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啟稟將軍,鎮遠將軍來訪。」
「哪個什麼見鬼的鎮——鎮遠將軍?」正在邊搔頭煩惱下場仗要如何攻防的屠允武倏地站起身,大掌拍上案桌。「鴻翼?」那見鬼的傢伙不好好待在他的范陽,跑來州作啥?
「鴻翼?」林進疑惑地皺眉。「誰是鴻翼?」
「見鬼的,我是說來人是西門獨傲嗎?」
「是的,正是西門將軍。」
「讓他進來。」
「呃,將軍,這個……」林進敲敲頭盔,有點遲疑。
「有屁快放,吞吞吐吐像什麼樣子。」
「鎮遠將軍說他不是來找您的,他人現在正——」
不是來找他的?「那他是來找誰的?」
「他現在就在宮大夫的——」咦?怎麼突然一陣風吹過?「將軍?將軍?」回頭看不見人影,林進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
見鬼天殺的鴻翼,幹什麼到他地頭上不先來見他反而跑到仲修那兒去!混帳東西!他以為他屠允武不知道他心裡在打什麼鬼主意嗎?那年要不是他及時衝進春閣坊,仲修早被他那個冷傲的傢伙給吃了。
「要是你敢對我的仲修怎樣,我一定不讓你好過。」他咬牙低喃,巨掌撥開帳簾。「西門獨傲,你這個好色冷血沒有朋友道義的天殺大混————」
帳里三人六目直往他瞧,一雙是冷然譏諷的眸子,一雙是淡漠輕睨,還有一雙是翠綠如碧玉。
「呃……」這是怎麼回事?屠允武茫茫然走進帳里,疑惑地猛搔頭,目光直落在帳里一頭金髮碧眸的人身上。「他是誰?」
「鴻翼?」金髮碧眸的男子伸長手立刻讓西門獨傲迎上握住,輕聲問:「是誰進來?」
「我跟你提過的,凡事不經大腦、作風衝動如牛、鹵莽如熊的該死蠢人屠允武。」說他好色冷血沒有朋友道義?哼哼,敢情是不想活了。
噗哧一聲,金髮碧眸的男子忍不住笑出聲,原來他這麼會記仇。「幸會,在下夏侯焰。」
屠允武愣愣地走近夏侯焰,彎低身子湊近他,還不到算得上近的距離便教一把劍擋在眼前。
「你做什麼?」西門獨傲以拇指彈了下劍鋒,語氣如寒冰。
「他——是人耶!」金色的頭髮和碧玉般的眼,好特別、好漂亮!「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人。」屠允武看傻了,不過那雙碧綠的眼珠子根本沒放在他身上過,就像不知道他正在看他一樣。「你的眼睛看不見嗎?」
夏侯焰回以淡然一笑。「是的,我的眼睛看不見。」
「會說咱們的話哩。」屠允武像是見到新奇的玩物般很是感興趣地說。
「你以為剛才聽見的是什麼?」這笨蛋,都幾年了也不見腦子有所長進!西門獨傲看向宮仲修。「難不成你沒開補腦的藥方給他?」
「藥石罔效。」在桌邊整理藥草的宮仲修頭也不回地道。
「可想而知。」對屠允武駑鈍到沒藥救的腦子!西門獨傲很能理解。
偏偏,被同情的人渾然不覺他們倆在說他,仍是一個勁兒地盯著夏侯焰直瞧。「好可惜,這麼漂亮的眼睛卻看不見。」
「是嗎?」冷鋒從宮仲修兩潭墨池射出,隨後大腳一踹,把屠允武踹到旁邊去。
「哎喲喂呀!」痛啊!他的屁股……「你幹嘛踹我?」
「擋到路了。」宮仲修不悅地道,連抬眼看他都嫌懶。
「到底如何?」西門獨傲鎖起眉頭問,這已是他第十三次的詢問。
「鴻翼,我說過千萬別太當真,我的眼不一定能治好。」
「一定能。」西門獨傲斷然道,黑眸凝在宮仲修身上。「我說了就算。」
「鴻翼,你這樣會讓宮大夫難做人。」若好不了怎麼辦?早知道就別說他的眼有治癒的可能。「宮大夫,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宮仲修淡淡回道,診斷的手壓按於夏侯焰後腦。「果然。」
