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年後台灣屏東小鎮

國小教職員室的窗外，六顆圓滾清澈的黑眼珠聚精會神的注視著某個老師的空位，他們似乎在等待著好戲上場。

過了一會兒，一聲尖叫石破驚天的響徹天際——

「蛇……有蛇啊！」

看著那名女老師尖叫著跌倒，狼狽的爬向門口求救時，偷窺的兩個小人兒笑嘻嘻的對望一眼，而後互擊一掌慶祝，接著彎下身子拉著另一個小孩偷偷摸摸的離開這場騷動。

「哈哈哈，你看到了沒有？那個女魔頭嚇得連假髮都丟了，哈哈哈——」小男孩捧腹狂笑。

「的確是大快人心，誰叫她要欺負星星！」另一個小男孩拉著小女生的手，咧嘴笑道。

「可是……是蛇耶。」小女生小聲的說道：「被媽媽發現了，會打屁屁的。」

「你放心，就算媽媽發現了，蛇也是小月抓的，不關我們的事！」笑得誇張的小男孩幫忙拍拍小女生弄髒的裙子，一點也不在乎的說道。

「就算是我抓的蛇，小日，沒有你的主意，怎麼可能會嚇到那個女魔頭呢？何況，你是『哥哥』，當然要擔起所有的責任啊！」小月不平的叫著。

「現在就承認我是你哥哥啦，我也不過早你出生三分鐘而已，而且你不是向來主張我們兩個一律平等，沒有哥哥弟弟之分嗎？」

「別這樣嘛，小日，我們是好兄弟，應該有難你當，有福大家享嘛！」

「去你的！」小日瞪了他一眼，只有發生事情時，這小子才會心甘情願的承認自己是弟弟。

「哥哥，媽媽說不能隨便說髒話。」小女孩拉拉兩個男孩。

兄弟倆對看一眼，只好轉移話題，「看，星星，我這裡有二十塊錢，我帶你去買糖吃，好不好？」

小月趕緊也牽起小女孩的另一隻手，大聲說，「我也有二十塊錢，我帶你去買棒棒糖！」

叫星星的小女生從裙子的口地里掏出十塊錢。「我也有。我們一人一支糖。」

小日和小月又對看一眼，同時看向星星可愛的笑容，舉起白旗投降。

「好啊，我們一塊去買糖。」

「哥哥，老師會不會有事？」

小日翹起鼻子，不屑的說道：「有事是她活該！」

誰叫那個老巫婆要欺負星星！

其實在這個只有幾百人的小鎮上，幾乎每個人都認識，他們從出生就在這裡了，全鎮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存在。

他跟小月還有星星是三胞胎，但是因為異卵三生，所以談三兄妹的長相完全不一樣。小月很像美麗的媽媽，而他則是像爸爸，從小他們就知道自己的長相非常的討喜，圓滾滾又淘氣的大眼鑲在白凈又粉嫩的臉蛋上，小嘴似笑非笑的。

小月看起來秀氣偏母相，而他自己從小就很帥，帥到連他自己都受不了，加上嘴又甜，讓全鎮上的叔叔伯伯姐姐阿姨無一不敗倒在他們的魅力之下，就算他們偶爾惡作劇，也很容易被原諒。

但星星就不一樣了，長得很普通——那是在一般人的眼裡啦，在他們心裡，星星就像媽媽一樣的美麗。

星星從出生以後，身體就沒有他跟小月健康，頭幾年很少出門，所以個性非常害羞，後來跟著他們上小學，卻時常變成影子，沒有人注意到她，因為大家的注目焦點還是在他跟小月的身上，那讓他們兄弟倆非常不高興。

長相又不能選擇，如果可以選擇，早就把自己的臉送給星星了。他們一直認為在媽媽的肚子里一定是他們兩個把養分吸光了，才會讓星星長得最小最瘦最不健康……不然她怎麼會是最後一個跑出媽媽的肚子呢？

這點讓他們很內疚，對星星加倍疼愛，可是那個新來的李老師好不公平，專門找不吭聲的小孩欺負，太不公平了。

他們偷偷問過跟星星同班的學生，李老師出了題目，叫幾個學生上去解答，沒有人答出來，而星星的頭腦也不聰明，加上不會討好老師，所以那個李老師就殺雞儆猴的只挑星星打了兩棍，還罰她提著水桶站在操場上。

