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愛情之所以為愛情,是因為在千篇一律的窠臼中,屬於每個人自己的故事,自有它獨特、不一樣的篇章,有它自己轟轟烈烈的的方式,蕩氣迴腸的糾纏。因為這份「不一樣」,使得愛情成為古老卻永遠不朽的傳說;每個人,在自己獨特的故事裡,成就了不朽的傳奇。

是這樣吧!所以儘管她想遺忘,偏偏記憶那份情感百折千回地將她纏繞。

所以忘不了。有些人的戀情會過去,有些人的感情卻終其一生糾纏。即使僅是撫觸著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就覺得心在顫抖,彷彿與愛情面對,懦弱得不敢承受。

她始終沒有真正面對她的感情過。花佑芬批評的也許沒錯,她只是假借純情的名義,製造一種執著。——不,她不要再這樣了!她不要再繼續這場沒有止境的單相思,即使最後的結果會痛會流淚——就算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她也要坦白自己的情感,把自己的心情說予他知道。

「阿潘!」花佑芬渾身濕答答的,從海里跑上沙灘。徐愛潘下意識將手中捏著的信藏入口袋,雙手不自在地擺放。花佑芬沒注意,一屁股坐在遮陽傘棚下,一邊嚷嚷喊著累。「哇!累死了!好久沒有這麼活動過!」抓起一條大毛巾包住身體,一邊攏整著頭髮,睇著她說:「你還當真光只是來『看海』,連個鞋子都不捨得脫!」

「反正我也不會游泳,光只是泡水也沒什麼意思。」徐愛潘聳個肩。一到夏天,幾乎每個人理所當然地都喜歡往海邊跑,擠得各處海灘滿滿是人潮。其實,人擠人有什麼意思?海是好的,但和一大堆人攪混在一塊,就有怎麼好了,換作是她,她寧願找棵濃密的大樹,躺在樹蔭下,吹著午後的風,睡個陰涼的覺。

謝草以前就因此常笑她未老先衰,連個嗜趣都這麼「老態龍鍾」。但她還是覺得,在大樹下睡個陰涼的午覺是很舒服美好的,加上陣陣的蟬聲,美麗的人生大概就是如此了。

「我要上去了,這裡熱死了!」她耐不住,站起來,伸起手臂,擋住斜射來的陽光。西時的太陽儘管熱力已歇,但白晃晃的沙灘吸取了一整下午的火熱,仍然可以將人烤得煩躁。「你在水裡泡了一整個下午,大概也該夠了吧,該回去了。」

為了口袋裡那封信,她昨晚一整晚幾乎都沒合眼。烤了一整日的太陽,已到了她忍受的極限。

「是是是!」花佑芬捉弄地學小學生老實認錯的口氣,挨了徐愛潘一個白眼,才正經地說:「我去沖個水換衣服,你先在外頭等我。」

兩個人往更衣室走去,順道還了遮陽傘。花佑芬逕自進了沖洗間,她在外頭等著。暖風懶懶,差不多是時候了,海水浴場的一日也要過盡了。

花佑芬的動作慢,她等著,只覺得過了好久,突然有種說不出的疲怠襲上來。她一生的青春,彷彿都耗費在這樣的等待。她想著,腦海其實卻空白一片,怔了。

「讓你久等了!」花佑芬蹦跳著出來,一巴掌拍在她肩上,冷不防地拍醒她。

徐愛潘收回差點走失的心,提了提背袋,瞄了花佑芬一眼。「走吧。」腳步比說話更快動起來。花佑芬走在內側,她靠著走道,和一對情侶似的男女擦身而過。那個男人她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有種不確定的印象,但就是想不起來。大概是記憶的誤差吧!這樣想,摸著口袋裡的那封信,她突然害怕起來。她對潘亞瑟的惦念,是否也會產生這種謬誤?憑著記憶回溯一段感情或往事時,因著時間的落差,記憶有時卻變得不可靠。她害怕,青梅竹馬變神話;久遠的一段感情,靠近了,卻變了樣貌。從面桃花,物是人非。

