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路先生,這裡——」沈亞當揮手招呼剛從門口進來的路。「對不起,在你百忙這中還找你出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請長話短說。」服務生趨過來,路搖頭表示不必,並不打算久待。
「關於杜夏娃的事,我想和你談談。」
路悶哼一聲。沈亞當突然打電話給他,說有重要的事約他當面談。他不想跟他牽扯,沈亞當卻自己找上門,他正忙,他便丟下話約在這家餐廳等他。結果,卻要跟他談夏娃。他冷眼對著沈亞當,等他開口。
沈亞當眨眨眼。路清澈得生出寒意的眼睛像金屬,閃著冰冷的反光,有著冷焰的火在燃燒,燒得他的眼竟會痛,無法直視他,本能的想迴避。但他必須拯救杜夏娃,下意識地挺了挺胸,勇敢地直視路的眼睛說:
「路先生,據我了解,杜夏娃是由你撫養長大。你雖然是他的表舅,實際上卻等於是她父親。」
「你想說什麼?」路微微揚起眉,對沈亞當的拐彎抹角起反感。
沈亞當穩定心神,冷靜地打量路。路身材高挺,輪廓立體,穿著簡單的黑襯衫,黑長褲,沒有任何贅飾,連表都沒有。然而,僅就那樣幾筆簡單的線條,就完全烘托出他的存在感。艷熱天里他這樣一身黑,非但讓人感覺不出熱和汗,反而昭顯出他冷峻的氣質感,難怪杜夏娃會對他產生不正常的愛。即使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也不得不承認,路是一個獨特的男人。
「路先生,」才開口,他突然覺得口乾舌燥,想喝水,又覺得那動作在掩飾什麼似先心虛的表示,便強忍著燥澀。「我就直接把話說清楚。路先生,你知道杜夏娃對你有不正常的感情嗎?她把你當成男人,而不是舅父地在愛著你,你知道嗎?」
「這不關你的事。」路的反應和杜夏娃一樣,一樣的冷漠。
「怎麼會不關我的事。我是她的導師,我有義務和責任幫助她。如果讓她這樣繼續錯誤下去,會毀了她的。」
「沈先生,你管得太多了。我跟夏娃的事,我會處理。」
「怎麼處理?」沈亞當沉不住氣,漲紅臉。「我想你應該清楚她對你這種不正常的感情。你明知道,卻還是任她這樣錯誤下去。甚至——恕我直言,路先生,你甚至是以男人的立場在對待她、愛著她,對吧?」
路凝著臉不說話。沈亞當緊逼著,又說:
「路先生,別忘了,你到底是杜夏娃的表舅。有些禁忌是天經地義的,希望你為她著想,別害她。」
「不必你提醒,我很清楚。」他當然清楚,清楚他們的愛是一條不歸路,通向荒蕪,他才會痛苦才會掙扎。
「你能明了,那是再好不過。希望你能鼓勵她多和別人交往接觸。她太封閉了,而且固執。我找她談過,怎麼勸她她都——」
「你找過夏娃?」路霍然抬起頭逼向沈亞當,帶一點猙獰的表情,說不出的氣懣。「你憑什麼找她!憑什麼!」
他一直帶著冷漠的表情,突然露出這種猙獰,沈亞當嚇一跳,身體往後退靠,路逼得更近,兩手扳住桌沿,越過半個桌面,傾身威脅向沈亞當。
「我告訴你,我和夏娃的事是我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多管閑事。你最好不要再騷擾她。」話說完,以那樣的姿態瞪了沈亞當一會,才憤然掉頭離開。
沈亞當楞了一會,感覺慢慢回來。他覺得路那個人瘋了,不,是變態、不正常。那個男人居然愛上自己的表外甥女,還威脅他不準管他們的事。他實在無法想象,怎麼有人會愛上和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人。他們會以怎麼樣的心情相對?那個路,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態愛上杜夏娃的呢?他們難道不會覺得自己不正常嗎?深夜兩人獨處時,面對彼此赤裸的身體,他們又是以什麼樣的表情相對?甚至,做愛?
