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聽過「高空彈跳」吧?從近百來公尺高的地方自殺似的往下跳,全身的血液倒流,頭下腳上的五臟六腑所有的器官全部移位,不知是什麼滋味?
據說是很刺激。但陳浪琴說什麼也不肯去嘗試,她覺得只是找自己麻煩。只是,沒想到,走在市區里,竟教他們碰到那種彈跳的玩意!
他們說那叫「BungeeRocket」,玩樂的方式剛好和「高空彈跳」相反,把人牢牢綁坐在球型坐機里,再丟球似的高速把人拋向半空中,人隨著座椅就像顆皮球似在半空中彈來跳去。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傑瑞米看得很感興趣,慫恿陳浪琴說:「我們也去試試好不好?」
「不好。」陳浪琴一口就回絕。
「來嘛!」傑瑞米硬是要將她拉過去。
「不要。」她抗拒著。
「很好玩的,去試試嘛!」傑瑞米半軟硬兼施,半將她拖著,硬是架了上去。
「吉米!」哀嗥也沒有用了,安全帶已緊緊縛在她身上。
「準備了!」指導員戲謔地笑起來。「三、二、一,去天堂吧!」
倏地,一下子她的身體被拋了起來,只聽得風的呼嘯聲,和一種說不出的、離心的虛浮感。她尖叫起來,一直叫,不斷地叫了又叫,叫了再叫。
下到了地面,她還在叫,圍觀的群眾忍不住笑起來。
簡直丟臉到家。傑瑞米好氣又好笑地,說:「有夠丟臉的!你怎麼像個小孩似!」
沒辦法,她就是控制不住。她有些訕訕的。不過,那樣胡亂尖叫,也有種過癮。
「誰叫你硬要強迫我上去。」她還厚著臉皮好意思找理由。
「我如果不拉你上去,我就不知道你這麼膽小了。」傑瑞米作弄地取笑她。
「這哪叫膽小!這叫『明哲保身』。」陳浪琴不以為然。
「好!好!明哲保身就是明哲保身。」傑瑞米不跟她辯,嘴角都是笑,笑意盎然。
兩人一直走,走著就走到了港口。過馬路的時候,她搞不清左右,一團混淆,一徑地往左邊看,直挺挺走過去。
「小心!」傑瑞米一把將她拉回去。一輛車就從她跟前不遠的地方快速掃過。
好險!她心臟猛撞一下。
「你還在夢遊啊!醒一醒!」傑瑞米將她圍在身前,故意用一種教小孩的口吻說:「來,跟著我看,這是右邊,這是左邊;車子是從這個方向——左邊這邊開過來的,駕駛座則在右手邊。這樣懂了嗎?」
「你別鬧了!」她嗔他一眼。她偶爾還會像這樣,一時忘記交通習性的不一樣,把左右弄混淆,傑瑞米明白,故意尋她開心。
「好了,走吧。」他是真的不放心,牽了她的手過馬路。
她沒問他要去哪,他一路牽她上了渡輪。同樣在海上盪,這跟他們上次揚帆出海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感覺只剩一種交通,萎縮成一份日常。
船過懷特馬港灣到達北岸的達文港。傑瑞米早不曉得來過幾回,直接帶她到維多利亞山頂。矮矮的一個小山的,但因為地勢的關係,整個達文港市一覽無遺,周邊的景色,連對岸的奧克蘭也都盡收入眼底。
「哇!」陳浪琴轉了一圈,三百六十度,興奮的說不出話。
「『哇』是什麼意思?」傑瑞米故意要問,他根本就知道她內心的飽漲。
「哇就是哇。」她咯咯傻笑。
「看到沒?」傑瑞米指著前方一個看起來同一等高線的小山丘。「那邊風景更好。要不要過去?」
