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雖沒打算就此住下,可白冽予還是在天方停留了整整五天後,才稟明幕天離開總舵、回到了遠安城。
當然,這五天也不是白白耗過的。在成雙的介紹下,他不但逐步熟悉了天方內部的運作,對其間的勢力分派也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更值得一提的是:單隻這五日,便讓他見到了數十名作為天方骨幹而存在的高級殺手——若在平時,這些殺手頂多有四分之一留在總舵,其他則分散各地執行任務。可或許是青龍伏誅,幕天想藉此大力整頓內部的緣故,過半數以上的殺手皆給召回,只有極少數仍留在外地。
這些殺手的實力雖仍與所謂的一流高手有段距離,可累積起來的實力卻仍不容小覷。要想將天方一網打盡,確切掌握這些情報絕對是一大關鍵。也因此,白冽予雖未主動上前攀談,卻仍暗暗記下了各人的特徵,打算回去后再與冷月堂的情報做比對。
若說有什麼遺憾之處,也就只有為免引起成雙疑心,未能再問及青龍之事這一點了……不過眼下既已入了天方,有什麼疑問自也不急在一時。
比起這些,刻下更讓他惦著的,是已五日未曾謀面的友人。
儘管清楚大仇未報,實不宜沉浸於兒女情長之中,可心底的相思惦念之情卻怎麼也無法壓抑……每每望著香囊,回想起友人的音容身姿、以及那夜的相擁而眠,心頭本就存著的情意便越發熾烈。某種名為「慾望」的物事,亦隨之於心底逐漸深根、茁壯。
這也是他頭一次發覺到自己竟也能這麼樣渴望一個人。
——幸好他們很快就能見面了。
望著遠安城內熙攘一如平時的街道,青年面色漠冷無改,目光卻已緩和了幾分。
而後,他一個旋身,提步走進了一旁的「長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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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
方於內院廂房歇坐,不到片刻,便已聽得這麼聲並不響亮、卻滿溢著興奮的呼喚傳來,一名給煙熏得灰頭土臉的少年隨之入眼。過於狼狽的模樣令青年瞧得莞爾,自懷中取出條手巾遞給對方。
「將臉擦一擦吧?」
「是、多謝二爺!」
這也才察覺到自個兒的情況,少年有些羞窘地接過手巾擦了擦臉。
隨著污漬盡去,繼之展露於外的,是一張秀麗中帶著七分英氣的容貌。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昔年白冽予潛伏養傷時,在那深山小村中識得的岳殊。
昔日因故須得做女裝打扮的少年如今已然恢復男裝,劍眉星目、英姿煥發,已無半點女態……將臉上污漬仔細擦過一遍后,他端直身子、極為恭敬地一個行禮:「屬下舒越見過二爺。」
藥鋪長生堂本是冷月堂位在遠安的一大據點,在此打下手的少年自也不如表面上的那樣簡單——他便是三年前給白冽予相中的、接替劉宓成為遠安一帶密探的人選。經過了三年多的學習,現在的他不但已成為劉宓的得力助手,更即將正式繼任為二十八探。
少年本是白冽予親自挑選、讓劉宓一手培養起來的,此時見其一切安好、武學造詣也頗有長進,自是一陣欣慰……一個抬手示意他就座后,青年淡笑未斂,啟唇問:「聽劉叔說你學得極快,至多再半年便能接手了?」
「那是師父過獎了,屬下還有很多得學的呢!」
「那麼,若我刻下吩咐幾個任務給你,你有信心辦好么?」
「有。」
聽得主子有任務下派,舒越心下一喜,卻仍旋即肅容答應過,語調堅定,一如眸中所流露的強烈信心。
察覺這點,白冽予微微頷首表示讚許,但仍先讓舒越將自個兒近日所見的那些高級殺手一一記下后,方轉入正題道:「刻下有三件事要你去查。」
「一、青龍自出道後到潛入山莊之前的所有行蹤——尤其是這之間所犯下的案子,不論大小盡量查清。」
「二、那段時間內所有以劍術聞名的一流高手,以及他們擅長的招式與大體行蹤。」
「三、景玄——也就是天方的玄武——從出道至今的一切資料,越詳細越好。」
「是。」
知道這三項任務事關重大,舒越恭聲應過,眸間興奮之色卻已再難按捺。
他之所以離開小村投身冷月堂,自然是渴望能有所作為,而不是就此終老深山,一生碌碌無為……眼下終得大用,怎教他不歡喜非常?
