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面對門的長沙發上,依序坐著訓導主任、教育和輔導老師,戴著圓眼鏡的老校長則深陷在大辦公桌后、高背的旋轉式皮椅中。每個人臉色都很凝重,用一式的嚴肅的表情望著他。沈亞當目光緩緩地掃過他們四個人,心頭有些忐忑,連一秒鐘都嫌漫長。
「沈老師,有個叫杜夏娃的同學,是你班上的學生吧?」訓導主任先開口,沈亞當點頭,稍稍放下一些不安。
訓導主任站起來,瘦削的臉頰看起來,像似縱慾過度的深凹。他的臉瘦是天生,看起來卻帶著不正常的病容。
「沈老師,昨晚有人看見你的學生杜夏娃穿著制服和人上飯店,不但舉止曖昧輕浮,而且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和對方親吻摟抱,態度非常親密,有辱校風。我們已經通知她的家長來學校。你是她的導師,找你來,想先聽聽你的看法。」
沈亞當鬆了一口氣。侃侃說:
「據我了解,杜夏娃是一個認真用功的學生。她操行良好,成績也不錯,雖然個性內向了一點,但還算合群。校長、主任、王教官、張老師,我想這大概是一個誤會。會不會是看錯人了?」
四個人互相望一眼,冷肅的霜氣融掉許多,似乎對沈亞當的話先採信一半。
「已經找人去叫她過來,等會她就會到。等她來了,我們先聽她自己么說再說吧,要給她一個陳述的機會。」輔導室的張老師以專家的口吻發言。
隔一會,杜夏娃進入校長室,見到那陣仗,愣了一下,本能有些退怯,心裡卻矛盾地反在冷笑。十隻眼睛覷著獵物般全都對著她,她纖細的身形在對那些估量環伺下,略顯得單薄。
沈亞當趕先走上前說:「杜夏娃,昨天晚上,有人看見你在某飯店和人舉止失當,有違校規的規定,報告了學校。我想應該是對方看錯了,你別怕,老實說就好了,把誤會解釋清楚。」一邊對她使眼色,遞給她一些默契。
杜夏娃像是沒看到他的善意,沉默得顯得倔強。
訓導主任沉不住氣,問:「杜夏娃,有沒有那回事?你昨天晚上在哪裡?」
杜夏娃抬起黑白分明的眼。教務主任那雙單薄眼皮加上過眠而浮腫的小眼顯得更小。眼睛小,距離外看了,就只讓人看到陰沉。十隻眼睛等著她的回答,她視線越過老校長微禿的頭頂,看著前方的牆壁。
「在很多地方。」給了他們一個期待的答案。」
「什麼叫很多地方?」教官扯開尖銳的嗓門。那聲音就像鑄鍋生鏽,拿刀子去刮它一樣,讓人聽了耳朵會起痙攣,不舒服極了。「到底有沒有那回事?有就說有,沒有就沒有,把事情解釋清楚。」
「是的,杜同學。學校是很開明的,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就給學生亂加罪名,一定會給你們陳述的機會。你把事情解釋清楚,學校不會隨便冤枉你的。」輔導室的張老師婉言勸撫。她的功用就是用來扮白臉,順便以專家的眼光審視杜夏娃心理是否有毛病。
沈亞當急了。他怕杜夏娃老實過頭,什麼都招,包括該說和不該說的。
「杜夏娃,老師知道你絕不會做這種事。你別怕,照實說清楚就可以,不必要說的就可以不必說。校長和主任只是想了解有沒有那回事而已,沒有就說沒有。」
但那些目光的環伺,張著一種接近興奮的緊張情緒,形於色的凝重嚴肅落成只為遮掩蠢蠢欲動而生的壓抑。訓導主任且抿著薄成一條線的嘴唇,小眼睛伺候獵物般地伺候著杜夏娃。
「我問你,你昨晚是不是真的去了×飯店?」杜夏娃太沉默,訓導主任決定主動出擊。
「去了。」杜夏娃望著牆壁,誰也不看。校長室內的氣氛因這句話蠢動起來。老校長咳了一聲,訓導主任沉著臉又問:
「那麼,你是否像別人看見那樣,做出有損校譽的事情?」
「我能不能知道,別人看見了什麼?」
四個人對看一眼。輔導老師站起來,先堆上可親的笑容,語氣放得委婉。
「杜同學,是這樣的,有人看見你在飯店大廳里,和異性朋友形跡曖昧親密。現在社會風氣這麼開放,學校並不是不開明,老師們也都很了解,像你這種年紀,對異性正是感到好奇的時候,有幾個異性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她吸吸鼻,加重轉折的語氣。「你畢竟還是學生,身上又穿著學校的制服,在飯店大廳那種公開的場合和異性朋友當眾擁抱接吻,總是不妥當。學校再開明,也有學校的立場,有些損害到校譽的事,學校還是無法接受的。我們只是想了解,你昨晚在飯店裡,是否有不恰當的舉止。」