公路上凈是往城裡的小型客車,揚著滿天的塵灰,潑辣地從她們身邊呼嘯而過。走經一家老式的小雜貨店時,徐愛潘忽然叫住走在前頭的花佑芬,說:「等等!」

她停站在雜貨店門外那布滿灰塵鐵鏽的郵筒,從口袋裡抽出那封信,低頭楞楞地瞧著信封,以一種接近冥想的姿態,起怔忡。昨晚一晚,她思量了好久,幾多掙扎猶豫,終而提筆說十年流光。但這當口,她還是沒有勇氣,空望著那信發獃。像那幽暗的雜貨店,從外頭望進去,徒殘一股斑駁陳舊的歲月痕迹,陰暗一片。

「怎麼了?」花佑芬回頭過來,看她在郵筒前發怔的模樣,明白了,說:「這樣不是很好,你還在猶豫什麼?早早作了斷,早死也好早超生。」

徐愛潘僅是回她一眼,覺得她在說風涼話。花佑芬煩不過,大步走過去,從她手中抽出信件,草草瞄了一眼,正打算塞入郵筒中,揚起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又將信件湊到面前多看了好幾眼,好生意外的表情,挑眉說:

「潘亞瑟?×報那個潘亞瑟?」她只知道徐愛潘莫名其妙喜歡了一個男人十年,如此而已,從來也沒聽她提過那人長得長短圓扁或四柱八字什麼的;連對方叫什麼名字,當然也沒聞嗅過。

「你認識?」瞧花佑芬那副表情,似乎對潘亞瑟有所知時,徐愛潘不禁幾份緊張。

花佑芬搖頭,將信塞入郵筒中。「不認識。不過,有次聚會時,聽朋友提起過。」

「哦。」徐愛潘繃緊的神經略略松馳下來。花佑芬擔任編輯多年,認識一堆在報社、各雜誌、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不像她,孤僻成性,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居多。

自從謝草飄洋過海去當外國人以後,舊遊零散殆盡,她就習慣一個人東晃西盪,漸漸失去再去認識結交新朋友的熱情與能力——或者說,不是不能,而是不肯。她根本不要朋友,僅和人維持最低限度的交往。當然,花佑芬算是例外。不過,花佑芬也有她自己的故事,不會去干涉她或好奇侵犯她的隱私過去。她總想,這世界如果有上帝或神的存在,她大概會是一個最差勁的告解者。

「你聽別人談起他什麼?他是不是……呃……那個……他是不是已經……」她吞吐地又問,心裡還是忐忑不安。

「不清楚,沒人提這些。」花佑芬搖頭。她知道她想問什麼——他結婚了嗎?心有歸屬了嗎?

「哦。」徐愛潘又「哦」了一聲。半是放心,半是失望,期待落空混淆的複雜的滋味。

她背靠著站牌,往馬路那頭望過去。客運車遲遲不來,也沒有個一定的時間表,似乎端看司機老大的心情,高興開來就來。

「唉,阿潘!」花佑芬看看她,突然問:「你對潘亞瑟……到底地怎麼回事?從沒有聽你說過——我是說,你跟他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你當初怎麼會喜歡上他那個人?」

「當初啊……」這一問,又問得徐愛潘發愣。她撇撇嘴,笑得有些苦。往事重提,驚夢一般的有些遙遠。

「他是我高中的學長。那年我高一,他三年級;我在舊的校刊上看見他的文章,驚為天人,還沒見到人就先愛上了。他長得高高瘦瘦,帶著藝術家的氣質,但不是那種悒鬱絕望的,而是接近文士名家的風流。某個程度來說,他的氣質是外顯的,神采是流動的,給人的印象也是驚心震撼、衝擊式的。當然,我這樣形容,跟我對他先入為主的觀感有關。我是先從他的文章認識他的,透過一層增添美感的柔焦看他。」

