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第18節

他到什麼地方去?又把許仙帶到什麼地方去?

我因心慌,一時間思潮亂涌。粉雕玉琢的女人,竟不能令男人動心,他眼中的至美,是許仙?

真是不甘心。

下下籤。鳩佔鵲巢。素貞占不到許仙。我占不到許仙。是法海,哦,原來他才是霸佔鵲巢的鳩!

我更沒勇氣面對這般的猙獰。

都是這法海。一層一層,把真相撕現,現實慘不忍睹。

我百般憂慮,心折神傷。

掩住了面,無計可施。

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年歲為嘆息所曠廢。來人間一趟,一事無成,反落得四面都是陷阱讒謗。

真累!

竟不發覺自己坐在某一破牆角落,消磨了多少辰光?

把七家茶葉如仙女散花灑遍大地。我不要做人了。精力枯乾如同敗瓦。但勉力把法海之勾當盡訴。

「姊姊!」我勸她,「姊姊,你放手吧,不要愛他了。另換一個吧?」

「不,我找他去!」素貞冷靜地說,「小青,根公不是自願的,你別被法海所懾。」

她見我不動,便道:

「我倆且把真氣元神集中,好追探那秘密——」

但願她沒忘了,她那千多年的功力,躲到什麼地方去。也許它一早溜了出來,離開她的身子,在後山之巔,大石後面,提筆練習書寫一個「情」字。——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我倆上了後山,盤膝而坐。晚風吹來,已是日暮時分。斗大的太陽,慢慢地慢慢地下沉。如一面紫紅色的早已不大明朗的圓鏡,被光怪陸離的晚霞侵擾。

是的,連太陽也疲乏了。殘紅映照一個女人的悲劇。不,兩個女人的悲劇。

素貞嚴峻地凝視遠方,無限的倔傲。要很艱辛才可以令她相信,她的男人拋棄她。

「他沒親口對我說過任何話。一切都是讒言。」

我不知道她等什麼。也許連她都不知道。不過在自欺著。

很快,整個疲乏的太陽已遭設項。大地空餘一片青白。

漸行漸遠漸無書。

「許仙不回來了。」我說。

素貞屏息凝神,側耳聆聽。

她找到蛛絲馬跡了?

「小青,你與我一樣,閉目屏息,集中精神。對了,聽。聽到嗎?」

她功力比我深,所以早臻千里傳音之境,我要費神良久,才得溝通。不知自什麼地方,隱約傳來法海與許仙的對話。——終於我接收到了。

我倆凝聚全副心神去偷聽兩個天下最可惡的男人之間,有什麼心腹話說。

這法海,他道:「所謂色相,皆屬虛幻——」

色相?虛幻?豈有此理,自己沒有,心懷嫉妒。我聽下去:「好比純凈寶珠,本來無色,紅光來照,遺珠皆紅;綠光來照,遍珠皆綠;紅綠齊照,則遍珠紅綠。因寶珠體性本空,雖百千萬億色相相加,包容如故。然色即是空。」

「師傅,你帶我來此,不放我走,一直與我談及色即是空,我一點也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你只要跟隨貧僧便是。」

「你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到一處與世無爭清凈極樂地。」

「什麼地方?」許仙惶惑地問。

法海悠悠道口:「上山、入寺、青磐、紅魚、清風。明月。我與你,內守幽閉,躲脫塵囂,於深山密林之中,得享一片空寂。」

「不,」許他急了,「不不不!師傅,請放我回去吧。我與佛無緣。」

「難道你仍留戀那蛇妖?」

「——你留我無用。我……我不肯出家!」

素貞偷聽至此,心神繃緊,位候佳音。

「你不怕?」

「——我不怕,我要回去。師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師傅莫非要操縱許仙?」「哦!不,人間寂寞不堪戀棧,故才決意為有緣者揭示客塵幻境而已。施主受困惑,是徹頭徹尾的夢中人,夢喜則笑,夢悲則哭……施主對貧僧,是否有一絲信任?」

