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次,我和鄭哥談了很久。」小花園旁的鐵椅上,尹浬長手長腳伸展著,姿態優雅,簡直像在巴黎路邊的咖啡座一樣,正面側面背面都可以入鏡。
破壞畫面的,是旁邊小助理相當肅殺的表情。
阿嬤在一旁的輪椅上看著小池塘發獃。裡面有幾隻鯉魚游來游去,陽光在池面跳躍。好安靜的午後。
諸宜庭拆開了點心盒,望著精緻的甜點,一點胃口都沒有。
「阿嬤,你要不要吃?」她故意忽略他。說是逃避也好,她就是不想聽。「有巧克力的。還有,你看這上面有草莓。」
「喂……」尹浬又想嘆氣了,他很無奈。「我們不能好好說一說話嗎?我很久沒看到你了耶。」
就是這種語氣!讓諸宜庭一點招架能力都沒有,太狡詐了!
她耳根子熱辣辣的,回頭,小小抱怨著:「那你可不可以別講不有趣的事?」
尹浬實在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她透著淡紅的臉頰。
好像顏料滴進清水裡,那紅暈慢慢加深。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的,可愛得讓尹浬暫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沒有她的日子,簡直像是黑白的一樣……
「你最近好不好?新工作怎麼樣?」他的指尖留戀著柔嫩的肌膚,一直沒辦法收回來。
「很不錯。呂愛湘很漂亮,人又親切,工作比以前帶你們的時候輕鬆多了。」她說,努力剋制自己的臉紅……不過,當然是徒勞無功。
「這麼好?」他不愧是表演者,簡單三個字,清清楚楚從語調與表情中表達了一股酸意。
諸宜庭被逗笑了。「對呀,真的很好。你們呢?最近還是很忙?」
這還用說嗎!尹浬只是聳聳肩。
「新助理怎麼樣?公司派誰幫你們?還是有找新人?」她真的不想這麼嘮叨的,可是,實在忍不住。「對了,公款的提款卡密碼,如果佳晶姐沒告訴新助理,你要記得提醒她。你們又快要出新片了,宣傳期的時候,要有人盯你們吃維他命::」
「這麼放心不下,為什麼能說離開就離開?」尹浬溫和地問。他一直望著她,陽光下,他的眼眸如好酒一般,醇得令人頭暈。
她不響了。下意識轉頭,看了看阿嬤。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舅舅就是我老闆?」他的語氣更溫和了。
「你也沒有告訴我你爸爸是大法官,不是嗎?」她防衛似地反問。
「我已經說過,我和我舅舅已經沒聯絡很久了。我們就像陌生人一樣,這樣也要交代嗎?」
尹浬搖頭。「鄭哥不是這樣說的。他那天跟我談了很久。」
話題又回到了這裡。諸宜庭低頭,研究著自己的指甲。
她下想聽……她不想聽……
可是,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坐在他身邊,她不想離開呀……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講這個?」她幽幽地問。
尹浬又想嘆氣,又想微笑。他們早就了解,看起來像個標準乖乖牌的她,實際上是個不吃軟也不吃硬的小姐,所以才能搞定條碼三個男生,且遊刃有餘、勝任愉快。
「那我們講點別的吧。」只能轉移方向,使用迂迴戰術了。「你知道我是怎麼被發掘的嗎?」
好,總算是個比較有趣的話題。諸宜庭斜睨了他一眼。
他對她微微一笑,英俊的臉龐帶點倦意,有種莫名的、性感的魅力,讓已經看慣他的諸宜庭,心跳都為之加快。
「我是在打工的時候,遇見鄭哥的。」有些沙啞的低沉嗓音,開始敘述──
當時,尹浬在披薩店打工、送外賣。一個下大雨的夜裡,為了趕廣告上說的三十分鐘抵達,他淋得全身濕透,在路上還摔車,一瘸一拐地,把溫熱的披薩送到鄭哥家裡。
門一開,饒是見多識廣的鄭哥也嚇了一跳。沒想到外送小弟是個高大英挺的男孩子,濕答答的狼狽不堪,膝蓋、手肘都擦傷,臉上還有血絲……他對鄭哥笑了笑。
「你沒事吧?」鄭哥接過披薩,忍不住問。
「沒事,天雨路滑,有點小事故而已。」他對自己的騎車技術可是非常有信心。
鄭哥上下打量他一下,銳利的眼神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
然後,鄭哥掏口袋……
「他給你很多小費嗎?」聽得入神,諸宜庭忍不住追問。
尹浬忍著笑。她雖然軟硬不吃,但是很容易認真,馬上就被故事吸引住了。
「那倒不是。」尹浬說。「鄭哥從口袋掏出名片,問我對演藝圈有沒有興趣。」
「就這樣?你們是送PIZZA認識的?」真沒趣!她還以為是像所有偶像藝人的官方說法──參加比賽出道,或是走在路上被星探發掘呢。