嘴甜的小孩是吃香，但是也不能不公平嘛！

「還痛不痛？」小日牽著她的小手問。

星星搖搖頭。「不痛。」

「回去跟媽媽說，要她投訴教育局，說這裡有體罰學生的老師。」小月大聲說。

小日點點頭，知道媽媽雖然個性跟星星有點像，但是只要她的孩子受到不公平待遇，就會像母獅子一樣衝出去——雖然是那種笨母獅啦。

「不要告訴媽媽，媽媽會煩惱。」星星小聲的說道。

兄弟倆還沒有說話，遠遠的一個戴著斗笠的六十旬老婦笑眯眯的由田裡走上來，叫住他們——

「小日、小月，你們下課啦？」

哼，又忘了星星！兄弟倆對視一眼，大聲說道：「林奶奶，我們跟星星今天只上半天課，明天就開始放暑假了！」要尊敬老人是媽媽教的，可是有時候也要注意一下小孩子之間的平衡嘛。大人到底懂不懂啊？

「三個都下課啦？」林奶奶操著台語，高興的摸摸小月的頭。「那正好，這些菜拿回去，給你們晚上加菜！」

星星用力搖搖頭，而小日、小月也不敢接下那些剛由田裡採下的鮮翠青菜。

「不可以，林奶奶，上次媽媽才叮嚀過，不能再白拿林奶奶的東西。」

「有什麼不可以，你們又沒有爸爸，林奶奶多疼點是應該的啦。」

「謝謝林奶奶。」小月甜甜的笑著，接過一籃青菜，小日則是牽著星星的手背著林奶奶翻白眼。

「小月、小日真是乖小孩，比起林奶奶的孫子還讓人疼呢。」

「還有星星！」

「哎呀，對對對，還有星星。」林奶奶也不是故意忽略這個小女孩，只是每次展家的小孩一塊出來時，大家的注意力就忍不住被這對兄弟吸引了。「對了，上午我出門的時候，看見有車停在你家門前。」

「車？」他們那個老媽可不會開車的，那……「不會又是他們吧？」

兄弟倆對看一眼，牽著星星的小手邊跑邊喊，「星星，跑快點，我們快點回家！」

「好！回家找媽媽！」

「那兩個小鬼呢？」

「兩個？」

「青玫，你不會連你生的小孩都忘了吧？」蘇召蓉知道她這個堂妹有時候會迷糊點，但是十月懷胎生子的事都忘了，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我的小孩？小日、小月、還有星星，不是兩個，是三個。」蘇青玫這才弄懂她的意思。

「對……對啊，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都把你小女兒忘了。」蘇召蓉喝了一口有澀味的茶，意思一下，立刻就把杯子放下不再碰了。

蘇青玫笑道：「星星像小時候的我，很害羞呢。」

她來這裡可不是跟青玫閑話家常的。蘇召蓉開門見山的說道：「祖母替你安排了一場……」

「哈啾！」蘇青玫打個噴嚏，伴著幾聲微咳。「不好意思，我吃藥的時間到了，如果讓那三個孩子發現我又忘了，我會被罵的，堂姐，你等一下吧。」

蘇召蓉當然不可能叫她先聽完祖母的吩咐，只好瞪著她著急的翻箱倒櫃，終於找到醫生的藥包時，已經又過了十分鐘。

她忍耐的嘆口氣，不知道當年娶青玫的那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夠忍受青玫這種個性——雖然蘇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相信青玫結婚了。

等著蘇青玫再回來時，她快速的說道：「祖母為你安排了一場相親。」

「堂姐，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已經有丈夫了……」蘇青玫微皺著眉頭，怎麼說了十年，他們就是不相信她的話呢。

「好吧，就算你真的有丈夫好了，這十年來我怎麼沒有看過他？」

「他不是時時刻刻都在台灣的啦……」

「青玫，不是我要說你，當年伯父帶著你媽私奔也就算了，怎麼你也跟著伯父一樣，丟祖母的面子，在外頭未婚生子，很丟臉的耶。」

「我才沒有未婚生子呢。」蘇青玫已經數不清幾百次的辯白了。「堂姐，小日、小月跟星星都是有爸爸的人，他們也不是私生子，你這樣說，要是讓人聽見了，對他們不好。」

「那他們的爸爸呢？」蘇召蓉受不了這個笨堂妹千篇一律的答覆。「我問過星星，她說她根本沒有見過她爸爸……好吧，就算是你真的結過婚，現在那個男人不是拋棄你就是已經死了，你當然有追尋第二春的必要！」