「如何?能治好嗎?」他說希望能用這雙眼看他,他就要讓他的眼看得見他,這是早就做下的決定,他絕不容許有任何不可能發生。
宮仲修抬眼看向西門獨傲。「他對你很重要?」
「最重要。」西門獨傲毫不避諱地回答。
「鴻翼!」夏侯焰緊張地扯住他,在別人面前他怎麼也——
「好,我醫。」宮仲修扯開一抹笑,從懷裡取出深藍色布巾,一攤開,布巾里凈是長短不一的銀針。
「你們在做什麼?」他們在說些什麼話?他聽都聽不懂。
「閉嘴!」
西門獨傲冷哼,外加宮仲修一記白眼,果然成功地讓屠允武閉上嘴。
「這痛難忍,你忍得住嗎?」
「不能忍也得忍。」
西門獨傲絕然的話讓夏侯焰不由得苦笑。
「只有忍了。」執意要讓他重見光明,他怎能因為一點痛讓他的辛苦白費。
「好。」宮仲修抽出三寸長的銀針毫無預警地迅速對準腦穴扎入。
「啊……」夏侯焰痛呼出聲,皓齒緊咬下唇。
西門獨傲見狀,立刻伸手捏住他下顎逼他開口,以自己的手背替代夏侯焰的下唇。
就在這同時,宮仲修紮下第二針。
「唔!」一陣劇痛迫使夏侯焰失去意識咬緊齒間之物,力道之強連牙根都滲出血絲。
加劇的痛楚數番襲來!一而再、再而三,他只覺自己嘗盡腥澀的血味和寧可一死的痛楚,禁不住暈了過去。
「焰!」西門獨傲心急吼道,同時出手穩住他往後倒的身子,冷漠的眸子閃爍不定。「他到底——」
「沒事。」宮仲修拭去額上涼冷的汗珠。「一個時辰后,他腦里的瘀血便可化開,到時取出銀針即可。」
「之後便會復明?」
「還需一段時日調養。」
「喂喂,難不成你是帶人來治病的?」總算知道他們在作啥的屠允武,因為後知后覺而被兩雙冷眼瞪住。
可憐!宮仲修忍不住嘆息,這麼蠢的人也能當上大唐將軍,唐朝天運當真是頹廢不振。他取出金創葯,沒有忘記西門獨傲手上被夏侯焰咬的傷。
西門獨傲安頓好夏侯焰躺在炕上后才落座於桌旁讓他裹傷,冷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屠允武。「以你這腦子怎還能在戰場上安然存活?」
「喂喂,你這是啥話?我的腦子可好得很,聰明得不得了。」
「是嗎?」宮仲修冷言反諷。「你來做什麼?」
「我是——」要說嗎?聽到鴻翼來又想起以前的事,以為他又來欺負他的仲修,是以才丟下軍務衝過來。
「要我替你說嗎?」邪氣笑容一揚,西門獨傲渾然不覺手上的痛楚,泰然自若地笑道:「以為我來是為了對你的仲修下手,才急忙從主營衝來是嗎?」
「誰是他的仲修。」宮仲修起眼,雙眸危險地掃向西門獨傲,使勁綁緊裹傷的白綾,直到西門獨傲因痛微皺起居才罷手。「我記得你向來不說渾話。」
西門獨傲聳肩,難得會甘心地吃下這記問虧。
被識破了,屠允武只好認栽,擺出一副「就算是你也拿我沒轍」的姿態。「喂,你好好的范陽不待,跑到我這裡來作啥?」
范陽?「哼哼。」西門獨傲冷哼兩聲道:「大唐版圖恐怕再也沒有范陽。」
嗄?「沒有范陽?」啥意思?
「范陽十萬大軍已在兩個多月前潰散,你沒聽說?」呵,軍情傳遞如此之慢,也難怪大唐運勢衰落,這是天命。
「嗄!」不只是屠允武,連官仲修都忍不住詫異地看向說話的人。
「反正就是這樣。」懶得多說的西門獨傲一言以蔽之,反客為主揮手要兩人退開。「下去,我自己看顧他。」
心思靈敏的宮仲修立刻了悟兩人的關係,難怪夏侯焰能直喚他的名字。「走了。」
「可是我話還沒——」
「走了。」宮仲修微擰起惱怒的眉,果然有效地讓屠允武封住嘴,乖乖跟著退出帳外。
???
