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到屋裡，吳水清已經快速的準備了火鍋和羊小排，等著他們。
「吃得這麼好？」
「難得有人上山來跟我一起吃飯，我把好料都端上桌了。住在這裡沒什麼不好，就是寂寞了點，我每次下山，都會買一整車的東西，所以就算山崩路塌了，也不用怕待在這兒會餓著。只是買了太多菜，常常沒吃完就浪費掉了。」
吳水清看著熱騰騰的火鍋，熱情的招呼他們下火鍋料。
「我太太說過，天氣冷的時候吃火鍋最好了。她老是喜歡在火鍋里加芋頭，湯總是很快就濁了，她說這樣的湯特別好喝。」
「嗯，因為這樣感覺湯特別濃。」鐵克雲能明白他太太的意思。
「我還在院子外頭整理了一塊地，種了些芋頭呢！住在山上別的沒有，就是時間特別多，或許在別人的眼裡看起來，是特別無聊吧！畢竟住在這人也沒有其他的休閑娛樂，沒有電影可以看，也沒有二十四小時的超商可以享受便利的生活，但是可以不被打擾。」吳水清露出笑容，平靜的說：「其實……想搬到這兒，也是希望可以擺脫一些煩惱，都市的環境很難逃避誘惑。」
「吳先生，你這麼愛你太太，我想就算有年輕女孩來引誘你，你都不會被影響才對。」
「不是我。」吳水清的笑容多了幾分尷尬，「是我太太。」
年輕時為了打拚事業，想給家人更好的生活，所以忽略了太太，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發現了太太的日記，看過內容之後，才知道她發生外遇已經有三年了，他忍著沒有說，只是想到了她這些年也為這個家付出許多，而且明白她也有心想斬斷那段不該發生的感情，所以他才想離開都市，給自己和太太一個機會。
「你沒有告訴她嗎？」鐵克雲非常驚訝。
「當然沒有，一旦開口，不但傷害她，也傷害我們的婚姻，我能做的就是準備一個家等她回頭。」
「但是你知道她有了外遇，難道不生氣？」
「生氣啊！不過生氣又能如何？我忽略她也是事實，她為這個家奉獻了她的青春，而我能給她什麼？現在老了，我能做的也只是彌補，為什麼一定得為了那點面子而和她撕破臉？就算真的講開了，她惱羞成怒，是不是就乾脆跟那男人走了？那我豈不是將自己的妻子拱手讓人？仔細想想，我是愛著她的，既然我愛的是她，為什麼要讓她那樣離開我？」
「因為她對你不忠啊！」鐵克雲直接說出答案。
「人都會做錯事，我想給她機會，也想給我自己機會。如果她真的不來，那也就算了，我自己在這兒過日子也挺好。她能來更好，我希望未來可以跟她一起過。不管之前發生什麼事，我跟她的年紀都大了，我們要珍惜的是未來，而不是為過去的事爭執一輩子。」說著，吳水清又露出招牌的老實人憨笑，「真不好意思，在你們的面前提起這種愛不愛的事，我的年紀都這麼大了，談情說愛實在不在行啊！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而已。」
鐵克雲看著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動。吳先生暗自為他出軌的妻子做了那麼多，他的妻子會迷途知返嗎？
她跟吳先生的太太廖美惠通過電話，電話里，她堅持要離婚，並細數著她先生退休后就不見人影的可惡行徑，完全不知道他為她做了什麼。
吃過晚飯後，翟尋洋主動和吳水清一起洗碗清理，而鐵克雲就算想幫忙，也不知道應該從何幫起，她對於人跟人之間的互動有時候是很笨拙的，只能拉張椅子坐在他們身後，看著他們兩個一邊做事，一邊閑聊。
然後，大家又坐在一塊喝咖啡，吳水清不時提起年輕時戀愛的趣事。
「以前我想約她出門也很不方便，她跟家人住在一塊，我只要一聽說她家裡什麼壞了，就自告奮勇的跑去修理，明明自己什麼也不會，還偷偷花錢請水電師傅教，只是希望可以多點跟她見面的機會，也想在她家人面前好好的表現一下，留個好印象。有一次，我到她家，就直接拆廚房的水龍頭，忘了下面的鎖頭要先鎖上，結果水噴得到處都是……幸好她的家人不計前嫌，後來還是答應讓她嫁給我。」
「哈哈哈……」鐵克雲光是想像那畫面，就笑得合不攏嘴，「吳先生，你別不好意思，這傢伙有一次去我家修馬桶也是一樣，結果廁所大淹水，水還從三樓一路流到一樓，我姑姑從房間里出來，沒看到滿地的水，下樓時還滑了一跤，從二樓直接摔倒一樓。」
「但是萬能姑姑沒有生我的氣啊！」翟尋洋當然也記得那次的事件。「我事後還送了她一套全新的運動服，向她賠不是。還好姑姑不像克雲那麼難搞，如果當時摔下樓的是她，她肯定把我殺了喂狗。」