「是呀。那時我已經搬出家裡半年了,存款見底,打工又賺得非常非常少,滿慘的。」他換了個坐姿,長腿伸得更直了,很舒服的樣子。「所以鄭哥算是我的貴人。」
現在說起來雲淡風輕,但在當時,對一個剛考上大學、自小被保護得好好的年輕男孩來說,這一切都很令人膽寒。
「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呢?」諸宜庭有這個疑問很久了,卻沒有機會問:現在,正好提出來。
「因為我受不了高壓統治。」他簡單地說。「加上大學沒考好,丟盡我爸的臉,我算是被趕出來的。」
「不太可能吧?只因為沒考上好大學,就被趕出門?」
他笑笑。「就像有人的舅舅可以只像陌生人,為什麼我的爸爸不能因為這樣趕我出門?這世上有各種不同的家庭,你沒遇過,可是不見得不存在。」
兩人沉默了。
「……所以,我就問志雄,到底為什麼要拿那些東西。「旁邊,阿嬤的喃喃自語傳來。她接過了諸宜庭遞過去的小蛋糕,卻是一直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玩,也沒有打算吃的樣子。
「阿嬤,蛋糕拿起來吃呀。」諸宜庭彎身過去輕聲提醒。
「……如果要吃的話,志雄上次買的雞蛋糕最好吃。你有沒有吃到?」阿嬤快把小蛋糕捏爛了,諸宜庭趕緊搶救,索性剝成一小塊一小塊,喂阿嬤吃。
一面喂,她一面哄阿嬤說話。即使答非所問,東拉西扯也好。
「為什麼阿嬤一直講志雄?」尹浬在一旁靜聽,終於忍不住問。「可是鄭哥的名字是鄭光昶啊。」
她回頭看他一眼。「我們也不會叫你顧以理,不是嗎?」
「鄭哥也有藝名?」這倒新鮮。
諸宜庭的臉色又是一黯。她的聲音平平的,幾乎不帶感情。「照他的所作所為,他想要隱姓埋名,我一點也不意外。」
「他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讓你這麼恨他?」尹浬真的困惑了。
從認識以來,他從未看過她對誰、對什麼事有過如此冷硬的態度。就算生氣──是的,她也會生氣,而且大家都目擊過她發火的樣子──也不是這種冰冷到令人發寒的表達方式啊。
「一個人連生養他的父母都可以不顧,只為了追求自己的所謂理想,你覺得這不算什麼嗎?」她的眼眸燃燒著罕見的冰冷怒意。「阿嬤一直最疼他,對他期望最高,就算曾經反對過他走這一條路,但這幾年阿嬤身體也漸漸不好了,一直希望他回來,不要說奉養了,就是回來看看也好,可是,他做了什麼?人就在台北,可以忙到幾年不回家?」
雖然她在說鄭哥,但,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根根的針,刺進尹浬的胸口。
他又何嘗不是這樣?離開家,就頭也不回……
「你不懂。」這就是他試圖解釋的,可是,今天起頭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此刻,他努力想要尋找適合的字句,讓面前的她能理解。「如果沒有成就,要怎麼回去?鄭哥的努力,只是為了闖出一點成績,之後才能……」
諸宜庭睜大了眼,打斷尹浬的解釋。她詫異反問:
「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也許家人要的,根本不是你們所謂的『成績』?」
突然,尹浬像是被在附近草叢中飛來飛去的小蟲給螫了一下。
阿嬤一口蛋糕吃了好久,諸宜庭還是盯著他,陽光還是暖洋洋的,但在那一刻,很難解釋,他覺得一切像是電影停格,停了兩三秒。
或者該說,他腦筋突然一片空白,空白了兩三秒。
「你到底為什麼要找我說這些呢?」見他呆住,她不解地繼續問。
深呼吸一口,他強迫自己回到現實。
「因為我希望你和鄭哥的關係,可以變好。」
「為什麼?」
「這樣,你才可能回公司,回到我身邊。」
諸宜庭想了想。
「不太可能了……」這是她小小聲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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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安養中心小花園的談話,在尹浬不得不趕通告去之際,被迫結束。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工夫,才擠壓出兩個小時的空檔,擺脫掉眾人──包括他的現任貼身助理!!只身前往新的安養中心,和他掛心的人碰面!
