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屠允武到哪兒去了?」西門獨傲一見進來的人只有宮仲修,開口問道。

「死了。」宮仲修面無表情地應道。

死了?「你在說笑?」那傢伙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死,就算天下人全都死光,他也絕不會是其中一個。更何況若是他死了,宮仲修絕不會冷靜如斯。

「我從不說笑。」宮仲修伏首桌上,執筆寫了好一會兒才放下,走到一直抱著夏侯焰不會變過姿勢的西門獨傲面前。

這一點他沒有說錯。「怎麼死的?」

宮仲修診了夏侯焰的脈搏,再探他眼色,這才開始取出銀針,表情仍然木然。「外出遇上蕃兵,一時不察墜崖而死。」

「很粗心大意的死法。」不得不承認,這種死法很適合他。「你和他在一起?」軍營外安靜如常,可見這消息尚未外傳,況且屠允武纏他死緊在長安已是人盡皆知,由此想來他所猜離事實不遠。

「親眼所見。」

「而你還活著?」惟一較易察覺宮仲修心思的只有性情相近的西門獨傲,是以,他挑眉質疑,近似責問:「他死了,你卻活著?」

「我會死,但不是現在。」宮仲修抬眸,讓他瞧見自己苦澀的逞強。「我必須忍著不死,才能救他不是嗎?」銀針取盡,他移身到葯台搗葯。

是為他才折回來?西門獨傲忍不住哼笑出聲。多偏執的性子呵!屠允武啊屠允武,為這樣的人動心可是你的福氣,想必死也值得。「難為你了。」

「我不想讓你和我一樣。」說話的同時,宮仲修已搗出葯泥,連缽帶葯走向他,敷上夏侯焰的眼。「況且他也交代我務必治好你帶來的人。」

「所以你忍著不死折回營?」

「如果我能早些坦白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的事發生?」盯著西門獨傲摟抱夏侯焰的姿態,一抹酸楚湧上心頭。「為什麼我不早點……」

「事情已發生,說再多都沒有用。」西門獨傲實話實說,心下早明了他將會選擇怎樣的路走。

「所以只有羨慕你們倆的份是嗎?」紮好裹眼的白布,宮仲修將方才寫好的藥方交給西門獨傲。「按這藥方以先武火后溫火煎,每日三帖,服滿七七四十九日,這葯巾十日後取下,但需切記,四十九日未過千萬別讓他睜開眼。」

「保證他能重見光明?」

「我已無力保證。」他還能保證嗎?「只有信我的醫術和他的運了。」

「我不信天命,我要他能看見我。」

「會的。」宮仲修嘆氣。「以我的性命擔保,雖然這命不長。」

「你要去找他?」

「陪他。」宮仲修釋然一笑,「這回是我去纏他了。」可以算是風水輪流轉吧!他在心裡苦笑。

西門獨傲默然頷首,目送他離去后也抱著夏侯焰離開。

大唐國運可以算是絕盡了,他冷哼一聲。全然不在乎眾人的訝異目光,從容離開威武軍營地。

???

一直在躲避他,即便自認性情淡漠,不在乎世間一切虛名浮利,但他還是在意人言可畏,所以始終在躲他、避他。

雖常做出粗魯舉動、說些駑鈍話語,卻能細心看出他的閃躲,也知道他的倨傲逞強,所以暗地護他卻不讓他知道,他實在笨拙得教人無法不搖頭嘆息。

可是……這樣才是屠允武啊!

偏偏固執的他要在失去之後,才了悟人言可畏跟「失去」兩字比起來根本微不足道,而一切早已無法挽回。瞪著崖下一片翠綠,宮仲修嘲笑著自己,眼底的翠綠於他只是蒼白的死然。

只差這一步就能去陪他,閉起眼,他毅然決然縱身跳下。

「仲修!」熟悉的暴吼聲讓宮仲修錯愕地睜開眼,懸空的身子瞥見攀在崖壁上的身影,而這道身影早在這聲音暴吼之前便飛躍向他,鐵臂纏在他腰上。「該死的!你跳下來做什麼?」天殺該死的!他正在想辦法爬上去,卻見他跳下來送死,常說他是笨蛋,現下誰是笨蛋總該清楚了吧!

