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從湖畔小院回到孤山別苑后,素梅的身子就出現了一些不適的癥狀,每日清晨起床后,就嘔吐不止,聞了腥膻的東西也會反胃,整日昏沉沉的。
幽蘭以為她是那天出門受了風寒,求她去醫館找大夫瞧瞧,她偏又不肯去。幽蘭只得去藥鋪抓了去風寒的葯煎了給她服用,可連服了好幾帖,卻絲毫不見起色。
這日一早,難得的春陽驅走了陰沉沉的霧氣,素梅好不容易起了些許雅興,吩咐幽蘭把古琴擺到花園中的梅樹下,又在一旁燃了一爐薰香。
香煙繚繞中,素梅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琴弦,思念著不知身在何方的他。
琴弦輕撥,未成曲調先有情,素梅揚聲清唱:「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歌聲柔媚宛轉、悠揚不絕,她的心神卻全系在不知所蹤的凌劍身上。
原本以為分開了就可以忘記他,不再思念他,原來那只是自己騙自己。
他現在人在何處?他找到絳雪表姐了嗎?他可知道絳雪表姐代她嫁人了駱家?若他知道傾心相戀的師妹「胭脂」,已嫁做他人婦,會有何種反應?
他有沒想過她?他是否知道她每夜想他到天明?
一陣突來的高嚷夾雜著喝彩的掌聲,打斷了她飄忽的思緒,喚回她遠遊的心神。
「素梅,素梅,你快看,爹帶了誰來見你?」
阮老爺的身影隨著陣陣高呼,出現在花園人口的拱門處,身後還跟著一道高挺軒昂的昂藏身影。
背著光,看不清來人的面容。素梅站起身來,淺笑著一福身。「爹,什麼事如此高興?」
阮老爺疾步走來,拉著她的手,滿臉喜悅。
「女兒啊,你看看,爹帶了誰來?」阮老爺擠著眼,笑嘻嘻地指著跟在身後的人。
素梅望了過去,映人眼中的是一張淡漠的俊逸臉龐,他的五官極為俊美,一身斯文乾淨的氣質,但強大的存在感卻讓人無法忽視。
「這位公子……」素梅問。
「他就是你指腹為婚的夫婿駱子言啊!」阮老爺笑得開懷,又向駱子言介紹道:「賢侄,這就是小女素梅。」
素梅心頭一跳,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駱子言,更想不到駱子言會是這樣一個人。
駱子言薄薄的唇微微上扯,拉出一道弧度,淡淡道:「得聞阮小姐一曲清歌,子言真是三生有幸。」
「駱公子謬讚,小女子愧不敢當。」素梅一頷首。「素梅見過駱公子。」
阮老爺哈哈笑道:「你們小時候可是經常玩在一塊兒的,怎麼還這麼見外?什麼公子、小姐的,快免了那一套,直接稱呼名字就好。」
駱子言沉默不答,幽柔的目光在素梅身上一繞。
素梅明白了他的意思,對父親輕語要求:「爹,你先到前廳去歇會兒好不好?叫幽蘭給你沏上一壺清茶,女兒這兒有最上等的龍井新茶,剛好又有虎跑泉的泉水。這龍井茶用虎跑水沖泡,可是香清味冽、涼沁心脾,堪稱極品呢!爹,試試如何?」
阮老爺一向附庸風雅,極嗜品茶,而這「龍井茶、虎跑水」堪稱杭州雙絕,他如何肯錯過?更何況,讓女兒多些機會與駱子言獨處也不錯,於是請駱子言落坐后,忙往前廳而去了。
「駱公子,你是否有話想對素梅說?」見父親的背影消失在花園中,素梅開門見山直接進入主題。
駱子言激賞地看著面前秀雅端莊的素梅,訝異於她的靈慧聰敏。
「不錯,我想你我都有很多未解的疑竇,我們大可開誠布公,坦誠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一切,讓事情能夠更加明朗,以便弄清彼此的疑惑。」
「駱公子所言甚是,素梅也確是有些話必須告訴駱公子。」頓了頓,素梅望著駱子言,沉聲道:「嫁入駱家的女子名叫胭脂,兩個月前素梅在白雲庵遇到一夥強盜,是她救了我。」
「那她為何與你長得一模一樣?是易容術?」
「不是!胭脂姑娘的另一個身份,是我多年前失蹤的表姐林絳雪。不知道駱公子是否還記得?」
駱子言的臉色瞬間複雜至極,說不清是驚愕還是欣喜;素梅注意到他的雙手甚至微微顫抖。
「絳雪?她就是絳雪?!」駱子言喃喃自語,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靜靜望著他狂亂、複雜的神情,素梅心中已了解幾分。
他是真的愛上了他的冒牌新娘了,而胭脂之所以沒有拆穿自己的身份,情願留在駱家,也是對他動了心吧?
