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些時候,一個人的際遇差別,只在於某個點或關卡時的遭逢時刻,早一些碰到或者晚一些遇見,可能就改變了整個人生。愛情也是。人家說「緣定」,但早到一點或遲到一些,也許就那樣錯過,必須時候剛剛好了,沒有太晚或太早,然後才發生所謂的「緣」。
那是時間上的「必要」。還有,「地點」也很重要。
如果一個在南半球,一個在北半球,有「緣」沒「分」,那麼,這個愛情一輩子也發生不了,而各自變動了對象。這樣說起來,所謂的「愛情」和「緣份」,根本是隨著每個人所在的位置和環境隨機產生,生活的範圍決定了愛情的範圍,說白一點,根本就是「環境制約」的條件下產物。所謂的「命定」、「緣份」,變成了「環境制約」,想起來,愛情一點也不是想像的那麼浪漫。
「想什麼?那麼入神!」海琳娜猛拍了陳浪琴一下,坐到她身旁。吃飯的時間,餐廳里隨便一拐都碰到人,但她隨便一晃就看到陳浪琴,她那發獃的模樣很好認。
「沒什麼。」陳浪琴回過神。有一陣子沒看到海琳娜,她還是一身鮮艷的熱帶叢林雨蛙似的惹眼色彩。
「是不是在戀愛了?」許久沒見,一碰見海琳娜就這麼問。
「為什麼這麼問?」陳浪琴笑一下,不置可否。
「很簡單。通常女人揪著眉頭或發獃,還是滿臉滿眼的笑時,都只有一個理由,為愛情煩惱或正享受愛。」
「拜託,這又不是數學公式,充分便必要。你從哪聽來的?」
海琳娜聳個肩。「一般都是這樣的,八九不離十。相信我准沒錯,拉丁女人天生對愛情有種直覺。好了,對方是誰?」
「你還真有自信!」
「那當然的。你敢說你沒在戀愛?」
陳浪琴沒承認也沒否認。說:「我可什麼都沒說。」
「幹嘛這樣神秘兮兮的。」
「我沒那個意思,只不過,有什麼好說的。」
「當然有!」海琳娜大大不以為然。「當你戀愛時,世界都跟著你轉,要大大的昭告全天下!」
所以說,拉丁人的熱情其來有自,他們追求愛情,享受愛情,同時也宣示愛情。
「跟一些不相干的人宣告自己的事,有什麼意思!」陳浪琴卻沒那種興緻,她覺得那是很個人的事。
海琳娜又聳個肩。反正每個人態度不同,她覺得無所謂。說:
「今天晚上有空嗎?要不要去喝一杯?」
「好啊。反正我沒什麼事。」
「那好。今天就不醉不歸,要不然,以後就不太有機會了。」
陳浪琴抬頭,眼神在詢問。海琳娜解釋說:「我的語言課程到這個月底就結束,下個月開始修MBA的課程。」
「這麼快!」
「是的。你呢?你的課到什麼時候?」
「啊?」陳浪琴愣一下。
「你總不會一直待在這裡吧!」
說得也是。這裡是異鄉;她是外國人;她只是一隻候鳥,隨季節遷搬——啊!這樣想下去實在真可怕!
「我看你乾脆留下來算了!」海琳娜開個玩笑。「不是在戀愛了嗎?」
「那是兩回事。」她根本沒想那麼多。
「時候到了就變成一回事。」海琳娜俏皮的眨個眼。「情情愛愛的事,就是有那種能耐,不相信的話,等著瞧。」
等著瞧!反正結果最後總是會到來。
陳浪琴忽忽又發起呆。餐廳里鬧哄哄的,變得完全跟她不相干。
她現在有點煩。甜蜜的背後,堆了那麼一大堆麻煩,想了就不知該怎麼辦。
算了!她甩甩頭,不想了。等事情來了再說,萬不得已時再去煩躁;反正天塌下來就讓它塌下來,她一個人也沒辦法解救全地球。
思考是行動的阻礙,是麻煩的製造。她決定什麼都不想,先好好吃頓飯。
☆☆☆
「敲敲門,你在不在?有人說你沒回來……」