可惜結局不如所願。他顯然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有說服力。
他,紅遍大江南北,呃,是兩岸三地:橫掃東南亞,還要進軍東北亞、放眼好萊塢的偶像,真正要示愛的時候,卻從頭到尾都不被相信?!
這就是尹浬的感覺。他已經把握機會表白過不止一次,不是被她傻笑敷衍過去,就是被工作或環境逼得非走不可,變成連續劇「明日同一時間請繼續收看」的討厭吊胃口收場。
她在身邊的時候,一直覺得反正還有時間、有的是機會。可是到現在,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次面,講手機也很不方便,實在令人不得不焦慮。
誰能想到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助理,可以讓他這個大明星牽腸掛肚、患得患失?
電話響了又響,最後,接進語音信箱。他皺著眉,看看自己的手機。
難得看他露出煩躁的表情,後台化妝間里,馬克從鏡中望了望同伴。「還是找不到人?」
「電話沒人接。」尹浬悶聲說。
「你從下午總彩之前就開始打,到現在還沒找到人?」馬克困惑著。
「以前她很好找啊。」
沒錯,以前她還是助理時,永遠都是一通電話隨傳隨到……
越想越煩躁,尹浬忍不住拉了拉有點緊的領口。
「不能拉!」新任助理在旁邊驚叫起來。「那個領結我打了好久才打好的!」
鬧烘烘的化妝間里,他們正在為出場做準備。今晚,他們是頒獎典禮的嘉賓。
三人都是一身正式的黑色燕尾服、雪白的襯衫,還結著貴氣的真絲領結,氣勢非凡。早些時走星光大道的時候,已經造成了輕微的暴動,尹浬到現在耳邊還響著粉絲震耳欲聾的尖叫聲。
可是,他幾乎無心注意這一切。周遭潮水般的熱情,抵不過他的焦躁。他這兩天聯絡不上諸宜庭,光想到她,心裡就一陣發慌。
台前是現場直播,後台工作人員忙碌穿梭,人人都很緊張,好像在打仗一樣,氣氛很緊繃。不過,條碼已經算是見慣了大場面,即使兵荒馬亂,他們還是自顧自地不受影響。
尹浬皺著眉在發簡訊。邵恩不見人影。馬克皺著眉望望鏡中的自己,然後突然提高嗓門:「小江,你有沒有搞錯啊義?今天的燈你看過沒?下手這麼輕,立體感都沒有出來!你以為我們在東風的棚嗎!下午總彩時我就跟你說過,這邊立體光打得不好、燈很白,眼窩鼻影不用力上的話,拍出來臉是平的!平的!能看嗎!」
化妝師是個年輕女子,不是他們慣用的Robert被大明星這樣一馬,當場僵住。
「還有你!你為什麼不講話?!」馬克從鏡中狠瞪助理一眼。「都上工這麼久了,你連這種事都不會幫忙注意、提醒!以前……」
以前諸宜庭在的時候,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
不過他沒罵完,就硬生生被打斷了。
邵恩把門槌開,一把火似的飆進來,黝黑性格的臉上,充滿要殺人的表情。
「麥克風出問題!」邵恩咆哮的對象還是助理。他簡直像要咬死那個已經臉色慘白、全身發抖的助理。Sennheiser跟Shure高音效果差這麼多,你還弄錯!剛剛我問音控總監才發現。總彩的時候,我不是跟你說過要確認嗎!你到底在做什麼!」
可憐的助理被連續轟炸到眼眶發紅,半晌,才進出水盈盈的一句:「對、對不起。」
「現在講對不起有什麼用!」
尹浬望著暴躁的同伴,很想嘆氣。
他們都很想念以前那個看似平凡、但總是把一切細節照顧得妥妥貼貼,可以讓人完全信任的小助理。
相較之下,尹浬還是最獨立、最不需要她照顧的。
她對他而言,根本不只是一個助理呀。
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手機,濃眉鎖得更緊了。
被罵得淚眼汪汪的助理縮到角落!也就是尹浬身邊。她拿著面紙擤鼻涕,然後,注意到尹浬的動作,靠過來用濃濃鼻音說:「呃,下午、綵排的時候,你、你有電話找喔。」
綵排的時候,他們的手機都由助理負責保管,可是到現在也已經好幾個小時了,才想起來要講?!尹浬當然不會罵人,他只是耐著性子問:「是誰找我?有什麼事?」
「她……她沒說什麼。」助理又抽了一張面紙,擦眼淚。「我也不知道她是誰……啊,對了,她說是你的學姐。」
學姐!
