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鐵克雲坐在半天沒有一輛車經過的產業道路旁，看著翟尋洋努力的撥打手機，尋求支援。

一手支著下巴，她仰頭望著藍天白雲，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看過天空了，上次她有機會這麼做應該是十五歲的時候吧！而她也是在十五歲那年遇上翟尋洋的……

她還記得小紅那天穿了一身讓她咋舌的火辣衣服，親昵的拉著翟尋洋的手，一副甜蜜的模樣，當時她還想著有一天她談了戀愛，也可以這樣拉著心愛的人，對著心愛的人微笑，然後被寵愛……哪知道她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次戀愛也沒談成就算了，每次跟對方吃過一次飯就再也沒有下文。

之後她乾脆放棄戀愛這一項，忙碌的工作讓她連抬頭看著天空的時間都沒有，她成年之後最常見到的男人竟然也是翟尋洋，而他也是她最常想起的男人，只是她每次想起他總是恨得牙痒痒的。

其實她知道他也不完全是那麼可惡，他除了喜歡贏她以外，也沒什麼大過錯就是了，他對她的家人很好，家裡客廳那壞了十年的燈，是他主動搬著梯子去修好的；院子里的籬笆早在五年前便被颱風吹倒了，是他重新架起來的；一年前家裡重新裝潢，也是他請人來做的……奶奶只差沒在家裡空出一間房間，要他直接搬進來，在沒有男人照顧的鐵家，慢慢的，他就像隱形的一分子，每次有什麼大事，奶奶總會借故要他過來吃飯，順便問問他的意見，就連奶奶的退休餐會，都是他一手包辦，他竟然就這麼不知不覺的滲透進鐵家，讓她一點表現的機會也沒有。

她也想照顧家裡啊！奶奶的年紀大了，兩個姑姑又沒有找到歸宿，她總覺得自己才是家裡最正常的人，這些應該由她來處理的事，竟然都被翟尋洋搶去表現，更討厭的是，他總是表現得比她好，他的人脈廣，朋友多，這方面又明顯的比她強上許多。

難道沒有什麼是她能贏過他的？

她從來都不是個太差的人啊！更何況她也不需要他保護……

「你怎麼了？中暑嗎？」

鐵克雲回過神來，發現翟尋洋站在自己的面前，擔心的看著她，大手伸過來摸了摸她的頭。

「沒有。」她皺起眉頭，躲開他的手，心想，要不是和他相處久了，知道他最喜歡來貼心這一套，她肯定會被他溫柔的舉動弄得心頭小鹿亂撞。

「你以為你是烏龜啊？仰著頭曬太陽，就算沒中暑，也會被晒傷，你要不要坐到樹蔭下？」

「你才是烏龜咧！」她發現自己很久沒曬太陽了，曬一下有什麼關係？翟尋洋老是喜歡把所有的女人當成弱者，貼心的照顧著。「你打電話的結果怎麼樣？什麼時候會有人來？」

「老實說，我不知道，這裡的位置不好找，可能要花久一點的時間才會有人來。」

鐵克雲抬起手，看了下手錶，都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他們被困在這兒也有一小時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今天下午就要這麼耗掉了。

「你不是說吳先生的家就在前面不遠嗎？不如我們在車上留張紙條，你也打電話通知道路救援的人，等他們來了再跟你聯絡，我們直接走到吳先生的家，先把重要的事辦好，說不定到時車子也修好了，就可以直接回去。」鐵克雲一點也不願意再浪費時間。

「你能走嗎？我不確定還有多遠，我之前也沒有來過。」

「走就走啊！要不然我們耗在這裡也只是等而已，我們談完之後，總可以請吳先生開車載我們出來吧？」

「我能拗得過你嗎？如果我不肯走，你還是會自己走去找吳先生吧！」翟尋洋非常了解她的個性。

鐵克雲不置可否的聳聳肩。

好吧！她承認，有時候他確實是挺了解她的。

他們提著公事包，沿著產業道路前進。

一路上蟲鳴鳥叫，很有郊遊踏青的氣氛，只狂可惜鐵克雲穿著合身的時髦窄版西裝外套配及膝裙，雖然她一向不愛穿高跟鞋，但是腳上的低跟鞋也不適合走路，走不了多久，她就後悔了。