說了大篇冗長的大道理,其實不過就是想知道她到底有沒有違犯校規的禁忌。
杜夏娃乾脆不否認,說:「既然有人看見,那就是了。」
她可以解釋的,但解釋太費事,她不想交出心肝被檢視。
「杜夏娃,這種事不可以開玩笑。」沈亞當沒想到她這麼笨。可以小事化無的事,她偏偏要自找麻煩。
「杜同學,主任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有做出損害校譽、違反校規的事情嗎?」訓導主任的小眼睛因著窗玻璃光線的反射,射出無底的深邃。
杜夏娃面無表情點頭,連話都不想說,但那抿著嘴沉默的模樣,可以解釋做倔強,也可以解釋做反省。
「校長——」杜夏娃既承認,訓導主任連忙回頭請示大人。
老校長沉吟一會,抬頭說:「杜同學,你做錯了事,老實又勇於承認錯誤的態度非常好,值得嘉許。不過,如果能事先避免,那就更好了。切記,以後不許再發生這種事。姑念你是初犯,只是一時的迷惑,平時操守良好,是個用功上進的好學生,這件事學校會看情形,做適當的處分。林主任,這件事就交由你全權處理。」
「是的,校長。我們已經通知她的家長,應該馬上就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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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說完,敲門聲便響起。艷烈的天,路依然是一身濃黑的無色彩,他站在那裡,就像那身黑,昭示絕對的存在。「我是杜夏娃的監護人。她做了什麼事嗎?」他很自然地走到杜夏娃身邊。他們一直是這樣的,在同一個平面和一個象限。
沈亞當以導師的立場,約略把事情解釋一遍。訓導主任介面說:
「她已經親口承認了。」特別加重結果的語氣。
路大異於一般家長甩頭皺眉、先責備自己孩子一頓再說的反應,平靜地問杜夏娃說:「夏娃,是真的嗎?」
他知道杜夏娃對事情常不願多解釋;當著眾人問她,她大概也不會說。他問,只是因為他必須要給學校一個交代,就像他們的感情必須給道德的社會一個交代。交代不出來就只有坐困愁城,任由自己痛苦悲傷受煎熬掙扎到死。
「咳咳!」老校長乾咳兩聲。「杜先生,你不必太責備她,她已經知錯反省了。」
「我姓路。」路的聲音無溫度。
老校長忙又乾咳一聲掩飾尷尬。他只聽訓導主任說是學生的家長,沒想到這種複雜。
大家若無其事。訓導主任接嘴說:「路先生,杜夏娃同學違反校規規定,學校會依校處分。不過,今天期末考試結束,明天結業式之後就開始放暑假。請她先在家反省,這件事等學期過後,我們再給她適當的處分。」
「好的。」路禮貌性對室內的人點個頭,與杜夏娃並肩走出去。從進門到出去,說不到五句話。
沈亞當望望他們的背影,回神說:「校長、主任,我會再跟杜夏娃好好談談。沒事的話,我先離開了。」
「等等,沈老師。」老校長叫住沈亞當,從大辦公桌後走出來。說:「聽說最近二年級學生當中有一些關於你不好的傳言。」他頓一下,圓眼鏡后的灰眼珠眨動一些企圖。沈亞當心一凜。「你快結婚了吧?我記得就在中秋節對不對?這個時候最近不要有什麼傳言才好。學生說,你常常找剛剛那位杜夏娃同學談事情?」
沈亞當心一寬,從容解釋說:「校長,我是——」
「我懂。」老校長拍拍他的肩膀,了解似地打斷沈亞當的話。說:「關心學生是好,但最好有個界限。這個年齡的女孩是很敏感的,她們只看到表面,不會去管裡頭的真相。你關心杜夏娃同學,但其它學生看在眼裡,就有傳言了。自己斟酌點,別再讓學生說閑話。」「是的,校長。」沈亞當恭敬回答,感謝老校長的關心。
老校長的確是好意。但想想,多找學生談些話,都算禁忌,如果他和楊安琪的事被知道,真不知會被怎麼算。但說歸這麼說,杜夏娃沉默又倔強,他如果放著她不管,她真的會這麼淪落下去。他實在不能不救她,想著她如花綻放的身體……可恨!那個男,到底有沒有羞恥道德!