想到這裡,沈亞當無端煩躁起來。他想拯救杜夏娃,杜夏娃卻不想被他拯救,自甘淪落。想著她與自己的表舅那種亂倫的愛;想著午夜時分,她赤裸地躺在地男人的懷抱;想著那個變態的男人吻她,愛撫她一絲不掛的潔白的身軀情景……他簡直不能再忍受下去。
無法忍受,但也無法停止去想象,這些令人躁鬱的情緒,就揪著他一下午。他無心上課,無心處理任何事情,腦海一直重複著那不堪的畫面,越是煩躁坐立不定。「怎麼了?」一陣濃郁的香氣大膽的侵略,他用力嗅了嗅,是他熟悉的體味。
他扭過頭——一個高乳肥臀、肉汁飽脹,碰著就會發熱的女體杵在他面前。他很快掃了四周一眼,偌大的辦公室除了他們,疏落地坐著幾個正在批改作業或考卷的同事。多半是低著頭,沒有人注意他們。
他放鬆身體,懶懶地搖頭。「沒什麼,只是覺得煩躁,大概天氣太熱了。」
「是嗎?那就讓我替你消消氣。你覺得如何?」楊安琪將身體挨近他,豐滿的胸若即若離地碰觸他的手。刻意壓低著嗓音,含在嘴巴里膩人。
沈亞當眼皮一抬,下意識地又掃了四周一眼。身旁的女體,噙著甜膩的笑,笑得發黏,曖昧地對他眨眨眼,捏了捏他的手。
他坐著不動,盯著她胸前若隱若現的那條溝。像太平洋海底深處的那條溝一般,是那麼地幽深神秘,給人無盡的想象。
他腦里飛快閃過一些畫面,揪著他一下午的煩躁重新侵蝕他的神經。杜夏娃那潔白無瑕的身體那般如花地伸展開放……那凝乳似的肌膚,那修長的手腳,那纖細的腰肢,堅挺的乳房,光滑而平坦的小腹……啊,她是那樣對著他笑……
過了一會,他才爬起來,點了一根煙坐在床上。
「你今天怎麼了?特別激動有力。」楊安琪也光著身子爬到床上,挨到他身旁。春心才蕩漾過的臉掛著笑,回味無窮地,笑得如花蕊開放。
「你不喜歡嗎?」沈亞當掀掀眼皮瞥她一眼。
「喜歡,怎麼會不喜歡。」楊安琪嬌笑一聲爬上他的大腿,豬肉白的膀子鉤住他的脖子。「噯,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心情好象很壞?」
「當然壞。煩透了!」沈亞當略為轉身,捻息掉香煙。
「什麼事心煩?」
「還不是關於學生的事,我班上的杜夏娃發生一點事,有些麻煩。」
「杜夏娃?」楊安琪細眉一皺,牽動肌肉,松馳的臉皮有些垮。她撇撇嘴說:「你很關心你的學生嘛!那個杜夏娃問題本來就一大堆,我看你還是少管得好,省得累死自己。」
「我是她的導師,不能不管。尤其,又是這種事。」
「她是不是又闖了什麼禍?」她爬下他身子,翻個身滾到一旁。問得理所當然。杜夏娃平常雖然悶不吭聲,但她太不馴,太有自己的想法,早晚一定會闖禍,像上回,她不就當眾頂撞她了。
「這倒不是。」沈亞當搖頭。想了一會,吐出一口悶氣說:「她喜歡上自己的表舅。她父母在她小時候就過世,她表舅撫養她長大,對她來說,就像她父親,結果她卻對她表舅產生不正常的感情。」
「真有這種事!?」楊安琪瞪大眼睛,翻身滾回沈亞當身旁。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傷腦筋,我找她談過,但她不肯聽我的勸,很固執。她那個表舅更有問題,竟然也把她當成女人看待,以男人的立場和她發生感情。」
「那不就是亂倫了?」像聽到什麼聳動的新聞,楊安琪一副又興奮又不齒的嘴臉。「真噁心,居然愛上自己的舅舅,和自己的親舅舅談戀愛。」
「是表舅。」
「還不是一樣,都有血緣關係。真不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已經不是小孩了,應該懂得分辨是非,什麼是可以做,什麼是不可以做的。她這樣,難道不會覺得自己很羞恥嗎?」
