了她話中的含意之後,嘉琪害怕地往旁邊閃躲,但秀鈴並不想放過她,掄起槍杆子往她小腿肚砸過去。
小腿傳來的劇痛令嘉琪往一旁跌倒,秀鈴立刻手腳並用的將她往那個洞穴推。
感覺自己如同一袋麵粉般往下墜落,各種念頭一一在眼前掠過。慌亂中她害怕地伸手在空中揮動,希望能抓到什麼東西,但卻碰摸不到什麼東西,整顆心都像要懸到口裡般令她不由自主地尖叫出一直深埋在理智深處的那個名字——
菊生!
菊生一大清早就從床上躍起,對昨晚嘉琪的淚水,令他整夜輾轉難眠,他決心找嘉琪問個清楚——我知嘉琪並不討厭我,事實上我認為她也喜歡我,這可從我吻她時,她那含羞帶怯的模樣中得知。若是她對我沒有同樣的感覺,依她的個性,早不賞我幾個大巴掌才怪!
嗯,就這麼辦,我非把她心裡的那個謎給弄清楚,阿諾說什麼她得賺錢養個大學生,現在我明白那是她哥哥了,想想看,她這樣一個弱質的女孩子,卻得背負著這麼大的責任,光是想到就令他心痛不已。
我要卸下她所有的重擔,讓她展露出歡顏。我愛她,天知道這種感覺令我有股輕飄飄的快樂。呵,我愛嘉琪,我已經迫不及待要讓全世界的人知道,我要帶著她到處遊山玩水,過我夢想中閑雲野鶴的生活。
微笑地穿越連結前頭秀鈴母女所住的主屋和後面他所住的小木屋之間的空地,不久之前這裡還是一片荒礫,長了幾棵小野菊,在小蝶吵著要將這塊地闢為花圃時,他要求她留下這幾棵野菊,於是現在在嬌艷欲滴的玫瑰之間,摻雜了幾朵素雅的白菊。
挑起了眉,菊生原想折幾枝玫瑰,但一轉念他縮回了手,手指上傳來刺心的痛!他苦笑地吸吸手指上的傷口。
也罷,玫瑰雖艷,但總不如野菊的清雅。與其拿較適合小蝶的玫瑰去送嘉琪,倒還不如野菊來得恰當。
拿著小心翼翼採下的黃菊,菊生回頭向更后一側的客房走去,想在嘉琪起床時,給她來個浪漫的驚喜。
遠遠的看到小蝶急急忙忙跑過來,他舉起菊花朝她揮揮手,加快腳步朝嘉琪所住的客房走去。
對於小蝶,他感到有種越來越陌生的感覺。認識小蝶是由於一個先他一年進公司的同事王曄輝,由於菊生是他在學校時的學弟,所以當菊生畢業進到這家跨國性的大電腦公司,王曄輝自然而然的將菊生拉到他的小組,從學長學弟而成了同事。
曄輝是個很風趣外向的人,也因此十分受女同事或客戶公司的異性歡迎。但他總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令包括菊生在內的同事很納悶。
相處久了才得知他早已有個漂亮的女友,家世十分特殊,是某大企業總裁的外室所生,但曄輝也不只一次有意無意地炫耀,如果他娶到了這位名叫小蝶的女子,光是嫁妝,大概就可以少奮鬥個五十年了,這在當時,還頗令同事們艷羨不已。
由於和菊生的交情甚深,所以連帶的曄輝都會帶著菊生一起到張家母女所住的山居盤桓幾天,度個小假。也就是因著其中的原由,菊生也常往這裡跑,倒是曄輝卻逐漸的疏遠了小蝶。最大的原因是他認為小蝶似乎有著雙重性格的傾向,但菊生卻不這麼想,他覺得小蝶是單純得近乎白紙,且被母親保護得太過度所致。
但在曄輝突然地失蹤之後,菊生也感到不太對勁了。畢竟自己跟曄輝這麼熟的朋友一場,他沒有理由不交代一聲就銷聲匿跡,連公司也沒有知會,就這樣地如同在世上消失了般。
甚至連家人也沒有通知,只有秀鈴在菊生一直詢問后曾提及,曄輝說過要出外深造。這也是為什麼菊生每隔一陣子就會到這裡住幾天的原因,他希望或許有一天會自這裡得到曄輝的消息。
大半年過去了,曄輝仍然杳如黃鶴。漸漸的,在小蝶和秀鈴的口中也少聽到曄輝的名字了,但菊生還是耿耿於懷,這麼多年的交情了,為什麼他會在突然之間消失了呢?