聽到這兩個字,尹浬馬上深呼吸一口。「我學姐打電話找我,而你……到現在才告訴我?」
只是學姐,又不是女友、家人!只是一通不大重要的電話,連一向最客氣的尹浬都發火了,新助理忍不住又開始掉眼淚。
她進這一行好幾年了,擔任過多少大牌藝人的助理,像這樣充滿挫折的經驗,真是太少太少……
都是因為前一位助理的關係!真不知道是怎樣的超人,可以搞定這三個當紅的偶像!那人,到底是怎麼存活下來的?
連一向在業界很有名氣、脾氣也很大的化妝師小江,都被罵得垂頭喪氣,小心地幫已經很好看的馬克做完最後修飾,然後一言不發地板著臉離開。
「剛剛音控說1680的機器也有問題,胖子!你馬上去問……該死!」
像困獸一樣在小化妝間里走來走去的邵恩脫口而出之際,才發現錯誤。他很不爽地踢了旁邊的椅子一腳,怒沖沖地楓出去了。
室內重新落回安靜,不過,是很僵的沉默。
「條碼!出來準備了!」副導播親自來請駕,他探進身於,對他們吆喝。
臨去,尹浬把手機交到淚汪汪的助理手中。
「如果我學姐再打來,請她一定要留下聯絡方式,讓我能回電。」他英俊的臉上不見平日的溫柔親切,而是罕見的嚴肅神情。「拜託你了。」
他重重請託的口吻,好像不是要她接電話,而是要她去救誰的命一樣。
「我……我一定會。」助理握緊了手機,非常肅穆地回答。
別的事情也許會出差錯,但,死守著電話,她絕對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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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下了一場雨之後,空氣清新了不少。諸宜庭踱出了醫院的大門,信步走著,她揉揉酸澀的眼,抬頭,望了望雨後的夜空。
因為光害的關係,台北市的夜空,根本看不見太多星星。可是,她眼前有金星在亂冒。
已經一天粒米未進,她到現在才發現飢餓會讓人手腳發軟、全身無力。
慢吞吞經過停滿各式車輛的街道,她像夢遊一樣晃進大家方便的好鄰居──便利商店。五分鐘后,又像夢遊一樣晃出來。
叮咚!電動門在她身後滑開,又關上,又打開。
因為她一出門就站在那兒不動,感應器盡責地開門關門、開門關門
啊,她是在作夢嗎?
夢裡,有王子出現,還有豪華馬車……
不不,那不是豪華馬車,而是一輛閃閃發亮的嶄新跑車!
王子一身燕尾禮服,略亂的發是名師手法,正對著她走過來。整個場景像是在拍電影或MV,讓諸宜庭忍下住四下瞄了瞄,下意識要找攝影機。
「嘿。」王子走近,出聲喚她,語氣好溫柔。「終於找到你了。吃消夜?有沒有我的份?」
消夜?她低頭看看手上的關東煮、茶葉蛋,以及……
「這是?」尹浬在她身邊,看清楚她拿的東西,詫異問:「怎麼買了煙?是幫別人買的嗎?」
通常,她買煙是用來孝敬司機大哥或攝影記者們的。但是現在,她手上還真的有包煙,而且是──黃包裝的長壽煙!