沿著操場通往校門的通道上,有些考完試后較遲回家的學生,三三兩兩地走往校門口。路的高挺和一身黑,在那些背影里顯得特別搶眼。杜夏娃與他並肩,并行的腳步微有一些距離,偶爾側眼相對的神情,寫出存在他們之間的無形的牽繫,兩個人的背影流露出同質的和諧。沈亞當快步追出去,杜夏娃已經坐進停在路邊的灰色賓士。
「路先生,等等!」他及時喊住路。路回頭,看見是他,金屬性的眼睛反射出冷淡的光芒。沈亞當勉強接下那道反光,說:「我可以跟夏娃談談嗎?」
「我想不必了。」
「那麼跟你談也是一樣。」
「我想也不必了,上回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沈亞當眉毛揪了揪,忍耐住氣。既然道德倫理跟他說不通,那麼他就換個方式。
「路先生,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夏娃的確和異性朋友在飯店那種地方有一些親密的舉動,這是我親眼看見的,為了保護她,所以方才我並沒有說出來。我沒說出來,並不就表示我贊同她的行為;不過,我想,以她特殊的情況來看,這樣對她或許是好的。」他略頓一下,給路致命的一擊。「她能聽我的話,放棄對你不正常的感情,而和同齡的異性朋友交往,這是好的開始,希望你不要再傷害她,以免毀掉她一生。」
「說完了嗎?」路狠狠瞪著沈亞當。
「我要告訴你,杜夏娃她會喜歡上別的男人,她有權利喜歡別的男人。等她年紀更大一些,明白你的無恥齷齪,她就會唾棄你,逃開你——」
路捏住拳頭,臉部的肌肉線條緊繃。他再瞪沈亞當一眼,不發一言的拉開車門坐進車中。「砰」一聲,重重關上車門,震落掉他平素的從容冷靜。
「他跟你說了什麼?」杜夏娃回頭瞧一眼站在後車窗外的沈亞當。
「沒什麼。」路發動引擎。油門踩到底,將車開得飛快,迅速地將沈亞當遠遠拋丟在後頭。從後視鏡再也看不到任何障礙后,他才開口問:「那事,是真的嗎?」
是真是假要怎麼分辨?杜夏娃一時難說。她的確是追著陳明珠進飯店,杜日安的確是環擁住她以緩她的顫抖。那都是事實。但「事實」和「真實」的差距該怎麼算?他們質問的那些她的確都那麼做了。做了就是做了,就是事實。是事實便擁有絕對性,是不容辯駁。可是事實並不代表「真實」,她該如何回答是與否?
路會了解嗎?
「真的。」她還是點頭。
路不說話,再次將油門踩到底。
回家后,他就將自己鎖進工作室。杜夏娃被關在門外,呆了一會,走回房間將自己丟在床上。床頭那張憂鬱的橫幅正對著她,沉重的壓迫窒息著她。越看那幅畫,她便越覺得形繪的是她的處境。她母親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畫下那幅畫的呢?她盯著畫,而畫不曾回答。她跟畫相對,彷彿在對著一個無解的謎題,對著一份迷途的感情。
直到天色大暗,她忽然想起答應過要到杜家,匆匆跳下床,尋找衣服替換。
「你要去哪裡?」路忽然站在她房門口,語氣帶著質問。視線稍移,見到牆頭那幅畫,臉色倏然大變,顫聲問:「你怎麼會有這幅畫?」
「老太太給我的。」杜夏娃老實回答。路的反應泄露某種她疑猜的可能。「你見過這幅畫?老太太說是我母親畫的。」
路沒有正面的回答,問:「她為什麼要給你這幅畫?你又去杜家了?」
杜夏娃低下頭。低頭就是默認了。
路忍不住提高聲調說:「你為什麼還要去?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跟他們有任何瓜葛,為什麼不聽我的話?」聲音急了,顯得暴躁。「告訴我,昨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是不是杜日安?」
杜夏娃仍然低著頭。路大聲說:「為什麼你會跟他在一起!?」
沈亞當那一擊還在他腦中迴響。難道那一段往事又要重演?她也要像她母親一樣離開他?
