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天就是跟朱雲約定的日子,嚴崎峻有點坐立難安。
既期待,又害怕。
這些天他沒閑著。當初三個人去那小海島,現在他一個人回來,跟著他去的兩名可靠的手下,到現在一直沒跟他聯絡,他也聯絡不上他們,徹底斷了音訊。他幾乎可以確定,兩個人是凶多士口少。
兩個人都跟他差不多年紀。青森沒有家人,早早就離家出走,跟著他,是因為欣賞他的性格。洪文只有個弟弟,父母還在海那邊的深山內陸。當初兄弟倆偷渡到新大陸為追求可能的將來,洪文干盡了一切能做的,最後投靠到嚴達手下。洪文跟許多隻求多掙錢不一樣的地方是,他覺得讀書受教育才能本質上改變一個人的將來,所以特別崇敬能進入長春藤名校就讀的嚴崎峻,要弟弟跟嚴崎峻學習,甚至厚著臉皮央求嚴崎峻指點他弟弟的功課。
嚴崎峻沒有吝嗇,洪文的弟弟也爭氣,後來進入了著名的麻省理工,嚴崎峻一直支持幫忙,出錢出力,也因此換得了洪家兄弟深深的感激及忠誠。
但現在洪文生死不明,嚴崎峻找上洪文的弟弟洪青,並不隱瞞,將一切坦白告知洪青。
「我們的行蹤泄露,沒有提防。青森跟洪文到現在一直沒有消息,無法聯絡上他們,很可能已經遭到不測——對不起,洪青,是我害了他們——」
得知兄長可能的死訊,洪青沉默了許久,才哽聲說:「不,嚴大哥,這不是你的錯。當初走上這條路,我跟我哥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他們倆把命交給我,我讓他們丟了命,總是該還的——」
「嚴大哥,你別這麼說,我哥跟森哥不會怪你的。」洪青搖搖頭。
「我會替他們報仇的。」
「找到仇家了嗎?」洪青表情沉肅。
「還不能完全確定。」嚴崎峻搖頭。「但你放心,我不會讓青森跟洪文就這麼白白死掉,我一定會替他們報仇。」
他取出一張支票遞給洪青。「我父親病發,再活不了多久,他那些黑白事業,我決定都讓它們煙消雲散。你現在人生有成,好好過你的日子,不要再跟這些扯上任何關係,你大哥也會覺得安慰。」
洪青不肯收。「你真的決定那麼做嗎?嚴大哥。」
「我會把該收拾的都收拾掉。」
「我來幫你——」
「不。」嚴崎峻一口拒絕,將支票塞進洪青手裡。「你好好過你的日子,不要趟這渾水。」
「你放心,嚴大哥,我就會做我能力所及之事,不會讓自己扯入危險。」
「你好不容易跳出了這泥淖,已經是屬於不同世界的人了,何必呢?洪青。」
「我想替我哥報仇,雖然做不到,但能盡一分力也好。」洪青斯文的淡笑一下。「就算是我們兄弟還你的一份情,嚴大哥。辦成了這件事之後,我會斬斷以前的一切,從此好好過我的生活。」
嚴崎峻注視他良久,終於點頭。
「你知道『四海餐館』吧?你想辦法混進去,在餐館里安裝點東西。」
洪青點頭。「沒問題。」
對他這個理工博士而言,要裝點「額外」的東西在一家中式餐館里,不是太困難的事。對方會處處提防嚴崎峻,但對方並不認識他,他會很好行動。
電話響了。第二聲嚴崎峻便接起電話。
「嚴大哥,是我。」果然是洪青。「我照你的吩咐做好了,一切順利妥當。我在廚房、樓下大廳及二樓都留了點禮物給他們。我把遙控器放在×車站的寄物櫃,密碼是我哥的生日。」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我搭乘今晚的班機回波士頓,一小時後起飛。再會了,嚴大哥。」
「再會,洪青。一路順風,還有,保重。」
通訊斷了,嚴崎峻坐在黑暗中,動也不動,彷佛凝結似。也就是在這黑暗中,連空氣彷佛都凝結住,寂靜地像時間都凝了,一絲細微的聲響便擴到無限。
就是這時,大門傳出喀地一聲細響。
嚴崎峻抬起頭。光色太暗,掩住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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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
朱雲僵在那,感到抵住她背心的槍管的冰冷,全身的血液倒流,四肢冰冷僵硬。
「這是你第二次拿槍指著我了。」她幽幽開口。
「朱雲?」嚴崎峻一顫。
很難叫他不誤認。黑夜這時分,她沒有事先聯絡他,而且一身裝扮模糊——她戴著棒球帽,帽沿壓得低低的,一件大棒球外套包住,頭髮整個藏在球帽里,像個十七、八歲少年,更惹嫌疑。
「我等不及,想直接給你一個驚喜——」結果「驚喜」到的反是她自己。她半嘲笑說:「你這麼歡迎我,太隆重了。」
幸好他沒有直接給她一槍。那些關於「愛」的種種傳奇太誤人了。
不是說什麼「心有靈犀一點通」嗎?結果他們之間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連她都沒認出來,還拿槍抵著她!
