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莊主每日都做什麼?
孔茗悠沒來之前,聽說他總是在屋子裡沉思,不苟言笑得沒有人敢親近,疏離冷清。
這些話如今她一點兒也不相信,因為在她面前,葛岐陽全然是與傳說中相反的態度。
失憶難道會讓一個人的性情大變?
他說悶在屋子裡不好,要晒晒太陽才會有生氣,於是總是拿著雞毛當令箭,迫使她相隨——不,他是確確實實的主子,照理說主子的話她得照辦才對。
但是吃閑飯的影童、每日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影童,她恐怕是絕無僅有的第一個。
這不是初衷,也不合規矩,何以變成如今此等局面?或是她只有回宗家領罪這一條路?
孔茗悠瞥了瞥葛岐陽,他正在閉目養神,一臉風輕雲淡,不經紛擾不見事端的悠然。
明明失去了記憶和引以為傲的武功,還被遣到這個掩人耳目的小院子里,昔日風光不在,從他身上卻看不到絲毫浮動。
或許他不像他們影童,一旦被放棄便等同於走上死路,但如此飄渺的日子著實教人心慌,葛岐陽究竟是怎樣的人?孔茗悠竟生出些想要了解他的心思。
「妳可知這院子以前是做什麼的?」
葛岐陽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在她若有所思時一直在打量她,意識到這一點后,不知為何她除了些微的氣惱,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
「屬下不知。」被套了無形鐐銬的傀儡怎可能隨意行動。
「我也不記得,聽說這裡以前是一個藍色的湖,到了冬天,整個湖面上會懸浮著煙氣,映襯得景色別有風味。」
這院子說小也不小,只因位置偏僻,容易被人遺忘,久而久之便成了無人問津之地,顯得荒涼。
院子四周種滿了杏樹,四月時還是整片整片的粉白,馥郁馨香,這會兒已是果實累累。
葛岐陽突然起身走到她的身側,指了指前面一排杏樹道:「據說我幼時很喜歡在這裡練武,那湖之所以不見,后又被改建成院子,全因我武力破壞。」
好好的美景就被他毀了,他竟還好意思講出來,若真如他所說,這裡原本是一個美麗的藍湖……孔茗悠眼神一閃,像是被什麼刺到!
方才她的腦海中突然跳出依稀的景象,一閃而過後就想不起來。
明明應是沒有印象,為何經他提及后,她卻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葛岐陽見她神色突變,揣測不出是什麼原因,斷然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沒有。」避開他伸來的關切之手,抬眼瞧見他的面容,她的腦中又是一陣迷濛。
孔茗悠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一點,怎麼回事?這種失常的反應。
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別有深意的眼神讓人猜不到他在想什麼。
「茗悠,妳是何時進﹃修寧山莊﹄的?」
「不記得。」
「家呢?爹娘可還在?」
本以為她會面呈難色不願回答,豈料卻是一臉淡然冷靜,不帶感情地應聲道:「不知道,早就忘了。」
「大部分影童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才會被宗家帶進修寧山莊,是不是?」葛岐陽的聲音有些冷。「影童到底是什麼?」
「失憶的少莊主還是不知道為好。」
告訴他又能如何?那個地方的殘酷和嗜血無情,說給不明白的人聽了,恐怕只會是茶餘飯後的話題。
「妳太拒人於千里之外。」依稀聽見葛少莊主嘆了一口氣。
「屬下只是影童,為了保護少莊主才在此,其餘的事與屬下無關。少莊主已失去記憶和武功,萬事應謹慎為上,不該是此等態度,還請少莊主莫要為難我。」
話已說得如此坦白,他勃然大怒也罷,無動於衷也好,但終歸是聽懂了吧?
葛岐陽果然面色深沉地看向她,好半晌沒有開口,就在她以為自己逃脫不了被遣送回宗家的命運時,卻聽他道——
「這是妳頭一回說這麼長的話。」
語氣中竟有驚嘆之情!
孔茗悠一時錯愕地瞪著他,不知該作何反應。怎麼會有這樣的主子?他究竟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她腦中某根一直緊繃的弦似乎快要斷裂了。
葛少莊主那張臉上看不出有笑意,但整個神態明顯愉悅溫和許多。他自是知曉她的意思,孔茗悠是什麼性子的人他怎會不明白?