白冽予知他少年心性,又是初試身手,當下也只是略覺莞爾,待他稍微平靜些后才又問:「天方已經搜過青龍的住所了?」
「是的。」
「帶頭的是誰?」
「琰容。據傳他已搜到了青龍黨羽的名冊。天方方面為求謹慎,也向白樺購買了近年來監視、調查的結果。」
「琰容么……」
聽得是此人,青年雙眉一挑,唇畔笑意隨之轉深。
青龍在天方的居處既無任何線索,便只得到他城內的落腳處找尋了。本來他還擔心裡頭會否被搜得太過乾淨,眼下既知是琰容領著的,自然不愁這些。
看來是得趁夜一探了……當然,若能知道琰容究竟「搜」出了多少東西交給幕天,自也會有不小的幫助。
思及此,他略一沉吟后,又道:「由『白樺』方面試著問問天方究竟搜到了些什麼吧。就暗示是為了討好山莊,想知道青龍是否有任何秘密在。」
「好的。」
一應方過,少年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般,又問:「您等會兒就要走了?」
「正是。怎麼?」
「關大哥方才來過,說已替您準備好房產,就在之前相中的地方。此外,他還要我轉告您,說東方樓主刻下正在城中太白樓作客。」
「作客?」
雖對關陽已至遠安卻還讓舒越代為轉告的舉動感到不解,可白冽予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便給友人的情況轉移了注意:「誰請的?」
「您親自一探不就知道了?」
「這也是關陽說的?」
「嗯。」
「……真是。」
見少年肯定地點了點頭,青年不由得雙眉微蹙、一聲嘆息。
雖知關陽絕不會對己不利,可剛回城就來上這麼一出,也委實令人無奈。
但無奈歸無奈,在已得知煜行蹤的此刻,要他在一邊默默候著對方回來便有些……幾番思量后終還是耐不下滿腔思念。帶著幾分認命地同舒越別過後,白冽予出了長生堂,略帶些急切地行往「太白樓」。
太白樓是遠安一帶最為出名的高檔酒樓,酒菜的水準自也是一等一的……到達遠安前,東方煜也曾提過要帶他去享受一番,可惜二人還沒機會成行,他便同成雙去了天方總舵,且一待就是五天。
不曉得宴請煜的究竟是何人?既說了煜是在「作客」,自然不會是碧風樓的人了。可東方煜並未提過有什麼朋友在此,遠安又充斥著各種勢力,要他猜,一時卻是有些……
總不會是鴻門宴吧?
如此念頭方浮現,便旋即給青年打了消——關陽再怎麼討厭東方煜,也絕不會拿這等大事來胡鬧。只是這種賣關子的舉動著實討厭,也難怪關陽還特意讓舒越轉告,估計是不想直接面對自個兒的逼問吧?
正自思量間,目的所在的太白樓已然入眼……想到即將見面的友人,白冽予深吸了口氣穩下心緒后,一個上前提步登樓。
「這位爺!」
瞧他衣著簡樸,卻半點不看一樓客座便要上樓,一名夥計忙迎上了前:「若要吃食,一樓還有空——」
「我來尋人。」
「尋人?這……」
「聽說柳方宇柳公子在此。」
由夥計犯難的眼神中明白了什麼,白冽予取出一貫錢遞到他手中:「我非為尋釁而來,還望小哥指點一二。」
「爺您客氣了!來,這邊請!」
青年的舉動令那夥計登即眉開眼笑。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因衣著而小看了對方,他極為恭敬地伸手一比,將青年領上了樓。
一樓客桌、二樓雅座、三樓包間。樓層越往上,位子的價錢和檔次便也隨之攀升……二人步上三樓時,外頭的吵雜已聽不見多少了。那夥計似乎也怕擾了貴客安寧,給青年指了個方向便即哈腰告退。
瞥了眼夥計離去的身影后,白冽予提步上前,循著指示走近了友人所在的包間。
眼前的房門雖閉得緊實,但以他的耳力,只要對方不刻意防範,仍能多少聽到些動靜的……可尚未凝神細聽,曾經無比熟悉的爽朗笑聲便已由包間內直透而出。
「哈哈哈!正所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日得一聞如此精闢的見解,實讓人獲益良多呀!來!喝酒喝酒!」
全無壓抑的大笑、開懷愉悅的音調……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話語,可隨著友人的音聲入耳,繼之而來的,卻是胸口難以忽視的窒悶。
一瞬間有些困惑於自身的反應,而在思及重逢至今的種種后,困惑化為苦澀地瞭然。
是了。
不知打何時起,他便沒再聽過煜這樣開懷盡興的笑聲了。他們朝夕相對、時刻相伴,彼此熟悉親近若斯……可當他終於解開心結再無保留的面對煜時,那張俊朗面容卻已添上了一絲抹不去的苦澀與壓抑。
明明是那麼樣爽朗的一個人,卻總在面對自己時戒慎恐懼地壓抑著。就算面帶笑容,也掩不去那眉眼之間的鬱郁。
更可笑的是:隱瞞情意的是他、將煜逼至如此的也是他;可聽到煜如此開懷盡興的笑聲后,他竟感到了「嫉妒」!
