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怎麼樣?看夠了沒有?」帶笑的醇厚嗓音突然從沉睡的凌劍口中吐出,驚得心不在焉的素梅差點摔倒。
素梅又羞又氣。居然讓他發現她像個傻瓜似,痴痴盯著一個男人看的花痴模樣。
她忿忿起身,打算走開。
誰知,她一步都還來不及跨出去,就被凌劍精準探出的大掌一把握住手腕,用力一扯,她立刻跌進他的懷中,而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過。
素梅想站起身來,卻被他鐵箍般的大掌鎖得動彈不得。她努力拉扯著他握住她手腕的大掌,怒斥:「你居然裝睡騙我,小人!我警告你快點放開我,否則……否則……」可惡!她居然尋不到半點能夠威脅他的地方。
「否則如何?」凌劍笑笑地睜開眼,凝視著她微紅如醺的俏麗怒顏。
「否則……否則我就……」素梅恨恨咬牙,眸子里燃著兩簇小小的火焰。
凌劍一挑濃眉,像是挑釁地問:否則你就怎樣?
抬起手,素梅朝他握著她手腕的手背狠狠咬去——
凌劍鬆開了手腕,詫異地望著她,搞不懂一向溫柔婉約的她,怎會像個悍婦般,用牙齒來招呼他。
素梅向旁一滾,脫離他的懷抱,斜卧在一邊的草地上,曲起手肘撐著臉,笑意盎然地望著他,挑釁目光得意至極。
凌劍抬起手背一看,兩排整齊小巧的齒痕印在其上,甚至微微泛出血痕。他輕輕一笑,視線糾纏著她的,接著把唇印上手背的齒痕,舔去細微血絲……
素梅的小臉刷地紅透,她別開眼,再也不敢看他。
凌劍卻開懷地大笑出聲。
素梅坐起身,瞪著遠處的湖水,低低咕噥道:「下流!無賴!登徒子!」
「你在說什麼?」他湊近她耳畔低問。
感覺到他灼熱的男性吐息,素梅火燒般跳了起來,紅著臉掩飾道:「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說,是你聽錯了。」
「沒有嗎?我明明聽見你在咕噥著什麼。」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謊言。
素梅只得垂臉訥訥道:「我方才是說我有點餓了。」
「餓了?怎麼,對著滿湖如畫風光,你不覺得秀色可餐嗎?居然還喊餓?」看著素梅又羞又氣的麗顏,凌劍總是忍不住想逗弄她,這是連面對胭脂都從未有過的情緒。一想起不知所蹤的胭脂,他再也沒了好興緻。
「既然餓了,那就把食盒裡的飯菜拿出來吧,滿目湖光山色足以佐膳了。」說完,他望著西湖的粼粼波光,再無言辭。素梅察覺到他的轉變,猜到定又是因為胭脂,她頓時也失去了興緻,取出食盒中的佳肴名萊,提起筷子,卻毫無胃口。
嘆了口氣,素梅落寞道:「可惜好山好水,又有佳肴名菜,卻沒有美酒助興。」總是聽說「一醉解千愁」,此刻,她真的很想喝兩杯。
聽了她的話,凌劍笑了,「你也會喝酒?」
「怎麼?我不能會喝酒?」
凌劍被她挑釁的語氣嚇了一跳,輕笑,「我只是覺得你像個出身良好的閨秀,不像是會好酒貪杯的女子。」
素梅一怔后,笑了起來。「你錯了,我才不是什麼閨秀淑女呢,我只是出身平常的村女。」
凌劍突然雙眼晶亮地盯著她,「你想起過去的事了?你都記起了?」素梅愕然於他的反應,隨後明白他是想問她胭脂的下落,隨即失落地搖頭掩飾o
「沒有,我什麼都沒想起,我只是覺得自己的出身絕對好不到哪裡去,否則就不會跌落山崖而無人聞問了。」
凌劍失望地別過眼,失落的情緒絲毫無法隱藏,看得素梅一顆心彷彿滴血般一陣絞痛。
半晌,凌劍才壓下失落情緒,對她笑道:「你信不信這株柳樹下埋著一個寶藏?」
「寶藏?你別逗了,我才不信。」素梅勉強扯出一絲笑容,還未從方才的打擊中恢復。
「那我就掘出來給你看。」
他笑著,像個天真的孩子,居然真的找了根很粗的樹枝就在柳樹下掘了起來。
不一會兒,他真的挖到了一個深黑色的物品,像是陶瓷。
素梅愕然睜大眼,驚詫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三兩下,一個酒罈從泥土中被掘了出來,凌劍很意至極的笑道:「如何?這下你非信不可了吧?」
「我明白了,這是你早就埋在這裡的。」她恍然大悟。
「那又如何?你想喝酒,我就把美酒變了出來,這不就足夠了?」他笑得暢意。
凌劍拍開泥封,濃烈酒香頓時撲鼻而來。
凌劍贊道:「這可是正宗的紹興名酒——女兒紅!