「算你識相，你應該慶幸我家沒養狗。」
「但是你們隔壁的王先生養了兩隻大麥丁。」
「難怪你老是跟那兩隻狗培養感情，就是怕它們吃了你不吐骨頭嗎？」
「它們只吃飼料，不啃骨頭。」
看著他們兩人鬥嘴，吳水清在一旁跟著笑。
聊著聊著，夜深了。
吳水清帶領他們，一起上樓。
雖然他買下了整個山頭，但是沒有放肆的興建豪宅，笑說資金不夠，而且不想破壞自然美景，寧可把錢花在美化環境上頭，所以只蓋了棟小屋，屋裡只有兩間套房，他自己住一件，另一間留給女兒有空上山來玩時居住，房門一開，裡頭有兩張單人床。
「只有這間房？」鐵克雲發出疑問。
「是啊！這屋子小，我也沒打算要做民宿，所以只有隔出兩間套房。我知道你們是男女朋友啦！翟律師都去你家修了馬桶、電燈和籬笆，什麼苦工都做了，所以你也別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我也不是什麼食古不化的老頭子，更何況裡頭還有兩張床呢！」
「可是……」鐵克雲還想再解釋。
翟尋洋搶先說話，「吳先生，謝謝你，來這裡打擾了一整天，麻煩你了。」
「哪裡，以後有空，你們可以常來玩，反正我一個人住，確實是寂寞了些。」
關上門，翟尋洋轉身，面對著鐵克雲，只見她一臉防備，彷彿真怕他會隨時撲向她。
「我先去洗澡。」他放下手提包，一副很累的樣子。
「好，那……那我先睡了。」她可不想一整晚都面對這種尷尬的情形，馬上爬上床，拉起被子，蓋住頭部。
雖然她在床上躺平了，卻豎起耳朵，注意著房間里的聲響。
沒多久，她聽見翟尋洋從浴室里走出來的聲音，也聞到沐浴過後的清新氣味，腦子裡跟著浮現他赤裸著上半身的畫面……
不不不，她這是在幹嘛？怎麼可以讓那種不堪的畫面闖進她的腦海里？
不論他看起來多麼可口，都不可能是她的菜！
但是，為什麼不可能呢？
吳先生說他以前追他太太時，總是一天到晚跑去她家裡修東西，還跟她的家人打成一片，相處良好，換成翟尋洋……他不也是一樣？他時常往鐵家跑，然後大方的把她的家人當成他的親人一樣對待，難道……
「翟尋洋！」鐵克雲迅速坐起身。
他坐在面窗的桌子前，桌上多了一台筆記型電腦。
「怎麼了？」他回頭，一臉疑惑的看著她，「睡不著嗎？」
「你……你在上網？」
「是啊！這裡雖然沒有網路線，但手機是通的，我有無線網卡就可以上網了。」
「你上網做什麼？」
「我在你的菜園裡偷拔你的菜。」他隨口說起了現在最熱門的網路遊戲。
「真的嗎？」鐵克雲一躍而起，衝到他的身邊。
「當然是假的，我整天忙得不得了，哪像你還有時間玩那個！我看你一定也沒時間玩，都是請萬能姑姑幫你看看，你這樣不是又給姑姑添麻煩？」
翟尋洋實在太了解她，完全被他料中了。
「反正萬能姑姑每天都宅在家裡。」
「以後別再拿這些小事麻煩姑姑了，她也很忙，公司成立以後，有很多事情要辦，她最近跟公司里的人設計了一款新的遊戲，已經上線了，我正在幫她寫合約書。」
「她請你當公司的法律顧問，不是嗎？」一想到這件事，鐵克雲就不爽，明明她才姓鐵，姑姑卻找翟尋洋當顧問。
「你前一陣子忙，萬能姑姑說整天不見你的人影，所以才請我幫忙，我答應她在公司資本額超過兩千萬之前都不支薪，全部都是義務幫忙性質。」所以這是沒薪水的工作，她總不用吃味了吧？
「可是……這樣不就有麻煩你了？你……你總是為我們家的人做這麼多，幫奶奶擬出版合約，還當姑姑的法律顧問，你不也會忙不過來嗎？」
「你是在擔心我嗎？」
「是啊！」她不自在的點頭，「我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你幫了我們家的人那麼多，我都有看在眼裡。」
「你有看在眼裡，但是沒放在心上吧？」
如果真的有放在心上，那麼今晚吳先生提起他當初追太太時為她做了那麼多的事，鐵克雲就應該連帶的明白他一天到晚在鐵家走動的主因是什麼，結果她只是跟著大笑，然後提起他也做過相同的事，說完卻一樣沒有其他反應。
虧她還一直認定他是她的天敵，翟尋洋倒覺得她才是他的剋星，不管他為了她做了多少事，她還是像個不解風情的獃頭鵝。
「誰說的？我有時候也是充滿感激的。」
「你感激我的表現方式真的很不一樣。」
鐵克雲當然聽得出他話中有話，她有時候確實對他很不客氣。
「因為我們很熟，我把你當自己人，所以才不跟你客套。」她努力的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
「你這麼說就真的見外了，你擺明了把我當仇人。」
