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熱戀,真是種美麗的感覺。
對蒲雨苑來說,她的生命好像一下子全變得美好了。每天走過的路是美好的,天空是美好的,她的朋友是美好,她的家人、工作、生活……一切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
嚴格算起來,蒲雨苑雖然總有人追,卻從來沒有進展到熱戀的階段,以至於她並未經歷過這樣的感覺,她似乎認為,這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
譚洛胥浪漫、懂情調,雖不夠細心,不夠體貼,有時又有點固執,但眼前這些對她來說還沒構成什麼問題。
熱戀嘛。
蒲雨苑和他一家子人都處得好。蔚琪臻、蔚時琪,都成了她的好朋友;譚媽媽,當然很疼蒲雨苑,她幾乎可以生活在譚洛胥的生活圈裡,她依然陪譚媽媽去當義工,依然陪蔚琪臻去整理蔚丞騏的遺物,有時也留在譚洛胥家吃譚媽媽煮的好菜,有時也去蔚時琪家跟他們一起喝酒聊天。
反正一切都很完美,沒什麼好挑剔的。
這天蒲雨苑陪譚媽媽當完義工,譚洛胥準備帶她出去吃飯,兩人才剛踏出門,就看見對面不遠處蔚丞騏的屋子前,有名女子站在圍牆外觀望著。
兩人相視對望一眼,就一起走了過去。蒲雨苑先開口:「小姐,你找人?」
「噯,」女子轉過頭來,大約廿來歲,一張明朗開闊的臉,一雙大大的眼睛,不過此刻這雙眼眸中充滿了疑豫。「請問你們知道這屋子有人住嗎?還是只是不在家?我一直按門鈴,都沒人應。」
譚洛胥和蒲雨苑不由得又交換了懷疑的眼神。譚洛胥遂問:「請問你找的是?」
「我找一位蔚丞騏先生。」女子的口音有點怪,也不是國語不標準,但哪兒不對,一下子又不太說得上來。
譚洛胥也猜到她也許是來找蔚丞騏,謹慎地開口道:「請問你找他有什麼事?」
「哦,我是他的朋友,我住日本。」女子連忙自我介紹,「我們很多年沒見了,這回我到台沁來,希望能見到他。
「原來你們很久沒聯絡,這就難怪。」譚洛胥正肅地點點頭。「蔚丞騏在幾個月前,過世了。」
「什麼?怎麼……」女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彷彿要瞠出來一般。
「他原本就有心臟病,」譚洛胥直覺這女子跟蔚丞騏的關係應該非比尋常,忍不住問,「你不知道?」
她搖了搖頭,那面容幾乎是慘淡的。又像是極度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身子虛弱地搖晃了幾下,得用手支住圍牆才能支撐住自己。
「你還好吧?」蒲雨苑趕緊過去扶她,心裡止不住好奇,她是蔚丞騏的什麼人?
「我……」女子弱弱地吐了個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似乎太過震驚,也太過哀慟。
「我看你先到我家……」蒲雨苑一時口誤,趕緊又改,「不,到他家坐坐吧。他是蔚丞騏的表弟。」
女子朝蒲雨苑看了眼,像是很感謝她,「謝謝。」
回頭再走幾步,就是譚洛胥的家了。女子坐在蒲洛胥家的客廳里,在喝完他斟來的熱茶,又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後,感覺她的情緒較平定了。
「謝謝你們。」她由衷說。不過這次的謝不是結束,而像個開場白。
「我叫蒲雨苑。」她說。
蒲洛胥和蒲雨苑幾乎同時都深吸了一口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見的!
「請問你的名字怎麼寫?」譚洛胥努力以平靜的口氣問她。
「蒲公英的蒲,下雨的雨,苑是苑囿的苑。」
兩人再度深深震撼!怎麼可能?這麼怪的名字,而世上居然還有兩個同名同姓的人!