嫉妒……那個能令煜笑得這樣全無掛礙、這樣開懷的人。
這就是關陽讓他親自過來的目的么?因為不贊同他那般昵著東方煜,為了讓他看清一切,所以才用這種方式……
垂落的雙掌收握成拳。窒悶之外,那於心底瀰漫開的陌生酸澀甚至讓他起了分破門而入的衝動!
可他終究還是忍耐了下。
他不光是「李列」,也是擎雲山莊二莊主「白冽予」。打從一開始,他便不該沉浸於兒女情長之中,更遑論為此而失去了一貫的冷靜?
強自壓抑下心頭翻滾的情緒,青年一個旋身正待離去,怎料房門卻於此時開啟,熟悉的一喚隨之傳來:「冽?你怎會……」
「來看看而已。」
淡淡丟下這麼一句,白冽予略一回眸后便欲拔足離去,可隨之入眼的、包間中那位「主人」的身影,卻讓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那一身華衣、含笑舉杯的,不正是令他深存戒備的景玄!
他畢竟是心思縝密之人,只這一瞧,先前的情緒瞬間壓抑,思緒數轉間已然想明了什麼——看來關陽是察覺此人有異,這才使計讓他前來一探——當下一個回身,卻不瞧東方煜,而是逕自朝景玄行去、駐足:「想不到竟會在此遇見景兄。」
「我也十分驚訝……本以為李兄仍留在總舵,沒想到會相遇於此——正好我在此宴請柳兄,李兄何不一同入席?聽聞兩位相交頗深,在此得遇自也是個機緣了。」
景玄言談間依舊有禮,可那「機緣」二字卻是用得諷刺——明眼人都看得出李列是為尋柳方宇而來,哪談得上什麼機緣不機緣的?
聽著如此,白冽予反倒更冷靜了幾分。雙眉一挑,問:「我聽柳兄笑得很是開懷,卻不知二位都在談些什麼?若插不上話還貿然加入,就怕擾了二位談興。」
「也沒特別談什麼。方才聊了遍遠安美食,刻下正轉聊音律書畫。」
他帶笑應道,「聽聞李兄對『茶』頗有認識,咱們就談談這個,倒也不失風雅。」
「這個……李某隻略通茶藝,又是粗鄙之人,想來還是不大合適的。」
這下多少明白了東方煜會接受景玄邀請的理由,青年神色無改淡然婉謝,而在輕瞥了眼一旁似是糊塗似是明白的友人後,一個拱手:「那就不打擾二位了……李某告辭。」
言罷,也不待二人回應,青年已自轉身、離開了太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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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始至終,青年的表現都是一貫的淡然靜冷,半點瞧不出分毫異樣……但那逐漸隱沒於階梯之下的身影,卻讓東方煜起了股前所未有的慌亂。
可他終究沒有起身追上。
友人同景玄的一番對話讓他選擇了留在原地謹慎應對。可說是應對,到後頭也只是虛應故事地飲食、對答而已。他人雖還在太白樓,心思卻早已飄到了離去的友人身上。
待到酒停宴罷,故作從容地同景玄別過後,他已再難掩飾心頭焦切,匆匆趕往了碧風樓的聯絡處——早前二人分別時本約好了在此相見的,不想今日卻出了這麼樁意外——。可一番探問之後,得到的卻是全然否定的回答:從頭到尾,冽都沒踏進這據點一步,甚至連個影子都無人見過。
既是如此,冽又是怎麼知道他在太白樓作客的?