說這些話時,楊安琪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充滿道德的岸然。光溜溜的身體迎合著沈亞當。沈亞當的手正擱在她的奶子上,搓弄著她的乳房。
「噯,你打算怎麼辦?」她任由他搓揉,享受著愛撫。
沈亞當搖頭,手移往她的下腹。
「我看將這件事通知輔導室,讓他們去處理不就好了?」
「我也這麼想過,不過……」沈亞當遲疑了一下,沒說下去。游移的手,在那一片黑叢林般的三角地帶打住。突然沒頭沒腦說:「她知道我們倆的事。」
楊安琪嚇一跳,隨即穩住,不以為然地說:
「那又怎麼樣?你未娶,我未嫁,怕什麼?難不成怕她去說!」
「你是說真的,還是說著玩的?」沈亞當聽得皺眉。他可不想被人指指點點。「真要傳出去,你在東南亞的那個未婚夫和我的女朋友,還有辦公室那一票的同事會怎麼說?」他吞口口水,睨著她。「還是,你不打算再跟我來了?」
「怎麼會!我想要,想要更多。」她將話含在嘴巴里,說話像在呻吟喘息,雙腿微微岔開。沈亞當的手,正探向那個濕穴。她開始昏眩,卻沒有忘記現實。問:「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沈亞當撫弄沒停,沒頭沒腦的且答非所問說:「她不要我管她的事。」
他想拯救杜夏娃,她卻不需要他的拯救,自願墮落——想及此事,他胸腹間早已消散的鬱悶煩躁之氣,又重新彙集攏聚。
他使勁搓揉著楊安琪那兩團肥嫩的奶房;杜夏娃無瑕潔白的身體在他腦漲中如花綻放。他翻身騎上楊安琪,狠狠地插入,腦中那團繁盛花簇,綿延一片如海。
然而,人類依附上帝的光,自詡是光的天使,不承認自己是黑暗的子民,建立了所謂的文明,且以文明為結界,制定種種的規範律法束縛每個人;並以道德為名目,倫理為枷瑣,為感情建立了一套模式與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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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張小小的橫幅。天空的顏色很深沉,非常黯淡,像是一張憂鬱的臉;底下一對戀人,暗影處理,背對著彼此,命運的驚嘆號從他們眼前交錯成一條分歧的路,展向兩頭。樹影重重,整個版面沒有光,灰色的新月彎似死神的鐮刀,鉤在林梢。
「這是誰的作品?」整幅畫透露出一股濃郁和憂悶,尋不出出路那般,沉在晦暗的最底。杜夏娃仔細看了看,上頭並沒有落款。
「這是你母親畫的。」老太太手執著橫幅,陷在回憶里。「當年你父母過世后,我們在他們的遺物里發現這張畫。日生沒有學過繪畫,所以我想這應該是你母親畫的。她遺傳了你外婆的才華,和她表哥路先生一樣會畫畫。」
聽老太太這麼說,杜夏娃不禁又瞧了幾眼。越看心頭越是沉重,被沉暗的畫色呈現出的鬱悶,逼得彷彿要窒息。整張畫流露出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憂鬱氣息,感情濃烈,卻帶著絕望,被困在深而沉的黑暗裡。
「這張畫被擱在閣樓十幾年了,前兩天想起,才叫日安將它找出來,上頭積了好多灰塵。」老太太眯著眼,吹了吹沾在畫面上的沉灰,將畫遞給杜夏娃說:「這是你母親留下來的,你就收著吧。」