「怎麼回事嘛?」被強拉出帳外的屠允武扯開大嗓門直嚷嚷。「我話還沒問完,你幹嘛拉我出來?要知道十萬大軍一瞬間說消失就消失是多大的事,更何況這是軍務,少了十萬大軍還私自離開范陽,依大唐律法——唔、唔唔……」
「你閉嘴。」一張嘴嘰喳個沒完,他怎麼不累啊?「夏侯焰就是鴻翼這麼做的原因,所以你閉嘴,別再追問了,你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鴻翼已非將軍而是朝廷欽犯吧!」
「可是……」屠允武吐了口氣。「一輩子亡命天涯有啥好的?」
「至少比每日送人上戰場來得問心無愧。」宮仲修冷言道。
倏地,屠允武眼睛一亮。「你是說如果我也像鴻翼那樣,你會跟我一塊亡命天涯嘍?」
「誰跟你?」宮仲修看他的眼像看瘋子一樣。「我可不想終日耳根子不得清靜。」
「這意思是只要我少說話你就會跟我走嘍?」
「屠、大、將、軍。」這個男人腦子真的出了毛病。「世上無奇不有,鴻翼和夏侯焰是一則,可不代表我和你會是另外一則,恕不奉陪,告辭。」語畢即轉身,不料竟被扣住手腕,半步都跨不出。
連惱怒都還未出口,瞬間,宮仲修只覺一陣風吹過,再回神已來到馬房。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帶上馬疾馳到二十餘裡外的林徑小道。
「你做什麼?」天,再過半個時辰他要為夏侯焰拔出銀針,片刻耽擱不得,他在這時候發什麼瘋?
「你要躲到什麼時候才肯用心面對我!」天生的大嗓門顯示怒氣不亞於他地暴吼:「該死天殺的,為什麼你的性子就是這麼拗,要躲我到何時?」
「你少自作多情,自始至終都是你一廂情願,我宮仲修從未躲過任何事物,仰不愧天、俯不作地,我躲了什麼?」這瘋子!難得和鴻翼見面也要惹他發火。
「從未躲過事情?」騙誰啊!「你沒躲?是誰在我受傷時夜夜潛入我寢帳探看?是誰陪我到天露白才偷偷離開?又是誰在我耳畔說不准我死的話?又是誰在我身旁掉淚?你隨我南征北討了數年,那樣的場景不只一次,難道你要說那些都是我在做夢?」若不是幾年下來被他的行止震懾,他怎會對一名男子動心?真是氣死他了,這不坦率的傢伙到底是怎生的人啊?可惡透頂!
「你……」宮仲修嚇得臉色蒼白,頻頻後退。
屠允武當然不讓他退卻,大步跨上前鉗制住他的雙臂,不讓他再動分毫,灼熱的眸子鎖住難得失措的他。「你還想說是我一廂情願?」最先動情的人不是他屠允武,而是他宮仲修!偏偏他死不承認。「你住口!」怎能這麼卑鄙!宮仲修憤怒地瞪紅雙眼,熊熊烈火蒸散兩潭墨池,只剩氣憤。「你、你竟敢——」
「是你怎麼能那麼做!」老是把該死不必要的罪名扣在他頭上,這次該輪到他了吧!屠允武握緊他的手強壓在胸前。「聽聽這裡的聲音,也聽聽你自己的,鴻翼能不在乎虛名浮利,我也能!自始至終我就不曾戀棧什麼威名,更沒想過要揚名立萬,我只要——」急嚷的口倏地停住,左手將宮仲修拉至身後,右手拔出腰間大刀。
「屠——」
該死天殺的!他正忙著談情說愛,這些吐蕃兵是來搞啥鬼?屠允武惱火地瞪著約二十步遠的前方!三名吐蕃騎兵和十數名步兵正像盯住青蛙的蛇般看著他們兩人。
「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會點騎術吧?」屠允武側首低語。
「誰跟你這麼多年。」連這時候說話都惹人生氣。「我會。」
「很好,這裡交給我,你先回營。」
「不。」
不?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在跟他鬧脾氣。「聽話。」