「你確定你可以繼續走嗎？」

「當然可以。」他都沒喊累了，她怎麼會喊累？

「我記得以前也來過這附近。」

「這麼偏僻的地方……」她不懂，這裡有什麼好玩的？

「這附近有個小瀑布，其實假日還是會有人上山來玩。」

「今天不是假日。」他們兩個在路邊待了半天沒看到其他車輛。

「我之前來的時候，這條路都還沒開通，吳先生也不知道是怎麼找到這塊地的。這裡的確是很清幽。」

「這種地方偶爾住幾天還好，要長住的話，很不方便吧！」

「廖女士從來沒有來過，她怎麼知道自己會不喜歡？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什麼地方應該都沒關係吧？」

「誰說的？地點也是很重要的，你沒聽過『天時地利人和』嗎？裡頭就有地利啊！地點也要對，約會約在錯的地方，一切就發展不起來。」

「聽起來你錯過很多次，這算是經驗談嗎？」翟尋洋曉得她的戀愛史發展得極為不順利。

「我第一次約會約在遊樂場就是錯的，不是嗎？」

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約會就是被這傢伙毀掉的，她可沒忘記。

「所以那是你的第一次約會？難怪你那天打扮得像個小天使。」

「小天使？」

「對啊！我還記得你戴了一頂白色的貝雷帽，穿得很可愛，一副沒被污染過的清純模樣。」

「你怎麼還記得？」

「我的記性一向不錯。」翟尋洋一直都記得那天她氣得把帽子摘下來，只差沒丟在地上狂踩，喜怒鮮明的個性表露無疑。

「我倒是記得小紅那天的打扮很讓我傻眼。」小紅過世之後，鐵克雲沒再提過她。

「她總是喜歡穿得驚世駭俗，深怕別人沒注意到她。」

「你喜歡她那個樣子，不是嗎？」

「我沒那麼說過，只是明了她為什麼會那樣，她像個渴望得到注意的小孩，總是假裝不在意她的家人，其實她的家人離開她讓她很傷心，但是她病了，她自己也覺得會拖累他們。」

「不過她最後得到了你的注意。」

「你不也得到了我的注意嗎？」

「小紅是你的女朋友耶！」她可不是。

「我從來都沒說過她是我的女朋友，你不也很清楚我跟她之間的關係嗎？」

「但她希望她是。」

「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有很多女人希望當我的女朋友，你應該不會不知道吧？」翟尋洋一邊說，一邊揚起眉頭看著她。

「瞧你得意的樣子，我只知道這年頭有很多盲目的人。」

「對，我知道你已經脫離盲目的階段，你現在都是直接戴上墨鏡裝瞎。」

「我……」鐵克雲想要爭辯，但是突然想到他說的的確是事實，她以前總是勸兩個姑姑要多出去走動，要多給機會認識人，還不停的告誡自己，長大之後不能跟她們一樣，可是現在她竟然也無法跳脫相同的困境。

「奶奶很擔心你，因為你還年輕，這樣下去總是不好，家裡已經有兩個姑姑這樣了……」

「我不是已經搬出來了嗎？從今以後我多的是機會，反而跟家人住在一起才不方便吧！像你，你想約女人回家還不用跟任何人報備，不也很自由？」

「我希望你不是在告訴我，你搬出去的原因只想帶男人回家培養感情。」翟尋洋一臉不贊同。

「你……你少拿我跟你比，我只是就便利性上打個比喻而已。不過如果真有這種事情發生，以我的年紀來說，也是相當自然吧！」她經手的離婚官司無數，男女之間會發生的事也見識過不少，再加上現在網路資訊發達，她再怎麼沒經驗，上回他們才經手過一個男方把外遇的對象帶回家，被老婆架設的針孔攝影機全程拍下來的離婚官司，那些影片她可都有看過。

「克雲，你該不會是在告訴我，你渴望性生活比渴望愛情還多吧？」

「當然不是！」鐵克雲連忙轉身，「我只是在告訴你，人本來就是會有七情六慾，誰知道你就自行猜測、衍生出那些不實的指控？」

她原本是向前走，為了不浪費時間，轉身為自己解釋時，依然沒停下腳步，只是倒著走路就沒辦法看清路況，剛好產業道路上有個車輪壓出來的大坑洞里，裡頭積了泥巴水……

「小心！」翟尋洋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她被他的手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結果一腳踩進坑洞里，接著一個重心不平衡，一屁股坐了下去，頓時發出慘叫，「啊……」