真好,若是絳雪能與駱子言配成一對,相信會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記得兒時的絳雪就特別喜歡賴在子言身邊,像他的影子一樣默默跟隨著他;而子言也對絳雪特別好,這就是緣分吧?
白雲庵的偶遇改變了兩個女子一生的命運,接續了絳雪與子言十幾年前斷落的緣分。
「胭脂在駱府一切可好?」
索梅的一句輕問,勾回了駱子言複雜難言的心緒,也喚回他的冷靜自持。,駱子言俊朗瀟洒的臉上露出無奈苦笑,修長的手指輕撥素梅面前的古琴。
「她已有了身孕。」
「那可真要恭喜你了,駱公子。」
駱子言卻沒有絲毫將為人父的喜悅之色,話鋒一轉,問她:「是不是有了身孕的女子,脾氣都會變得特別古怪?」
素梅訝異地看著他。「怎麼說?」
」她以為我是為了她腹中胎兒才對她好,一直不肯理我。」
「也許她對你有所誤會?」
駱子言苦笑著。「從前我確是誤解了她,傷她極重,所以她恨我、不肯原諒我也是應該。」
素梅溫婉一笑,勸他:「慢慢來吧,她總會明白你對她的一片苦心。」
「但願如阮小姐所言。」駱子言感激地望著索梅。
「一定會的,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素梅淺笑盈盈地鼓勵他。
駱子言心中一暖,也許,他真錯過了一位極好的女子。但,他卻絲毫沒有後悔,甚至感謝上蒼的安排,讓他能重續他以為斷落的緣分,重遇在他心底徘徊了十幾年的佳人。
駱子言閉眼冥想,一絲幽柔的淺笑悄悄爬上他的唇邊,泄露深情無限。
素梅輕悄無聲地離去,把清靜無擾的空間完全留給思念佳人的駱子言。
素梅迴轉前廳時,阮老爺正默坐椅中,幽蘭在一旁伺候著。
看見女兒進來,他臉上像積著千年寒雲般冰冷。
「爹,你怎麼了?幽蘭惹你老人家生氣了?」
「不是她,是你!」阮老爺沉聲道。
素梅愕然。「女兒做錯了什麼?」
阮老爺沉著臉。「幽蘭,你退下。我有話跟和小姐說。」
「是,老爺。」幽蘭無奈地退了出去。
阮老爺目光炯炯地盯著素梅,問:「幽蘭告訴我,這些天來,你每天清晨都嘔吐,又吃不下飯,聞到腥膻的東西也會不舒服,是不是?」
素梅大惑不解地點頭。「是啊!大概是女兒前些日子受了風寒,一直沒有痊癒,所以才會有這些癥狀,明日女兒去『濟世堂』找郭大夫瞧瞧好了,爹,你不用為女兒操心。」
阮老爺突然指著她怒斥:「你……你還叫我不用為你操心?你還有臉去外面找大夫瞧?竟然還騙我說受了風寒,你到底有沒有羞恥?
