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國彥？他聽到了嗎？

剛洗完澡，發尾還在滴水的游國彥想請夏靖嵐替他解開塑膠套，正巧聽見方日生的話，他一臉震驚、難以置信地站在廚房門口。

「我不相信，我的手不過是上了石膏，暫時不能動而已，怎麼可能永遠都不能好了，怎麼可能！」承受不了巨大的刺激，事關一生的噩耗，游國彥全身顫抖不停。

「國彥，國彥，這只是地方小醫生的誤診，我們再去大醫院檢查，一定還有救的。」

強咽下淚水的夏靖嵐儘力地安慰游國彥，想給他力量，給他希望，他也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游國彥囈語著不可能，他可能連自己說了什麼也不甚清楚，夏靖嵐心痛極了，都怪他。

「都是我不好，要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受這麼嚴重的傷，都是我害的。」夏靖嵐的淚不自覺地頻頻滑落。

他的淚滴醒身處驚愕中的游國彥，一如之前，他的淚比自己的傷更教他疼痛難耐。

「別哭，你一哭我連心都疼了，心一疼，傷也就更難好了。」游國彥以沒受傷的左手緊攬住夏靖嵐的肩，他的臉蹭著他的臉，像感情極好的一對小貓眯，相互撫慰。

他真沒用，受傷的人是他，必須接受殘酷事實的也是他，竟還需要他來安慰他，可是夏靖嵐仍是無法遏止淚的奔流。

「國彥……」夏靖嵐伸出手按緊游國彥的頸項，整個人傾身抱住他，想給他慰藉，也想讓他給自己安慰。

而在他們身後的方日生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擠過兩人卡住的廚房唯一通道，留給兩個情人似密的空間。

「你別自責，這不管關你的事，你沒有任何的責任，就算被我父親得知詳情，他也只會責怪我學藝不精，都已是空手道黑帶的人，竟被一個平庸的歹徒所傷，都怪我不小心，是我自己自視過高，太過輕敵所致，自己的錯要自己擔，我父親從小就是這麼教育我的，真的不是你害的，你不要責備自己，我看了會心疼的，靖……」游國彥不斷以沒受傷的左手輕拍夏靖嵐的後腦勺，像是在安慰傷心淚流的小孩子般，任他哭濕他的衣襟。

但夏靖嵐還是啼哭不已，他倚著年齡比他輕，身高又不比他高的游國彥，抽抽噎噎，似遭逢世界末日。

夏靖嵐沒發現游國彥究竟從何時起改口只喚他單名，好不親昵。

「別哭了，我們回房去好嗎？靖？」

不停哭著的夏靖嵐連被游國彥攙扶回房的認知也沒，只是一逕地一直一直哭。

不知過了多久，淚泉終於止住，夏靖嵐哭得雙眼紅腫，腦袋瓜子昏昏沉沉地，睡意直撲而來，想找枕頭躺卧的他，這才發現他仍靠在游國彥的肩窩，且將他的睡衣染成一片濡濕，似可擰出不少水珠，他羞澀地快速移開自己的身子。