「老太太病得很重,我去探望她,然後日安送我回來。」
「就這樣?」路不安。「以後不許你再到杜家,也不許你再和杜日安來往!」
「可是我已經答應老太太,有時間就去看她。老太太的病情已經很重,我想能夠的話,就多去看看她。」
「不管你答應他們什麼,我說不許就是不許。」
「路,老太太其實很可憐的。」
想著老太太一生孤寂的命運,杜夏娃多少不忍,雖然她並沒有認同與杜家所為血緣的關係。感情由相處相知而來,不由血緣。經過這幾次的相處,她慢慢對老太太產生一些感情上的親。
「你不必同情她。那是他們杜家自作自受。」路的反應寡情冷血。
杜夏娃默然半晌,看著地上說:「你為什麼要這麼恨杜家?」
「我當然恨。」即使激動,路低沉的嗓音還是維持原度的低沉。他雖提高聲調,仍拔尖不出高亢,只聲音中帶的恨意昭然明白。「他們毀了我姑姑還不夠,又害死了你母親,現在又要搶走——」他猛然住口。因為一時的激動,忘記這個恨有太多的牽扯,有許多的不能說。
「這些事老太太都跟我說了。」杜夏娃回想起老太太籠統的談話與欲言又止,對路問出她的疑惑。「老太太告訴我,外——你姑姑因為愛上有婦之夫,生下我母親后自殺死掉。我不明白,這跟杜家有什麼關係?」
「你別問那麼多,反正跟杜家有關就是。」路略為遲疑,表情顯得不定,淡淡把話帶過。
杜夏娃點頭答應,求證另一個猜測。「好,我不問。我只要你告訴我,床頭那幅畫,是不是我母親畫的?」
路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沒錯,是她畫的。」
他由始至終看著那幅畫的成形。看著她的濃濃憂鬱,看著她的絕望嘆息,看著她對他們關係的禁忌無能為力。最終,她還是離開他。
「你喜歡她吧?」沉默許久,杜夏娃才說出心中其實早就明了的疑問。「牆上那幅畫中的天使,就是她吧?你把她擱心裡那麼久,你很愛她對不對?」
命運太諷刺了,她嫉妒吃醋的對象竟是她親生的母親。
「我不想談這個。」路想逃避。
杜夏娃突然感到生氣,大聲叫起來。
「可是我想談,你不要逃避!懷念那種虛像有什麼用?她早就死了!早就已經是不存在的幻影!」不,那不叫永恆,她母親已經永遠不存在。「你想靠著對她的記憶活下去,而否定我的存在嗎?你是否想逃避,不敢面對我們的感情?你讓我感受到你的愛,但為什麼,你不能像日安一樣,即使走向地獄仍然坦然說出對我的愛?」
杜日安?路的眼珠冰灰起來。他害怕的事果然要發生。恐懼讓他沉默,僅黯淡的眼神露出祈求。
天光太暗,杜夏娃得不到回答,黯然說:「我必須出去。我答應去探望老太太的。」
「不要去!」路慌亂阻止。「跟杜家保持距離,不要重複你母親的悲劇。」
「悲劇?你是指我母親離開你與日安的大哥私奔?不,那不是悲劇,路,那是她的選擇。」
「我不是指這個。而是——」不行,他不能說。他喃喃搖頭。「我不能說,你知道了會無法承受。」
「為什麼?」
她承受了她對他的愛,承受了別人眼中罪惡的亂倫的感情,承受了這些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還有什麼事能比這些叫她更無法承受?
悲劇是不能說的;秘密的應該留給秘密,真相是會使人崩潰。路只是搖頭,目光在挽留。
「夏娃,別去杜家,別丟下我,別像你母親一樣離開我。」
「那你愛我啊,你連吻我都不肯。」杜夏娃脫口叫出來,暗啞的聲音被濃暗的空氣吞噬,顯得沒有生氣,而且無力。「路,儘管全天下的人都說我們骯髒污穢、齷齪、不道德,唾充我們、鄙視我們,我們最後還是要面對的。我們不能逃避,逃避了只是折磨我們自己。」
「我……」路說不出話,別開臉,逃避她蒼暗的容顏。
他是想面對,卻揮不開午夜夢回之際,由潛意識深層浮襲而來的罪惡感。他受的禮教,他接受的規範,他認知的文明現實,都在告訴他,禁忌與不能愛。十八年前,他痛苦掙扎,十八年後,他依然痛苦掙扎。這彷彿是一種詛咒,明明知道不能愛,他卻重蹈覆轍,一次一次觸犯禁忌,愛上不能愛的人;不等別人指責、審判,他自己先覺得罪惡。他一方面去愛,一方面又逃避,惡性循環著被詛咒的命運。
「你還是……」杜夏娃頹靠著牆,喃喃搖頭。她等不到她想要的結果。
她慢慢轉過身,背著對他離開。
那些承繼亞當夏娃血液並因之相愛的後代,就此成了道德的罪人,背著亂倫的罪名,成為見不得光的畸體,而逃覆到墮落天使黑色的羽翼下,藏躲於晦暗的角落,一世沉淪在創世最初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