「原來如此!從文採取人,很像你會做的事。」花佑芬恍然大悟似地點點頭。潘亞瑟如果真寫得一手好文章,先別提他什麼帶一身藝術家氣質的,單憑這點「不一樣」,就難怪徐愛潘會對他惦念不已。

她總覺得徐愛潘「看人」的標準很奇怪,或者說,與眾不同。她總說,每個人的美醜、長相其實都差不多,只有身具特別或過人的才華,才會發散出與眾不同的魅力,才顯得出自己的不一樣。所以,她看人,或者說挑男人,不管皮相面貌身家地位與財富良善。她看才,看氣質個性。其實,總歸一句——她欣賞帶文採的人,與她頻率相通。

頻率——這才是最重要的。相知,是求共鳴;相守,是求白首。相守白首,互有許多妥協,在妥協中求圓滿。但求相知,如果不同頻率的人,就難以共鳴。而相知與相守,她求相知。她如詩人所謂的「在茫茫人海中尋訪唯一知音,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追尋,其實,也不過是追尋一份相知與共鳴。也因此,她的愛,大半成份,可以是精神的、無性的。

但愛必生欲;精神的愛情終歸有一朝要落實在肉體。總有渴見想望吧?

「他住的地方剛好跟我家在同一條路上,和我搭同一路的客運。我跟蹤我幾次,算好他上下學的時間,總搶在那個時間和他搭同一班客運,躲在人群后偷偷看他——」徐愛潘垂下臉龐,暮光中——顯得十分姣美。

是的,她一直在看他,偷偷地。在公車上,在學校里,在人群后,在遙遙的長廊盡頭;她一直、一直偷偷地在看著他。別的女孩都能輕易自在和他聊天、談舌,唯獨她不能。她不是個容易靦腆的女孩,可以很從容地面對陌生的男女;但在他面前,卻軟弱得沒有一絲力量。她甚至不敢靠近他,光是他從她身旁的經過,她一顆心就顫跳個不停;偶有那麼一次,他對她說話,只是如同對其他陌生人一般,再平常不過的一聲招呼,她竟臉紅結巴得不知所措!

在他面前,她一直是渺小的。但她想,心裡一個小小的奢想,他也許知道她這個人的存在吧!那一回,她坐過站了,不安地越過他身旁匆匆準備下車時,那一剎,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忍不住回頭了,回頭去看他;他竟也回過頭來看她,眼神相視,眸底隱隱一些波浪。

然而,也僅於這樣。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交集,不足以發生任何故事。

而那樣一晃,十年就過去了。

「就這樣?這樣就讓你擱在心中惦念了十年?」花佑芬不禁又搖頭了,她是絕對的「靈肉合一」主義者,光有愛,卻無法互相擁抱、感覺對方的感情,太沒有安全感。她的愛情,是需要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和徐愛潘「虛無縹緲」的精神式情愛恰恰相反。「如果我是你,早就將他忘得一乾二淨,『移情別戀』了。」

「它一直在記憶里糾著,我也沒辦法。」

「阿潘。」花佑芬又搖頭,神色很認真。「『一輩子只愛一個人』,這樣的愛情,的確很美。但信仰唯一是很危險的,因為愛情並不是那麼不可變。如果那個『唯一』變了,那你豈不是要一輩子孤獨到老?」

而且,一輩子不改心意,一直只愛一個人是很苦的;尤其對方又不愛自己時,那時心情更如同煎熬。還有那現實種種的阻礙、引誘等等——要執守一份長久不變的感情,堅持那份痴,多少有點傻。

不,是太傻。

「所以我不是『面對』了?」徐愛潘聽不出多少認真的口氣略揚了揚,意有所指地掃了那布滿塵灰的郵筒一眼。

昨晚的夜,無星的夜空,催化她不禁的衝動。不知道寄了那封信的後果會如何?她開始後悔了,沒出息地。

「最好是真的這樣!」花佑芬看穿她的沒出息,嗤她一聲。能有一個令人死心塌地、痴心不悔的感情也許是好的,但如果只是單方面的執著,倒不如狠狠痛一場,早醒早了,然後重新再來。她看不慣徐愛潘那種非理性的執著純情,那是逃避,不是愛。

所謂愛情,是要有實體對象的,有接觸的。情深而生欲,沒有欲愛的感情,算什麼愛?什麼柏拉圖式的愛情,根本是自欺欺人,像那把頭埋在沙里的鴕鳥罷了!