「啊,這是……這不是……我……」一時之間根本想不出謊話,慌了半天,才囁嚅承認:「是、是我買的。」
「你抽煙?」
她嘆口氣。「有抽過。我阿嬤以前是煙槍。從小,只要看到黃長壽,就會想到阿嬤。剛剛結帳的時候,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其實她隱約知道。尹浬也知道。
潛意識裡,她在希望,希望時光倒流、希望外婆能變回以前健康年輕模樣,能抽煙、談笑、帶著孫女四處閑晃冒險,而不是像現在,對什麼都沒有特殊反應,誰也不認得。
「那也好。你可以當我車上第一個抽煙的人。」尹浬笑說,試圖轉移話題,不想見到那張粉嫩臉蛋上突然的黯淡。
他指指身後火紅色的跑車。「要不要試坐一下?」
「你的車?這是你買的?」諸宜庭下巴差點掉下來。
這麼高調,這麼囂張的車,一點也不像尹浬的風格。
何況,他老兄出入都是公司派司機接送,哪裡需要買車!哪來的時間享用!
「是,前兩天才剛交車。」只要是男生,無論年紀,講到車子,十有八九都會流露出小男孩得到小汽車時的興奮。「我找你好幾天了,一直想跟你說這件事,可是,找不到你。」
「這兩天……」
說到這個,她突然就哽住了。再俊美的王子、再拉風的跑車,都沒辦法拯救她低落的心情。
「阿嬤怎麼了嗎?」尹浬大膽猜測,從面前那張粉嫩臉蛋上突然出現的陰霾來推論,他猜對了。「怎麼又回來和愛醫院?身體不適?」
「發燒。燒了幾天,一度還意識不清。」她握緊手中的購物提袋,慢慢說著。「我從關島工作回來才知道阿嬤轉送回和愛……今天下午才從加護病房出來。現在,已經沒事了。」
「怎麼會發燒?是感冒嗎?」
「泌尿道感染。本來是小事,可是阿嬤年紀大了,身體很虛弱,加上她又不會講,講了也不清不楚,沒人……沒人知道,等到照顧的阿姨發現時,誰曉得已經燒了多久……」咦!地上有星星?一閃一閃的,怎麼回事?
「沒事了,現在應該沒事了。」突然,她發現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王子的燕尾服前襟,多了幾個暗色水漬。
「嗯,希望是。」她慌了兩天的心、飄蕩無落處的心,此刻,像是踏實了。
在還沒引發太多注目之前,他帶著她上車。沒敢開遠,只在醫院附近繞。
諸宜庭當然沒在嶄新的車上抽煙。小羊皮座椅多麼精緻高級,沾上了煙味的話,真是萬劫不復:她連吃東西都不太敢,深怕弄髒這輛價值連城的新車。
「吃呀,我想吃茶葉蛋。」掌握著方向盤的尹浬一點也不在乎。「可不可以拜託你剝給我吃?今天一整天都在忙頒獎典禮,我從中午的便當之後,就沒再看過食物了。」
諸宜庭大驚。「怎麼會?你們總彩之後應該有時問,至少有半小時。
換裝前就該先吃一點的,不是嗎?」
尹浬聳聳肩,英挺如雕像的臉上隱隱浮現笑意。「那我可以吃茶葉蛋了嗎?」
「而且典禮結束之後不是有慶功宴?你也該去吃一點東西嘛。」一日為助理,終身是助理,諸宜庭開始幫他剝蛋殼,一面嘮叨。「啊,對了,今天是頒獎典禮,那你們有沒有得獎?」
她在醫院守候,身心俱疲,根本沒有餘裕注意這些。
尹浬不說話,只是張開嘴,很理所當然的接受餵食。
「有沒有喝的?」還得寸進尺。
罐裝冰紅茶插上吸管,送進他嘴裡,他很愉快地吸了好幾大口。
待餓死鬼般的王子暫時滿意了,才輪到諸宜庭自己吃。她暍著只剩一半的紅茶,追問:「你們到底有沒有得?公司很重視這個獎的。」
「有啊,我們得團體獎。邵恩寫的歌雖然有入圍,可是全部杠龜。」他淡淡說著,好像不大在乎。
諸宜庭又結結實實大吃一驚。「那邵恩一定會抓狂!他超級在乎這件事的,有沒有人看著他?」
尹浬暗暗嘆了一口氣。身旁的她,果然是最了解他們的人。
今晚,正因為沒人想到邵恩有多在乎,大家都忙著慶祝條碼得了獎,典禮之後的慶功宴上,媒體閃光燈此起彼落,道賀聲不絕於耳……然後,被迫要受訪、講點話的邵恩,就在眾人面前發飆了。