敲門的時候,陳浪琴隨口亂哼著。傑瑞米不要她帶任何東西,所以她兩手空空的來。
門很快就開了。傑瑞米一身黑色的裝扮,很氣氛的微笑。
「嗨!」他將她拉近,親了親她。
「我來太早了嗎?」她問。
「不,剛好。」他微微又一笑,牽著她進去。
客廳似乎經過特別的布置,柔黃的燈光映照著米白色系的陳設裝潢,加上淡輕的音樂,還沒坐定就讓人先陶醉。陳浪琴好奇地左右顧盼。她第一次走進傑瑞米的生活空間,有一種新鮮。
「來。」傑瑞米將她領到桌前。
「哇!」她看著,不禁驚呼起來,不敢相信。「吉米,你是怎麼——」太驚訝了,她說不出話。
那一桌盤盤碗碗的菜肴,有蓮蓉玉米湯、炸蝦球、清蒸鱈魚、茭白薰炒肉絲,蚝油拌燙青菜,再兩盤色、香、味都誘惑人的什錦炒飯。
「我買了本食譜,照著食譜做的。」傑瑞米很紳士的拉開椅子,伺候她入座。
桌上插了一瓶紅玫瑰,還點了蠟燭。雖然如此,那氣氛,那搭配,一點都不顯得突兀。
「食譜?」陳浪琴更訝異了。
「對呀,食譜。你不知道,你可給了我一個很大的難題。」傑瑞米輕笑起來。「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該怎麼把米煮熟成飯!」
「那你怎麼做出這一桌東西?」她只說想吃炒飯,可沒想到他忙出這一桌豪華大餐。
「為了你,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傑瑞米半做戲地講了一句很甜的情話。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瑰紅的酒汁在燭光柔柔的照耀下,不飲就先醉人。陳浪琴慢慢啜了一口紅紅的葡萄酒,立刻就醉了,臉頰有些酡紅。
「這麼多東西,我怎麼吃得下!」她笑著,眼波流轉,漾滿了盈盈的水,說不出的風情。她的聲音更有一種撒嬌,極女人氣的。
多半的女人,當男人為她做了什麼事,都會變得很甘心。她也是女人,當然也愛這種好像被寵的感覺。
「沒關係。我只要你高興。」傑瑞米笑著啜口酒,透過晶透的玻璃酒杯,兩眼深深地望著她。
陳浪琴舉了舉酒杯,又喝了一口,對著他,笑說:「我很開心,真的。謝謝。」她沒想到他會做得這麼多,到這種程度;她以為炒飯再簡單不過。
「不客氣。我很願意為你這麼做。」音樂如水清清淙淙,這樣的氣氛下,傑瑞米的每句話都像再甜不過的情話。
陳浪琴抿嘴一笑,拿起湯匙,說:「那我開動了。」
說完她就真的張嘴開始吃,把每一道菜都嘗過。傑瑞米光是微笑地看著她吃,好像很愉快。
「怎麼了?」她舀了一小匙鱈魚,看他看著她,忽然說:「把嘴巴張開。」
傑瑞米張開嘴巴,她伸手一喂,喂他吃了這口鱈魚。而後,相視一笑,愉悅的氣氛柔美到了極點。
「好吃嗎?」她問。
「好吃。」他回答。
「幹嘛一直看著我?」她又問。
「我愛看你吃東西的模樣。」
她嫣然又是一笑,因為他這個話,笑得好風情,好嫵媚。兩人吃得其實都不多,但感覺都很足夠。
音樂輕輕柔柔的,他們只是對坐著,看著彼此,誰都不想先動或先開口,而破壞了這一刻。
過了有片刻,傑瑞米雙手按著桌子,半起身,越過桌面親吻她。
「你今晚好美,浪琴。」情話低低的。
陳浪琴含著笑,眼神水漾漾。「你也很迷人,吉米。」
「來跳舞。」傑瑞米拉住她的手,將她牽起來。
「可是……我不會跳——」
「沒關係,我會帶你。」
他拉住她的手搭放在他肩上,伸手環住她的腰。
「頭別低著!看著我。」他在她耳邊低語。
可是……叫她怎麼看著他!