杜夏娃看看老太太,再低頭看看畫,默默接過。接過畫的同時,沉澱在畫中十幾年的深沉憂鬱彷彿也同時上了她的身,心緒無端積澱感到沉重,透不過氣。
「謝謝你又來看我,夏娃。我真的很高興。」老太太乾瘦的老臉露出平靜而安詳的寧笑,轉向一旁的杜日安說:「謝謝你,日安。你是個好孩子,大媽很慶幸能有你這麼一個好孩子。」
她停下來。一下子說了太多話,感到虛弱疲累。
阿婆忙上前扶她躺著。「太太,你還是躺著休息,別再硬撐著,身體會受不住。」「大媽,你覺得累,就好好休息,不要再說話。」杜日安幫著阿婆為老太太蓋被。
老太太嘴唇無聲地蠕動,似乎想說什麼,但因疲累和虛弱,說不出話來。她閉了閉眼,猶捨不得般留戀地望望杜夏娃。
杜夏娃稍微挪近身體,說:「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會再來看你。」頓了一下,低頭看看手中的畫,突然加上一句:「以後有時間,我會再來看你。」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添上這句話,說完自己先感到愕愣。
老太太老皺的臉皮擠聚在一塊,似是在笑,安心地閉上眼睛。
杜夏娃靜靜注視老太太臉上那份安詳一會,才默默退出房間。杜日安跟在她身旁,說:
「謝謝你,夏娃。我看得出來,大媽她真的很高興。」
杜夏娃默然搖頭,卻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搖頭,彷彿只是一種情緒的反應,或者下意識。她低頭望著那幅畫,濃厚的憂鬱和強烈的絕望感再次逼得她窒息。
果真這是出自她母親的手筆,那麼,她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繪出這種愁悶絕望?當年她還是那樣如花的年紀,怎麼會畫出這種陰沉的憂鬱?這幅畫昭昭如訴,在訴說她的心情,一種尋不出出路的困境。
「你在想什麼?」杜日安問。
「這張畫。」她指著畫。「你看了有什麼感覺?」
杜日安凝視畫一會,慢慢說:「作畫的人,似乎被困在什麼難境中,充滿無能為力。」
「我跟你有同樣的感覺。這幅畫充滿了絕望憂鬱,看著看著,彷彿會被那種憂鬱傳染。」她嘆口氣。「就好象是我的處境。」
「大媽說這是你母親畫的,你母親跟你一樣,都與路先生有割不斷的關係。」
大概吧,杜夏娃且又嘆了口氣。她與她母親陷身在相同的困境;她母親最後掙脫了,或者說,背棄了。這幅畫是否就代表了她母親對那份禁忌感情的無能為力?
「我走了。明天考完試我會再來。」走到大門前她對杜日安擺擺手,門口昏黃的燈光灑了她一身幽淡。
「等等。」杜日安比個手勢要她稍待,找了白紙細心將畫包覆妥當。
杜夏娃看著他靜靜做著那些事,實在感受到他的細心、沉穩與可依賴拉近距離看,她慢慢發覺杜日安與路相似氣質下的不同。路是絕對的,杜日安卻像大地能夠包容。
「謝謝。」她接過包覆妥當的畫,挾在臂下。「那我走了。」
「我送你。」杜日安如常要送她。
「明天見。」她亦如常的搖頭,站定了,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不要對我太好。你對我這樣,我不知道能不能還。」