「你……」

「別說話!」眼見就要墜入樹海,屠允武使勁轉了身勢改上為下,用全身護住懷裡臉色蒼白如紙的宮仲修,咬牙欲迎接即將來襲的劇痛。

幸好底下是一大片綠樹叢,多多少少減輕痛楚,一切還在他能忍受的範圍內,直到感覺身子不再向下墜,屠允武才睜開眼,吐出積在胸口的悶氣。

「咳!咳咳咳……」痛呀!皺眉撐過令他全身發麻的痛楚,不得不慶幸他們離崖底沒有多遠,幸好這底下有樹叢,更慶幸他們沒有直向地上墜,雖然掛在樹上的模樣是狼狽了點。

吃力地低頭探看,呼,幸好仲修沒啥事,不過他怎麼一直在發抖啊?

以為他還在害怕的屠允武拍撫懷裡顫抖不已的宮仲修,口裡直嚷著:「沒事了、沒事了。」

這是他的聲音?

宮仲修腦子裡亂成一團直嗡嗡作響,背上圈住自己的雙臂依然健壯有力,身下的懷抱依然如記憶中熾熱如火,這是——屠允武!

攀在屠允武胸前的手勉強撐起自己,獃滯的黑眸因為遇上居允武的視線而錯愕,發紫的唇仍掩不去顫抖。

哇嗚!全身發冷哪!屠允武收緊鐵臂,想用自己的身子暖和他,很單純的念頭,很像是會從他腦子蹦出來的單純想法。「冷嗎?見鬼了,太陽這麼大,你怎麼身子冷成這樣,該不會是傷到哪裡了吧?天老爺,我已經……」

還是那一直改不過來的唆!泛紫的唇憨憨地綻開笑容,兀中日低聲輕喃:「真的是你?」

「當然是我!不是我還有誰……」天下紅雨了嗎?屠允武瞬間分神瞄向天幕。乖乖,大太陽啊!那眼前壓在他唇上的是什麼?

然而,他已無力再細想更多,難得耶!除非天降紅雨、日出西山才能見到拘束的仲修主動親近他;如今就在什麼都搞不清楚的狀況下,仲修竟做出他一直冀望的舉止,要他理智未免太強人所難。

何況,他向來不是理智挂帥的人。

按下宮仲修的頭加深這個吻,生死攸關時回味的是刀光劍影前蜻蜓點水般的吻,輕得像做夢一樣,現下可是真實的。

宮仲修忍不住顫抖,與之前不同,這回是因為發軟的身子藏不住情潮的激現,便教一切抑制在心底的悸動現了形,只能一味承受,無法再做其他想法。

這下真的是死也值得!屠允武混沌的腦子還有餘力東想西想,也不過是瞬間的事,一直壓抑的情愫被他無措談不上技巧的挑逗勾起,連周遭空氣喚起來都覺得熾熱濕悶。

方才還蒼紫冰冷的唇如今已變得紅腫濕潤,蒼白冰冷的頰微紅,回神的黑眸直直凝視著身下護住自己的人,那模樣教屠允武頓覺呼吸困難。

「你活著?沒死?」

「就算沒死也會被你嚇死。」屠允武喑啞的嗓音猶帶嘆息。見到他向下掉時的絕然表情他簡直嚇傻,要不是腦子裡還知道自己要保護他,恐怕現下就換他陪他一起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

「如果你死,我也……要死。」

「傻瓜。」屠允武拍拍他後腦勺。「我命硬得很,不會這麼簡單就死。」他也差點以為自己真的死定了,要不是及時抓住崖壁上凸出的石塊,他的確早就墜崖而死。

「況且,就算我死,你也用不著陪我一起死,你又不欠我什麼。」真笨。

「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失去才知道曾擁有過的東西有多重要,幸好他並沒有真正失去,他還活著,還活生生地在和自己說話。

天啊!這比任何話都要迷人。宮仲修生澀的低喃贏得屠允武激賞的一吻,不過現下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只好讓愈演愈烈的激情到此暫告一段落。

將宮仲修抱下樹,屠允武看看左右。「慘了,不知道天南地北,恐怕得賭個方向走碰運氣了。」

宮仲修盯著樹上青苔好半天,手指向一處。「那是北方。」

「咦?」屠允武看向他所指的綠林。「你怎麼知道?」

「苔蘚向來倚北傍生於樹榦,不要小看長年累月在山中採藥的大夫。」

又回復平日的宮仲修了!心知他已收拾好方才起伏不定的情緒,屠允武放心地笑眼,直盯著他頻點頭。

「你盯著我瞧做什麼?」他的話有錯嗎?