著名飯店特別幫他們保留的貴賓室內,能砸的東西,大概都被砸光:椅子摔爛了一張,花瓶破了兩個,幸好是市面上買得到的水晶花瓶,若是砸總統套房裡面的古董,邵恩可能要多寫幾首歌、多接拍幾部廣告才賠得起。
眾人就這樣傻住,看著邵恩失控:而尹浬,則是頭也不回地走出人滿為患的貴賓室,開車,來找她。
他受夠了。
得獎是意料中事,私底下的諸多運作,旁人也許不知,但是滿室的娛樂圈人沒有不知道的:在這種情況下,還要他表演得獎后欣喜若狂熱淚盈眶,發表一些感謝爸爸嗎媽感謝東感謝西不如謝天的言論……他實在辦不到。
邵恩做音樂有多認真,大家都看得到:可是,始終得不到肯定。他們是偶像團體,尹浬自己甚至在試圖跟導演討論戲的時候,被大導演說過「你睡飽一點,上鏡頭漂亮最重要,演技這種東西,留給實力派去擔心就好」這種話。
他沒有怨恨或不平。這是自己選擇的路,成敗悲喜、偏見批評,都要咬牙吞下去。
可是咬牙咬久了,牙關很酸:他可以要一點點放鬆的時間和空間嗎?
所以他買了車。車子是移動的房間,專屬於他。在裡面,他愛怎樣就怎樣,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愛招待誰就招待誰。
他招待的第一位貴客,現在正啟動助理模式,犯了職業病,憂心仲仲個沒完。尹浬也下阻止她,讓她自由發揮,說個夠。
「為什麼沒人拉著邵恩?」諸宜庭碎碎念,她已經把紅茶暍完,此刻正低頭在包包里翻找著。「助理在做什麼?佳晶姐又在做什麼?他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啊,找到了。」
原來她在找手機。那隻被忽略了好幾天,害尹浬找不到她的元兇,此刻握在她手中,她開始撥號。
「你要打給誰?」
「邵恩啊。」她理所當然看他一眼。「我來跟他說!」
確實,她應該能製得住邵恩,可是,尹浬卻是老大不開心。
「你又不是我們的助理了,不需要擔心這麼多吧。」語氣有點酸。
一雙烏亮眼睛詫異望著他。「可是,就算是朋友……也可以問問吧?」
她不說還好,說了,更酸。尹浬的微笑已經完全消失。
就不能專心在他身上一下下嗎?他要求的也不多,就這麼短短几分鐘,不必跟別人分享她,這樣,很過分嗎?
「你現在打也沒用,手機根本不在他身上。」
「我打給佳晶姐,她可以把電話拿給……嘿!」一隻堅實手掌橫過來,硬是把她的手機搶走了。
肇事者直望著前方,裝作專心開車,像是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諸宜庭眯了眯眼,擺出學姐的派頭。「把手機還我,我要打電話。」
「不要。」學弟耍賴,看她能拿他怎樣!「我找你兩天都找不到,打電話你不接,也沒回電:可是,你現在卻要主動打給邵恩,不行。」
「顧以理,手機拿來。」全名都出現了,學姐真的要發火了。
他很快看她一眼,深邃眼眸中閃爍星光般的笑意。
「還你可以,我有個條件。」
眼看他已經把車開到僻靜的郊區,慢慢靠邊停下了,諸宜庭狐疑地問:「有什麼條件?」
「親我一下就還你。」笑得好迷人的王子,怎麼搖身一變,成了個登徒子?
聞言,諸宜庭臉上一燙,傻笑也不是,罵他也不是,整個人呆掉。
「你……」
「怎麼樣?」他帶電的眼,意有所指地瞟了瞟她手上握得緊緊、都已經被捏得變形的紅茶罐。「反正……剛剛我們已經間接接吻過,應該沒那麼難了吧。」
轟!慢慢暈染的紅霞此刻炸開,一顆淺紅色的包子出現了。真是喜氣洋洋。
這麼可愛的包子,他非嘗一口不可。
長長的、甜甜的一口,讓人心跳加速,臉紅耳熱的一口。
學弟食言了。他沒把手機還給學姐。
到他終於交出手機,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