傳說晉時東關有一裁縫,其妻有了身孕,裁縫釀了好酒數壇以賀得子用。誰知得女,裁縫氣惱,將酒埋人地下。
十八年後,女兒長大,才貌雙全,裁縫將女許與得意門徒。洞房花燭夜,起出埋藏了十八年之陳釀大宴賓朋,此酒色如琥珀,澄黃透明,味比瓊漿,醇厚甘鮮,光是聞這酒氣,就足以醉人了。」
凌劍將酒注入碗中,橙黃明艷的酒色果如琥珀一般艷麗,他一仰首,將碗中佳釀喝得涓滴不剩。
素梅驚詫了,怔怔望著凌劍的俊朗容顏,訝異於他的見聞廣博。
她不覺也端起手中的酒,喝了一大口,辛辣灼熱的酒液順著喉嚨一路燒進腹中,嗆得她止不住大咳起來。
會飲酒的人覺得這女兒紅酒味甘醇,喝下便覺唇齒留香,不擅飲酒的人,結果就如面前的阮姑娘一樣了。
凌劍笑得前俯後仰,讓嗆咳不止的素梅恨得牙痒痒的。但他大笑過後,仍是溫柔地伸手輕拍她後背,為她順氣。這人真是……讓人恨卻更令人愛,素梅的一顆心在矛盾的拉扯中沒了主意。
「原來你不會喝酒。」凌劍猶不放過地打趣道:「飲酒堪稱是做人的基本功,萬萬缺少不得的,你卻不會,那真是少了人生一大樂趣。」他連聲慨嘆,似乎替她感到遺憾至極。
素梅拍開他的手,剛回過氣即辯駁道:「誰說我不會飲酒?方才我只不過是一時不小心才會嗆到。」為了證明所言非假,她又執起酒碗,小心翼翼地輕啜一口酒液,在略略沾唇后即放下酒碗。
凌劍瞟了她一眼,也不言語,但他的眼神卻把他想說的話,全都表露無遺。
素梅仰起小臉怒道:「怎麼?你說我這樣不算飲酒嗎?像你那樣才品不出好酒的真味呢!只會一味的牛飲,你也知道什麼叫好酒嗎?」
一壇酒很快就見了底,十成中有九成九都進了凌劍的腹中,素梅雖沒有喝下多少酒,卻也覺得自己醉倒在這撲鼻酒香中,全身懶洋洋的,提不起一絲力氣。
她也學凌劍般躺倒在如茵綠草中,鼻中呼吸著濃郁迷人的酒氣,舒服得讓人昏昏欲睡。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像村姑、農婦般,就這樣隨便躺倒在湖邊,把十幾年來不敢稍有違背的女誡規條,完全拋到了腦後,毫無閨秀該有的嫻雅氣質、高貴儀態,然而,現在的她卻覺得理所當然。也許,她真的學壞了,壞得無可救藥了,素梅略帶內疚地嘆了口氣。
「怎麼了,有心事?」聽見她微不可聞的嘆息,凌劍轉頭看向躺在身旁的她。
素梅也轉過臉去,與他相對,眸光交纏中淡淡一笑,應道:「沒有。」
凌劍投向她的眼睛幽黑得就像夜空,他明白有些事她不想說,而他也就不再追問。
素梅忽然翻身坐起,對凌劍道:「酒沒有了,這地下還有寶藏嗎?我突然又想喝兩杯了。」
凌劍枕著手臂笑了,雙眸晶亮地看著她。「你又想喝兩杯了?但我記得方才那一整壇的女兒紅,都裝進了我一個人的肚子。」
素梅紅了臉,故意別開眼道:「就是因為你一個人霸著酒罈,所以我才沒有喝過癮啊!」
「是嗎?」他不置可否地反問。
「是,我在問你,這地下還埋有其他的酒嗎?我想喝酒。」
「沒了!你以為我把西湖四周全都埋滿了女兒紅嗎?不過若你真想喝幾杯的話,那我陪你上樓外樓去喝個夠,如何?」素梅略一沉思。「不,我就喜歡對著西湖喝,不想坐在酒樓里和滿屋子的俗人喝。這樣吧,你在這裡等我片刻,我到樓外樓去買一壇上好的女兒紅。」
「你一個人去?」凌劍挑高了眉逼視她,瞪得她咬住唇,滿心的緊張。