嚴崎峻淺淺一笑,將她拉進屋裡,沒有克制地用力摟住她,將她整個人擁在胸懷裡。
心裡的想法,不說,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兩顆心不會自然相通的。但他不擅說,那麼,就行動吧。
心動了,然後行動。行動,她才能明白他的心怎麼激越的在跳動。
「你來了。」他低低說。
「我來了。」她低低應。
「我以為——」
「噓——」她伸手輕掩蓋他的嘴唇。他以為她也許不會來;他以為他也許會等到一場空;他以為她也許會就此這麼失去影蹤。
柔和的燈光亮起,站在他眼前的朱雲笑盈盈,嚴崎峻空虛的心只覺充滿寧靜安慰。
「朱雲……」這名字他這幾日里不知喚了幾回。
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感受她實確的存在,她真真實實就站在他面前。
「你的脖子怎麼了?!」注意到她脖頸那一圈紫紅的淤痕。「是誰幹的?」不禁輕撫了撫,為她而心痛。
朱雲摸摸脖子,心仍有餘悸。「是馬雄。你要小心他,他跟他們有掛鉤。」
「馬雄?!」嚴崎峻皺眉。「我以為他跟你——竟然會是他!」
朱雲嘆口氣。識人不明自是她自己的過錯,說到底她只是一個平凡、有弱點的人而已。
「他接近我都是有計畫的,為了那些照片。你也是他們的目標,我們遇到的兩次襲擊,都是他的同夥乾的。」
回想起來,兩次事件,都是在見了馬雄之後發生,想必是馬雄通知同黨。
「你的兩名手下,也是馬雄他們殺的。」
嚴崎峻動一下,許久才說:「他們有多少人?」
「不知道。」朱雲環抱住他,給他一個依附的支點。「我想,跟二夫人大概脫不了關係。」
「她一個人成不了事,沒有韓森,她什麼也做不成。朱雲,你想想,照片中那男人是韓森嗎?」
「我不知道。」韓森是嚴達的秘書,有時會到大屋去,但朱雲從來沒有見過他。不是沒機會,只是她母親總會刻意將她支開,不讓她有所牽連。
好不容易又見面了,兩個人卻沒有情話綿綿。他們是負擔不起浪漫的人,儘管內心也熾熱如火焚。
「你父親還好吧?」她猶豫一下,還是問了。
「他的情況很糟,撐不了多久的。」嚴崎峻不避諱。「律師現在行蹤不明,幫了我一個忙,我得儘快才行。」
「你打算怎麼做?」
「我不知道,走一步是一步,把該還的都還——」他頓一下。「有一件事……你在大屋待了不短的時間,除了你們母女,大屋那裡有誰姓朱?」
朱雲想一下,搖頭。「我沒留意過這個,大家也不會刻意提,多半只知道平時叫的那些名字。」像她母親,就叫「朱嫂」,少有人知道她母親的真正名字。
「我爸告訴我,還有一本帳冊,只說了一個『朱』字,那個人一定知道有關這本帳冊的事,我爸才要我去找這個人。」
「你父親會相信這個人?」朱雲不敢相信。
嚴崎峻也有同樣感覺。「很難置信對吧?像他那樣的人,竟也會有讓他信賴到足以把這麼重要的事託付的人。所以,我想,那個人一定跟著我爸很久了,忠心又可靠,對我爸不貳心。」
老式的人最多這種性格。朱雲想想說:「這個人在你家應該很久了。會是跟你母親有關嗎?」
「應該不是。我媽過世后,我讓她身邊服侍的那些人都離開了,我爸不會相信他們的。」
「那麼,大屋裡有哪些老傭人是很久以前就來的?」
嚴崎峻笑了笑。「聰明的朱雲,我也是這麼想的。你仔細想一下,你知道的那些傭人里,有誰待了很久。」他不常到大屋去,反而對那屋子裡的一切不熟悉。