自認不是非常敏感的人,大哥、二哥總是說他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但越來越覺得小蝶對自己的依賴有些難以界定,雖然她口裡哥哥長、哥哥短的叫著,但偶爾菊生卻會心驚於她眼裡亦裸裸的愛慕之意,使他不由自主地想避開她。
——我想,還是樸實的嘉琪適合我,想到昨夜哭成了淚人兒的嘉琪,他加快了腳步朝她的房間走去。
「菊生哥哥,你要到哪裡去?」冷不防小蝶自長長的迴廊中穿了過來。
「我去叫嘉琪起床,趁早出門比較涼快,也不容易碰到塞車。」
「你要走了?」變幻不定的神情在小蝶臉上流轉。
「嗯,我要帶嘉琪去散散心。」菊生說著伸手在嘉琪的窗上敲了敲,等幾分鐘仍沒有回應之後,他想敲門時,門卻應勢無聲無息地向內滑去。
「嘉琪?」房裡只有摺疊很整齊的被子,小小的斗室內沒有嘉琪的身影。「小蝶,你有沒有見到嘉琪?」
「沒有哇,我剛剛起床,她會不會已經走了?」
「走了?不可能,她自己一個人怎麼可能走出這個山谷?」望著手裡的白菊,菊生忍不住頹喪地說道。
「我從前面來也沒有看到她啊!」小蝶伸手接過那把黃菊,將之扔進垃圾桶內。「這是野菊花,你摘它們做什麼,我們去剪些玫瑰花好嗎?」
失望一點一滴的滲進菊生的五臟六腑和全身的每個細胞中,茫茫然地跟著小蝶向前面的主屋走去。
——她離開了。為什麼她就是沒法子相信我?我是這麼真心的想跟她天長地久,但她卻老是在我們之間築起了一道堅固的藩籬,讓我總是在門外徘徊,不得其門而入。
天知道我多希望她能偶爾敞開心扉,讓我可以將滿心的思慕傾訴給她明白,但……她竟然走了,連一丁點兒訊息也不留,沒有道別就走了。
接過阿來端來的熱粥,菊生沒有什麼胃口地用筷子攪攔著濃稠的白粥,面對慣常所吃的白粥油菜,心裡卻只惦記著那個有雙晶靈大眼的憂鬱女郎。
「菊生,早啊。」不知何時,秀鈴已笑吟吟地進來。
「大姊,我想請問你,嘉琪是什麼時候走的?」顧不得肚腸的空鳴聲,菊生急忙地想找出答案。
「嘉琪?」秀鈴夾著花生的筷子抖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正常的表情。「噢,我倒忘了告訴你,早上山下那個雜貨店的老闆幫我載日用品來時,剛好嘉琪說她想走了,所以就搭順風車走啦。」
「順風車?」菊生錯愕地重複道。內向羞怯的她……
「是啊!她說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回去處理不可!」
「噢,我明白了。」重要的事,還有什麼事會重要到令她連一聲再見也來不及說呢?該不會是……
想到土龍和他那群凶神惡煞般的嘍羅們,菊生心驚膽跳食慾全消,聳聳肩地放下碗筷。
「我看我也先回去看看好了,她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跑回房間提出小巧的旅行袋,菊生詫異地看著小蝶頭埋在母親懷裡哭鬧著。
「不要,我不要他走嘛,媽,我不要!」
「小蝶,你不要這樣不乖,菊生他很快就會來看你的,不然你自己問問他!」見到菊生出現,秀鈴將女兒牽到菊生面前,以不容反駁的語氣說著話:「菊生,你應該很快就會來看小蝶吧?」
「我……」菊生尚來不及有回答,小蝶卻變了一個人似的衝到門邊,伸展雙手搭在門上,眼神渙散地發出凄厲的尖叫。
「媽,不要讓他走!他會像曄輝一樣,再也不要小蝶了,媽,求求你叫他不要走!」像狂嚎又似低吼地啜泣,隨著小蝶不停地聳動的肩線,破破碎碎地流泄在室內。
屋子裡靜得連針掉下地都聽得到般的令人窒息,菊生張口結舌的苦思著該如何向小蝶解釋事情的原委,而秀鈴則雙臂抱在胸前,冷冷地盯著菊生。
只有小蝶大口大口的喘息聲,聲聲地傳來,菊生艱困地咽了口口水,抿緊唇在發愁。
「媽!」眼見秀鈴跟菊生都沒有動靜,小蝶眼睛來回地瞄著媽媽和菊生,不停地跺著腳。「媽……媽!」
幾乎像是過了一小時之久,秀鈴露出絲怪誕的笑容,緩緩來到菊生面前。「菊生,張姊平常待你也不薄,小蝶更是對你死心塌地的,你沒有理由不要她,不是嗎?」
菊生整個人像被冰塊狠狠凍了三天般的涼透了,也僵得不知所措。將秀鈴的話前前後後想了幾遍,越想越覺得駭然。