「嗯,我一會兒就回來。」
凌劍笑了,頷首道:「那你小心些,早去早回。」
素梅緩緩笑開了臉,跳起身道:「好,你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回來。」說完,她借著朦朧夜色看向他,臉上滿是愛戀無限的柔情,以及濃濃的不舍。
素梅踩著輕悄的腳步走了,當她輕盈的身影消失在西湖邊漸漸迷濛的夜霧中后,凌劍仍是一動不動地躺在西湖邊的草地上,任冰涼湖風吹拂在他身上、臉上。
他的目光膠著在素梅離去的方向,晶亮的眼在迷離的夜中,彷彿兩顆最明亮的星子。
已經離開凌劍很遠了,素梅戀戀地回首一望,眼中只有凄迷的霧氣與暗沉的夜色。
抬起頭,夜空中星光漫天,就像他明亮的眼——
不行!不行!怎麼又想起他了?說好不再想他的嘛!素梅懊惱搖頭,想揮走滿頭滿腦的他。
她一定要趕緊回家才行,若是被他發現,可就來不及了。可是鮮少踏出閨門的她,對住了十數年的杭州城裡的道路,根本毫不熟悉。還好指導她詩文的先生曾教過她如何辨識方向,這時候正好可以派上用場了。
她停下腳步,觀察著天上的星象,這裡是西湖,她家位於杭州城的北面,應該一直往左走。辨明方向後,素梅往阮府所在的城北急步而去。
怎麼越走越偏僻?許久也沒見到一個可供她問路的人。素梅愣住了,停在一片樹林中,有些驚懼地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深夜的樹林,寂靜得嚇人,冷冷的月光透過樹葉縫隙透射下來,灑落一地細碎樹影。一陣冷風呼嘯吹過,搖晃得滿林樹枝沙沙作響,處處透著令人驚駭的可怖氣息。
素梅縮起頸項,雙手交錯抱在胸前,不斷摩挲著雙臂,只覺渾身都起滿了雞皮疙瘩,驚恐的眼不斷投向樹林深處的暗黑之處。
現下她就算想回到凌劍身邊,也行不通了!
唉唉唉……怎麼又起了這種懦弱的念頭?即使今夜走不出這片林子,那明早天一亮也總走的出去啊!怎麼能碰到一點小小的難題,就打起了退堂鼓?
素梅暗暗責罵自己,邁著細碎腳步繼續往前走。
身後的樹頂突然傳來一陣怪異的刷刷聲,素梅愕然回身抬頭。兩道黑影從樹頂飄然落下,立定在她面前,一前一後阻住了她的去路。
兩人臉上都蒙了覆臉的黑巾,認不出本來面目,只有冰冷如刀的目光從黑巾上的兩個洞中透出。
素梅瑟縮著往身旁的一棵大樹靠去,不知道這兩個人意欲何為。
「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她靠在樹上冷冷地問,只覺得身後堅實的樹榦彷彿就像凌劍溫暖的胸膛般,可以讓她倚賴,給她力量。
兩人皆不答話,其中一個黑衣人卻在瞬間欺近她,手中執著一塊散發著濃濃藥味的巾帕,捂向她的口鼻。
黑衣人的動作迅速,讓素梅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雙手只能扯著他緊緊捂住她口鼻的大掌,意識漸漸迷散。
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她迷糊地聽見另一個黑衣人向抱著她的那人間道:「這個丫頭還真是合作,竟然悄悄溜走,你說用這個丫頭真能把凌劍那小子引來嗎?」
凌劍!?又是凌劍!為什麼她走到哪裡都無法擺脫他?