正因如此,才要這般對她,此為戰術,才可攻無不克。
「妳我在此地相遇,這裡雖然冷清,但總是落腳之處,在一起生活得久了,自然便成一個家。」
家?這個空曠又陌生的字眼讓她失神,但為何又會萌生出異樣的感覺?察覺心中有所波動時,她立刻警醒。
葛岐陽觀察得極為細微,在她矛盾得想一走了之之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硬是拉著她走到那一排杏樹下。
「這果實看起來長得都挺好。」
一站定,她便立刻甩開他的手,冷冷地沉默著,看他還要玩什麼。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她都決意置之不理。
「不知道這樹上的杏子能不能吃……」瞥了她一眼,見她不理,少莊主決定自言自語。「摘幾個下來嘗嘗。」
「少莊主,這些青杏只會酸澀。」孔茗悠皺著眉有些不耐的道。
她還是打破了先前的決意,只因覺得再不阻止,接下來可能會更麻煩。
「妳何以得知?難不成傍晚趁我睡著時偷吃?」他開玩笑,一邊說一邊著手挽起袖口,那架勢看上去……
「你要做什麼?!」她沒注意自己對他的稱呼,因心裡積累了諸多不滿,再經由他方才的行徑,有了大膽的改變。
葛岐陽的眼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芒。
「自然是上樹摘杏。」
「我說了它不能吃……」
「那也得試了才知道。」葛少莊主準備爬樹,臨上去前還對她道:「誰知道妳是不是在騙我。」
孔茗悠這回連眉心唇角都有些抖動,在他即將「上樹」之際,似忍無可忍,終於大聲喝道:「慢著!」
他迅速「頓住」手腳,回頭和藹可親地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我上去。」孔茗悠示意他讓開,她怕自己一出手,就會將這個失去武功又多事的少莊主給摔飛出去。
「妳是女子,這種事不該妳來做。」
「我是影童。」她咬著牙將話吐出來。
葛岐陽還有點無可奈何地讓位,只見她二話不說,利落地一掌劈在樹榦上,頓時連果帶葉如雨般落下。
這下子好了,要什麼有什麼,連樹上的毛毛蟲都應有盡有。
少莊主愣了愣,沒想到她如此「雷厲風行」,半晌后突然轉過身背對她,微微彎了腰,身體似有震動。
他還好意思笑!
茗悠撿起兩顆青杏,一臉堅毅地道:「少莊主,您要的果實,請嘗。」
他不是要嘗嘗嗎?讓他嘗個夠,酸死他!
她沒有察覺,自己這股強烈的「報復怨念」皆因他而生,這樣明顯的情緒,是許久許久不曾有過的。
葛岐陽回頭時已然止住了笑,嚴陣以待地接過她手中的青杏,隨意擦了擦便往嘴裡放。
沒料到他真的吃了,動作還這麼快,孔茗悠那一點點想要阻止的心思還來不及發揮,整個人便為之一愣。
「好酸。」少莊主皺起了眉。
這是他咎由自取吧……明明是他自作自受,但看見他難看的表情,孔茗悠的心裡竟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愉悅感。
她忽然很想笑。
少莊主看似不經意地瞄了她一眼,察覺她唇角浮起一點點的彎勾時,他仰首看向上方。
她這一點根本談不上是笑的表情,對他而言可謂難得美景。
僻靜陰冷的小院似乎多了點常人能承受的氣息。
自從來了孔茗悠這個影童……話說她本人已經夠冷了,原以為再配上少莊主,兩人「冷」力加乘,這院子一定落得「秋風掃落葉」的下場。
沒想到少莊主的性情卻和暖了一些,雖然仍舊讓旁人心驚生寒,但面對她孔茗悠時卻截然不同。
為何對她另眼相看……沒有人猜得透葛岐陽的心思。
為何只對她流露和煦和善意?她究竟有何與眾不同之處?
能得到「天下第一庄」少莊主的青睞,僅僅是因為兩人之間所產生的共鳴?
他看穿了她?!
