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第17節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麼時候,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痴戀爭奪。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訓。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簡直是財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摑他一記。他飄逸地退開了。

笑靨輕淺。把我倆玩弄於股掌之上。

我為我與素貞冤枉的愛情,痛心疾首。——他因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後,他會到什麼地方去?他捨得到什麼地方去?他吃定了兩個天下間最笨的笨女人。

「你滾!」我向他怒喝。我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小青,你趕我走?」

「滾!以後別再在我們跟前出現!」

「你肯,」許仙道,「素貞肯嗎?」

我無語,瞪著他。

「看來,素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樣,男女之間,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們沒有欠對方什麼,我對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絕我——」

我轉身飛跑,不要再繼續下去。

途次,有賢妻良母在喂她們兒子吃「貓狗飯」,這是蘇州人的習俗,為怕兒子養不大,常把喂飼貓狗的吃食,分一點給他們,迷信他們會像畜生般好帶好養。

我漫無目的地奔逃,一腳踢翻小缽的貓狗飯。一腳踢翻蘇州人的習俗,凡人的迷信。

背後猶傳來小孩哭喊,母親叫罵。她們都不原諒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貞的孩子。

素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貓狗飯的幸福平和日子過?

不,我不可以在素貞面前戮穿這假象。

我情願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數十年過去,只如夜間一聲嘆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件碎裂的玻璃,小心拾綴,小心鑲嵌,不露痕迹。在人間當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貞快樂。

我要追及許他。回頭追及他,請他保守這秘密,三人如常生活,這有什麼難?原打算頭也不回。——那麼窩囊,為了我姊姊,回頭了。不旋履,撞倒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男人。

法海盤膝橫亘在我跟前,我一見這好管閑事的禿賊,恨意冒涌如頭髮一般密叢叢。我罵他:「好狗不攔路!」

「阿彌陀佛!」

法海以紅漆禪杖,雄偉做岸地攔住我去路。

這樣的一個男人,磐石一般坐定,渾身有懾人力量,我不敢造次。

「——你,什麼意思?」

「雨點落在香頭上,真巧呀!」

「呸!什麼地方都遇上你這禿賊,好不氣人!」氣不過,連珠發炮,「我找我家相公,與你何干?你再多管閑事,看我不把你那小木棒砸斷!」

他皮笑肉不笑地端視了我一刻,道:

「小娃娃,你才多大?五百年?一千年?小小蛇妖,鬍子上的飯,牙縫裡的肉——沒多大一點。來呀,來砸呀?」

我暗自衡量,他那麼高大,那麼精壯,若站起來,一條漢子,連影兒也會把我壓扁,何況,誰知他底細?誰知他道行?

我萬不能輕敵,他可不是那輕易被解往雲南去的小天師。

我不敢妄動。

眼珠兒一溜。

雖然這和尚,有如扒了皮的癩蛤蟆,活著討厭,死了還嚇人,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便裝扮楚楚可憐。

「——我,說說罷了,你那根禪杖,那麼重,我怎有氣力砸?扛也扛不起。」

「阿彌陀佛!你倆回去吧。」

「什麼?」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世上所有,物歸其類,人是人,妖是妖,不可高攀,快快摒除痴念,我或放你倆一條生路。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他不可一世地教訓我。

「不回去怎麼著?」

我正暗思一種比較奏效的方法來應付他。

「師傅,我姊姊愛許仙,泥足深陷。世人生命奇短,才數十寒暑,你不若由得他倆——」

見他不做任何反應,我便把聲音放軟,放至最軟:

「這是『愛情』。你一定不明白。師傅,你要明白嗎?」

法海先是抬一下眉,繼而看著我,像聽見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一般,終發出曲折離奇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所措,只得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偽裝的媚笑,僵在臉上,難以一手抹去。我說錯什麼?

他繼續閉目合什,硬是不讓路。

我若閃身繞路,或往回走,那是怕了他。豈非讓他笑死?嘴巴既硬,不如試他一試。

他盤坐如石雕,一心收拾我來了。

好!

緩緩脫去上衣,慢慢走近,靠在法海懷中。把他的手握住,環向我的身體。

他沒有看我。

頭頂上現出一道彩虹,無限澄明。

「哎,你『不敢』看我。」

他陡他睜開眼睛,刻意看著我,我馬上趨近,鼻子貼鼻子的,良久,他的目光沒剛才那人兇悍。

「佛之修法,無魔不成。你儘管來試我,我不怕!」

我用嘴唇揩擦他的嘴唇,用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頸項,他的胸前。…

「人的好處,我懂了。你呢?讓我教你吧,何以不解風情?」

他急念經咒。我倆飄蕩至林間溪畔,人世仙境。

他思緒一定晃悠木定,體內興起掙扎。盤坐的身軀微微晃動,開始流汗。

頭頂上的一道彩虹依然無缺,但抵不過糾纏,他的汗滴下來。

我有點痴迷。

這不是一個男人嗎?他不是在焚燒嗎?

他表情痛苦。

「師傅,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呢!」

啊,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

正欲施展渾身解數——

法海拚盡全身力氣,於此關頭,把我推開。他大怒:

「妖孽!來壞我修行!」

神杖已迎頭擊下,我疼不可抑,已經負傷。

忙變身,遁地一逃,盤卷上樹,伺機還擊。即使身手多靈巧,但我不是他對手,禪枝反映烈日金光,數度把我打倒。

奮力招架,長發也被他扯斷。看我傷成這樣,他半點憐俗也無,是企圖抹煞剛才的失態吧?——我不相信他鐵石心腸!

一分神,禪杖又狙擊而至,我退無可退,就在此刻,忽生好狡念頭。

覷個空子,一伸手,往和尚下體抓去!

他大吃一驚。

趕忙一彈而遠避。

我脫他一眼,臉有得意之色,還不藉此良機逃走?

只見和尚怔住,表情複雜,又羞又怒。眼中閃出烈火。——第一回遭女人非禮,被得罪了!

林中,剩下一個矗立的和尚,在婆婆樹影下,只聽得一下拚命的咆哮:

「此妖非鎮伏不可!」

金剛怒目,勢不兩立。

「你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

我的自尊百孔千瘡,血肉模糊。

連和尚都輕視我!不要我,送上門去都扔掉!

作為一個女人,碰這樣的針,栽了個大筋斗。

小青呀小青,你美麗的色相就如此的一無是處?

我無地自容。一口氣咽不下,遙喊:「你要什麼?」

他道:「我要的不是你?我要許仙!」

「不,你怎可以干這種勾當?」

他要許仙?

我極度震驚。萬箭穿心。

「世上有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好呀,我把他帶走給你看。嘿!」

「你敢——」

他轉身就不見了。殘留那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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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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