「你怎麼這麼說？我……我才沒有把你當仇人。」
「你只是特別容易針對我生氣。」
「因為……因為你……」
因為他總是對她特別好，讓她喜歡上他之後，卻不打算追她，又成天在她身邊出沒，這種狀況本來就特別討人厭。
「我知道你很幫我，也總是包容我，不過你對大家都是這樣，不是嗎？」
「不，我對你特別包容，沒有人會老是故意惹火我，只有你會這樣。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會對你特別包容？為什麼我總是一接到電話就馬上趕到鐵家？為什麼你每次對我生氣，我都沒對你發火？」
她確實有想過，不只一次猜想著翟尋洋對她的好有可能是因為他對她的情愫，可是……可是他從來沒有對她表明過心意啊！再加上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性朋友從來沒間斷過。
鐵克雲一臉無辜，眼睛轉啊轉，轉到了他的電腦熒幕上，然後看到了他的MSN跳出一個視窗，她很難不去注意上頭那張小安嘟著嘴巴，露出可愛表情的自拍照，還有傳送的訊息。
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上線？
她像是當場被澆了一頭冷水，眼睛掃過熒幕，接著又掃過了翟尋洋那張似乎想解釋的臉。
「那是小安。」他果真跟她解釋了。
「我認得出來是她，你趕快跟她聊天，我想睡了。」鐵克雲故意伸個懶腰，順便打個呵欠，假裝很困的爬回床上，翟尋洋走到床邊坐了下來，低下頭，像是要尋求一個解釋的機會，可是她才不想聽呢！反正她又不是他的女朋友，再說，他跟小安親近的事，她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我要睡了。」她悶悶的聲音從被子底下傳出。
「可是我得跟你說清楚。」
翟尋洋等著她出聲，她卻沉默的躲在被子里。
他知道她並沒有睡著，等了一陣子，還是開口了。
「你知道嗎？我不想讓你誤會我，即使你有時候根本不想聽我解釋，但我仍不希望被你誤解。」
「沒必要吧！反正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
「你是這麼想的嗎？我以為你今晚聽了吳先生說的話，會明白這幾年我為什麼老是在鐵家出現。」
「你不是每次都說來還錢？」鐵克雲想了一個理由。
「你早就知道我已經把錢還清了，不是嗎？你為什麼看不清楚事實呢？」
「什麼事實？」
「我一直都在試著對你好的事實。」
她又是一陣沉默。
翟尋洋暗自忖度，隔了一會兒，才緩緩的說：「有些人不會一輩子都出現在你眼前，我也不會一輩子都在你身邊……」
他是什麼意思？難道他要走了？
鐵克雲突然一陣慌。
「你告訴我啊！你為什麼一直在我身邊？你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好？為什麼我就算對你亂髮脾氣，你還是不會生我的氣？你為什麼不能給我一個理由，不要每次都把話講一半，讓我自己去猜，因為你對所有的人都這麼好，你能期待我為你編出什麼理由？」
「你這麼聰明，怎麼可能會猜不到？」翟尋洋嗓音溫柔的說。
「我分不清楚，你有時候都故意這樣……」
「我故意怎樣？」
「你總是故意對我好，讓我分不清楚你是單純的把我當小妹妹看，還是……還是你有其他的意思。」
她依舊躲在被子里，心跳加速，怎麼也沒想到，苦思了這麼多年的謎團，今晚真的要解開了。
「你知道我不是單純的把你當小妹妹看。」
就算隔著被子，鐵克雲都可以分辨得出他的聲音非常的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正低頭看著自己，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她慢慢的拉下被子，如她預期的，他的確是低著頭，離她好近好近的看著她。
「那小安呢？」
「她只是個小妹妹啊！」
「我記得我跟她同年，不是嗎？」
「但你不一樣。」「哪裡不一樣？你帶我去看電影，不也同時帶著她一起去？我還看得出來，她精心打扮過。你難道不知道，小安跟小紅一樣，都不是單純的把你當大哥哥看？」
「所以你為了這件事而生我的氣？」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承認我有時候對你是過分了些，不過純粹是因為我個人修養不夠，我輸不起。」鐵克雲找了個借口。