女子可以輕易地從兩人的神情中發現他們的詫異,她不由得問:「怎麼了?」
蒲雨苑清了清喉嚨:「嗯,我也叫蒲雨苑。每個字都跟你一樣,而且,我也認識蔚丞騏。」
這下換女子怔住了,她光眨著眼,只是說不出話來。好半天,她才像是又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嘆:「真巧。」
「您剛才說您住日本,」譚洛胥不知不覺用上了律師的口吻。「可不可以請問您是什麼時候?是在哪認識蔚丞騏的?」
「我在北京出生,」女子清楚地說。「我是五年前在北京認識他的。」
北京!怪不得蒲雨苑總覺得她的國語怪怪的,原來不是怪,是京片子。
不過蒲雨苑不明白蔚丞騏的過去,聽得不明所以,譚洛胥只得解釋:「丞騏曾經去過北京一段時間,跟朋友商討開發房地產。」
「他幫忙我移居日本,我算是欠他很多。」女子幽然地道,說到後來,幾乎又要剋制不了情緒,「我一直想找機會來台灣看他,沒想到等我來了,他卻……」
話似是哽在喉哦里只能講出一半,她的神情十分凄然,蒲雨苑正想安慰她,沒想到譚媽媽剛從樓上下來,一看見譚洛胥和蒲雨苑坐在客廳,沒弄清楚狀況就先霹靂叭啦說了一串:
「咦?你們倆怎麼還在啊?不是說出去吃飯?」
等走下樓,才看見原來還有旁人。「哦,有朋友啊?」立刻屋裡全是譚www..netwww..netwww..net聲音。
女子大約是日本住久了,異常客氣,立刻站起身來禮貌地微微鞠躬:「抱歉,打攪你們了。」
「沒關係,她是我母親。」譚洛胥也立刻站起身。
「不,我該告辭了。」女子仍是十分恭敬地保持著舉止和聲調。
「你在台灣住在什麼地方?能不能麻煩你留個聯絡電話?我記得蔚丞騏在遺囑里留了些東西給你。」譚洛胥又謹慎起來了,且不明說蔚丞騏也許留了棟房子給她,他得先跟蔚琪臻蔚時真商量商量。
「我住在xx飯店,820號房。」
譚洛胥隨手找了紙筆抄下,女子已經自己走向門口,譚洛胥趕緊跟上前去:「我送你出去。」
蒲雨苑也追了出去,女子在門前回眸對他們點了點頭。
「謝謝,請留步。」
她走了。
蒲雨苑和譚洛胥則是站在門口呆立了良久,譚洛胥才終於搖搖頭,無可置信地開了口:「真沒想到。」
「是呵。」她也感嘆,「真令人驚訝呢!」
「你是應該驚訝,」他轉頭對她笑,「因為你美夢可能要破滅了。丞騏的房子,可能是留給她的。」
她倒不怎麼在乎地聳肩,「算啦,我本來就不太敢肖想那棟房子。」
「沒關係,」譚洛胥眼中有抹光茫跳躍,「我以後再買一棟給你。」
蒲雨苑的眼眸也光彩起來,用著好夢幻的語氣:「嘩,好大手筆!」
「不怕我是甜言蜜語哄你的?」他用手指點了一下她的鼻尖。「哎,又這麼好騙了。」
「你怎麼每次都欺負人家單純嘛!」她氣得握起粉拳捶他,譚洛胥笑著躲進屋裡,她不甘示弱,也追進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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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洛胥和蔚琪臻、蔚時真討論過之後,都覺得北京這個蒲雨苑才比較可能是蔚丞騏遺囑里指的那個人,所以經過蒲雨苑的同意,正式由譚洛胥以律師的身分通知了北京的蒲雨苑。
於是,蔚琪臻就得儘快把蔚丞騏家遺留著的遺物,速速整理掉了。她原本整理得很隨性,因為總想著還有半年的時間。而蒲雨苑雖然來幫忙,但多半的時間不是在欣賞蔚丞騏的收藏品,就是在跟蔚琪臻聊天,並不太專心工作的。
蔚丞騏的屋子,因此難得在入夜之後還出現燈光,這兩個人現在得趕工了,畢竟人家隨時有理由來繼承這間屋子。
不過這兩個女人還是不太用功工作。只見她們不時停下來打個電話、跑跑廁所,聊天。
「喂,你餓了沒?」蔚琪臻問。
「不餓,倒是渴了。」蒲雨苑回。
「我上次在冰箱里放了幾瓶礦泉水,自己去拿。」已經是朋友,她現在對蒲雨苑講話也自然得多。