可疑問方起,便旋即給滿心的憂慮不安掩蓋了過——比起這些,更重要的自還是冽的行蹤。他匆匆回到太白樓問了友人的去向,甚至連早先二人投宿的客棧都跑了趟,但幾番奔波之後仍是全無所得……望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東方煜心下幾分無力感升起,而終是深深吸了口氣,轉朝白樺在遠安的據點行去。
本是擔心給友人帶來麻煩才未來此探問,可眼下他已無計可施,自也只得從權了。
「柳大哥?」
眼看離白樺已剩不到半條街,卻在此時,有些熟悉的一喚自身後傳來。東方煜聞聲回眸,入眼的是一名容貌秀麗、神態活潑的少年。那同樣透著幾分熟悉的模樣令他瞧得一呆:「你——」
「上回見面還是三年前的事吧?在石大夫隱居的村落……柳大哥忘了么?」
少年——舒越問道。他方才正在長生堂前洒掃招呼,卻見著這位碧風樓主行色匆匆地往白樺的方向而去……雖不清楚個中因由,但他畢竟是心思機敏之輩,發覺情況不大對勁便出言叫喚,也因而有了現下的一幕。
經他這麼一提,東方煜登即憶起了對方的身分。可仍行蹤不明的友人卻讓他連駐足客套敘舊一番的餘裕都有些……雖仍笑著應了句「我還記得」,眸中焦急之色卻已再難按捺。
瞧著如此,舒越心下微訝,問:「發生什麼事了么?」
「這————」
東方煜本待託辭瞞過,可想到少年也是識得友人扮相的,忙問:「可有見到你李大哥么?」
「有啊?今日他才上咱們鋪子買過葯。」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午時初過吧……怎麼了?」
「午時么……」
那便是在太白樓相遇之前的事了……原有些升起的期待瞬間落空。俊朗面容之上雖仍強作平靜,面色卻已白了幾分。
這明顯失常的情況讓舒越心下大訝——二爺不是去找他了么?怎麼東方樓主卻孤身一人,還失魂落魄地像是把人搞丟了一般……想起師傅曾提過、東方樓主同二爺相交極深的事,當下丟了句「等我一會兒」后便匆匆奔回了長生堂內。
東方煜雖已心急如焚,可聽他這麼說又不好甩手就走,只得駐足原地靜候少年。
幸好那「一會兒」確實沒有多久。小半晌方過,便已見著少年提了包藥材出來、一把遞到他手中:「既然遇上,便請柳大哥將這包葯代為送交李大哥吧?」
「咦?但是我……」
語音未完,便因那藥包上書著的地址而為之一怔……望著一臉俏皮、似乎什麼也沒做的少年,他感激地笑了笑,道了句「多謝」后便即轉身急奔而去。
目的地,自然是那藥包上所寫的地址了。
而這一次,他的期待沒有落空。
方至門前便聽得一聲極其熟悉的「進來」入耳,東方煜心下一松,腳步卻分毫未緩,急急推門而入、循著友人的氣息來到了卧房。
房內,自個兒苦尋了少說半個時辰的身影正仰卧榻上,毫無遮掩的絕世容顏帶著一如平時的沉靜淡然。如此情狀讓東方煜原已鬆了的心瞬間又給高高懸起,雙唇微張正待說些什麼,榻上青年卻已先一步開了口:「你們後來又聊了些什麼?」
「嗯?」
沒想到他開口便是問這個,東方煜先是一怔,才答道:「你離開后,景兄先是繼續了前頭胡樂的話題,接著便問起了你我相識的事——當然,我只是粗陋答過,並未泄露什麼。」
「……你也多少猜到他身份了?」
「嗯。雖與想像中的有些出入,可他應該便是天方四鬼中的『玄武』吧。」
頓了頓,見青年並無反應,他又道:「我是三天前在路邊的字畫攤偶然遇著他的。當時我二人同樣相中了一幅字畫,一番相談后發覺彼此頗為投合,故……」
「想來也是。」
語句未完,便因榻上青年的一句而為之中斷。東方煜心下微訝略一趨前,只見友人神色淡然如舊,紅唇一張、又道:「我同景玄雖只見過兩面,可他瞧來一派風流儒雅,對書畫音律似也有相當研究,無怪你二人今日聊得那般盡興了。」
話說得平靜。可那雙眸子,卻自始至終都未曾往自個兒身上移過。
胸口的不安因而更甚——冽到底怎麼了?為何這般反常?好不容易見面了不是該十分高興嗎?又怎會……是在天方遇著什麼事了?還是……?