「只是因為這樣？」
「你了解我的啊！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輸，不是嗎？你知道我很好強。」她試著不露出心虛的表情，逞強的迎視她。
他們之間只隔著一條被子，而他低頭看著她，兩人的距離是這麼的近，近得她都快認為他可以聽見她心裡的聲音。
「我就是了解你的好強，才能夠撐到現在，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才能讓你坦白一點。」
「什麼意思？」
「你不應該聽不出來我是什麼意思，聰明如你，怎麼會不懂呢？」
她是怕又會錯意啊！為什麼他就是不肯說清楚？
翟尋洋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站起身，幫她蓋好被子。
「你先睡吧！今天走了那麼遠，你一定累了。」
是啊！她是累了沒錯。鐵克雲閉上眼睛，卻仍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知道他坐回電腦前，因為聽見敲打鍵盤的聲音，想著他正在和小安傳訊息，她的心微微發疼。
敲打鍵盤的聲音持續響起，在睡著之前，她都在告訴自己，翟尋洋永遠不會是她的，除了搬離鐵家之外，或許以後她也要避開所有公事上和他的接觸才行。
她已經沒有心情再和他斗下去，因為心知肚明，在感情上，她永遠都是輸家。
從山上脫困后，鐵克雲有一個星期沒見到翟尋洋，她告訴自己是因為搬了家的關係，離開那個他常出沒的地方，再加上公事上有助理幫她轉達，所以她也不再有機會和他交手。
只是一個星期沒有他的消息，有時她還是會想念他常出現的情景，想象著是不是下一秒就會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但很神奇的，這星期他竟然像是人間蒸發，不再跟她有任何聯絡。
「阿琪，翟律師那裡有打電話來嗎？」
「沒有啊！他們應該是在等廖女士的回應吧！廖女士等一下應該會來。」
沒一會兒，年近半百的廖美惠果真出現了，只是她身邊多了一個身高跟她差不多，理著平頭，看起來像是有吃檳榔習慣的中年男子。
「鐵律師，你去跟那個人談過之後，情況怎麼樣？」中年男子搶先一步發問，「他到底要不要離婚？怎麼一直拖？」
「先生，請問你怎麼稱呼？」
「我姓簡啦！」
「簡先生，請問你是……廖女士的友人嗎？」
「對啦！」簡大福不耐煩的回答，但也不願意正面答覆兩人的關係。
「廖女士？」鐵克雲希望由廖美惠自己說，即使早已知道她有外遇，也許這男人就是她的外遇對象。
「他是我朋友，很關心我的情況。」
「她喔，就是什麼都不懂，怎麼可以說離婚就離婚，這樣不就什麼也拿不到了？所以我才跟她一起來看看情況，免得她被人欺負。」簡大福說得好像自己是正義使者。
「我跟吳先生談過了，他不願意離婚。」
「怎麼可以這樣？他說不離就不離啊？他退休以後也沒回去照顧過家裡啊！現在這樣拖著，是怕付贍養費嗎？」
「並不是這樣，吳先生認為廖女士過去二十年來為家庭付出很多，他希望可以和她共度餘生。」
「誰要跟那種人共度餘生？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連離婚都不敢出來談，根本就是故意要拖一輩子。」
「廖女士，其實吳先生的意思是，如果你堅持要離婚，他會點頭，條件由你開，只是他希望你可以到山上住幾天，跟他好好地談一談，如果你還是決定不繼續經營這段婚姻，那麼你現在住的這間房子，他願意給你。至於離婚協議書，我已經跟翟律師擬好了。」
「不只這間房子，還有他在東區那間出租套房，內湖那間小公寓，之前在新竹買的那塊地，也要分一分吧！」簡大福很清楚吳水清名下還有哪些房地產。
「吳先生只會保留他現在所住的山上那塊地，其他的都會留給廖女士。」
廖美惠神情猶豫，遲遲沒有開口。
「還有什麼好考慮的？你趕快去跟他談一談，反正你要離婚就可以離婚，他也不會強迫你。」簡大福大悅，催促她去談。
「我不想再見到他了……」
「什麼不想再見到他？你不打算離婚了，是不是？離婚之後，你才有自由啊！現在小孩都大了，還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廖女士，沒關係，你再考慮看看，決定之後，請你打電話給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