他看著她狼狽的坐在坑洞里，米色套裝已經沾滿了污水，而她嘴巴微張，分不清是嚇傻了還是氣瘋了。

「快起來！」

他趕緊上前，將她拉起了。

「我……」她全身都在滴水，怎麼也沒想到會以如此狼狽的姿態出現在他的眼前。

她平常輸得不夠丟臉嗎？為什麼在他的面前，她總是醜態百出？

翟尋洋看見她已經氣到連話都說不出來，只好先試那個辦法。

「我看我們已經走到一半了，還是先去吳先生那裡清理一下好了。」

這時，一輛吉普車開了過來。

吳水清等了他們許久，始終沒等到，於是開車出來找人。

看到他們兩個，他連忙下車，只是鐵克雲那凄慘的樣子讓他當場傻眼。

「翟律師，這位小姐發生什麼事了？」

「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跌進水坑裡，可不可以麻煩你載我們回你的府上清理一下？」

鐵克雲忿忿不平的將自己清理乾淨，換上了吳水清的女兒上回來度假時所留下的衣服，一身運動服讓她覺得宛如萬能姑姑上身。

她相信翟尋洋看到她時也有相同的感覺，因為她發現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彷彿在竊笑，教她忍不住多瞪他幾眼，用眼神經警示他，如果他敢真的笑出聲，她絕對會使出迴旋踢，一腳把他的俊臉踹歪。

「我今天來這裡，是想跟你談一談關於離婚的事，廖女士認為這段婚姻走到這兒，已經到了不得不離婚的地步。」即使穿著休閑的運動服，鐵克雲還是試著擺出專業的架式，嚴肅的談論這件事。

「但是我已經跟翟律師說過了，我……我並不想離婚。」吳水清一副老實人的樣子，搔著頭，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可以先協商，看看吳先生有什麼要求。」

吳水清要的不是房產，也不是錢，只希望妻子能到山上來跟他一起享受退休后的清閑生活。

「不過廖女士並不想上山。」

「她從來都沒有來過，不是嗎？我邀請過她好幾次了。如果她想來，我可以下山去載她上來，她只要來住幾天就好，如果她真的覺得住在山上不好，覺得我的心始終沒在她身上，那麼她要離婚……我會簽字的。」

「如果要簽字的話，房子跟財產……」鐵克雲急急的追問。

「鐵律師，不用在這時候提分財產的事吧？一切都還沒有定論。」翟尋洋制止她，「吳先生的意思是，只要廖女士親自來一趟，再談後續的事。不如我們就約定三天吧！如果廖女士來住三天，還是覺得這裡不好，那麼吳先生就會答應離婚，到時候我們可以再談詳細的財產分配。」

「好吧！我會轉告廖女士，但是我必須承認，她會來的機會不大。」

「如果她堅持要離婚，我希望她可以在離婚前先來這兒看一看。」吳水清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屋外。

鐵克雲看著他落寞的身影，不禁心生同情，不過知道同情是沒有用的，她現在才是那個需要被同情的人，瞧她一身簡直是狼狽不堪。

當她也望向窗外時，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可是翟尋洋的手機鈴聲沒再響過。

本來想跟吳水清求援，但是他開的是吉普車，車胎不適用翟尋洋的車，不過道路救援的人也應該到了吧！

「沒有人來救你的車嗎？那我們怎麼回去？」鐵克雲擔憂的問。

「我打電話問問。」她看著他撥打電話，還好可以收得到訊號，他們應該很快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可是當他講完電話時，她從他的表情便看出情況不妙。

「有段路山崩了，現在正在搶修，明天早上才會通車。」

「啊？那怎麼辦？」鐵克雲的臉垮了下來，「我好不容易才空出今晚，請家具行的人送沙發來家裡……」

「打電話跟他們改時間吧！」

「沒關係，你們今晚可以住在這裡，我還有空的房間。」

吳水清似乎很習慣了山崩路斷，還跟他們解釋，那是因為前陣子雨下得多的關係，山上的土石鬆動，山路很容易就因為山崩而中斷。

「這裡的山路動不動就坍方，吳先生，這樣不太方便吧？」鐵克雲說出心裡的疑問。

「看你需要的是什麼，如果我需要的是離群索居，那也就還好。」吳水清的手指著窗外，「你們看，在山下可以看得到這麼美的落日雲海嗎？」

鐵克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吳家外頭是一座小花園，來的時候她只注意到前面是個小山谷，傍晚時分，海拔高度也夠，霧氣跟著聚集，沒一會兒，山谷就被雲朵淹沒，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美得讓驚艷。

「真的好美。」翟尋洋點頭，「你怎麼會發現這個地方？」

「我啊……慢慢找，找出來的。」吳水清不好意思的摸摸頭。「反正退休以後也沒別的事做，就想到以前年輕的時候，我常帶著我太太四處玩，有一次我們上阿里山看雲海，她很喜歡。後來我就是趁著帶她去看雲海的時候跟她求婚的。我就想找可以看得到雲海的地方，這裡剛好海拔夠高，雖然不像阿里山的雲海那麼壯觀，不過我想她應該會喜歡這裡才對。」