其實孔茗悠自己也不明白,但她向來不去深思這些無足輕重、毫無意義之事,素不知越是這樣,越讓少莊主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無論如何就是想要親近她開導她,雖然他自己也是半斤八兩。
葛岐陽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帶著她,像是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兩人形影不離。
再也沒有比他們更不像主子與影童的配對了。
「妳可能會覺得驚異,但我看見妳,就有一種看見自己的感覺,十分親密又感到貼心。」
搬了張椅子坐在院子中,他用了除她之外,任何人都聽不到看不見的語氣和神態講話。
孔茗悠手持長劍,雙臂環抱站在他身後,也不回答。
葛少莊主見狀,不怒不笑,平靜地道:「妳我皆不愛笑,冷冰冰的,別人都怕妳了。」
怕她?憑什麼只怕她了?她禁不住在心裡問道,而後又有點兒懊悔,自己幹嘛這麼認真計較。
葛少莊主是否神智混亂?為何對她跟別人的態度相差那麼多,僅是因為失憶的原因?
不……相處多日,她早已看得十分明白,饒是現在,除了在她面前,也仍舊是強硬漠然的樣子。
孔茗悠沉寂的心緒近來頗多起伏,因為他的作為而感到有一絲煩躁,她不需要別人的親近和關懷,更何況她是影童。
作為主子不是只需要差遣奴役她就行了嗎?
「妳又暗自決定了什麼?」葛岐陽緊盯著她的面容。「我說過,知妳心如我,在我面前別想那些晦暗的事。」
「屬下想什麼,跟少莊主應無太大關係。」
「妳很沒有自覺。」他語氣加重,但臉上卻有一笑。「一開始我不就說過,妳我二人結成契約,今生今世都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貫穿今生的契約?她的樣子像是突然被什麼驚心動魄的事震住,但立刻就恢復了冷靜。
那樣的事不可能再有,絕不可能。
她那一瞬間的震動和改變,以及立刻收斂的樣子,都落入葛岐陽的眼中。
啊……只要找出癥結點,有技巧有耐性的逐一攻破,就一定會漸漸侵蝕融化,再堅硬不摧的殼也可以敲破。
葛岐陽像沒事兒一般轉回臉,平和中帶著不可抗的口吻道:「妳是我的影童,不是別人,我們能依靠和保護的人只有彼此。」
不對!影童跟主子之間的關係根本不是他說的那樣,是更殘酷更冷血的現實,他憑什麼改寫?
就憑他這個失去武功和記憶的失勢少莊主?
孔茗悠的心中溜進一絲怨恨,恨眼前這人盡說些擾亂心智的話,破壞她原本的穩固心牆。
「有朝一日也會看到妳的笑臉。」他的眼中忽而閃過明暗不一的亮光,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又像是別有居心在打算什麼。
「屬下不會笑。」她硬邦邦地回應。
「是嗎?如此說來如果妳笑了,很大的可能就只有我一人看得見,那也好,妳便是我一人的。」
「少莊主,如果您再繼續這種無稽之談,我會請宗主換掉我。」
她寧願再回到那個有著隱晦血腥味的地方,也不要再跟他相處,心裡有個聲音在警告她:他很危險!
一點一滴侵蝕瓦解她長久以來打造築起的牆。
「妳不會的。」對她近似威脅的話,葛岐陽只是回以一瞥,似乎還覺得有趣。「現在妳只是不習慣,往後一定會站在我這邊。不過真難以想象,像妳這樣強硬又不會變通的人,竟能存活下來,宗主究竟基於怎樣的理由讓妳成為我的影童?」
為什麼是她?孔茗悠乾燥的嘴唇微微囁嚅了一下,覺得他一臉運籌帷幄的表情十分刺目。
葛岐陽卻彷若還刺激她不夠,明明知道她不喜聽什麼,卻偏要朝那核心的位置刺過去——
「說不定宗主的想法跟我一樣,知道我們最是契合。相信我,這世上唯一能讓妳安心的人,只有我了。」
快點投靠我、信任我吧,妳是跑不掉的……
「我不需要那種情緒,也不需要任何人。」
「如果是我想要綁住妳呢?有一種人,僅看一眼便知道靈魂是不是契合。」葛岐陽催眠般喃喃低語,他的樣子一直在她眼前晃動,讓她很是煩躁。「妳只需要認命,茗悠,不用擔心任何事,我會一直在妳身邊,同樣的,妳也不能離開我。」
不……她不需要跟任何人產生關係,不需要任何羈絆,命定的天煞孤星只要有過存活的痕迹就行了。
不要在她面前一直說這種妖言惑眾的話!他想怎麼樣找別人去,她沒工夫陪他玩。
手掌不知何時握緊了長劍,待她察覺時,內心驚愕不已,已是好多年不曾動怒,何況這等程度儼然已稱得上是失控。
孔茗悠壓下身體里翻騰的脾氣,平復心緒,靜了一會兒才不帶感情地道:「少莊主,我是影童,您是主子,沒有您的吩咐,我也不可能脫離您而存活。」
這副中了血毒的身體,還能怎麼樣?她嘴上說著寧願回到宗家,但也有被毀滅掉的準備。
葛岐陽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莊主時,都不見得能夠力挽狂瀾,更何況如今可謂是失去一切的光景。
就這樣吧……安靜本分地將從屬關係維持下去就行了。
葛岐陽似乎也明白她話中暗含的意思,原本有一點暖的臉色瞬間冷沉下來,頓時強烈的凌厲和漠然散發出來。
本不該也無必要動怒,他沒理由如此把持不住,但她的話沒來由激起他最黑暗深處的情緒。
他要的怎可能是這種被他人操控的關係?