「要!」看起來好像挺近的。陳浪琴忙不迭的點頭。
但看起來好像挺近,走起來卻一點也不近,尤其她今天已經走了夠多路。好不容易到達時,她累得當場就蹲下去,也不管形象。那姿勢像在蹲大便,傑瑞米看得不禁搖頭,好笑說:
「浪琴,你的姿勢就不能再優雅一點嗎?」
「我是希望啊!可是我實在累慘了。」
實在有夠丟臉的!傑瑞米沒奈何,蹲下去,陪著她一起丟臉。
她抬頭沖他一笑,很開心的樣子。
「還笑!」他伸手捏捏她的臉頰。
突然地,有種戀愛的感覺。陳浪琴不防一陣心驚,立刻站起身說:「走吧,沒事了。」
小丘上漫覽是種極愜意的事情,不只因為登高望遠,還因為天空海闊。
「下去看一看。」半腰上有個碉堡式的營洞,傑瑞米拉了她走進去。
裡頭黑壓壓的,伸手不見五指,完全是種盲了目的黑;而且還有一股腥腐的霉味,感覺像廢棄了很久。
「哈啰!」傑瑞米興緻盎然的喊一聲。
隨即有迴音,隨著霉味撲來。
「走了,吉米,這兒沒什麼好看的。」什麼都看不見,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裡頭並不是一個大空間的空洞,而是通道似的經過區隔,再往裡走,更深一點,還有更黑更深的角落。
傑瑞米突然跑了起來,來回跑動著。
「吉米!」陳浪琴有些不安,叫了他一聲。
他沒回答,聲音熄寂,突然變得寂靜起來。
黑加上靜,是一種極容易讓人心慌的情境。陳浪琴張大眼睛瞪著黑漆漆的四周,又叫起來。
「吉米,你在哪裡?快出來!我要出去嘍!」
身後有些細微的聲響。她察覺到時,一雙強力的手臂驀地抱住她,她嚇一跳,差點尖叫出來,隨即聞到熟悉的味道,是傑瑞米。
「吉米,你別嚇我!」她不禁有些埋怨。
「所以我說你膽子小。」傑瑞米仍抱著她沒放。
「這裡太暗了,什麼都看不到。」
「你不覺得這樣的黑暗剛好?」傑瑞米的聲音低了下來,擁著她緊一些。
「吉米……」這個黑洞像個坑,她不知不覺中早一古腦地往下跳。
傑瑞米沒說話。她感到他濕潤的唇蓋上她的。他輕輕吻著、探索著,慢慢由溫升熱變燙,牽引得好纏綿。
黑暗中,因為什麼都看不清楚,只剩下感覺變得敏銳,她特別清楚地感受到雙唇親吻吮貼的滋味。她甚至感覺到他的心跳,還有她自己的,「咚咚」的,好清晰。
出到陽光下,因為先前黑暗的殘餘,陳浪琴一時有些不適應。傑瑞米拉著她到樹蔭下,戴著太陽眼鏡,隨便就躺在草地上。她坐在他身旁,望著他如刀雕的側影。她看著他那高挺的鼻樑,那柔軟充滿誘惑的嘴唇;這個唇剛剛才吻著她的,它是那麼柔軟,充滿濕潤。
她看著,忽然有股慾望想去親它,俯低了臉。
他醒著,忽然睜開眼對著她笑,伸手臂環住她,將她帶向他,親了親她。
她拿開他的太陽眼鏡,面向著他,半躺在他懷裡。
「你這個壞男人!」她學他之前指責她的口吻,帶笑帶調侃。
他抿嘴一笑,看著她說:「這個星期天晚上過來晚餐,看你喜歡吃什麼,我下廚準備。」
「你要下廚?真的!?」她好生驚訝,輕叫起來。
「幹嘛那麼驚訝!這是很平常的。」對她的大驚小怪,他不由得好笑。「怎麼樣?來不來?」
「我去!我去!」她迭迭點頭,笑得十分開心。
「那就這麼說定。七點。」他伸手一攬,將她整個人帶進懷裡。
陳浪琴貼著他胸膛,聽著他的心跳。那聲音像鼓號,連串的催促,她沒得進又沒得退,也沒得拐彎,只有對著那個深坑往下跳。
☆☆☆