「我知道有個叫順嬸的,我很小的時候就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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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崎峻沒立刻聯想到此事的重要性,而犯了一個錯誤,沒讓朱雲立刻指認韓森。朱雲也沒想到,一心只想到那個「神秘的」叫「朱」的人。兩個人急著找出那個人,還有躲起來的律師。
因為不知道遺囑的內容,如果嚴達現在死了,卻將所有的財產留給嚴崎峻,那對方一切都白搭。所以,對方應該也急著找躲起來的律師,當然,除掉嚴崎峻更能一勞永逸。
所以,嚴崎峻現在大可能成為他們下手的目標。
朱雲與嚴崎峻自然也想到這個,更急著想找出那個人,也因此造成思考的盲點,忽略了確認照片中的人是否是韓森。
「利老大,」男人在座位上欠欠身。「你大概也聽說我們老闆的事了吧?」
叫「利老大」的五十多歲的、長著鷹勾鼻的男人「嗯」一聲,戒慎懷疑地盯著那態度過於殷勤的男人。
「你說你姓塗?」
「塗宏。夫人讓我來跟利老大交易件事。」
利老大默不作聲,等著。
塗宏傾身靠近,壓低聲說:「利老大,您想接收我們老闆的地盤吧?」
利老大反射地動一下,眯眯眼,隨即用冷淡的口吻說:「這裡沒有旁人,你不必壓著嗓子說話。」四周只有利老大的人,塗宏為表誠意,把帶來的人留在外頭。
塗宏乾笑兩聲,收回身子,靠著椅背,說:「不瞞利老大您,我們老闆大概不行了,夫人的意思是,她願意將所有的地然交給利老大,如果利老大您能出個數字,讓夫人安撫底下的人。」
利老大目光一閃,有點心動。但他自有他的精明,並不直接表示。只是說:「我就不相信嚴崎峻會對這件事保持沉默。」
他們這類人,對老舊規矩看得很理所當然,老子的地盤兒子繼承更是理所當然,就並不認為嚴崎峻會袖手旁觀。
「那就要看利老大您了。」塗宏微微一笑。「誰有異議,就讓他永遠保持沉默。」
利老大目光一縮。「你要我除掉嚴崎峻?」
「利老大是個聰明人,這交易對您有利無害,您不會這麼放過才是吧?」
「少跟我耍嘴皮子。」利老大臉色一橫。「我問你,只要我幫你們除掉嚴崎峻,再給一筆數目,所有的地盤就歸我?」
塗宏收起笑臉。「沒錯,夫人就是這個意思。」
利老大盯著塗宏瞧了半晌,突然桀黠笑起來。「我看是你的意思才是吧,塗宏。」
塗宏又乾笑一聲。「利老大,您太抬舉我了,我只是個小人物而已。」
「是不是,你自己清楚。我不會管那麼多,不過,你最好保證,這交易若成了,地盤全都歸我,否則,別怪我姓利的沒有把醜話講在前。」
但嚴崎峻並不像一般在道上廝混的人那樣,會在聲色場所出入,或在唐人街、華埠地區出沒,利老大的手下遲遲找不到機會,甚至踩不著嚴崎峻的行蹤。
他找不到人,這天在自家地盤餐館二樓宴客時,手下卻上來附在他耳邊說,嚴崎峻找上門來。
利老大眉毛一鎖,跟眾多賓客再寒暄片刻,帶著一干手下到隔壁包廂。嚴崎峻一個人優閑地坐在那裡,門口處利老大兩名手下緊張地盯著嚴崎峻的一舉一動。
「嚴少爺!稀客,稀客!」利老大堆著笑上前。
「聽說利老大你好像在找我,所以我不請自來了。」嚴崎峻臉上也掛著笑。幾乎不笑的他,這笑,反讓他的表情顯得陰暗,沒有柔度。
利老大哈哈笑兩聲,不顯一絲尷尬。見嚴崎峻單槍匹馬,心裡覺得有恃無恐,卻又不禁懷疑他背後在玩什麼把戲,否則怎麼孤身一個人就闖進來。
利老大使個眼色,手下有人退了出去。嚴崎峻還是一副很優閑的樣子,利老大皮笑說:
「嚴少爺大駕光臨,看我都怠慢了!快吩咐廚房把上好的酒菜送上來!」
「不必麻煩了,利老大,我談完事就走。」
「這怎麼行!嚴少爺來者是客,利某怎可怠慢!」