許他沉吟:「這…」

「施主請直視我雙目,鏡中花影,於鏡何礙?銳性明凈,花影難傷。施主,隨我去沒錯!」

素貞整個身子猛彈而起,怒不可遏:

「他勾引他!」

她氣得顫抖,就在山石之間,刷地劃過來劃過去,不顧得損傷。眼睛狠狠地突出來,幾乎沒變成遠射轟炸的武器。手指抽動,六神無主。

「他勾引他!」

屈辱、憎恨和憤怒。

我撇撇嘴:「嘿,這許仙真天賦異稟,怎的男人女人都來勾引他?」

——話一出口,我墓地省察,驀地臉紅。咦?我不也曾使出渾身解數來勾引他嗎?我輸了,故意地看不起獵物。

素貞贏過,她比我跌宕,她看不起獵人。

「他憑什麼帶他走?」

我沒說出來:就憑他是人。

「相公真是一時糊塗,為這惡人所乘。他不知念了什麼咒,要不相公怎會變心?」

愛一個人,就是如此容忍包涵。不信他變心,憐惜他失察。他不好,是呀,但她捨得承認他不好?

心靈空虛的女人有這般可怕!全神貫注於一個男人身上。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佩服她。

再偷聽不知傳自何方的對話。

許他在疑惑:

「那是些什麼?」

「你看,空中下望,盡皆骷髏,夫妻恩愛,情人反目,女人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眾生都為虛情假意所傷,朝為紅顏,夕已成白骨。——白骨猶彼此攻汗,敲打不絕。」

「呀」

「施主掉下凡塵的是什麼?是銀子?……越聰明的人,越是『貪』。你得了色,又要財,是貪;愛了一個,又愛一個,是貪,罪孽深重,阿彌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厲害的,是他深謀遠慮。他搶救不到贓物了。

「讓我考慮一下?」

「哈哈!沒時間考慮了。你正在鎮江金山寺途上,無法回頭了,我不打算由你。」

「師傅——」

許仙的聲音轉弱了。

這法海扶持許他。已在騰雲駕霧風馳電掣中。他把他捕獵。

素貞咬牙切齒。

她要賭一記:

「小青,我們趕快把地搶回來!」

好。又再齊心合力對付一個人,很好。

賭就賭。雖然賭不可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發生什麼事。下一個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許因此我倆死掉了。

「姊姊,我們找他算帳去。這禿賊污辱我們,說是驚擾世道人心的認物。哼!與他何干?多管閑事,殺無赦!」

素貞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她剛喚了幾口的鮮肉,被人強要分嘗,她肯嗎?耀蚌相爭漁人得利,哪有這般便宜?嚴重的愛情豈前征費?

我心裡也不是這樣想的。我對許仙絕望了,但我對法海的侮辱切切記很——一個女人,對男人當面的拒絕,視作奇恥大辱。他說:你是什麼東西?他說:我要的不是你。他說:我要許認。

我倆絕對不肯成全他!

好!拚上了!

飛身駕起雲頭,向西追趕。

一直追。至長江下游南岸,見鎮江,天下第一江山。

遠遠便見金山寺,殿宇廳堂,依山而造,亭台樓閣,鱗次沛比,所謂「金山寺裹山」。

然只見金山寺,卻不得上去,因雲彩四有,偉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麼玄虛,保住了這山頭。

「姊姊怎辦7』

「明天一早,我倆見法海,當面議論!」

當夜,我們隨便找一處管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裡有中冷泉,據說蘇東坡有詩推許為天下第一泉。

這中冷泉泉水,綠如翡翠,濃似瓊漿。我倆於泉水中,默默躺卧。夢魂飄忽至最原始的舊地,真是,這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睡得不好。一夜驚醒數十次,都見素貞陷入沉思中,如何應付明日之艱險?

「好好睡一覺吧!」我勸她,「養精蓄銳,明日決一死戰!」

見她了無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種子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聰明小陰謀,人又小氣,遇上大事,一籌莫展,以為睡一覺使好辦事。——素貞才不會這樣淺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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