這兩個人想用她來引凌劍現身,那一定設下了很多陷阱準備對付他。凌劍,你可千萬別來啊……
抱著她的黑衣人還說了什麼,她已經完全聽不到了,整個人陷入一片無邊黑暗中。
夜風再度拂過這片樹林的時候,樹影幢幢的林中再無人影,寂靜得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一身黑衣的凌劍闖入林中,站在適才素梅倚靠過的樹前,晶光閃閃的眸中帶著深思。
她的逃離完全在他的意料中,他本想看看忘了一切的她,究竟想到哪裡去,誰知循著她的體香追到這片林子后,卻失去了她的蹤跡。
她去了哪裡?她不可能會知道他暗暗尾隨在她身後的,身無武功的她更不可能有隱藏行蹤的本事,他怎麼可能跟丟了她?
凌劍順著輕輕拂來的夜風深深一嗅,是另外的兩股體氣,若有似無,若非順風,他根本無法察覺。
看來是身懷武功,且善於潛蹤匿跡的高手。會是誰?是他們綁走了她,還是接應了她?她會有危險嗎?
他身旁的空氣里還殘留著她的香味,逼得他只想怒吼。但他知道,若還想再見她,就必須冷靜。
凌劍壓下凌亂的思緒和起伏的憂慮,深深吸了口氣,將心情保持在平靜無波的境界,略略辨識體氣傳來的方向,然後,凌空躍上樹頂,毫不耽擱地直追了下去。
這片樹林確實廣大,凌劍花了一段時間,才闖進樹林深處。
他從樹頂躍下,此地的空氣中,素梅的體香更濃了。
凌劍邁著極緩的步子往前踏去,他已感覺到這片林子里藏著濃烈的殺氣。
再往前走了幾步,繞過兩株阻擋他視線的蒼天大樹時,他看到了她——
她被高高吊在一棵樹上,粗重的麻繩繞在她纖細白皙的頸項間,她雙手被綁在身後,腳下各踩著一根搖搖晃晃的樹樁。可以想見,若是樹樁倒地,那根粗繩立時就會勒住她纖細的頸項,把她勒斃。
凌劍緩緩往她走去,緊緊鎖在她身上的視線,像是烈火般灼燒起來。是誰竟然敢這樣對待她?
素梅眼望著凌劍一步步向她走近,她眼睜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在眼中打轉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滑出眼眶。
她想叫他快走,馬上離開這片樹林,可是她說不出話,只能用眼神示意他快走,快走……
但凌劍顯然沒有聽到她無聲的祈求,在她的淚光朦朧中仍是步步逼近,精光四射地打量著周邊環境,用緩慢的語調說:「何方鼠輩藏頭縮尾,只敢做些下三濫的勾當,若是有種的話,就出來一見。」
一道陰惻惻的聲音飄忽傳來,忽左忽右,讓人搞不清聲音來處。
「凌劍,你果然來了,看來這個小丫頭對你來說還真是重要。不過,閑話休提,既然來了,你說咱們該如何招待你?」這些人居然知道他的名字,看來是有備而來。
「凌劍和你們到底有何仇怨?不管如何,都不關這位姑娘的事,你們立刻把她放了。若她少了一根頭髮,我凌劍必會把你們碎屍萬斷!」冰冷無情的言語從他口中說出,有種強烈的震懾力。
「到這時候,你仍是大言不慚啊!有這丫頭在手,難道我們還會怕你嗎?我只問你可還記得三年前被你殺死的龍四爺?我們兄弟二人明察暗訪足足三年,費盡心機,終於等到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陰惻惻的聲音厲聲道,整片林子都回蕩著他難聽如夜梟啼哭的嗓音。「凌劍,你聽著!我要你立刻自斷右臂,否則我馬上宰了這個丫頭!」
時間靜止了,像是整個世界都在等待他的決定。
素梅痴痴瞧著他,淚水滾滾而下,她想搖頭,她想大吼,可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怔怔瞧著他,祈禱菩薩能保佑他,只要他能平安,就算要她死,她也心甘情願。
「好,我答應你!」凌劍緩緩說著,又邁出腳步往前走。
他的唇角悄悄泛起一絲殘酷笑意,邪魅如即將大開殺戒的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