「我……我……」一緊張，舌頭就打結。

「終於停了，我還以為我會被淚海給淹沒呢。」

他在揶揄他！

好丟臉喔！他身為家教，身為長輩，他竟對著他的學生髮泄無助的情緒！真的好丟臉吶。

「我真想用我所有的一切來交換，只要你不哭。」擔心他會羞窘地跑掉，游國彥握住他的手，以大拇指輕搓他的手背。

夏靖嵐一聽雙頰變得更加酡紅，像是極欲邀人品嘗的鮮艷蘋果，嬌嫩欲滴。

他怎麼說得那麼直接，那麼噁心！對著他這個男人，像小孩般哭號不止的男人。

真就這麼喜歡他，這麼愛他？

說不被游國彥感動，那是騙人騙己的，夏靖嵐的心被他填得滿滿的，被人真心的喜愛，專心一意的鐘愛，讓他的心被充滿甜甜的喜悅。

但，他沒忘記是他誤了他，他該補償他，他害了他一生，他也合該還他他的一生。

可是這種償還的心態，會不會傷了游國彥也傷了自己？夏靖嵐倒也不曾細想，眼前的他只想待在游國彥的身邊，照顧他，呵護他。

這是他現在最真最真的心愿。

夏靖嵐靠回遊國彥的懷抱，感受那比他低一點，卻很溫暖的體溫，縱使他自認沒愛上他，可是有他陪在自己身旁，感覺倒也不壞，有種終於找到屬於自己歸屬的錯覺。

是錯覺吧？

「靖？」平日對他的擁抱惟恐避之不及的夏靖嵐，而今天竟會自行投懷送抱，事有蹊蹺。

沁人鼻間的特有麝香，撩撥著年輕的游國彥的理性。

「你不會怨我害了你失去你的右手嗎？」

「這本來就不是你的錯，而且以我的右手來換取你的性命，我覺得相當值得，就算再拿另一隻手來換，我也不會遲疑的。」

哎，國彥老是這樣，讓他的心不偏向他，也難。

本以為他只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孩，只是個要不到糖吃而無理取鬧的小鬼頭，結果是他錯認他，事關己身的終生大事，國彥竟還能理性地判斷錯不在他，責任不該由他扛，不會失去理智地怨天尤人，甚至還一心一意地只為他找想，這樣的人怎會是個心智未臻健全的孩童，簡直比他這個成年人還要成熟，他實在該慚愧。

若是他，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責怪他人，再買員命運的乖眸，上帝的不公平……等等，搞得自己慘不忍睹，也令周遭的人退避三舍，不久后就失去所有的朋友，只剩孤零零一個人，把自己埋葬在悲慘世界的角落。

「國彥，你還愛……愛著我嗎？」

「傻瓜，到現在你竟還問我這種問題，我不想回答。」話雖這麼說，但他輕撫夏靖嵐的手卻不曾稍停，彷彿以手代口表達他無限的愛意。

「那麼，讓我陪在你身邊好嗎？一輩子。」就算游國彥現在不愛他，難保他以後不會愛上他，他會努力使他的心完完整整地接納他，滿滿地只有他，他也會努力成為更值得他愛的男人。

他曾不顧一切地只要自己，不強制要求自己一定要有所回應，這反而讓自己現下更有愧於心。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高興得飛上天，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那份資格，愛你，給你幸福的資格。」

夏靖嵐抬起螓首，認真地看著游國彥。

「愛人需要什麼樣的資格？你認為只有你有資格給我幸福，我就沒有資格了嗎？我比你高，歲數比你年長，你竟然只准你給我幸福而拒絕我給你，是不是我給你的你就不能接受，沒有尊嚴能接受？」

「不是這樣的……」

「那不然是怎樣？我也是難的，我也有能力能給你幸福，難道你不相信？」如果他敢說是就開扁，這麼輕蔑他。

「相信，當然相信。」游國彥急欲回應。

「而且並不確定你會永遠失去你的右手，只要我們一起努力，、不放棄，我相信以現在日新又新的科技，總有一天我們能一起找到解放你右手的方法，真的，只要我們一起努力，永不放棄。」

「一起，好美的詞……」

「對，一起！」好象是在說一生一世永志不諭的誓言，夏靖嵐將染上薄紅的連空埋進游國彥的肩頭，他相信，很快地他就會如同他愛他般，同等同分量地愛他。

也許此刻的夏靖嵐還不懂愛如何分得清誰愛誰多，孰輕孰重。

「不要再說你失去右手便不能給我幸福，這樣的話，這樣自卑的你，實在和往日妄自尊大的你大廂徑庭，我都快認不得了。」

「靖……」知道他試圖開開導他、安慰他，這分真情教難以言語。

「你真的不是因為自責自己該為我的傷負責，而簽下賣身契的吧？」游國彥奢望不只是這樣。窩在他肩胛的夏靖嵐搖了搖頭，只為了一分責任，他做不了這麼大的犧牲，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耶！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現在的他不論是同情也好，是被感動也好，但他想留在游國彥身旁一輩子的決心是真摯不移的，是他這一生頭一回如此堅定，不可動搖的決定。