「不……張姊,我跟小蝶……不,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我跟曄輝學長就像親兄弟似的,小蝶是他的女朋友,我……我實在……這實在是……」尷尬及驚訝使菊生吞吞吐吐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也什麼啊,現在都什麼年頭了,結婚都可以離婚了,更何況小蝶跟王曄輝根本十劃都還沒一撇,再說現在這個王曄輝也不知道人在哪兒,難不成要小蝶這樣莫名其妙的浪費時間?」堆起了滿臉笑意,秀鈴拉著菊生,要他坐到沙發上,娓娓地勸說著菊生。
大感意外的坐直身子,菊生不贊同地反駁道:「曄輝總有一天會回來的,說不上什麼浪不浪費時間。」
「不,曄輝不會再回來了,他永遠回不來了!」聽到菊生的話,小蝶整個人突然踉蹌了一下,臉色大變地叫。
菊生正想再問清楚一些,何以小蝶能如此肯定曄輝不會回來,又何謂「回不來」時,秀鈴拍下手掌,阿來立即自門后出現,扶著滿臉像做錯小孩般神色的小蝶很快地消失在門帘之後。滿頭霧水的菊生轉向表情平靜得一如冰冷的大理石的秀鈴,但看她那個模樣,只怕也不願再說些什麼了。這使得他只有氣餒得連連嘆息。
沉默僵持在他們之間,幾番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該問些什麼或怎麼問,菊生只有一口口地喝著茶。
時鐘滴滴答答的走著,伴隨著不時傳來的鐘鳴后,秀鈴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些,她盯著菊生幾秒鐘,然後嘆口氣。「菊生,既然你非要走不可,那我也沒有理由不讓你走。只是……唉,小蝶這孩子自小就沒什麼朋友,王曄輝不聲不響的不見了后,她就只剩下你這個朋友……」被她專註的眼光盯得有些發毛,菊生心情複雜的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有空我一定會常來看小蝶。只是我現在若不趕回去的話,我怕嘉琪會遇到什麼危險!」
「她只是你的同事不是嗎?」
「呃……其實無論是我的朋友或同事,做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嘛!我會再找找曄輝的,他這麼大個人了,不可能就這樣人間蒸發了吧!」菊生說著站了起來向外走。
「嗯,說得也是。」秀鈴沒有再攔阻菊生的意思,她斜依在門上,看著菊生開著那輛漂亮的紅色小開篷車,在蜿蜒的山路線上消失。
「媽,你為什麼讓他走了?」赤著腳掙脫僕人的推拉,小蝶披頭散髮自房內沖了出來嚷嚷著。
秀鈴愛憐地為女兒整理好凌亂的髮絲,半哄半勸地說:「乖,反正他也找不到那個叫嘉琪的女孩子,他總是會再回來陪你的。如果我們不讓他走,他反而會對我們起疑,反而不好。」「媽,你真好,我好愛你哦!」小蝶摟著母親的頸子,撒著嬌地打呵欠。「哦……我好睏,好……困……」
在秀鈴的眼色下,阿來扶著小蝶回房去,秀鈴則坐在窗前,對著窗外滿園的花草冷笑,在不知不覺中,桌上的野菊也被她揉成了碎片。
有陣微弱的呻吟在耳畔盤旋不去,嘉琪想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她連連眨著眼,確定自己已經睜開眼了,但全身瀰漫著痛楚,這才分辨出原來那些呻吟聲是自她口中傳出來的。
「你醒了嗎?小姐,你醒了嗎?」有個低沉的嗓音在她額頭上一再問道。
試著幾次都沒有發出聲音,嘉琪驚慌地更用力擠出比鴨叫還粗嘎的叫聲。立即有束燈光照在她臉上,乍現的光芒使嘉琪頗不能適應地迴避著光線。
「太好了,你終於醒過來了,我還以為你死定啦。」那個低沉的聲音說著話,嘉琪感到干烈的嘴唇上有冰涼的水氣,是他用布沾著水在濕潤著她的唇。
「這裡是哪裡?」想要好好的看清楚自己所躺卧的地方,但扭動脖子所引起的肌肉拉扯,使她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氣——