「珍露,我覺得你最好還是自己找傑談談。」在帕內爾區一家充滿維多利亞風格的庭園咖啡館里,葛洛妮建議坐在她對面的珍露直接去找傑瑞米。
天氣熱,珍露穿了一件淺灰色的細肩帶露背裝,褐色的頭髮染成了金,捲成大波大浪地披散在胸前;兩隻手指且都塗滿了鮮紅的蔻丹,眼瞼上刷著銀亮的粉,面目有一種姣好。
「可是,傑他會理我嗎?」珍露有些不確定。
「當然!為什麼不?」葛洛妮一派理所當然。她認為傑瑞米沒有理由不見她。
「可是,我們那樣分手……」
「珍露,」葛洛妮說:「你既然還喜歡傑,就要讓他知道。最好的方法就是直接找他,把你心裡的感覺告訴他。要不然,打電話也可以。你應該還記得他的電話號碼吧?」
「哦,當然。我只是怕——」珍露顯然還有其它的擔心」。
「你在擔心什麼?」
「我擔心……葛洛妮,你知不知道傑現在是否有固定跟某個人見面?」
聽她這麼問,葛洛妮低頭攪拌咖啡,啜了一口,才說:「我不清楚。不過,我問過卡文,傑好像有約會的對象,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在交往。」
「我想也是。以他的條件,怎麼可能——」
「你不必太沮喪,珍露。」葛洛妮打斷珍露。說:「不管傑有沒有對象,你都還佔有絕大的優勢。你跟傑畢竟曾交往過不算短的時間。」
珍露從皮包里拿出一支鑰匙把玩著,托著腮幫說:「希望如此。也許我應該打個電話給他。」
「對啊,要談才有機會嘛——啊!這是什麼?」葛洛妮把鑰匙拿去瞧了瞧,還給珍露,說:「不會是傑住處的吧?」
「嗯。」珍露點頭。
「真的?他沒把鑰匙要回去?」
珍露搖頭。「我忘了還他。」她當時本來想直接丟掉的,後來擱著,現在想起傑瑞米的好,倒變成了一種聯繫。
「這樣你就更有理由找他了。」葛洛妮說。「老實說,珍露,當初你離開傑時,我就覺得有點可惜——」
珍露聳個肩,沒說什麼。
「卡文知道嗎?我們碰面的事?」她問。
「嗯。我原本想安排你跟傑一起過來晚餐,但卡文覺得不妥。他不要我管你們的事。」
「沒關係,我明白。他們兄弟的作風就是這樣。」珍露表示了解。
她轉轉手中的鑰匙,鑰匙反射陽光的光芒,看起來充滿希望,只是不能太細看,太細看了刺得人眼盲。
☆☆☆
「真是的,那傢伙!我好不容易要親自下廚請她吃飯,她居然說要吃炒飯!」院子里,傑瑞米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瓶啤酒,對一旁的卡文抱怨。
說是抱怨,但他的語氣絲毫沒有那點意味,反而有一種曖昧的愉快。
「誰?浪琴嗎?」卡文笑著問。
傑瑞米一副「除了她還會有誰」的表情。
「他們吃慣了米,理所當然;我卻連該怎麼把米煮成飯都不曉得,甭說炒成飯了。」
「但你看起來不怎麼傷腦筋嘛。」卡文大笑起來。
「我特地去買了一包米,參照上頭的說明練習了一遍,還好,沒有我想像中的困難。我還去買了食譜,介紹中華料理,不過,找不著要怎麼炒成飯。」
「你去買食譜?」卡文有些訝異。
傑瑞米卻一副「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態度。說:「我照食譜上的做法做了一些中式料理,味道還不錯,不過,很麻煩就是了。想想,既然是『炒飯』,我就把青菜、肉絲等佐料和煮熟的飯一起放入鍋中爆油炒,吃起來挺好吃的,而且比較簡便,只不過,相當油膩,吃得有點不習慣。我正在考慮,該怎麼才能炒得清爽不膩。大概是油的份量吧。還是橄欖油比較符合健康——」