「不。」
「仲修!」
仲修?坐在馬背上的三名吐蕃兵之一突然下馬走向兩人,口出漢語:「宮大夫?」
宮仲修從高壯的內牆后探出頭,「你是沙耶?」
「正是。」
「王子!」十數名吐蕃兵不懂漢語,緊張地提醒主子離敵人太近有危險。
「你是吐蕃王子?」懂蕃語的宮仲修不免詫異。
「我就說吧,你老是敵我不分地救人,現在可好,連吐蕃王子都救了。」屠允武忍不住抱怨。
「你閉嘴!」他救人干他何事。
「喂,我說什麼沙的……」
「沙耶。」這就是大唐將軍?唉,怎麼腦子這麼不靈光,跟上回在戰場上見到的那個威武將軍全然不同。
「我管你什麼沙,我問你,你想怎麼樣?」
「我感謝宮大夫出手相救,所以讓他安全離開,至於你……」沙耶拔出彎刀與屠允武的銀刀相對。「唐朝將軍,怨我無法放過。」
「嗯,還算懂得知恩圖報。」屠允武點頭。「仲修,你先走,我隨後就到。」
「不。」
「別忘了鴻翼帶來的人等著你治。」
「我——」可惡!宮仲修惱怒地拂袖,忿然轉身往屠允武的坐騎走去。
才走兩步,立刻被一股力道強拉住,整個人不得已旋了半圈,再回神時,屠允武灼熱的唇已壓上自己的。
他竟然在敵人面前做出這種事!
「好好保重。」嘿嘿,總算偷到一吻,死也值得。他滿意地想。抱他上馬後,立刻拍了馬臀讓坐騎往唐營方向飛奔。
「屠允武!」回過神來的宮仲修側身向後,這才看見方才他們所處之地是一處懸崖。
他勒住韁繩,喝令馬匹停下,扯韁回頭疾奔而去。
???
真該死!這個什麼沙的功夫竟然這麼好。屠允武以刀震開衝上前的蕃兵,退步閃過另一波攻勢。要是一對一,他還不至於迎擊得這麼累,偏偏這些個蕃兵好像不懂什麼叫英雄對英雄,一窩蜂衝上來,讓他疲於應付。
不知不覺間,他已被逼至崖邊。
「該死!竟然被風唳行那傢伙的霉運給掃到。」瞥了眼身後的懸崖,他忍不住嘆了聲。屠允武啊屠允武,是你自找死路還是天欲絕你?
恐怕兩者都有吧,唉!
「屠允武!」
乖乖!仲修不是回營了嗎?屠允武分神回吼:「你回頭作啥?」
「我怎能讓你一個人……別再退後!」宮仲修跳下馬沖向他。
「別過來!」這笨蛋難道不知刀槍無眼?真是!屠允武以內勁震開上前的蕃兵,沙耶的刀勢卻同時攻來。
心急一閃,不料右腳向後竟踩了個空,壯碩的身子頓時后跌,倏地,他消失在眾人眼前。
這……宮仲修緩緩走向方才還攻守激烈的戰場,不怕死地拉開圍在崖邊的蕃兵,雙眼始終盯著屠允武消失前所站的地界。
「宮、宮大夫?」一樣被拉開的沙耶駭然感受到他手腕上的異常冰冷。
「滾!都給我滾!」神智呆茫的宮仲修嘴裡不斷重複低喃。
沙耶見狀,只有依言照做。唐朝將軍已墜崖身亡,對付一名大夫同時是他的救命恩人就顯多餘,他亦無意再殺人。
他真的掉下去了?宮仲修恍惚想著,瞬間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視線所及之處是崖下一片分不清是草是樹的綠意,目測至少有數十尺之高。
數十尺……能活命嗎?宮仲修愣愣心想。
別忘了鴻翼帶來的人等著你治……腦子裡突地閃過的一句話頓住他呆茫不自覺移向崖邊的腳步。
他還得回營拔出夏侯焰六處腦穴的銀針。想起自己該做還未做的事,宮仲修往崖邊的相反方向走。
「等我……」乾燥的唇間迸出微弱的低語,在前一刻刀光劍影,后一刻靜謐死寂的崖邊回蕩。「一會兒我再來陪你,等我……」
宮仲修絕然旋身跳上馬,扯韁朝營地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