徐愛潘瞪花佑芬一眼,知道她的不以為然,但並不解釋。能不說的話,她就不想多解釋。花佑芬自己的感情其實比她好不到哪裡去,還不是一團糟;但至少她勇於面對、勇於背負指責而去追求,也所以——她會看不慣她的懦弱。

「啊!煩死了!車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要來!?」花佑芬先耐不住,煩躁地叫起來。什麼都不管了!跑上路間,胡亂揮手攔便車。

「佑芬!」她想將她拉迴路邊,一輛黑色寶馬竟緩緩停在她們面前。

兩人齊轉頭,望向擋風玻璃。駕駛座上戴默鏡的男人,掌心朝上勾了勾,朝她們擺了擺手,後車門跟著打開。花佑芬大喜,拎起包包,不由分說就將她拉過去,鑽進車裡。

「佑芬!」她根本連開口反對的餘地都沒有,就被花佑芬一把拽進去。什麼都來不及看清,就先被一股濃得教人呼吸不過來的香味差點嗆昏。

「啊!是你!」她聽花佑芬驚逢般喜叫一聲,覺得奇怪,抬頭看去,駕駛座上的男人赫然是九份露天茶棚遭逢過的那男人,剛剛在海水浴場且與她擦身而過。

巧合嗎?她暗暗皺眉。

他身旁坐的女人,長得極艷,大眼厚唇,很有種鮮艷欲滴的美味感,像在流行時尚雜誌里慣可見的時髦性感模特兒。瀰漫整車的味道就從她身上發出來;香奈兒五號香水,濃烈得嗆人。她分辨得出,是因為有回在百貨公司被專櫃小姐硬拉著噴了好些,霧霧的,就是這款香水。她一向不喜歡太濃烈的東西,車裡滿滿濃郁的香味,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太巧了,竟然又遇見你們!」花佑芬性格熱烈,與陌生人容易攀談,不過片刻,就一副「他鄉遇故知」的口吻。

「那表示我們有緣。」男人帶笑回答。

「說得是。我叫花佑芬,在『黛安雜誌』工作。這是我的好友兼室友,徐愛潘,她寫愛情小說。」

不過是一種便車之恩,花佑芬就不嫌煩地把身家交代出來,還將她牽連下水,嘰哩呱啦地說不停。她並不是靦腆,更不害羞,只是覺得說話太費力氣且累人——或者說白一點,嫌麻煩。是以,花佑芬的喋喋不休讓她替她覺得累極了,尤其又扯到她身上,更讓她覺得麻煩。

「那還真是巧。我叫徐楚,請多多指教。」男人遞了張名片給她們。「我們都算同一圈子的人。」

「徐楚?」花佑芬又發出一聲驚逢。

徐愛潘卻沒什麼反應,表現得很麻木。她約略看過徐楚這名字,是一家男性休閑雜誌「男人對話」的負責人。因為工作上需要,她有時會翻翻男性雜誌,當作資料使用。「男人對話」標榜品味,走雅痞路線,相對於女性雜誌而言,性質大概同「時尚」、「柯夢波丹」一流;無論在編輯、內容或者市場上,都有不錯的評價。不過,徐楚只是出錢老闆,並不實際參與編務,沾雜誌好評的光,名字偶爾會被提一下,她不巧留意到而已。可花佑芬是專業編輯人,認識得多,取捨的標準、角度和她不同。徐楚當然是名不見經傳,但出錢的老闆能像他把雜誌辦得有聲有色又有口碑,實在也是很難得,不只是銅臭而已。