我記得小蝶……張姊……她們母女!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呢?而,眼前這個男人又是誰?許多的問題如潮水般湧向她,使她太陽穴如捶鼓似的抽搐了起來。
「說起來你還算幸運,我一直在猜,或許還會有人被逼著跳下來,所以我在洞穴下方鋪了很多的雜草和落葉堆,我想你應該沒受什麼嚴重的傷才對。」
「我不知道,全身都好痛。」嘉琪轉動著頭顱,小心翼翼地朝聲音來的方向望去,但仍是一片黑。「謝謝你救了我,請問你是……」
「你摔下洞口時叫了一個人的名字,引起我的注意,於菊生跟你有什麼關係?」他並沒有回答嘉琪,自顧自地問著他想知道的問題。
被他這麼一問,關於菊生的記憶立刻全湧現在她腦海里了,想起了菊生的溫柔及包容,嘉琪忍不住熱淚盈眶。
一夜的輾轉失眠,直到她放棄再入睡的念頭,從起身而被小蝶嚇到開始,菊生就一直住在她的心裡,令她無法再去想其他的事。因為她跟自己辯了整夜,終於有了結論——
考慮終夜,好也罷壞也罷,就決定是他了吧!不想過去,也不管未來,我想要有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情事。他就像是老天回應我對生命的呼喚,給我一次重新肯定自我的機會,等了幾乎四分之一個世紀,我終於遇上他,為什麼不好好的把握機會?
自小到大很少有事是如此全然地只受我自己支配,享受百分之百的自主和自由,不想再去猜以後還有沒有再一次的可能,我要盡情燃燒自己,直至不能再揮灑青春。
誰知正打算全心投入和菊生的快樂天涯時,卻被推進深淵……
「菊生,他是我的朋友。」她想了想含蓄地答道。
「菊生在這裡?天,我該想到的,既然你叫著菊生的名字,那表示他也會在這裡……我得想個法子警告他,否則我看他可能也會有生命危險!」
「你……你認識菊生?」嘉琪驚喜大叫了起來。
「嗯,我跟他像兄弟一樣的親,大學時同宿舍,現在又在同一間公司里。噢,我都忘了自我介紹,我叫王曄輝,是菊生的同事,小姐你是?」
「我叫趙嘉琪,你是王曄輝?可是,你不是已經到外國去念書了?菊生曾說過他有個很好的朋友在外國深造,他還說你一直沒跟他聯絡,覺得很奇怪……你在這裡幹什麼呢?」隱隱覺得不對勁兒,嘉琪在他的協助下坐起來。
黑暗中傳來急促的短笑聲。「我還能在這裡幹什麼呢?自從我被騙到這洞里來,已經過了不知道多久了,我還能做什麼?你進來時,今天是幾月幾日?」
嘉琪順口回答他,但他所說的話卻令她大吃一驚。
「……再加上你昏迷了兩天左右,我在這裡已經過了六個月又十二天了。」曄輝沉吟了一會兒才說話。
「什麼?你是說……」
「嗯,沒有錯,六個月又十二天,我不會忘記那天的,她們騙我到山坡那邊的草地露營,我不疑有他,幫他們背帳篷跟睡袋,沒想到小蝶哭著說她的小狗跌進這個洞里,我只好用繩子垂吊進這個洞里。」
「你找到狗了嗎?」揉著酸痛的手臂,嘉琪好奇道。
「沒有,在我一進這裡之後,張秀鈴就說出了她們的目的,她要我儘快跟小蝶結婚。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答應這件婚事,所以沒答應她。結果,她立刻將繩子的另一頭也扔了進來。從那時候起,我就沒離開過這裡,六個多月來,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曄輝說完長嘆一口氣。
「你就這樣獨自在這裡過了六個月?」想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嘉琪搖搖頭喃喃自語。
「嗯,最奇怪的是,每隔三、四天就會有人自上頭扔些食物下來,我朝上面問了很久,可是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誰,若是張家母女的話,她們大可不必這麼麻煩,直接把我弄出去不就好了。可是,除了她們又有誰會知道我在這裡呢?」像是自問自答又如自言自語,曄輝緩緩地說道。
想到自己現在也跟他一起陷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里,嘉琪忍不住全身毛都豎了起來。