嚴崎峻也不客氣,說:「利老大,我孤身入虎穴,不清醒一點怎麼行。你想這酒菜我敢吃、敢喝嗎?還是別白白糟蹋浪費了。」
利老大窒愕一下,一時說不出話,哈哈乾笑兩聲,把尷尬場面掩蓋過去。門外剛剛出去的手下這時悄悄出現,對利老大搖搖頭。利老大轉向嚴崎峻,銳利的小眼稍微眯起來,猜不透嚴崎峻在搞什麼把戲。
「嚴少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今天上門來有何貴幹?」他手下巡查過了,沒有可疑的人,嚴崎峻是獨自一人上門的。
「我也想請問,利老大找我有什麼緊要的事?」
利老大直視嚴崎峻,挑明說:「除掉你,這一帶地盤就都歸我。」
「我想也是。」嚴崎峻毫不驚訝,從口袋裡取出一支像鋼筆的東西。「你打算殺我嗎?利老大。」
「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利老大臉一沉,手下團團圍住嚴崎峻。
「你以為我會什麼都沒準備,就貿然找上門來?」嚴崎峻僅掃了那幾人一眼,優哉地坐著。「你看看我手上拿的是什麼?」
利老大眯眯眼,神色更陰沉。「什麼意思?」
「先坐下來再說吧,利老大。」
利老大沒動,懷疑地盯著嚴崎峻。「你到底在搞什麼把戲?」
「也沒什麼。」嚴崎峻聳個肩,比比那鋼筆。「我只要輕輕這麼一按,你這家餐館就會炸個粉屑衝天而已。」
利老大臉色一變,驚慌地與手下對看一眼,但很快穩住,沉聲說:「炸了這裡,你不也難逃一劫?」不怎麼相信。
「沒錯。我在賭,看利老大你愛不愛惜你自己這條命。」
利老大臉色又一變,死命盯著嚴崎峻,像想看出他說的有幾分真實。嚴崎峻一貫面無表情,利老大綳著臉,凝重地坐到桌邊。
「你有什麼條件?」臉色很壞。
「誰要你殺我的?韓森?」嚴崎峻臉色更冷。
「差不多。不過,來談的是個叫塗宏的傢伙,我查出他是韓森的助理。」
塗宏?嚴崎峻記得韓森身邊有這麼一個助理,印象卻模糊,並沒有對那人注意太多。
「他說他是代表夫人來的。」
「條件呢?」
「除掉你,再給一筆數目,地盤就由我接收。」
「挺合算的,是吧?利老大。」
利老大愀然變色,瞅了瞅他。
嚴崎峻說:「我也跟你談個交易,利老大。」他刻意一頓,見利老大挑挑眉,才繼續說:「地盤可以給你,就你跟他們講定的那個數目好了。不過,我要你別插手這件事,叫你的手下別進來攪和。」
「就這樣?」利老大不禁動容。
「就這樣。」嚴崎峻站起來。「不妨老實告訴你利老大,我沒有意思繼承我父親的地盤,也不想管這件事,但有些事我必須清理。如果你執意跟我作對,那我也只好對你不住。」語調平常,就像在聊家常天氣,卻充滿了威脅。
利老大又盯他一會,說:「你保證?」
「我不會出來搶奪地盤。但怎麼收服底下那些人,就看你怎麼做了。」
只要嚴崎峻不出頭搶奪地盤,底下人無「共主」可奉,收服起來就簡單多了。畢竟大家都是出來混口飯吃,收服幾個小頭頭,就不怕底下嘍羅不聽話。
利老大很快打定主意,不是說他就絕對相信嚴崎峻,但他在這道上這麼多年,眼看嚴達黑白通吃卻屹立不倒,身邊沒好參謀自然不行,那參謀顯然就是嚴崎峻了,所以對嚴崎峻也不敢小覷。
「好,就這麼說定,我跟你做這筆交易。」
「一言為定。」嚴崎峻說:「那些『鞭炮』裝在廚房、一樓大廳及隔壁包廂,不難拆除。」把位置告訴利老大。
利老大抽口冷氣,暗出了身冷汗。嚴崎峻這傢伙是玩真的!他暗暗慶幸沒有魯莽行事。
「請把錢匯到這裡。」嚴崎峻給了利老大一個帳號。
「你是怎麼裝上這些東西的?」利老大忍不住追問。他的人日夜守在這裡,他怎麼避過那些耳目辦到的?