「徐先生真了不起,能辦一份那樣水準以上的雜誌。『男人對話』在我們編輯眼中,評價相當不錯!」花佑芬毫不吝嗇地給予讚美,把距離又拉近了幾分,口氣聽起來倒像認識了一段時日。

「哪裡!雜誌有好評,是編輯們的才幹和能力,我又不管事,一點功勞也沒有。」徐楚倒是有自知之明。

「出錢老闆能做到像這樣也不容易,徐先生不必太謙虛。」花佑芬哈哈一笑。

大概她對徐楚的態度太過熱絡了,引起他身旁的女人不悅,艷麗的臉冷凝著。花佑芬自己也察覺了,收住笑,閉上了大嘴。徐愛潘也悶不吭聲,兩個人都不知道徐楚和身旁女人的關係,但在社會打混久了,在任何場合,都夠聰明得不主動去問那些身旁帶著女人的男人,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因為,結了婚的男人,身邊帶的,不見得是他們的太太,搞錯了的話——那多尷尬。

徐楚似乎也沒有向他們介紹身旁女人的打算。花佑芬瞄了他左手一眼,無名指上嵌著一圈金燦燦的環戒。她收回視線,和徐愛潘交換一眼無言。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天色已暗了下來;從車窗里望出去,看到的凈是一團黑。這樣的氛圍下,不說話實在教人很難受。徐楚不時會說笑幾聲,仍是沒有什麼顧忌;花佑芬見狀,有的沒有的又和他攀談起來,聊得不亦樂乎,也不管他身旁那女人的臉色。徐愛潘識趣地閉緊嘴巴,心不在焉地漫眺著一團黑的窗外影致。

「……你以為呢?徐小姐?」她人在漫不經心中,卻聽徐楚說著,忽然叫問著她。

「啊!?」她猛醒過來,有些尷尬。她根本沒在聽他們談話,但又不想多事,胡亂地點頭附和,想就此矇混過去。

卻不料徐楚濃眉一挑,銳利的眼由後視鏡盯著她,沒完沒了地。「徐小姐也是這種想法!?男人像動物,女人則像植物?動物是野蠻、危險的,帶侵略性;植物是奉獻的,是包容性?」

什麼!?徐愛潘暗暗皺眉。他們竟生熟不忌談到這種話題?不由得轉頭對花佑芬皺皺眉。

「怎麼?」花佑芬笑擋開她顰蹙的額眉,存心推她下水似的說:「你不是常說男女之間就像動物和植物一樣?一個侵略,一個等待和承受;還說愛情是種墮落,大凡天下女人的墮落,都是自作自受!」

後視鏡中的徐楚濃眉又是一揚,眉眼欲笑非笑的,像昨夜晚風裡那相似的神情。

「哪有!?我哪在那麼說!?我——」徐愛潘本能地辯解,情緒有些急,一急便就口吃:「我——我是有說過後面的——但——前面——什麼動物——我沒——沒——哎!」愈說愈不清楚,急得瞪眼大叫一聲。

不知道花佑芬存的是什麼心,沒來由地扯她趟這渾水。這種話,能在陌生從面前這般毫無顧忌的亂說嗎?真不知道她腦袋哪根筋故障掉了!

「我開玩笑的,你別這麼緊張!」花佑芬笑不停。「但你小說里寫的那些,什麼『男人是肉慾的動物』、『受荷爾蒙控制』什麼的,總沒錯吧?」

徐楚的女人皺眉了;徐楚則嘴角噙著笑,耐人尋味地。

「徐小姐說的也沒錯。」他聲音略略低抑,不知是要替徐愛潘解圍,還是落實她的指陳。「泰半的男人受慾望支配,有慾望才能產生動力和熱情。如果說男人是受荷爾蒙影響的動物,那也沒有什麼不對。男人間一切的慾望、競爭與活力,都是由荷爾蒙而起。它們的確使男性原始的動物性增強——嫉妒、殘忍、憎厭、競爭等等。不過,別忘了,它同時也使男人的熱情加強。總歸一句,有慾望才有熱情。」

「說得真好!」花佑芬竟然鼓起掌。

徐愛潘別開臉,車窗上映著她模糊的容顏。她維持十年的相思惦念不變,但有沒有一輩子不變的感情呢?她實在很想知道。花佑芬質疑她這份感情的「純粹度」與「實質性」,她自己也慢慢起了猶豫。到最後,她會只是在愛個幻影嗎?在愛一個她心中虛無的image?這十年,她遲遲不敢踏出那面對的一步,是否源於某種下意識?