「你……有沒有想過要怎麼出去?我很害怕……」想起秀鈴持槍威迫自己的那一幕,嘉琪額頭更是冷汗連連。
「你為什麼會掉進來呢?我是因為不肯娶小蝶,你,總不可能跟這一件事有關連吧?」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嘉琪無奈地苦笑。「她把我逼到這洞里來是因為……因為她認為我礙著菊生跟小蝶的事了。」
「菊生跟小蝶?」曄輝的音調整立即高了八度。
「小蝶的媽媽希望菊生能照顧小蝶一輩子……」
「照顧小蝶一輩子?那怎麼可能,菊生跟她非親非故,又不是她的丈夫,他……慢著,你是什麼意思?難道她是想……」說到激動處,曄輝兩手扳住嘉琪的肩膀,忘形地使勁兒搖晃著,使得嘉琪整個人隨他的力道而搖動。
「放開我!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我只知道她為了要讓小蝶跟菊生結婚,所以要除掉我。天啊,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會陷入這種處境,我跟菊生只是兩情相悅而已啊!」一直壓抑著的情緒,在這一刻都無遁形地爆發了出來,嘉琪尖聲叫著,直到曄輝又用力搖晃她,逼使她停止。
「住口,你在歇斯底里了!不要再想那些事,現在最重要的是想法子離開這裡。」
「怎麼離開?沒有梯子也沒有繩子,再說也沒有其他人知道我們在這裡。」越想越可怕,使嘉琪不由得發起抖來。菊生他會不會想到找她呢?在這樣的深山野地里……
在一陣靜默之後,曄輝扶著嘉琪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腳踩在崎嶇不平的泥濘地面,耳邊傳來滴滴答答的水滴聲。在沒有辦法之下,嘉琪只得用力拉住曄輝的衣袖,戰戰兢兢地隨他向看不見的前方走去。
「你要帶我到哪裡去?」走了約莫五分鐘,曄輝仍沒有停住的跡象,她戒慎恐懼地感受掠過耳畔的蜘蛛絲和不時飛撲到臉頰上的蚊蟲。
「前面有個小小的池子,大概是這地底下有個水源,流出來的水很潔凈,那裡地勢比較高也比較乾燥,我帶你到那裡休息。」
遠遠的就可以看到有道光線自岩塊裂隙間射進來,在空中形成一道斜面的光束。越走近那邊,硫磺味也越濃,但有光的安全感,使嘉琪不自覺越走越快,朝光束而行。
潺潺淙淙的回聲,使嘉琪感到好過了一點,放眼望去,這個因地下水滲透而蝕成的洞穴朝石面更深切進去,左側是個較乾燥的平台,上面搭著帳篷和用石塊堆出來的簡單爐灶。
「我一直住在這裡,因為有基本的保暖設備,所以在晚上還能撐過很冷的露水,再加上不時可以撿到自剛才你摔進來的地方所掉下來的食物,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坐在光線可以照射的地方,嘉琪這才有機會可以好好地打量這個菊生念念不忘的好友。
有點憔悴的樣子,深陷的眼眶和蔓結糾纏的頭髮及已經相當長的滿臉鬍鬚,這就是嘉琪對他的第一次印象。注意到嘉琪打量自己的目光,曄輝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抱歉,我現在這個模樣……」他揮揮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沒關係的,畢竟這不比得在外面……你有沒有試過右邊那邊走走看,不知道它會通到哪裡去?」望著深邃黯黑的走道,嘉琪心不在焉的說道。
「我沒有試過,因為我只有獨自一個人。不過,現在又多了一個你,或許我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找到重見天日的路。」用手托著下顎沉思了一會兒,曄輝正色地說道:「我們必須出去。否則,我擔心菊生遲早也會遭到她的毒手,那可就不妙了。」
「你是指小蝶的媽媽——張秀鈴?」
「不,我說的是小蝶,她媽媽只是幫凶而已。」
「小蝶?」嘉琪大感意外,可能嗎?娉婷秀雅的小蝶,她會做出這種狠毒的事?