「我不是要你還我感情,才喜歡你的。」杜日安的堅持與固執,以一種安靜的姿態在他無表情的神態中展現。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認定自己要什麼,堅持地往前走,即使前方是地獄。他對自己不受控制的感情坦然而正視,而路卻受困於文明的現實,掙扎而矛盾。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杜夏娃卻覺得不安;杜日安太坦然了。
儘管她以種種姿態堅持她對路的愛,對於違逆社會禁忌的「罪惡」,她也只能避免去想,只能隱身在黑暗,卻無法逃避所謂正道的意識形態。那個意識形態,以道德為基準,倫常為綱紀,否定她和路的愛。
「你知道別人怎麼認為我——我們的嗎?他們說我們這樣是不正常,是變態,是亂倫……」
「就因為這樣,你就不會愛路了嗎?」杜日安反問得平靜。
「不管別人怎麼認為,我都一樣會愛他。」聲音輕而低,但很清楚。「可是,我們活在綱常人世中,違逆文明現實,觸犯社會禁忌而相愛,我們,我跟路的這份感情是無法公開的。不僅無法公開,根本完全沒有出路。同性相戀還好,人們已經可以接受,可是我跟路——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我們身上流的同緣的血——別人只會覺得我們骯髒污穢。」
「不,我相信會有出路的。同性相戀的人,也是經過漫長的奮鬥和努力,才慢慢被世人接受,承認他們感情的正當性。等有一天科技更加發達進步,進入無性生殖的時代,人類可以被複制,愛情與生殖的對象分開,血緣不再代表任何意義,那麼同緣相戀的感情,就不再是禁忌。」
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一百年?二百年?眼前的他們,仍是被圍困在沒有道路的黑境里。燈光幽緲,杜夏娃昏暗的臉,也跟著黯淡。
「夏娃。」杜日安低聲喚她,慢慢將她拉到自己懷中,要她看他。「我希望你明白,我喜歡你,不會因為我們之間血緣關係,而改變對你的感覺。世界以大多數人的觀念與標準在轉動,你我都無能為力,可是,我不想否定己對你的感情,就像你不會否定自己對路先生的感情一般。」
杜夏娃沉默不語,不是因為他對她真實的表露,而是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要她看他,她就看著他,看他溫柔細緻的愛包圍著她。
他的愛是有細節的,從小小的擁抱到輕輕的撫觸。他凝視著她,拂開她卷亂在額前的毛髮,親著她的額,她的鼻,她的臉頰;輕觸她濃密而長的睫毛,吻著她凝視過的眼。他的嘴唇冰涼,但是他的感情溫熱。他輕輕將她垂在胸前的頭髮撩到肩后,手指滑過她的脖頸,掌心輕憐的撫托住她的下巴,冰涼的唇,很輕的,吻上她的唇。
她突然流下淚,哭了出來。因為他的愛。
「我不能愛你。」不幹道德,無關羞恥,只因為路。
「沒關係,我會愛你。」杜日安扯嘴一笑,他早就明白。「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只是往前走,沒去臆想會有什麼結果。
夜色慣常的黑,沉默是他們的依然。偶爾有風會低語,他們就從風中走過去。走經商店街,各種各樣的霓虹閃爍不定,聚集了整世界所有燦爛繽紛的燈光。杜夏娃下意識加快腳步。這世界的光太多,她不習慣太多的明亮。
過了馬路,前面一家三星級的飯店,一輛黑色的轎車駛停在飯店門前,環手在女的腰后,捏捏她的屁股,邊笑邊說:
「看你長得骨骨瘦瘦的,沒想到摸起來還挺有肉。」
女的側過臉,嬌嗔作態地打拍男人,嗲聲說:「哎呀!討厭!」