就為了雲海，所以吳水清費盡千辛萬苦，把自己的家蓋在這個地方。

「還有，我也種了一些蘭花。我以前工作忙，有一次我太太決定出國玩，要我記得照顧她的蘭花，但是因為加班太累了，等我想到的時候，蘭花已經枯了，我趕緊到花市去買一盆，可是我太太很厲害，一回來就拆穿我的謊言，所以我在外頭蓋了一座小溫室，還種了一些水果，都是我太太愛吃的。對了，鐵律師，你喜不喜歡吃草莓？我種了很多喔！最近長了不少，好大顆，很新鮮，等一下你可以跟翟律師去摘一些。我來做晚餐，好久沒有人跟我一起吃晚飯了，我這裡什麼吃的都有，你們大可放心，今晚就在這兒住下吧！」

「哇！真的好大顆喔！」

趁著天還沒完全黑，鐵克雲拿著小提籃，和翟尋洋一起去采草莓。

看著紅通通的大草莓，她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我們的動作得快點，等會兒天就黑了。」

鐵克雲彎下腰，摘了一顆草莓，吳先生說過，這些水果都沒有灑農藥，所以她迫不及待的先嘗一顆。

「真好吃。」她高興得像個孩子。

「你沒跟我說你喜歡草莓，上次我帶奶奶她們去采草莓，約了你，可是你不想去，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吃草莓呢！」

她當然記得那一次，後來她知道小安也是被邀約的對象之一，就提不起興趣跟著一起去湊熱鬧了。

「我那時候比較忙吧！吳先生說他以前也帶過他太太去采草莓，他蓋這座溫室似乎全是為了他太太。」

「是啊！只是他太太連山上一趟都不肯，也不知道他為她做了這麼多。人不都是這樣嗎？有時候總是會忽略身邊最親近的人，看不見對方為自己做了什麼。」

翟尋洋蹲下身子，低著頭，將成熟的草莓一一剪下。

他的話毫無預警的竄進鐵克雲的心底，看著他，突然感到良心不安。

翟尋洋的確也沒什麼對不起她的，只是她的好勝心作祟，老是喜歡跟他作對，經常下意識的跟他較量，一旦贏不過他，又悶悶不樂，再加上他就只是對她好，並不是真的喜歡她，這也讓她一直刻意和他保持距離，甚至害怕自己會喜歡他，所以才處處挑他毛病。

其實他確實是個很難得的好男人，念書時，他總是給她許多重要的筆記；過年時，他會來家裡幫忙大掃除；奶奶或姑姑要做什麼，打通電話給他，他也是馬上趕來；就連颱風天，他都冒著風雨，帶著食物來探望她們一家子。

面對她的壞脾氣，翟尋洋也從來沒有對她發火。

「你……從來沒有什麼事會讓你生氣嗎？」

「你覺得我該為了什麼事生氣？」

「我也不知道。」她哪曉得他的生活里有什麼喜怒哀樂，一向都是他在照料她們四個女人，而她卻很少關注他。「比如跟女朋友吵架之類的。」

「我最近沒有交女朋友。」翟尋洋脫口而出，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抬起頭，看著她，「不過倒是有一件事滿值得生氣的。」

「什麼事？」

「你啊！」

「我……」鐵克雲不禁心虛，跟她有關，又可以讓他生氣的事，似乎有一籮筐。

「開車的時候不可以打鬧，好嗎？如果今天車子真的撞上山壁還是怎麼了，弄傷了你，怎麼辦？那是很危險的，知道嗎？」

「嗯。」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失心瘋，每次遇上翟尋洋，總是會特別的霸道不講理，跟她平常的為人就是不同，也唯有在和他相處的時候，她才會顯得特別幼稚不成熟。

「有時候我真的很擔心你。」翟尋洋拿著裝滿草莓的提籃，站起身，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他的五官顯得特別突出。

「我哪有什麼好擔心的？再說，我又不是小紅或是小安，我可以照顧自己。」

她認為他老是當她是孩子。

「難道我照顧你不好？」

他一定是在開玩笑的！

鐵克雲的腦子裡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否定他的話，努力不讓灼熱感浮上臉龐，慶幸著還好有夕陽餘暉，讓人看不出她因為他說的話而紅了臉。

「你很無聊耶！」

她能做的只是勉強裝出不爽的模樣，瞪了他一眼，隨即走向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