「嗯,其實很早之前我就感到不太對勁,只是因為被愛情迷昏了頭,所以我根本沒認真的去把那些發生的事連在一起,自從被陷在這裡之後,我想了很多,這才發現原來全都是小蝶在玩花樣。」
「可是,小蝶她……」嘉琪仍大惑不解地追問。
「她文靜、優雅、美麗、純潔,几几乎乎所有見過她的人沒有不把這些形容詞加在她身上的,我也不例外。這也就是為為什麼在我剛認識她,便馬上放進我所有的感情的原因。她就像株空谷幽蘭,又美艷如玫瑰,加上特殊的家世背景,一時之間我以為自己交上什麼好運道……」
沉溺在回想里,曄輝臉上出現了如痴如醉的表情,兩眼發光的傻笑著,又不時皺起眉頭,舒緩而平靜。
「直到去年年底,她才露出她的真面目。她要我把我家族在新界西部一帶的大幅土地全交給她處理,那些地因為日後的『西北鐵路』計劃,地價很有暴漲的潛力。現在仔細回想,她和我認識根本是有預謀的,她在一個大雨天里突然出現在我車旁,要求我送她一程,只怪我當時鬼迷心竅才沒有對她防範。」
「如果照你這麼說,菊生又怎麼可能會遭到她的傷害呢?他家不像是有土地的人啊!我是說,菊生他從沒有提過關於土地的事。」
「菊生沒有土地,可是他有連電腦天才蓋茨都羨慕的電腦天份。嘉琪,不要小看小蝶,她有著非常深沉的心機和城府。因為她是外室所生,所以她在那個大企業家族內完全沒有立足的餘地,現在老企業家年老體衰,如果她再不做出什麼令人服氣的事的話,等老企業家一死,她就什麼都沒有了。」
疑惑地望著他,嘉琪還是不明白,這跟菊生有何干係。
「老企業家所籌設的電腦公司已經成立快一年了,但直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總經理人選,小蝶那同父異母的兄弟正各顯神通地想辦法弄自己的人上去坐那個位子,但若要以專業或者是國際聲譽,又有誰比得上菊生呢?」曄輝懊惱地連連搓著手。「都怪我一時口快,在小蝶談起這件事時,我多嘴地把菊生的名字說出來,從那以後,她們母女就不時地要我帶菊生來這裡度假,你剛才告訴我,張秀鈴打算要菊生跟小蝶結婚,看來她們已經把目標對準菊生了。」氣極敗壞地來回踱著步子,曄輝滿臉的焦慮之色。
這下子連嘉琪也感到事態嚴重,她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那我們還在等什麼?快找路出去啊!」
「我也想出去,可是這裡跟洞口起碼有三公尺的落差,沒有繩索,我們哪兒也去不了。」曄輝苦笑著指指頭上仍不時滴著水的岩壁道。
被他這麼一說,嘉琪也只有沉默了起來。托著臉,一雙眼珠子靈活地轉動著,心思則不停地繞著菊生想辦法。
「那邊呢?」那道深邃黑暗的右面隧道一直刺激著她的視線,她突然一躍而起的往那邊走去。
「我不知道,好幾次我想走去看,但……唉,我只有一個人在這裡,裡面又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如果我留然地衝進去而發生了什麼事的話,又有誰會知道呢?不過,現在有了你,我看你在這裡留守,我進去看看好了。」
「不,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我跟你一起去!」烏黑的洞穴內,雖有自那道裂隙所投下的些許陽光,但越來越微弱的光線,卻使嘉琪打心底發毛。