下意識里,她總不敢相信一種只愛一個女人就像女人也不可能永遠只愛一個男人。否則,人一輩子註定只能對愛承諾一次,那麼,漫漫人生,那些失戀的、分手的、離婚的,該置於何處?而這世間,每個人經歷過的該都不只一段故事;既然每個人都曾經有過那麼多的故事,那麼,人如何永遠只愛一個人?

這是她的迷惑,也許也是花佑芬說的「相信唯一是很危險」的本質。

想想,所謂「唯一」,其實只是自己情感的「一廂情願」。

「徐小姐好像不怎麼以為然?還是我太坦白了?」不知為什麼,徐楚盡要來撩她。

她由後視鏡看看他;他臉上有一種奇異的興味,還添加幾些好奇。嘴角那抹隱約的笑,更使得那股奇異的興味變得粘膩,揶揄譏嘲似的;她不由得懷疑,昨晚他是否聽到了什麼?還是,他在笑她的「陳腐」?剛剛他那番話看似為她解圍,其實是在反嘲她「男人是肉慾動物」的潔癖乖戾吧?

「不,我沒有意見。」她討厭他那麼笑,要看穿什麼似的。

「是嗎?」徐楚故意留一個弔詭,尾音揚得高高的。

他身旁女人突然開口,沖著她,挑釁和不悅說:「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生,怎麼會不懂、沒意見?寫小說的,不就在男人和女人的糾葛中打轉?不過,我不太明白,女人渴望愛情,怎麼算是自作自受和墮落?」

「我不是那個意思。」徐愛潘不些無可奈何,埋怨地蹙了花佑芬一眼。她根本不想被扯進這場爭辯,退讓地只求息事寧人。

那女人輕輕哼一聲,沒再進一步追擊。方才那挑釁,似乎只為發泄一些不滿。徐楚太殷勤了,凈撩徐愛潘;而女人的神經太細,禁不起那種敏感。

花佑芬「哈」一聲,笑聲劃破暫寧的空間,說:「你們別看阿潘是寫小說的,稀奇古怪的想法一堆,其實關於感情的事,她最古董了——」

「佑芬,你少胡說!」徐愛潘瞪起眼。花佑芬口沒遮攔的,簡直替她找麻煩!她不習慣這種「交淺言深」,更不明白話題怎麼會兜到她身上。

幸好這時車子駛上了高架圓環,進入市區,混亂的交通收去了徐楚對她的一些不必要的注意。

她重新將視線投向窗外,看著玻璃映上的自己,無端的想起通學的少年生涯,無端的想起潘亞瑟,那個身影總也不會磨滅。

是思念嗎?還是愛情?愛情有什麼好?有時想得深了她不免要問。看看在情愛浪中翻滾的那些女人,戀愛中的擔心男人移情別戀,結了婚的女人就擔心先生有外遇,無時不提防別的女人——就像徐楚身旁的那個女人。花佑芬則是所謂的第三者,她也苦。那麼,愛情究竟有什麼好呢?想想,她對潘亞瑟那近乎等於盲目的惦念,又算什麼?