「可是我滿手都是灰塵,怎麼拿?」蒲雨苑伸出一雙黑手嚇蔚琪臻。
「你又不會把灰塵喝下去,怕什麼。」蔚琪臻咯咯笑,正推來推去該誰去拿水,門鈴倒響。
這下蔚琪臻不推拖了,跑去開門。外面站了個她不認識的女人,她遂禮貌的問:「你是?」
蒲雨苑好奇跟過來,在她後面探頭看,「啊,是你!」
是那個北京的蒲雨苑。
「我要去找譚先生,經過這裡,」女子仍是一貫的謙恭有理,「看見屋裡居然有燈光,所以就忍不住……」
「是我們在整理蔚丞騏的東西,」蒲雨苑搶著說,一下子她變成主人了。「請進請進。」
蔚琪臻尚未見過北京的蒲雨苑,經過蒲雨苑介紹之後,她竟語出驚人:「哇,其實你們長得也有點像耶。」
「拜託,哪裡像了?!」蒲雨苑斥。
「好啦,不能說像,」她笑笑,也覺得自己有些唐突,兩人的五官長相都不太相似,只是,「給人的感覺有點神似就是了。」
蒲雨苑這會兒乖乖去冰箱拿水了,取來一瓶直接遞給女子:「抱歉,這裡只有礦泉水,而且我們也懶得洗杯子。」
「不必麻煩了,真的。」女子客氣地。卻顧不了理數,忍不住四處張望:「這裡……就是他住的地方?」
「嗯。」蔚琪臻笑笑,「不過你也看得到,已經被我們整理得亂七八糟了。」
「沒關係,」女子非常用心地環顧這屋子,似乎想把這一切熟記在腦海里。「我能想像當它整齊時的樣子。」
「我可不可以請問……」蒲雨苑這個問題已經悶在肚子里很久很久了。「你跟蔚丞騏是什麼關係?」
「也不是什麼關係。」女子從客廳的擺飾上收回了視線,悠然道,「我認識他的時候,還只是個大一的學生,念設計的。因為看了許多日本的書籍,所以對日本很嚮往,很希望能去日本念書。但我家的經濟是絕對不可能允許的,」她的臉上浮現了一個溫柔的笑容,似乎提起蔚丞騏,她的心就暖了起來。
「蔚先生知道了之後,就幫忙我,資助我,讓我達成了心愿,去日本念書。」
「蔚丞騏是不是很喜歡你?」蒲雨苑每個問題都問得好直接,蔚琪臻拿手肘輕輕撞了她一下。
「不是……我跟他,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我們並沒有什麼男女感情的,至少,沒有發展。」女子說著說著,或許自己也覺得有些遺憾,微微垂下了眼帘。「事實上,我這次來,也是想償還一部份他當年資助我的費用。我現在在日本的工作還算不錯,可以存得下錢了。」
「從你大一時認識他,到現在幾年了?」蔚琪臻問。
「七年。」女子回答,「七年,又兩個月。」
「這期間你們都沒聯絡過嗎?」她非常納悶。「不怕跟你說實話,我哥過世后,我在他的所有電話簿,記事本里,都沒發現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刻意想忘了我,不過我是一直記得他,也留著他的聯絡資料。」聽她這麼說,女子彷彿有些傷心。「我跟他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我進了日本大學,他幫我找了個寄宿人家。那家人很好,事實上我現在還租屋在那。」
回憶,誑女子的眼眸籠罩著蒙蒙的霧。「蔚先生那時候告訴我,既然來了日本,就該好好念書,不要讓其他一切事情影響了自己。我也很認同他的講法,因為我等於是借貸來念書的,當然得用盡一切努力,好好把握這個機會。我們說好,他不來吵我,我也不必去找他,直到……」
她的思緒,似乎飄向了遠,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住的那戶人家,是間傳統的日式屋子,有院子的,但院子沒人照顧,空空的,我覺得很可惜,房東遂願意我來整理庭院。」
「那天,我和他一起去買了一棵擰檬樹種下,我們約好,等檸檬樹結了第一百顆檸檬的時候,我才能去找他。」
她垂頭看著茶几上巾垂著的穗子,悠然道:「在我念大學的期間,他對我的經濟援助從來沒斷過。而我也很用功,甚至沒想過要交男朋友,只怕影響了我的學業。最後,我畢業了,能自主了,不過我的檸檬樹在前幾年一直長不好,光抽芽,不開花。我請教了好多人,終於在這幾年,它肯大量結果了。我開心地想實踐我們的約定,」