嚴崎峻不浮不躁。「恕難奉告。」
他當然不會告訴利老大,偶爾市消防局派人來檢查消防裝備及逃生設施時,要多提防一下,確定一下對方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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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是不是就都會像順嬸那樣,「心如止水」、「不動如山」?艾咪瞅瞅此刻跟她一起坐在廚房桌邊起揀菜理豆莢的順嬸,一堆話在嘴邊打轉,幾次要溜出來。想想,撞見夫人跟先生秘書的們好事」,那種「激情」,順嬸居然還能那樣一副沒事人樣,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整座泰山都壓在她面前了,她連眉毛都不動一下!艾咪愈想愈覺不可思議。
人老了要不就成精,要不就麻木了,才能那樣「不動如山」。她可不行,到現在,她心裡還在蹦蹦跳。
「順嬸……」艾咪覷覷順嬸。
「話別那麼多,快乾活!」順嬸連頭都不抬,眼觀鼻,鼻觀心。
艾咪扁扁嘴,有一搭沒一搭揀理那些豆莢。她十多歲就到大屋工作,雖然待了不短時日,也算「老人」一個,但卻還不到三十歲,心態、穿著、說話方式都還有少女的花稍,碰上順嬸這麼一個「老人」,實在叫她泄氣。
「雪莉,」順嬸喊另外一個年輕女傭。「把這些菜洗一洗。」
雪莉拿了揀好的青菜過去。順嬸又低頭揀豆莢。
「順嬸,」艾咪到底憋不住,找了話說:「小柔有沒有消息?她去了加州有段時間了吧?」
「前幾天打過一次電話回來,還是老樣子。」順嬸木著臉。
所謂「老樣子」,就是打電話回來要錢的。順嬸的丈夫早早過世,就只有一個女兒;但女兒沒學好,十多歲就未婚生了個孩子,把孩子丟給順嬸,跑去跟其他男人鬼混,不管順嬸怎麼說,全當耳邊風。幾個月前,甚至丟下孩子跟順嬸,跟一個飛仔跑到加州去,說是在洛杉磯。順嬸也死心了,只怪自己沒把女兒教好。
「仔仔呢?好幾天沒看到小傢伙了,又胖了是不是?」艾咪比畫個「小肥娃」的手勢。
提起孫子,順嬸木然的臉才透出一絲笑意。說:「又重了一些。仔仔這陣子胃口特別好,特別會吃。」
許多傭人就住在大屋裡。艾咪因為瓜熟年紀,有她的社交生活,所以早不住大屋。不過,順嬸先生早逝,拖著一個女兒,現在是一個孫子,一直住在大屋裡。
「等會我到後頭逗逗他,可別胖得跟不倒翁似!」
順嬸臉上不禁又浮起笑意,一邊揀理豆莢。
「艾咪,電話。」雪莉跑過來。
「怎麼打到這裡來?」順嬸搖頭。「不是告訴你,別讓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打電話到這裡嗎?真是!」
艾咪聳個肩,喜孜孜地跑去聽電話。那頭傳出的卻是個女人聲音。
「艾咪嗎?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誰曉得!」艾咪沒好氣。這女人,她以為她是誰,吭個聲,她就應該記得、應該知道嗎?「你是誰?我應該記得嗎?」
對方發出「果然如此」的笑聲,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麼說。我是小雲,我剛好有事到附近來,很想你跟順嬸呢!我請你跟順嬸吃飯,順便介紹你認識個帥哥,是真的很帥哦,你不來損失就大了!」
「你到底是誰?」聽見有帥哥,艾咪動搖了。
「都跟你說我是小雲了。記得哦,六點在××餐廳。一定要帶順嬸來!」
「為什麼一定要帶順嬸?」艾咪狐疑。
叫小雲的也乾脆。「因為我有事想拜託順嬸,所以想藉你帶順嬸過來。可是,我不能讓你白忙,就介紹帥哥給你,答謝你的幫忙。」
「真的?」
「真的。好了,等你來嘍。」
艾咪半信半疑,想不起有認識一個叫「小雲」的人。告訴順嬸這件事,順嬸當然搖頭,並告誡她沒事少去找事。
「可是,去看看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如果真有帥哥,那倒賺到了,所以艾咪有些不以為然順嬸的告誡。
「你啊,聽到有帥哥,頭就昏了。」順嬸搖搖頭。
艾咪乾笑一下。「好啦,順嬸,去看一下又不會怎樣。走啦,跟我一起去看看啦!」硬拖著順嬸出去。
叫「小雲」的,其實也是抓緊了艾咪這種心態,對艾咪的個性不算陌生。
那是一家洋人開的小餐館,燈光幽暗,迥異於中式餐館那種嘈雜明亮。艾咪還好,但順嬸有些不習慣。兩人猶豫著,裡頭桌位有人向他們招手。
「艾咪,順嬸。」艾咪拉著順嬸過去,看見那人,呆了一下。那人卻笑吟吟招呼她們。
「朱朱!」終於,艾咪暴出一聲低呼。
順嬸也很意外,但沒像艾咪那麼喳呼,拉著艾咪坐下。艾咪還在小聲喊說:「你還敢跑回來!」
朱雲笑笑的。順嬸看看她,眼睛有點紅,說:「真的是朱朱呢!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媽好嗎?」
朱雲搖頭。順嬸點頭表示了解,沒再多問下去。
「你怎麼跑回來了?」艾咪不禁嘖嘖,佩服她的大膽。突然想起什麼,「啊」一聲,說:「多半是沒什麼帥哥了,對不對?」不禁白了朱雲一眼,這樣誑她!