那聲音,那影——杜夏娃驀然停下腳步。分明是她熟悉的陳明珠。
「陳明珠!」她脫口叫出來。
那女的楞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摟著男人快步走進飯店。
杜夏娃匆匆把畫塞給杜日安,忘了她身上還穿著制服,不假思索追進去。在她看見陳明珠身影時,杜日安也追了進來。
「怎麼回事,夏娃?你遇到認識的人嗎?」
「陳明珠!」杜夏娃來不及回他的話,在大廳中叫住陳明珠,走近她。
果然是陳明珠,雖然擦著厚厚的粉,抹著紅紅的胭脂,但那誇張的眼影下眨動的,還是她看熟的眼珠。
「怎麼,珊妮,你跟這女孩認識啊——」矮胖的男人扭頭看看杜夏娃。
陳明珠瞥了杜夏娃一眼,含糊的點頭。推著矮胖的男人,黏著糖蜜嬌聲說:
「噯,邱董,你先去櫃檯訂好房間,我馬上就來。」男人乾笑一聲,移動著短腿走開。陳明珠回過身來——誇張的眼影,和滿牆紅橙黃綠掩蓋下的表情——是她認識的陳明珠了。
「嘿,好久不見了,夏娃。」陳明珠先開口。
杜夏娃沉默看了她一會才說:「你一直沒來學校,我去你家找過你,才知道你搬家了。」
「是嗎?」陳明珠反應很淡。
「你現在怎麼樣?我——」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陳明珠打斷她。「每天擦紅抹綠、花枝招展到酒店上班,陪客人喝酒、聊天,然後到飯店開房間。」故意用一種乖戾的語調,像在對什麼發泄報復。
杜夏娃又沉默一會,瞪著她。「怎麼會變成這樣?你不是說你在便利商店打工?」
「便利商店?那怎麼可能!那能賺多少錢?我那時在KTV當公主,然後當公關,後來乾脆就到酒店上班嘍。」
「為什麼?」
「這條路比較快啊,又不費事。」紫眼斜吊,語氣乖戾,挑釁地睨著杜夏娃。
她以為杜夏娃或許會說什麼道貌岸然的話,杜夏娃卻只是抿了抿唇,說:「是嗎?」
杜夏娃這般無動於衷的態度,沒有刻意的同情或故作的瞭然,使得陳明珠擦著厚厚粉牆的假面具掉下來,乖戾的眼神變得黯淡說:
「沒有辦法啊。夏娃,很多事不是光靠勇氣和努力、決心就可以解決。無能為力就是無能為力。」
「你可以來找我——」
「找你也沒有用,你總不能幫我養我爸爸和弟弟妹妹,負擔我們那個家。」
「你們家還輪不到你養,還有你爸爸!」杜夏娃突然感到憤怒和不平,生氣起來。「你為什麼不自私一點?為什麼要替你爸爸負擔他該負的責任?為什麼要犧牲自己成就那個家,替你爸收拾爛攤子!」
「沒辦法啊!」陳明珠幽幽看她一眼,還是一聲無奈。「我可以不管我爸,但我弟弟妹妹還小,我不能不管他們。」
「那麼你自己呢?你的學業怎麼辦?你的——夢想呢?」前塵歷歷,杜娃腦海清楚浮現那個黃昏,陳明珠指著夕陽發誓,亮著眼,談著她的夢想的那幕情景。
「夢想?」陳明珠黯淡的臉硬擠出笑。「反正有錢也是一樣。」
「不一樣!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不一樣!」大廳冷氣太強,杜夏娃受不住顫抖起來。杜日安見她肩頭微顫,走上前圍抱住她,圍住她的憤怒。
杜夏娃還是顫抖得不能鎮定。這一路來,她們已經遭遇太多的關卡,一關又一關,到了最後,陳明珠卻卡死在上頭。那個黃昏對日的誓言成了嘲笑,指天的夢想也成諷刺。難道沒有什麼是可以堅持的嗎?就算是自私自利、自我無情,被詛咒被否定被唾棄,甚至全世界的人都與你為敵——就算是這樣,這世界難道沒有什麼、即使面對這些壓力,依然可以堅持不悔的事嗎?