「聽起來還真麻煩!光炒這樣一盤飯,怕不要耗去一個晚上!」卡文搖頭失笑起來,有點誇張。
「我也是這麼認為!」傑瑞米頗有同感。喝了口啤酒,說:「要不要再喝一點?」
「好啊。」卡文點頭,把喝空的瓶子交給他。
傑瑞米回屋裡拿了兩瓶啤酒出來。冰透的啤酒有股沁涼,入脾又暢心。
「傑,」卡文問:「你跟浪琴提過珍露的事了嗎?」
傑瑞米正舉起酒瓶到嘴邊,動作停了下來,皺眉說:「我跟珍露已經分手,事情早就過去了,有什麼好提的。」
「假如浪琴問起——」
「她沒事問這個做什麼?」
「想了解你的過去啊。難道你不會想知道有關她的事?」
傑瑞米沉默不語。
卡文又說:「如果,珍露又回來找你——」
「不會的!」傑瑞米很快打斷他的話。「我跟她已經結束了。」
他的態度十分堅決確然,卡文不再說什麼,轉個話題說:「嘿,你的冰箱里有什麼能吃的?肚子有些餓!」說著起身走向屋子。
「有火腿,起士,沙拉,」傑瑞米跟在他身後。「還有一些吃剩的披薩。」
「除了這個呢?」
傑瑞米想想,說:「不知道。你自己看吧。」
「喂,傑,你這一盤封得密密麻麻的東西是什麼?放在披薩旁邊的——」卡文打開冰箱檢視了一眼。
「啊!是我昨天吃剩的炒飯!」
「炒飯?……」卡文搖頭喃喃的,伸手拿出披薩。
「要熱一下嗎?」傑瑞米問,一邊往浴室走去。
「不用了。」卡文比個手勢,喝著啤酒,吃著冷披薩。
電話響起來。
「電話!」卡文喊了一聲。
傑瑞米從浴室探出身來,說:「不必理它,我打開答錄機了。」
「如果是工作怎麼辦?」
「沒關係。」
響了幾聲后,電話自動切到答錄機,嗶了一聲。
「傑,是我,珍露。」帶著些微鼻音的女聲。「好久不見了,你最近好嗎?呃,我們能見個面嗎?我有點事想跟你談談。我會再打電話給你。拜!」
卡文轉身瞪著電話,吃到一半的披薩仍咬在嘴裡,看傑瑞米從浴室出來,不發一語地走到客廳。他丟下披薩,問道:
「你打算怎麼辦?」
傑瑞米沉默不語,揪著眉瞪著牆邊的電視機。
「你打算跟她碰面嗎?」卡文又問。
「哦。」傑瑞米只是「哦」一聲,不置可否。
「傑——」
「卡文,就像我跟你說的,我跟珍露已經結束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還要打電話給我,還有什麼好談的。」
卡文默不作聲,隔了一會才說:「你自己想好,看該怎麼做。」
這不是他能管的,而且,傑瑞米一向也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事。
「不過,」他只是抒發想法,不表示建議或意見。「只是見個面談談,應該無所謂吧。」
傑瑞米看他一眼,沒說話。
想想,男女的事,愛情的事,脆弱的像玻璃鏡面。有了裂痕的東西,再怎麼膠合黏補,還是有著裂痕。
有些東西,有些感覺,破壞了就是破壞了,再也無法跟原來一樣。但吹皺一池春水,總會起蕩漾,擾亂原來的平靜恬淡。
他跟珍露是結束了。他是這麼認為的。他決定,把這件事拋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