可這湧上心頭的無數疑問,卻終只是化作了更為深切的擔憂:「冽……」
包含著太多情感的一喚,令聽著的青年渾身一震。苦楚之色瞬間溢滿容顏,卻又旋即給他壓抑了下,同時掩飾地側過身子、背向了友人。
可諸般反應卻沒逃過東方煜的注意。那一閃而逝的痛苦神色讓他瞧得呼吸一窒,當下已是再難按捺地急奔至床前,輕扳過友人身子,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
「怎麼可能沒什麼?你……」
察覺到自己的語調已近乎質問,他先緩了緩氣后,才又道:「你今兒個這樣不對勁,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口氣雖已放緩,可那份發自心底的擔憂與關切,卻只有更為加深。
而如此話語,終究換來了青年的一聲低嘆——太過複雜的。
「煜……」
回想起近日種種,睽違數日的一喚,卻輕得出乎預期……「同我相處在一起,是否令你感到十分痛苦?」
伴隨著脫口低問,原先直視著床頂的幽眸也終於望向自己,卻帶著幾分少有的迷濛。
甚至,泫然。
東方煜瞧得心口一痛,忙搖了搖頭:「自然不會。你怎會這麼想?」
可白冽予沒有回答。
他只是靜靜凝視著眼前的男子,半晌后才勾起了個過於苦澀的笑。
「但你瞧來十分痛苦。」
「冽——」
「不論原因為何,我令你感到痛苦難受,都是不爭的事實。」
「……若照你這種說法,刻下我不也讓你十分痛苦?」
「那不同的。」
青年苦笑轉深、輕輕別過了頭:「我已很久……沒聽著你像今日同景玄對飲時、那樣開懷盡興的笑了。」
「便是如此,那一個時辰的對飲,也及不得同你相處時的分毫。」
若在平時,他是絕不敢將這麼句形同表白的話語說出口的。可友人明顯失常的狀況卻讓他無法再顧及這些,想也不想便將這話脫口而出。
似曾相識的一句,令聽著的白冽予又是一震……連日來煎熬著己身的思念瞬間潰堤。他怔怔凝視著眼前熟悉的俊朗面容,而終是再難按捺地將對方拉近自己、順勢偎進了那溫暖的懷中。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轉變讓東方煜又是一呆,卻仍本能地挪了挪身子、張臂緊擁住鑽入懷中的寒涼軀體:「冽……」
「先這樣……抱著,好嗎?」
「嗯。」
察覺到青年的聲音已平靜些許,他鬆了口氣,摟著對方的雙臂卻不自覺地緊上了幾分。
但青年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極為柔順地倚靠懷中,靜靜地享受著這份包裹住身子的溫暖……
好半晌后,才由心緒仍有些起伏不定的東方煜打破了沉默。
「你在天方……沒遇上什麼事吧?」
「沒有。一切都十分順利。」
「那就好……」
應是應了,他寬掌輕撫過青年微微弓起的背脊,心下卻已是一陣翻騰。
如果在天方的一切當真十分順利,那麼冽之所以這般失常,不就是因為自己了?
可,為什麼?
因為他無甚戒心地接受了景玄的邀請?還是……
還是因為他在同景玄聊天時的開懷一笑?
若冽真是為此而感到不快,豈不與吃醋、嫉妒無異了?但他還沒來得及對自己的妄想狠狠自嘲一番,便又因懷中傳來的話語而吃了一驚——
「這五天來……我始終惦記著你。」
敘述的語調十分平靜。可聽在此刻的東方煜耳里,卻不啻於平地驚雷——回想起方才的一切,一個平日只會被他當作痴心妄想的念頭於腦中浮現,此刻卻顯得那麼樣理所當然。
也許這份情並不如原先所以為的那般絕望;也許冽只是未曾覺察,心中卻已對他——
呼吸因而微滯。他依舊緊擁著懷中的青年,卻已不由自主地起了幾分輕顫。
「冽……」
「嗯?」
「我……喜……」
我喜歡你——那狂涌而出的熾烈情意讓他當下便要這麼說出口,卻話頭方始,便給外面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了斷。
叩叩。
入耳的聲響讓相擁著的二人同時一僵。片刻后,白冽予才輕掙開他的懷抱、坐起身道:「是關陽。」
刻意避過友人視線的容顏微紅,因為明白了對方未盡的話語。
聽是友人下屬,東方煜微微苦笑后也只得認命地起了身,看著友人下床啟門、同外頭的關陽談起了什麼。