「我沒有……」

「就這麼決定了！祖母也是為你好，就算你體內流有你媽媽的血，但是她還是很為你著想，知道一個女人青春逝去，熬不下去的痛苦。等你相親成功之後，你也不用擔心要帶著你那兩個孩子當拖油瓶，祖母願意收養他們，將他們養育成人的！」這才是祖母真正的目的。

她的話流暢到蘇青玫完全插不進去，也已經懶得告訴她，她有三個小孩！

「我才二十六歲……」最後，蘇青玫只能這樣說：「我還不老……」

二十六了不起嗎？蘇召蓉看她光滑的皮膚，說道：「你看起來像是我媽！年紀比我小又怎麼樣？養小孩不容易，也難怪你看起來老氣橫秋的，反正我話已經帶到了，下星期六記得請假，對方是台北的體育老師，正好你是音樂老師，話題一定有很多，你不要妄想不去或者逃跑，那天會有人來押你的……呵呵呵，當然，我們為你好的苦心，你現在是沒有辦法了解，等將來你嫁人了，就知道蘇家打從心裡都是為你著想的。」

「媽，我們回來了！」小日的聲音在玄關大聲響起。

蘇召蓉一聽是小惡魔的聲音，立刻停止滔滔大論。

「話帶到了，我還有約會要赴，先走了！」她馬上拿起皮包往外走。

「是阿姨！阿姨，好久不見了！」

「是……是啊……」

「阿姨，你走這麼快做什麼？我們還沒跟你問好呢！」小月精明的眼珠子在她身上繞啊繞的，讓她整個頭皮都發麻了起來。

「不用了，不用了！」

「真的不用嗎？阿姨，上次小月放在你皮包里的禮物，你看見了沒有？」小日笑嘻嘻的問道。

「看見了，看見了……」

「別跑啊，阿姨，阿姨，別跑啦……」

兄弟倆追到院子里，看見車子呼嘯而去，彼此扮了個鬼臉，才慢慢的走回屋裡。

星星已經趴在媽媽的懷裡——他們兄弟倆私下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因為星星在媽媽肚子里就已經被他們吸光不少養分，所以出生之後特地縱容星星，如果星星想纏著媽媽，兄弟倆不可以爭，但如果是他們兩個想要霸佔媽媽時，可以互相搶奪，直到有勝利的一方。

「你們又在欺負阿姨了。」蘇青玫微笑的說道，輕輕撫著星星短短的頭髮。

「媽媽，這叫食物鏈，她欺負你，我們欺負她，很平衡嘛！」兄弟倆把書包一丟，跟著坐在蘇青玫的面前。「她又來做什麼？」

「也沒有什麼啦。」

「該不是又要媽媽相親吧？」小月問道。

「這個……」

「媽媽，你老實說，我們的爸爸根本死了，對不對？」

「你們少咒他死喔。」

「那你真的是未婚生子了？小月，我們是私生子耶。」

「我就說了不是嘛……」蘇青玫嘆了口氣。

「那我懂了，媽媽，他拋棄你了，對不對？」

「沒有啦……」

「那為什麼爸爸一直不來看我們呢？」星星突然從她懷裡抬頭問道。

「有，有，他有看過星星，可是那時候你們還小，所以不記得了嘛。」

聽起來就像是騙人，小月、小日又對看一眼。媽媽那種心虛的語氣他們熟悉得很，不過既然是星星問的，那就讓媽媽去騙騙星星好了。

那種不要小孩的男人，他們也不屑要啦！這輩子只要媽媽跟星星就夠了。

「那麼媽媽。你要怎麼應付這次相親？真的要去嗎？」小月問道，主動改變話題，要拷問媽媽還是等星星睡著后再說。

「這個……」

「媽媽，你就是太優柔寡斷了，才會被你的祖母吃得死死的！」真不知道這種媽媽怎麼能活到這種時候！

「她是老人家嘛，多讓點是美德……」

「笨蛋！用屁股想也知道她在搞什麼鬼！媽媽，她根本沒有把你放在眼裡，她要的是我們！」小日雙臂環胸，大聲說道。

小月附和的點頭。「只有媽媽曾被騙啦！她根本是看上我們兩個小孩，想要我們的撫養權，因為蘇家到媽媽這一代就沒有男丁了當然得靠我們延續蘇家的血脈，對不對，小日？」

「不對吧。你們姓展……」

「不能改姓蘇嗎？笨蛋！我們的血里有姓蘇的血啊！」小日白了她一眼，這麼簡直的道理怎麼媽媽就是沒想過？

「不知道為什麼你們媽媽的手很癢。」雖然這兩個小孩十分像他們的父親般自傲，但是被自己的小孩罵笨蛋，還是想要打他們屁股一頓。不過想想，多年來她好象嘴皮子工夫從沒勝過這兩個小鬼。