她原只要調調情就好,不想往坑裡跳。但現在,這樣的氣氛,這樣看著他,她的心會跳。
「怎麼了?」他低頭問。
她搖頭,靠近了他一些。
他摟緊她,感覺到她的身體,她的氣氛;她在他懷中實實的存在。
「吉米……」她輕喚他一聲,伸手抱住他。這此刻,是那樣的令人陶醉,她簡直不想動。就讓它這樣吧!這樣的無聲勝有聲。
除了音樂柔柔如水的聲,他們都沒說話。
大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鏗鏘吵耳的聲響,有人闖了進來。兩人一驚,望向門口。門口站了個金髮高挑的女郎,正睜大眼睛瞪著他們。
陳浪琴看看傑瑞米,又看著那個金髮女郎。
「珍露?!」傑瑞米略微皺眉,又窘又意外,沒料想到。
「看來我好像打擾到你們的好事!」珍露的口氣有些悻悻的。
「你怎麼進來的?」傑瑞米又皺眉。
珍露搖搖手中的鑰匙,挑了挑眉,看了陳浪琴一眼。
陳浪琴皺眉,看著傑瑞米。「這是怎麼回事?」意思在問,她怎麼會有他的鑰匙。
「珍露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們交往過。」傑瑞米約略解釋,轉向珍露,說:「我以為我們已經結束了。」伸手想拿鑰匙。
珍露將手縮到背後,不肯還他,表情有點悻然酸醋。說:
「我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你為什麼都不回我電話?」故意地對陳浪琴視若無睹。「傑,我必須跟你談談。」
「談什麼?」
「談我們。」
陳浪琴在一旁看著他們一會,突然大步往外走。
「浪琴!」傑瑞米叫了一聲,丟下珍露立刻追了出去。在院子口攔住了她。「你要相信,我跟她真的已經結束了!」
陳浪琴平靜地看著他,說:「最好是這樣。不管你以前跟她怎樣,我討厭這樣糾纏不清的關係。」
傑瑞米點頭。「我會解決的。」
她聽著,沒說什麼。
「我送你——」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好吧,你自己小心。晚安。」他沒堅持,輕輕親她道晚安。
陳浪琴大步走開,沒回頭,很快就和街道融成一色。
☆☆☆
「你找我做什麼?」傑瑞米倚著門,面向著屋裡頭,臉上並沒有笑容,並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
珍露對他冷淡的態度視而不見,反而微笑說:「你不請我喝杯咖啡嗎?」
傑瑞米盯著她,不知她打什麼主意,站了一會,才走進去拿了水壺裝水燒開。
珍露走到桌邊,看著那一桌子的殘肴,說:「那是你新交的女朋友?這些都是為她特別做的?」口氣里有一些嫉妒。
「你究竟有什麼事?」傑瑞米答非所問。
「你不否認?」珍露說:「當初我們在一起時,如果你對我也這麼用心,我們也不會變成這樣。」
「我不認為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只是不重視我!」
「你這樣說並不公平,珍露。」傑瑞米微微皺眉。「你有什麼需求,我總是盡我的能力滿足你——」
「我要的不是那些!我要的是你的關心,陪在我身邊!」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隨時都陪在你身邊,我有工作。你嫌我冷落了你,我也沒辦法。」
「我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再關心我一點。」珍露咬咬唇,搖頭說:「我不是來這裡指責什麼的,我是——」她走向傑瑞米,靠近他,目光有一種渴望。「我們分手后,我一直很後悔,每天晚上都想著你。我愛你,傑。」
水開了。傑瑞米轉身背對著她,沖了杯咖啡。他還記得她的習慣,只加糖不要奶精。
「哪。」他把咖啡端給她。
「謝謝。」珍露眼神有著閃亮。「我很高興你沒忘記我喝咖啡的習慣。」
傑瑞米聳個肩,顯得沉默。
珍露雙手捧著咖啡喝一口,心中燃了一些希望,說:「我愛你,傑。我們不能重新來過嗎?」
傑瑞米靜了半晌,說:「珍露,我跟你已經過去了。」
「但我們可以重新再來,不是嗎?!」
「就算重新再來,同樣的問題還是會發生,同樣的情況也還是會出現——」
「不會的!我保證!」
傑瑞米搖頭。「對不起,珍露,那種事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再有第二次。」
「難道你一點都不懷念我們過去的時光?我們有過美好的時候,不是嗎?」珍露試著挽回,一試再試。「我一直保留著鑰匙,就是因為我一直忘不了你,愛著你。傑,讓我們重新開始,我保證,我們會比以前更快樂!」
「對不起,珍露。」傑瑞米還是搖頭。當初她離開他,他多難過!不僅自尊的傷,還有心靈的脆弱。現在她說她忘不了他,就回來找他,又期望他怎麼樣?!