似乎只是交代些事情吧?二人只說了一會便結束了談話。可便在關陽轉身離去前,那越過友人投向己身的目光,卻充斥了貨真價實的敵意。
東方煜雖早清楚友人的這位下屬對自己無甚好感,卻還是直到此刻才了解情況遠比自己所以為的嚴重……幾分困惑因而升起,而在回想起從認識至今的幾次接觸后,心下恍然。
他雖不擅長耍什麼手段,卻也不是任人愚弄之輩。他和關陽根本沒什麼接觸,若有什麼足以引起對方敵視的,也只有同友人的關係了。
刻下想來,關陽幾次打斷彼此都是在他心緒難平、情思澎湃,險些便要將滿腔情意付諸言辭之時……一次還可以說是巧合,可一而再、再而三,自然只能是刻意而為了。
如此推想而下,友人會找上太白樓自也不令人意外了——以白樺的能耐,在他並未刻意掩飾行藏的情況下,自然很容易就能掌握他的去向。
雖說這事兒最終也算是因禍得福,讓他察覺己身情感並非全然無望……可一想到剛才被打斷了的告白,東方煜仍不禁有些五味雜陳。
望著關了房門、重新回到床畔歇坐的友人,雙唇微張本想接續前頭的話表露情衷,卻終只得一聲嘆息。
罷了,暫時就先這樣吧……比起冒冒失失地表白,漸近地試探、拉近彼此或許更好上一些。尤其現下正是冽報仇大計的關鍵所在,實在不好為此而亂了他的心緒。
思及此,東方煜心思已定,唇畔溫柔笑意勾起,問:「在天方待了五天,想必也很有些收穫吧?」
「是啊。」
那再無壓抑的溫柔笑容讓白冽予瞧得心神一亂,容顏微紅,卻仍強自冷靜著頷首應了過:「只是收穫雖不少,疑問卻只有更多——早先咱們的推測,怕是全搞錯了方向。」
「怎麼說?」
聽他說得嚴重,東方煜忙端了神色認真問道,「難道令堂之事不是天方主使的?」
「依成雙透露的口風聽來,確實如此。」
對友人的疑問給予了肯定的答覆,稍微理了理思路后,白冽予將之前同成雙的對話一一轉述,並將自己的幾點疑惑同樣說與對方。
這才明白他為何會說「全搞錯了方向」,望著似有些消沉的青年,東方煜一聲嘆息,帶著幾分心疼地輕拍了拍對方。
「在這方面我的判斷本不如你,一時間倒也想不出其他的疑點。不過當初你既如此肯定此事與天方有關,想必還有其他的理由在吧?」
「……你還記得我曾提過的、娘親出事前我已纏綿病榻數月之久的事么?」
「嗯。」
「當初師傅為我施救時,便曾說過我是給人下了葯。我當時雖仍年幼,卻仍牢牢記住了這件事……後來一番細查,才知道那是種名為『焚經散』的罕見毒藥。」
「『焚經散』么……連貴庄『毒君』於扇都沒能察覺、化解的藥物,想來也是十分可怖了。」
「這葯對身強體壯的成年人——尤其是習武之人——作用不大,調配方式又極為困難,故鮮少有人使用。不過它無色無味,癥狀又頗似風寒,用起來當真防不勝防。」
頓了頓,「而我之所以疑心天方,也正是因為這焚經散。」
「你認為這焚經散是出自成雙之手?」
「嗯。只是若此事確與天方無關,就……」
「那麼,方才你說的幾個疑點呢?」
「我已命人調查相關情報,只是結果如何還須好一陣子才能知道……所以我想先從青龍故居著手,看能否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情報方面,蜀地一帶便交由我負責吧。」
知道此事查來不易,東方煜遂主動請纓道,並在友人回答前先一步止住了他的話頭:「就是你拒絕,我也會這麼做……大不了咱們交換些情報便是。」
「……好吧。」
白冽予雖覺不妥,可面對友人如此堅持,也只得點頭答應了過。
見已成功「說服」冽,東方煜笑了笑,又道:「夜探青龍故居一事,也算上我一份吧——你改鞭換劍、我隱瞞一下劍法路數,就算遇上敵人,想來也不致於暴露身分。」
「唉……也罷。」
青年嘆息著同意了他的要求,神情間的無奈卻已又深了幾分。
胸口的暖意,亦同。
望著眼前似已陰霾盡去的俊容,他輕眨了眨眼后,又一次將頭靠進了友人懷中。
而這一次,東方煜沒有僵硬、沒有手足無措,只是極其自然地輕環住青年的軀體,將之包攬入懷……知道這代表著什麼,青年微微苦笑,卻終是不再多想、放任自己沉浸於這過於醉人的溫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