「帥哥還是有的。」朱雲朝鄰座背對她們的男人抬抬下巴。
那男人轉身過來。
「少……爺!」順嬸一呆。艾咪也一呆。
嚴崎峻移過去。「不好意思,順嬸,還有艾咪是吧?用這種方式請你們出來。」順嬸跟艾咪他當然見過,但他不常到大屋,關係並不密切。
艾咪仍呆著臉,目不轉睛望著嚴崎峻,喃喃說:「真的是少爺!朱朱,你怎麼會跟少爺在一起的……」
「我請她找你們出來,想請你們幫個忙。」嚴崎峻與二夫人不合,在傭人間並不是什麼稀奇的消息。
「你去看過先生了嗎?少爺。」現在嚴達病倒住院,即便是傭人,也知道二夫人這邊佔上風。
嚴崎峻點頭。
「先生的情況如何?」順嬸問。那天還是她發現先生昏倒在地,她慌忙通知二夫人,想叫救護車卻被斥退。
「老實說,不太好,可能撐不了多久。」嚴崎峻一一掃過順嬸跟艾咪。「你們應該也了解現在的情況,我不方便到大屋去,只有請你們出來。」
「我一定會站在少爺這一邊的!」沖著嚴崎峻的英俊長相,加上一向對他仰慕,艾咪一下子就選了邊。不假思索說:「少爺,你不知道,夫人跟韓秘書勾搭在一起了,我跟順嬸都親眼看到了!」
「艾咪!」順嬸阻止艾咪講些更不堪的。
果真是韓森在幕後策畫這一切的?!二嚴崎峻與朱雲交換個眼神。
「順嬸,」朱雲說:「你在大屋很久了,比我媽還久,你知不知道大屋裡有誰也是姓朱的?或者名字中有個朱字?順嬸你不會剛好姓朱吧?」
「我姓何,娘家姓呂。」順嬸搖頭。「除了你媽,我不知道大屋有誰是姓朱的。」
朱雲又與嚴崎峻對望一眼,有些失望。
嚴崎峻說:「那麼,順嬸,你知道我爸是否有對誰比較信任親近?」
順嬸想了想,搖頭說:「先生公事上的事,我們自然不清楚。我們這些傭人,也就幫忙一些家事、打雜,先生對我們很客氣,但不可能跟我們說那些。」
的確很合理,以他對他父親的了解,也應該是這樣,他父親不可能信任誰的。但嚴崎峻還是有所不解,為什麼他父親會對他說那些?「朱」?哪個「朱」呢?究竟是什麼意思?
「先生真的對我們很不錯,」艾咪插嘴說:「尤其是小孩。先生好像很喜歡小孩,對仔仔特別好,不時買些蛋糕、餅乾給仔仔吃,很疼仔仔,對不對啊?順嬸。」
順嬸微微一笑。「那是仔仔的福氣。」
「仔仔?」朱雲問。
「小柔的孩子啦,才三歲大一點。」艾咪解釋。「小柔把仔仔丟給順嬸自己跑了,所以都是順嬸在照顧仔仔。但先生真的很喜歡仔仔,很疼他,常會逗仔仔玩,還買很多東西給仔仔。仔仔吃得肥嘟嘟的,先生還笑著叫他是『小豬仔』,喜歡擰仔仔的腮幫——」
朱雲不禁動一下,看向嚴崎峻。嚴崎峻點個,轉向順嬸,表情有些凝重。
「順嬸,我想請你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