「你好看啊。」身上沒什麼大傷大痛,他又開始嘻皮笑臉起來。

然,宮仲修臉上乍起的酡紅卻讓他看傻了眼。

以往說他好看只會得到他面無表情的冷冷一瞪,現下——嘿嘿嘿,沒想到,真的沒想到,「你臉紅的模樣更好看!」

「你、你閉嘴!」不該衝動地道出自己心意,宮仲修開始覺得後悔。「走了啦。」

「別這樣嘛!」屠允武跟在後面,度過生死大關后仍不改聒噪的本性。「從認識你到現在,這可是我第一次看見你臉紅耶,說你好看是真心的,可一點都沒有取笑你的意思,你本來就很好看,但是現在臉紅的樣子更好看,我——」

「你閉嘴!」天,這像是剛從鬼門關前歷劫歸來的人嗎?

「你真的要我閉嘴嗎?」

宮仲修頓住腳步回頭。「你……你的手臂!」這笨蛋!他立即衝上前捲起他的袖口,果然見到上臂裂開一道血口。「你這笨蛋,受傷也不說一聲!」說話的同時,他拉他往旁邊石塊上一坐,連忙撕下衣擺為他拭血,另一手探進襟口。幸好,隨身攜帶的葯還完好如初。

他拿出金創葯往他傷口倒了些。「將就點,等找到水再替你清洗傷口。」紮好臨時充當裹布的衣襟,宮仲修放軟雙腳就地而坐。「幸好只是點小傷。」

「有你在,我不會死的。」頭頂傳來笑意難忍的聲音。「我現在更捨不得死了。」啊,好想把他緊緊抱在懷裡讓他永遠屬於他,可惜現下不是什麼好時機,嘖,天公不作美。屠允武暗想在心裡,還沒膽讓宮仲修知道他壓抑已久的企圖。

「胡說!」宮仲修白他一眼,身心俱疲得不想再站起來。「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好嗎?」

屠允武看看天色,點了點頭。「我去找水,看看有沒有野果野菜什麼的可以果腹。」

「我……我也一起去。」

宮仲修拉住他欲起的身子,想也不想地將那份可能失去他的恐懼感表露得徹底,讓屠允武捨不得說要他留在原地等的話。

他彎身將他打橫抱起。

「屠——」

「要不就我抱你走,要不就留在這裡,二選一。」屠允武截斷他的話,道出選擇。

別怪他小人作怪,逮到他把柄就開始蠶食鯨吞,其實他對懷中人的身子是再清楚也不過,心知他早體力不支,不這麼強硬只怕固執的宮仲修又會堅持自己走,到最後只累壞身子急壞他。

盯著炯炯有神的黑眸好一會兒,宮仲修終於將雙手環上他頸背,將臉埋在他胸前,無言地做出決定。

「這才乖。」屠允武滿意地在他額角落下一吻,以還不算差卻也說不上好的輕功飛躍林間尋找水源。

???

不知不覺在屠允武懷裡沉睡的宮仲修一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山洞裡,外頭閃爍的火光和魚香味吸引他移動腳步。

「你醒了。」屠允武轉過身,順手將串著熱呼呼烤魚的樹枝交給他。

宮仲修接過手,坐在他身邊。「我睡了多久?」

「不知道。」連現在是什麼時候都不曉得,哪還知道他睡了多久。「看天色是不晚了。」

「這山洞有人住過的痕迹,我想明兒個咱們順河而下,應該可以走出這山谷。」探了半天路,他大概摸清楚這是個山谷,有河流就表示不會是座絕谷,只要有路就不用擔心走不出去,樂天的他是這麼想的。

「走不走得出去倒是無妨。」宮仲修收回仰望夜幕的目光,落到身邊的人臉上。「怎麼了?這樣看著我。」

「你……」手背貼上他額頭,屠允武擔憂地問:「你是不是病了?」

宮仲修拉下他的手。「何出此言?」

「愈來愈不像我認識的仲修。」愈想愈覺得不對勁。「怪,實在怪。」會不會是中邪,還是摔壞腦子?「我只是不想再躲,我躲累了。」身子左傾正好靠在屠允武身側,認命的嘆息聲幽幽傳來。「這種無法言喻的痛苦我不想再嘗,所以決定不躲了。」短短几句話,對官仲修長年淡泊的性子來說已屬難以啟齒。