她這番好似被迫的語氣,死氣沉沉、萬念俱灰得任何人也不願相信的心態,讓他更加想要毀掉什麼。
那雙讓人看了就驚怕的灰黑眼眸,望著前方,彷佛一直看下去便可焚毀一切,他不置一語。
孔茗悠不是沒感覺到他的轉變,但她寧願他是這樣子,這才是葛少莊主。
「誰?」院外的落葉聲異樣得讓她心生警戒,身子一掠,便擋在了葛岐陽的面前。
「小的、小的是奉老莊主之命,為少莊主送東西過來……」院外有道畏畏縮縮的身影,哆嗦著冒出來。
「既然如此,為何還在院外偷聽?」
「因為……因為小的見……少莊主跟妳說話,小的……不敢進來。」小廝模樣的男僕,手抖腳抖地走進院子。
帽沿壓得低低的,連看也不敢看葛岐陽一眼,手上確實端著各種珍貴的藥材。
「放下東西,走。」孔茗悠的目光銳利,盯著男僕,不放過他的一舉一動,語調冷凝。
「是,是。」男僕左顧右盼想要尋一個地方放東西,在見到葛岐陽身側的空處時,立刻欣喜地奔過去想將東西放下。
趕緊離開這個讓人渾身冷汗的地方吧……
男僕側身將藥材放好后,朝葛岐陽恭敬地彎腰道:「少莊主,老莊主吩咐,還請少莊主好生用藥,才能儘快恢復。」
葛岐陽垂下視線,瞥了瞥眼前這個低頭哈腰的下人,隨後冷言道:「下去。」
「是,小的這就離開。」男僕一直彎著腰,恭順得讓人看了就礙眼。
忽然他一個轉身打挺,手中不知何時赫然多了一把銳利匕首,那張一直隱藏在帽下的臉顯露出來——竟是陰狠毒辣之色!
「葛岐陽,你的死期到了!哈哈!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失去武功,納命來!」
匕首以惡毒之勢朝葛岐陽的致命部位刺去,男僕禁不住發出得逞的狂笑,但下一刻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臉上血色全無,像是見鬼般發出凄厲的叫聲——
「啊!」
映著血光的劍體森寒駭人,劍尖還滴落著連續不斷的血珠,孔茗悠面無表情的站在男僕面前,冷漠得好似只不過踩到一隻螞蟻。
她的長劍何時出的鞘,何時出的手沒有人知道,只是地上那血淋淋已然分家的肢體讓人發狂!
她竟硬生生砍斷了男僕持匕首的手臂!
噴涌的血濺了好多在葛岐陽的身上,他連眉梢都沒動一下,但目光觸及站在他面前她持劍的手腕時,眼中一暗。
孔茗悠根本不可能給刺客還手的機會,她下手無一絲猶豫遲緩,明明是取人性命之事,她卻行得沒有半點愧疚,彷佛是理所當然一樣。
她是影童,殺人本就是常事。
「不……啊!」
「茗悠,稍緩。」在她的長劍快要刺入男僕胸膛時,葛岐陽忽然開口阻止她。
「如不斬草除根,往後會後患無窮。」
葛岐陽起身,明明是一身血污,他卻毫不在意的走到她身邊,徑自拉住她持劍的手。
「少莊主!」
他到底要幹什麼?!當務之急是趕緊處理掉刺客,而不是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
她眉心緊皺,他的表情也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