「我承認那是促使我下定決心的關鍵，但如果只有自責，我只要將自己賣進你們游家當菲佣即可，又何苦大費周章？」

游國彥以撫過夏靖嵐頸后的手作回應。

「我承認我現在還沒愛上你，但在我的心裡，你的地位卻龐大至連我想漠視也困難的地步，我現在沒愛上你，並不表示以後不會，你不是很自私地只因你愛我就要強留。我在你身旁嗎？如果你因為你右手的傷而放手，那我絕對饒不了你！」

做下決定的夏靖嵐心頭兩股激戰惡勢力終於劃下完美的句點，他決定放下現實的考量，放下矜持去愛他，不再猶疑，這樣的決心讓腦神經緊繃數日的他，一釐清心緒，一放下心就讓睡意襲倒。

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被游國彥的大手撫摸得像只舒適得想大睡特睡的狗狗，夏靖嵐蹭了蹭，在他的身上找個更好躺的位置。

他就是肯定，相當肯定，游國彥還愛著他，深深愛上他。

「沒錯，我愛慘你了。」

游國彥一副委屈至極的回答讓他噗嗤地笑出聲。

「來不及了，你現在想後悔已經來不及啦！」

「不，愛上你的我，絕不後悔！」

「神經，這種事不要講得那麼大聲，一點也不害臊。」夏靖嵐羞得將整張臉完全埋進游國彥的胸膛。

「記得哦，你一定。要努力讓我愛上你唷，記得。」說著，說著，頻打哈欠的夏靖嵐仍是敵不過睡魔，呼呼大睡。

發現夏靖嵐睡了的游國彥，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卧在柔軟的大床上，輕柔地替他蓋上溫暖的羽絨被。

望著睡著后的夏靖嵐那天真無暇的睡臉，游國彥對他的愛意似乎又與日俱增，他的手哀愛憐地輕覆上他柔滑的頰，像對待極珍貴難求的寶物，極輕地，深怕傷了他，夏靖嵐若是能睜開眼睛，恐又將溺斃在他毫不加掩藏的深情眸光里。

他極慎重地在夏靖嵐天使般睡臉的額上，印上專屬他印記的吻，他是他的了，他絕不放手！

說他偏執也好，說他殘酷也罷，不論是任何不留情的批判，為了能得到夏靖嵐，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若事情能再重頭來過，他也絕對會不擇手段，只為了能留住他，得到他。

他會讓他愛上他的，絕對！

熄掉床頭的燈，游國彥腳步極輕地走出房門外。

一將門闔上，方管家的聲音便自身後揚起。

「少爺，你真的決定要這麼做嗎？」

游國彥恍若未聞，逕行未停歇的步伐，只因他不想吵到方入睡的夏靖嵐，要談話，也得離房門遠些的地方，才能續言。

一直走到樓下的偏廳，掩上門，游國彥才開口，「不關你的事，不必多言。」

「可是，一旦有朝一日夏先生髮現了事實的真相，那後果不堪設想，夏先生會恨你的，少爺，這樣當真妥當嗎？」方日生的語中除了深表不贊同，還有著憂心，他怕到最後，心傷的仍是他們家最會搞怪卻也最讓人憐愛的小少爺。

「已然成定局的事，多說無益。」

「可是，少爺……」

「別說了，有什麼後果我會自行承擔，謝謝你肯幫我的忙，也很抱歉我踢了你。」

「少爺，你快別這麼說，我沒事，這點皮肉傷很快就會痊癒，安排的是心裡看不見的傷。」

不是不懂方管家的話，但對已作成的決定後悔，不是他游國彥的作風，他會竭盡所能，達成目的--這一生最重大的目的。

「幫我換藥吧。」

知悉少爺不願再多談，方日生也只好聽令地去拿藥箱替他換藥，然後多此一舉地幫他包得像遭受車輪碾過的重傷。

偽裝入侵的盜賊，依少爺之命傷了他一隻手臂，以苦肉計來博取夏靖嵐的同情跟內疚，再詐騙他少爺快痊癒的手殘廢了……等等，一切都非出自方日生本意，他只是聽明行事，但難免的，他還是會有愧疚之感。

不過，只要是為了小少爺，方日生還是會幫他，只要是為了他心疼的游國彥少爺，自從來到的游家后一切就只能靠自己硬撐過來的少爺，受了許多教人於心不忍之苦的小少爺。游國彥映著窗外明亮月光俊美的容顏，堅定得任何事物皆難以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