他轉身過去,背對著她。
「傑!」珍露忽然抱住他。
「別這樣,珍露。」傑瑞米扳開她的手,走到一旁。
珍露臉上閃過一絲不甘,說:「因為她嗎?你真的喜歡上那個女孩,打算跟她在一起?!」
「這是兩回事,跟她沒關係。就算我現在沒跟任何人在一起,我也無法跟你再重來。」
「為什麼?你就真的那麼恨我,不肯再給我一次機會?!」珍露眼眶凝了淚,哽咽起來。「我們就真的不能再重頭來過?!」
傑瑞米猶豫了一下,想給她一點安慰,還是忍住。
「對不起,珍露,我不能——」
「能的!」珍露急切地說:「想想我們在一起時快樂的時光!傑,我是那麼愛你,我不明白那時我為什麼要離開你。我希望能再回到你身邊,回到我們在一起時快樂的時光。」
傑瑞米沉默不作聲。他們的確有過快樂的時光;珍露的出現,讓他不禁回想起從前。但是……
「傑,你也忘不掉對不對?」珍露又走過去,雙手輕輕攬住他。「在這裡,就在這個屋子裡,我們有許多共同的回憶。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的感恩節?我們一起下廚,手忙腳亂的,結果把火雞烤焦了!牆壁的顏色也是我們共同決定的,將它刷成我喜歡的柔白色——啊!你改換了顏色!?」她頓了一下。「我們有那麼多美好快樂的回憶!傑,讓我們重新開始,再愛我一次!」
那一聲聲與其說請求,不如說煽動,煽動他心底那一絲的微弱。傑瑞米再次輕輕扳開她的手,看著珍露,似乎想說什麼,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能再要一杯咖啡嗎?」珍露輕聲地問。
水壺的水早就冷了,傑瑞米重新燒開水。珍露安靜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做著那一切。
只要他不拒絕,她就應該還有機會。
現在,至少他們還有燒開一壺水和一杯咖啡的時間。
☆☆☆
一個人坐著就容易發獃。尤其是一個人坐在草地上,陽光大好,晴空很藍的時候。
「怎麼了?難得看到你這種表情。」喬經過,看見陳浪琴,停步下來。
「什麼表情?」陳浪琴反問。
「發獃的表情。」喬走過去,一起坐著曬太陽。「你跟傑瑞米相處的還順利吧?」
她反射地抬頭望他一眼,那目光倒像疑問。
喬解釋地,反問:「你跟他有來往,不是嗎?」
陳浪琴扯動一下嘴角,沒否認。
「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她抿嘴笑。
「好像?」喬笑起來。「不只吧?」含蓄的沒多說什麼。那晚上傑瑞米示威似的舉動,獃子才看不出來。
陳浪琴僅是笑一下,不解釋也不說明。反問:「你呢?和女朋友的情況如何?」
「老樣子。」
什麼叫老樣子?她根本不曉得他的種種。平時她不會追問,這時她存心抬杠,說:
「是很好,普通,不太好,還是不好不壞?」
「你可以自由發揮想像。」
「這麼說,是有空隙,還是有裂縫?」
喬愣一下,反問:「這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有空隙』是指還有改善或加溫的空間,可以是好也不好;『有裂縫』則是一種破壞,純粹是糟糕。」
聽她這樣不是理由的理由說明,喬不禁笑出來。說:
「你怎麼想出這種邏輯?」
「我閑嘛!」
「你有時間坐在這裡曬太陽發獃,大概是真的很閑。」
陳浪琴聳個肩。「所以啦,人一閑,沒什麼事好做,就會想一些有的沒有的。哲學家就是這樣產生的,因為他們都很閑。」
「你在說笑話嗎?」
「算是吧。」
像這樣,言不及義的聊天也是很好,何必要自找煩惱。陳浪琴隨手拔一些草,放在嘴裡嚼。
「那是不能吃的,浪琴!」喬說道:「別做些嚇人的事。」
「我知道。只是有些無聊。」
「你果然是太閑了,去找點事情做吧。」喬說著站起來。
也好。陳浪琴跟著起來。曬夠太陽了。
「謝謝。」她說:「跟你聊天感覺很輕鬆愉快。」
「不客氣。這是我的工作,幫助學生解惑。」喬半開玩笑。
「你挺幽默的,喬。我本來以為你是那種比較內斂沉默的人。」
「我是啊。你的意思是說很無趣?」
「我沒那個意思。其實我覺得你很有魅力。」
「謝謝。」喬又笑起來。「不過,當心點,這種話別隨便對男人講,會引起誤會。」
陳浪琴笑一下,沒說什麼,眯眼望著太陽。
陽光好好,她應該出去逛一逛,兜兜風也好;或者去看場電影,到酒吧廝磨個一晚;或者去跳舞也好。
但是……她想想有些意興闌珊。
這樣好嗎?也只是消磨時間。
還是不要好了。
她決定去睡個覺,醒來后再沖個澡。
想想,人生多無聊。
「要出去逛逛嗎?我可以順道送你去。」喬說。
「不了,謝謝。」她搖頭。
天氣真的很好,天空藍得像被洗過,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她突然想起床底下這有一堆沒洗的衣服。就去洗衣服吧。
這是個適合洗衣服的日子。
如果有點風,那就更好。
她慢慢走回宿舍。蟬聲有點吵,有點煩,不過,天這麼藍,天氣還會一直這樣晴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