她無法回答自己。突然覺得,愛與不愛都是一種難題。

「佑芬小姐,哪裡讓你們下車比較方便?」徐楚搶過一個黃燈,減緩車子的速度。

「在前面的路口就可以。」花佑芬比了個手勢,輔助她指示的完整性。

徐楚停下車,回過頭來說:「這一路和兩位談得很投機,還真有點捨不得就這麼分別。不過,也不能因為如此,就不讓你們回家是吧?」閃色一笑,望向徐愛潘,晶燦的眼,直比黑空里獨亮的一點暈光。「那就這樣,下次再見。」

「謝謝。」徐愛潘禮貌地道謝,先鑽了出去,卻沒說「再見」。萍水相逢不過僅止於如此,她想,與這個男人是不會再遇見。與人的疏離,她太習慣。

她等著,花佑芬客套了一番,才下得車來。黑色的寶馬隨即流向夜暗中,紅色的尾燈閃了閃,逐漸淹沒在燈紅影燦的車水馬龍中。

她將袋子往肩上一甩,橫過兩條街,大步往巷子走去。巷子靜,恰恰一股庭院深深的味道;走在那其間,教人恍恍地像走在那個古老的更夜中。

五層樓的老公寓,她們住在頂樓。大門口等著一個黑長的人影,看見她們走近,身影迎了過來。

「佑芬……」很磁性的一個男中音,低沉里陰險地夾著作態的濃濃情感和相思。

「你來做什麼?做什麼不陪你太太去!」花佑芬沉著臉,滿聲怨懟。

男人柔情地俯望著她。先向徐愛潘說:「阿潘,謝謝你陪佑芬。」一面移近花佑芬,輕嘆了口氣,柔得折人。「我知道你心裡委屈,我等了你一晚上。」

花佑芬動搖了,但嘴裡還倔強著:「等我做什麼?我跟你又沒什麼相干……」神態滿是嗔怨,聽得出十分的負氣。

徐愛潘吐口氣,逕往樓梯走去,邊說:「我先上去了。」

「阿潘——」男人叫她,很誠懇地:「謝謝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不必說了。她面無表情,大概是累。但看花佑芬已經又是淚又是笑地投在他懷中。她突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厭惡與疲累,轉身上樓。

這個林明濤不管怎麼挑剔,都是無懈可擊。他有自己的事業,而且談吐佳,氣質出眾,風度翩翩。不僅有財有才,重要的,他有著事業成功的男性才有的獨特魅力。雖然四十好幾了,一點也不顯老。他是那種好看的男人,也難怪,花佑芬會深深陷溺而無法自拔吧?

但她一點也不喜歡他,甚至有些討厭。這個男人太狡猾,把花佑芬哄得團團轉,又不肯給她承諾;她要走,他偏又不肯放了她。光畫給花佑芬一幢幢觸摸不著的海市蜃樓,教她痴痴地等,獃獃地跟著他。他只把花佑芬當情婦,索求她的溫柔,卻不肯把他的心說明白。合該花佑芬自己傻,情願被人騙了又騙,活在他的甜言蜜語里。

為什麼會這麼傻?她想不通。踢開門,將包包丟在地上,雙手張開成大字型重重往床上躺下。看花佑芬這般,她常有種錯覺,像在看自己;她怕,有一天她也會陷入這樣的墮落中,不可自拔且不可超生。

男女間有情愛如叢林,彼此索求觸探,以滿足最本能的與最原始的饑渴與慾望。叢林是沒有法則的,可是他們活在禮教文明中;禮制之外,愛情成了一種罪、一種偷偷摸摸,那麼委屈。她每想每要替花佑芬覺得不值,可是花佑芬偏偏是那麼心甘情願。

她不明白,隱約又害怕,那像是她的寫照,一種預言的姿態。

愛一個人,最怕「還君明珠」的境遇與不堪。倘若有一天,她像花佑芬一樣,愛上一個有婦之夫,成為一種外遇的形態,成為那寂寞等待的情婦——天啊!她簡直不敢想!

好累。她瞪著天花板,覺得自己在往下沉,慢慢地沉下去……

她想,總在一種純情。但人其實都是慾望的產物,在每個沉淪的暗夜,以愛與浪漫為名目,自混沌化開,掩飾慾望的原貌,而成為無瑕的初生。

愛戀,原不過是純情與墮落的輪迴。

好累!她覺得自己不斷地往下沉,深深地沉入天地初開的混沌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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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離的夢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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