這十幾年來,我請夫子教你讀書識字、教你婦德女則,全都白費了……你如何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娘?你叫我百年之後有何面目去見你娘?」
素梅委屈地咬唇,不敢辯駁,只垂頭不語,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爹,女兒到底做錯了什麼?求爹明示,若女兒有錯,一定會改的,爹你千萬要保重身子。」
阮老爺憤怒得幾乎喘不過氣,素梅忙上前替他拍胸撫背,遞上茶水。阮老爺連連咳嗽著,終於緩過氣來。
他一把推開素梅,漲紅了臉斥道:「你還不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好,我問你,你老實答我,你是不是在外面和男人做了苟且之事?」
素梅身子猛然一僵,站不住腳地踉蹌後退,驚得臉上全無血色,素白的唇輕顫著,卻什麼也說不出。
「爹——」低啞的聲音從她口中逸出,楚楚可憐。
阮老爺毫不放鬆地逼問:「說!是不是?」
素梅緊緊咬著唇,什麼也說不出口。
「好,你不說!」阮老爺猛地掀開素梅右臂的衣袖,纖瘦的玉臂上嫩白無痕,代表貞潔的守宮砂已不見蹤影。
阮老爺像是陡然間蒼老了十歲,他木然望著女兒,啞著嗓子問她:「你是被逼失身的,對不對?」
咬著唇,素梅的口中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她胸腹間突然一陣難耐的翻攪,忍不住就想嘔吐,急急用手掩住口,奔到牆角,已乾嘔起來。
阮老爺的臉色難看到極點。
良久,素梅慘白著臉走過來,心中有些明白父親的怒氣因何而來。
「爹!女兒不孝,讓你蒙羞了。」她砰地一聲,跪倒在父親面前。
「起來!爹只問你,你是被逼還是自願?」
素梅珠淚滾滾,打濕面前的地板,良久,才吐出細碎低語,「女兒是自願的。」
阮老爺氣得跳起身來,幾乎不敢相信這句話,是由一向乖巧端莊的女兒口中說出。
她的女兒是杭州城裡最負盛名的大家閨秀,居然尚未出閣就失了貞潔,甚至有了身孕,她還口口聲聲說是自願的。
「你讓爹太失望了。」阮老爺身心俱疲地閉上眼。「我們阮家一向以詩禮傳家,你讓我和你二娘今後如何見人?況且,你以後又要如何做人?」
「是女兒不孝,求爹原諒。」
「那個男人是誰?是把你劫去的強盜?」
「不是,女兒跌落崖底,是他救了女兒。」素梅忙道。
「那你是為了報恩了?他是誰?姓啥名啥?家住何處?家中境況如何?尚有何人?他知道你有了身孕嗎?他準備何時前來提親?」
一連串的問題徹底擊潰了素梅,無窮無盡的淚水瘋狂地順著她慘白的臉龐墜下。
「他不會來的!他的心中早有了意中人!他不會來提親的,永遠不會!」她捂住臉無助地喊道。
阮老爺氣極了,顫抖的手指指著女兒罵道:「那你還……你真是不知廉恥!人家有了心上人,你還自己送上門去?這算什麼,好聽點是獻身報恩,難聽點就是不知羞恥,你真要氣死我才甘心啊!」越罵越氣,阮老爺怒氣攻心地咳嗽不已。
素梅忙忍著淚,拍撫父親的胸背幫他順氣。
阮老爺喘息片刻,壓下心頭的怒火,續道:『『我與子言談過了,他也知道你才是他該娶的媳婦。雖說那個胭脂先進了門,要子言休了她是有些過分,那你進了門以後,與她不分大小,以平妻待她也就是了。所以,這個孩子不能留,打掉他吧!那麼你以後還能抬起頭來做人。」
素梅駭然至極,心魂欲碎,她撲到阮老爺面前,抱住他的雙腿,慘聲喊道:
「不!爹,我不能打掉這個孩子,我愛他啊!爹,我求你,你讓我生下這個孩子。然後我會在娘親墳前,用我的血洗清我所有的罪孽污穢,絕不讓你和娘親因我蒙羞。但我不能不要這個孩子,無論我身上有多少罪孽,孩子是無辜的,爹,你就放過他吧!女兒求你!」
阮老爺狠著心腸推開她,冷道:「不行,這個孩子是孽障,絕不能留!要是你非得留下他,那你就不再是我阮德的女兒!」
素梅傻住了,她跌坐在地,想不到父親居然用父女之情來威脅她打掉孩子。
」你自己選吧,到底是要這個孽種,還是繼續當阮家大小姐!」
父親冰冷的話語回蕩在她耳際,彷彿將她困在寒冷徹骨的冰湖中,冷透了她的心。
淚水已經流幹了,絕望,緩緩從心底蔓延。
孩子,可憐的孩子!
如果註定你永遠也無法見到溫暖的陽光,那娘陪你一道去黑暗、寒冷的地獄吧!無論去哪兒,娘都會伴著你,你一定不會孤單的。
心裡有了決定,素梅搖搖晃晃地站起,慘白的素顏木然,清澈晶瑩的眸中泛濫著無比的堅定執著。
「爹,請恕女兒不孝,不能再侍奉爹爹左右了,請爹多保重!」
她跪下,重重叩了三個響頭后,不再求懇,就欲轉身離去,卻在花廳門前看見卓然佇立的駱子言。
微一頷首,素梅側身就想離開,駱子言卻抓住她的手腕。
「阮小姐若無去處,子言歡迎小姐到舍下暫居。」
「駱公子?」素梅不解地望著他。
駱子言微微一笑。「你和令尊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就這麼決定吧!」
不待素梅答應,他已拉著她的手腕轉身離去,連向呆坐廳中的阮老爺招呼一聲也省了。
阮老爺軟倒椅中,呼出口氣,蒼白疲倦的臉上竟微微透出一絲笑意,像是鬆了口氣。
這樣也好!素梅被駱子言帶去駱家,到時帶著孩子回來的話,名聲也不會太難聽。
不過他真的沒有想到,素梅寧可與他斷絕父女關係,也不肯打掉孩子。
看來她是真的愛上了孩子的父親,不知道那個男人會是怎樣的人?能讓素梅如此死心塌地、無怨無悔,想必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吧?