她頓了頓,喉嚨哽了哽。「沒想到他卻不在了。」
好—個令人遺憾的故事,也是個美麗的、含蓄的故事。蒲雨苑不由得被這故事撼動了,她夢幻般地喃喃重複:「第一百顆檸檬……」
蔚琪臻倒是實際得多,她對女子苦笑:「你也許不知道,不過這間屋子的後院也有一棵擰檬樹。只不過它千千癟癟的,我們都懷疑它什麼時候會壽終正寢。」
女子笑得有點凄涼。「看來,他跟我一樣,也都不會照顧檸檬樹。」
「更不會照顧感情。」蔚琪臻很快地接續了話。「我看得出來,你對我哥不是只有資助者與受資助人的心態。你們這樣不是很可惜?」
「時間不對吧。」女子微嘆。「那時候,我唯一該做的事,就是好好把書念好,不辜負自己,或是家人朋友的期待。你哥也十分明白這點,所以他才不打攪我,讓我好好念完書。」
「我哥知道你畢業?」
「知道。」女子點點頭。「雖然講好不聯絡,但我幾個月還是會寫封信跟他報平安。」女子又幽嘆,「其實當我一畢業,就很想不管那個什麼檸檬的約定,直接來台灣找他。不過我那時剛畢業,賺得錢根本只夠我生活而已。」
「你這幾年都沒有男朋友啊?」蒲雨苑好奇的總是這些。
女子微赧地搖頭。
「奇怪。」蔚琪臻在意的也總是實際的事。「別說你寄來的信,就算他匯錢給你的單據,我也沒找到半張。他全丟光了?」
「他這麼想忘了我?」女子的眸中又有些泫然。
她搖頭,分析道:「我想,我哥的個性是很纖細、很敏銳的,他也許會很想忘了你。因為這麼多年不見,加上你們當年也沒有什麼感情基礎,他會認為你在新的生活下,心裡一定沒有他存在的空間了。所以即使他對你的感覺依然不變,他也會要求自己放棄。」
女子聽完,益發悵然。「我真後悔沒有早點來。」
「你別傷心,我可以保證,他一直還惦記著你。」蒲雨苑並非想安慰女子,她說實話。「你知道我是怎麼認識他的嗎?我在一家PUB遇見他,他一聽到我名字,整個人都好像有精神了起來,然後,纏著我聊了一整晚的天。」
輪到蒲雨苑苦笑。「我想,他是把我當成了你,傾訴著他的思念。」
「那你們,你跟他,是否……」女子瞅著蒲雨苑,也很好奇她和蔚丞騏的關係。
「沒有什麼機會發展後續,」蔚琪臻接續了話。「因為隔天,我哥就進了院,幾天後就過世了。」
所有的一切在這裡,終於劃下了句點,因為蔚丞騏的人生走到了終點。
一時,三個女人都沉默了,對這樣的一件往事,含蓄的、尚未開始卻已結束的愛戀,各自有著各自的心思。抑或感嘆,抑或傷慟,然而都一樣地惋惜。
「我該走了,」女子看了看錶,似乎還偷偷拭了拭淚?蒲雨苑沒看清楚。「我跟譚先生約好要見面。」
「他下班了?還沒吧?」蒲雨苑應該是最清楚譚洛胥生活作息的人,他最近有個大案子,這幾天不到八九點是不會回家的。
「他說他會趕過來。」女子說,「我打電話跟他說,我決定放棄繼承這間屋子,他說希望能跟我當面談,我只好來了。」
蔚琪臻和蒲雨苑幾乎是同時驚呼出聲!
蔚琪臻問:「你不要這問屋子?為什麼?」
「我已經拿了蔚先生太多,想還都已經還不了,」女子笑得苦澀,她的聲音變得好細。「我不想我跟他最後的關係,依然建立在金錢上。」
「可是……」蒲雨苑只想告訴她,這樣多可惜?
「我已經決定了。」女子很快截蒲雨苑的話,顯示出她的決心。
她走出屋子的大門,在門前她回過身來,朝蒲雨苑和蔚琪臻道:「雖然沒能見到蔚先生,但很高興至少還能認識你們,他的親戚朋友。」她輕輕頜首:「謝謝。」
女子走了。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怎地,蔚琪臻竟覺得有些失落。也許任何人在聽了她的故事後,都難免會悵惘吧!
「真可惜。」蔚琪臻搖頭低嘆。
蒲雨苑望著女子離去,也覺得很惋惜,只不過她惋惜的是自己:「真可惜我沒有早點認識你哥哥。」
蔚琪臻怔了一下,轉頭看著她那雙沉迷似的眸子,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