「我得走了。」矮胖的男人走過來。陳明珠臉色又一黯,對杜夏娃無奈地笑了笑。隨即轉身,臉色立刻改變,掛起兩腮的媚笑迎向矮胖的男人。
杜夏娃生根在原地,顫抖得更厲害。杜日安將她擁得更緊些,仍然暖不了她寒悸的心房。
電梯門開,出來另一對男女,手牽著手,十指互相交插,抓著深深的欲想。看見杜夏娃,兩個人楞了一下,互視一眼。杜夏娃冷眼瞧著他們,漠漠掉開眼神。
「走吧。」高乳肥臀的女人瞄著杜夏娃和杜日安的擁抱,推推男人催促他離開。
男人先還露出一些尷尬和難為情,注意到杜夏娃他們摟抱的姿態,釋出狐疑的眼神。
杜夏娃神態更冷漠,根本不看他們,拉著杜日安反身走出飯店。杜日安默默陪了她走一段路,見她稍稍恢復冷靜,才問:
「你認識那兩個人?」
「我學校的老師。」杜夏娃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石子。
杜日安看她沉默的姿態,知道她不願多談,不再多問,也沒有問起陳明珠。他第一次看到她那麼激動,直到現在,他感覺手臂彷彿都還留有她的顫抖。
「送到這裡就好。我想一個人走回去。」過了紅燈綠燈,離家還有兩段縱向馬路的距離,杜夏娃停歇下來。杜日安點頭將畫遞給她,伸手撥攏她被夜風撩亂的髮絲。
夜在張揚,同樣吹得人心頭狂亂。杜夏娃筆直走向深邃,夜在她背後撐起一張不透色的網,吞噬所有的光,濃得讓人透不過氣。
這是她的歸屬。他們是黑暗的子民,天生的既定就是要活在暗裡;也以為底脈也許與她相連的另一座孤島,活在另一種的暗裡。誓言成了諷刺,夢想變成嘲笑,那座孤島放棄她的堅持。而她,而她,她還能堅持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她會向文明的現實屈服,對道德的禁忌匍匐,如她母親一樣,否定自己且背棄路?
由那座狐島的無奈,她想到自己更不被饒恕的立場。那座孤島為了金錢出賣自己的肉體與靈魂;而她愛著一個和自己有著同緣血脈的人。不同的因由,文明的人們看來只是不等程度的沉淪。
然而,對那些文明的人來說,那座孤島的放棄是一種墮落;她的放棄,卻是一種救贖。放棄的立場奠基於她否定自己與對路的感情,否定了自己就能得到救贖。然而,否定了她自己,她還能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她自己?
既然如此,不放棄,這是她唯一所能堅持的了。即使被唾棄,被詛咒,被人神共棄;即使全世界的人視她如穢害與她為敵,她也要堅持她的愛。
迎接她的屋子,慣常地是一室的漆黑。路在工作室里,一層一層為他畫中的天使上油彩。她走過去,腳步輕得像飄浮的鬼魂。
「路。」她喊他。他立即抬頭,自然停下手中的工作。她站在他面前,承受他凝看的視線,慢慢地解開衣服。
「你在做什麼?」路驚詫地站起來。
她想成為他的天使,成為他心中的永恆,成為,他的愛。
「快住手!」路大聲吼叫。
杜夏娃白瓷一般的臉沒有動靜,脫去了第一層的衣服。
「你還不住手!」路抓住她,阻止她。
「為什麼?」清澈的、近透明的眼在問。「我就不能成為你的天使?」
「你本來就是我的天使。」
又在自欺欺人了。杜夏娃對路搖頭。他嘴巴這麼說,心裡卻將她捨棄。
天使會有月經嗎?會流出那種血嗎?她不是天使,但卻又不想成為女人。可是她想成為他的天使,因為她想成為他的永恆和愛。
「你知道我不是。所以,讓我成為你真正的天使。請你畫我吧!路。畫下我對你的——」她咬住唇頓一下。「你知道的對不對?」
他們不說愛,因為他們一直在表現愛。所以一直不曾說出來,談明白。「不要再說了。」路迴避。屬於禁忌的,還是禁忌。這條路太顛仆,他們的掙扎還不到結束。想愛,但要怎麼才能愛?
他關上燈,再看一眼他的天使,留下她在孤寂里。
大多的文明人遂便忘了自己原是來自晦暗的產物,同聲詛咒著黑暗,並且義無反顧的背叛,且將之化為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