但這個男人讓素梅為他受了那麼多苦,若是讓他這個做爹的知道他是誰,非把他抽筋剝皮不可!
***************
素梅住進了駱府,但雕樑畫棟的亭台樓閣、景色明媚的樹木花草,都無法讓她開懷,她的心仍為父親的不諒解而深深抽痛,無法釋懷。
為了避入耳目,駱子言安排她住在府中極偏僻清凈、平日少有人來的院落,又指派了一名丫鬟伺候她的起居飲食。
對駱子言伸出的援手,素梅極為感激。要不是他,除了流落街頭外,她真不曉得該如何謀生。
素梅曾表示想去看看胭脂,但駱子言說,胭脂曉得自己懷孕后,就性情大變,脾氣暴躁得不得了,誰也不知道若她看見素梅的話,會是如何反應,駱子言不敢冒險,生怕她會傷了自己,所以要素梅暫時不要去見她,待她情緒平復后,再見不遲。
素梅聽了,也就不再堅持,心裡卻只代胭脂高興,有個這麼緊張她的夫婿。
除了駱子言外……還有他,他不也是如此緊張他的胭脂師妹嗎?
那麼久不見,她真的好想他。思念他,似乎成了她生活的唯一重心。
「阮小姐!」駱子言低沉的嗓音在門外響起。
「駱公子請進。」素梅拉開門。
駱子言走進房中坐下,默默無言。
「駱公子,發生了什麼事?」看駱子言難得的凝重表情,素梅不由得也緊張起來。
果然,她的猜想對得離譜。
駱子言徐徐道:「胭脂離開了,去找她大師兄,她的心裡只有他,原來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他的表情平靜至極,誰都不知他的心底傷得有多深。
乍然聽到凌劍的消息,素梅也立時刷白了臉,顫聲問:「你是說……凌劍?」
駱子言閉著眼,緩緩點頭,他的神情疲憊,似是身體里的所有力氣都被胭脂一併帶走了,此刻存在這世上的駱子言,只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素梅使勁絞著手中的手絹,在房中來來回回地走著,一顆心亂成一團。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難道胭脂也喜歡凌劍?
那凌劍呢?是否還像從前那樣,只喜歡他的胭脂師妹?他的心中到底有沒有她?他說過要她以身相許的,他說過要她的……
怎麼辦?怎麼辦?委屈、傷心、悲痛、思念、嫉妒……萬般情緒攪得她一顆心亂糟糟的,再也理不出頭緒。
不行,再這樣下去,她非發瘋不可。他能跟他的胭脂師妹在一起,她應該為他們高興才對。
然而駱子言突如其來的話語,直把心神大亂的她驚得面無人色。
「孩子的父親就是凌劍?」他問她,語氣卻是肯定的。
素梅沒有回答,但她的反應卻已給了駱子言肯定的答案。
素梅顫聲問他:「你準備怎麼辦?」
沉默半晌,駱子言起身出房,卻在帶上門的前一刻,看著她輕訴:「給她幸福!」說完,再無片語,合上房門。
素梅虛脫地跌坐椅中,紛亂的心頭沒有片刻寧靜。
再沒有一刻,她是如此地羨慕胭脂,有兩個這麼好的男人把一切都給了她,只求她能幸福。
幸福,誰不奢求幸福?為什麼幸福卻一直離她那麼遙遠,遙遠得讓她在翻遍千山,踏遍萬水后,幸福仍在她看不見的遠方,而她已經再沒有力氣追尋。
不行!為了孩子,她不能這麼輕易就放棄,她不能讓他們之間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結束,至少也要為他們的幸福努力過,這樣才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腹中的孩子。
她要去傷心林找他問個清楚,若是他親口告訴她,他的心中從來沒有她,他不要她,那她便徹底死心。
對,就這麼辦!
輕輕撫著尚未突起的小腹,素梅眼中閃爍著堅定。
她匆匆留下一紙留言,換上一身粗布衣裳后,偷偷溜出了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