「媽媽想打哥哥，星星會痛。」

「對！」小日、小月同聲說道：「媽媽，我們犯錯，你處罰不要緊，可是星星跟我們是三胞胎，我們痛痛，她也會痛，她很無辜呢。」

兩個小鬼就是緊緊抓著這點，為非作歹為所欲為。蘇青玫真想把這兩個小鬼塞回肚子里，就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媽媽。你真的要去找新爸爸嗎？」星星小聲的問。

「也沒有啦。」蘇青玫面對最小的女兒。最心軟了。「你曾祖母的話不好違背嘛，去相親就當……交個朋友……對了，小月，你再幫我寫封e-mail，好不好？」

「現在嗎？」小月不情願的問道：「媽媽，你又要寫信給你那個奇怪的網友了啊？」用屁股想也知道媽媽又要逃避問題了。

再這樣逃避下去，可能很快他們就要有新爸爸了。

「媽，你要好好學學電腦，不要再用一指神功了。我們老師手、說電腦似乎現在世界的趨勢，不會用電腦的人遜斃了！」他們跟著媽媽走進書房。

蘇青玫抱著星星，讓小日、小月打開電腦，笑道：「我就是學不起來嘛。」

「因為媽媽的心都在小提琴上頭，笨蛋！」

小月坐在椅子上，點選通訊錄上唯一的英文名字「克魯尼」，嘮叨的說道：「媽媽是很笨蛋啦，這台電腦從我有記憶就有了，結果每次媽媽寫一封中文e-mail，還要花一個鐘頭以上的時間，幾年都不變，我們學校都開始學電腦了，連星星都會從另一台電腦寫e-mail給我跟小日，媽媽你這種情況傳出去的話，我們三個人在學校會很丟臉的耶。」

蘇青玫暗自嘆了口氣，有些難以置信教出騎在自己頭上的小孩。

「媽媽，克魯尼到底是誰啊？」

「他……算是我的網友。」

又是廢話，最近發現媽媽說廢話的機會變多了，小月嘟起嘴，知道她在隱瞞什麼。一個不懂電腦的女人，不靠傳統的信件往來或電話，反而用e-mail傳遞一些她的生活近況，實在令他跟小日很懷疑那個網友的身份。

他對電腦很有興趣，小日卻獨鍾生物方面的東西，他們約定好了再大一點，就要各自專精，他攻電腦，遲早要找出那個叫克魯尼的人是誰，小日想要當醫生，以後可以照顧星星不好的身體。

哼，媽媽有事瞞他們，不肯說……衙門就是不爽啦。

「媽媽，你要寫什麼？」

「就寫……我要去相親了。」

兄弟倆對看一眼，更加懷疑克魯尼到底是誰了。本來懷疑是爺爺沒有死，不然有誰會對著一個網友報告生活近況呢？

後來看媽媽指著照片教他們認因車禍而走的爺爺時，一直掉眼淚，他們才確定爺爺真的向天國報到了……

有時候，他們雖然自覺自己的聰明才智絕對高於媽媽，但是媽媽的嘴巴太緊了，中間還夾個星星，他們根本問不出來，只能旁敲側擊——

這個克魯尼……到底是誰呢？

美國

電腦嘩的一聲響起。

本來在假寐的男人從沙發上坐起，走到電腦前按下收信訊息。

電腦熒幕出現一整排中文字——

我要相親去了。

玫

男人眯起燒怒的眼睛，又聽見嘩的一聲，另一封信跟著傳過來。他按下訊息，看見電腦熒幕跳到另一封e-mail，上頭寫著——

給笨蛋克魯尼：

不管你是誰，都不準亂打媽媽的主意。這個星期六下午一點，她要去相親，你不要來破壞。

捍衛戰士

「笨蛋，想要激我？」

突然間，電話響起，男人按掉電腦熒幕，走到桌前接起電話，聽了老半天，忽然，一抹淡淡的狂喜激動聚集在黑色的眼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