「唔,也好,那我們走吧,我一直很節省地使用電池,但是也只剩下三、四顆了,如果這幾顆也用完,手電筒就沒有用了。」拈拈手中的小電筒,曄輝謹慎地說。
「希望我們能趕得及,否則菊生……」想到曄輝所形容的可能情況,嘉琪忍不住憂心忡忡。「或許菊生不會遭到我這種下場……如果他願意娶小蝶……」曄輝在前帶路,漫不經心的喃喃自語。
「不,不可能,菊生愛的是我,他不會答應娶小蝶的。我知道他愛我,我……我一直知道,只是不願意去面對而已。」脫口而出地為菊生辯解之後,嘉琪詫異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啊,為什麼我一直拒絕去接受菊生的感情呢?為什麼?這疑問在她心裡投進了巨大的漣漪。
「不願意去面對?這是為什麼?」扶著她在散布凌亂的石礫泥地上行走,曄輝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閑聊,彼此的聲音在空曠的隧道內形成了一陣陣巨大的回聲。
「我……我害怕。我從沒有跟別人談過這些,大概是因為現在情況特殊吧!你會覺得我無聊嗎?」神經質地笑笑,嘉琪緊張地跟隨著曄輝手中的手電筒揣射出的光點,一步步地往前走。
「不,不,事實上我覺得有人可以講講話的感覺很好,你剛才說你害怕,你在怕些什麼呢?菊生是個很好的人,雖然偶爾會浪漫過了頭,但他確實是個挺好的人。」
「我明白,我只是……只是我從不曾跟別的人如此靠近過。菊生明朗、獨特,可是,愛情不是一切……」
「不,嘉琪,愛情如果不是一切就不成為愛情了,愛情之所以受人歌頌,令人神往就是因為它具有顛覆一切的能力,使你的生活大亂卻甘之如飴。這就是愛情,我還是不明白你在猶豫什麼,年輕女孩是不該像個小老太婆般想太多的。」
突然間,他的這番話詞使她覺得自己像是又回到學校時代,那個時候,每當同學或老師們談到做人應果斷,就是用這樣的言語。
「你並不贊同我,是不是?嘉琪。」他說話的口氣並沒有特別的意味兒,好像這根本無關緊要。
「我想……我是拒絕讓自己去愛他,因為我害怕受到傷害。從小到現在,所有我愛的人都以傷害來回報我的感情……」閉上眼睛回想著酗酒的父親,還有視錢如命的母親,再加上個不長進又自私的哥哥,她難過地偏過頭去。
「是嗎?菊生曾傷害過你嗎?」
「沒有,事實上他對我呵護備至。」
「那麼我就看不出你有什麼好懷疑的了。」
「我……我也不知道。」嘉琪老實地承認道。沿路越來越冷,頭頂上的水滴不時地掉進頸背里,在背上劃出了冰冷的弧度。
「嘉琪,不要否認自己的情感。感情的付出是不該以公平來論斷的,不是付出一分就非回收一分不可。當你認為愛得深會受傷害,你就會逐漸控制自己感情,而終使自己只能鎖在自我的世界里,那麼不是太可悲了?」
「我……」嘉琪正想再說什麼時,卻發現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身旁靜悄悄沒有一絲聲音,恐收使得她舉步維艱。「你……你在哪裡?王先生……你在哪裡?」
茫茫然地伸手不見五指的長隧道之間摸索,手指被鋒利的岩壁所割傷,嘉琪沿岩壁扶著,如無頭蒼繩般的來來回回走動,並不斷地喊叫著王曄輝的名字,但一直只有迴音冷冷地應和著她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