但他的真心話卻讓屠允武品味到其中難掩的激動。「我也以為天欲絕我。」想來還有點心驚膽戰。「若不是死撐著要回去找你這個念頭,我不會及時抓住崖壁上的石塊,停住下墜的身勢,所以可以說是你救了我。」

「也是我害你墜崖。」

「我倒不覺得是你害我。」屠允武哈哈大笑。「若不是這樣,你怎會泄露對我的感情,還要陪我一同赴死;若非如此,恐怕我追了你一輩子,你也會打定主意躲我一輩子,兩相比較之下,我寧可選擇墜崖。」

「你……」宮仲修別開臉,氣悶地吃起手上的魚。屠允武率直不拘的說話方式,有時會讓人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就和他的人一樣,無意間就會鹵莽地將足以灼人的熱情表露無遺,讓人完全招架不住,又無法指責。

「好了,吃完后再進去休息,我們明兒個一大早就起程。」

「那你呢?」

「我在這裡守著。」他可沒笨到以為這山裡頭沒有毒蛇猛獸。

「不休息嗎?」

「我……嗯……我知道該怎麼……」

「換人了。」宮仲修搶過他撥弄柴火的樹枝,催他進山洞。「休想在我面前說謊。」打算守整夜嗎?「別忘記你有傷在身,進去。」

「但是……」

「沒有但是。」

「你不會武……」

「有些事不一定需要武功。」

驅散猛獸難道不需要?騙誰啊!屠允武伸出手,立刻被打回。「仲修!」

宮仲修按住想跟他搶樹枝的巨掌,低聲問:「我也想保護你,難道不能嗎?」語畢,他緩緩抬起頭。「我難道沒有資格保護你?」

哀怨的眼瞅得他好一會兒不能呼吸,困難地咽了咽口水,他只好愣愣點頭,但還是不忘叮嚀:「有事千萬要叫醒我,別逞強。」

宮仲修點頭回應,才讓屠允武放心地走進暫時棲身的山洞裡休息。

仲修啊仲修,你未免太輕瞧自己。躺在洞里的屠允武還真的無法安心入眠,一是出自對外頭人兒的擔心,一是對仲修益見坦直的情感感到莫名的興奮所以無法成眠。

沒有資格保護他?這話他說錯了。屠允武雙手枕在頭下,腦里不斷思索,自己難道做錯了嗎?才會讓他有這種錯覺?錯以為一直受保護的是他宮仲修而不是他屠允武?

真是傻瓜啊!一直笑他笨,到頭來笨的原來是笑他笨的人。

是誰有本事把瀕死的他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又是誰有辦法把他身上的傷治癒,就像沒受傷前的樣子?

難不成他能自己救自己?真是!也不想想,一直忙著救人的是他宮仲修而非他屠允武,這樣子還敢質疑自己有沒有資格保護他?他比誰都有資格說保護兩字啊!

「恐怕真是我做錯了。」倏地起身,腦海中難得一閃的靈光讓他頓悟。

保護二字何解?若以仲修偏執的腦子來解,定是指守護一人免於受傷之意,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的確是沒保護過他,老是為了見他而粗心大意受傷的自己還真的沒辦法讓他保護到。

也難怪每回受傷他就擺出一張臭臉給他看。

「你還沒睡?」

「你進來作啥?」

「記得我說過的,許多事不一定需要武功。」宮仲修落座於洞內一處。「我在外頭設了機關,只要一有風吹草動便會啟動機關告知待在洞里的我們;另外也在洞口撒下雄黃粉避免蛇類爬進洞來,所以就沒有守夜的必要。」

屠允武啞然張口,終於明白他看上的人有多厲害。

「不簡單!真的不簡單!」

「是你太笨了。」喟然嘆息,想到他待人的方式永遠是那麼直接毫不做作的憨傻豪邁,禁不住又是笑又是嘆氣。「動動腦子會省下許多事。」

「嘿嘿,這種事就交給你,我只要出力就好。」

「你就不曾想過要用腦子嗎?」

「反正我就是笨嘛!」屠允武終於安心躺回原位,閉上眼。「反正動腦子的事交給你便成,我何必由自找苦吃。」

該說他是聰明還是笨?宮仲修一時間倒因為他的話而感到迷惑。

他雖說自己笨,卻能看得出他深沉的心思,要說聰明卻常幹些蠢事;如今仔細一想,他並不算了解屠允武。

相反的,是屠允武比較了解他。

這樣說來,到底笨的人是誰?

他,還是他?

亦或是——兩人各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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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軍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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