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可是近來,那些寧願喪失記憶也想棄置的痛苦回憶越來越猖獗,總是在他稍有鬆懈時百般挑釁,而那雙純真的核桃大眼時時刻刻飛掠眼前,甚至開始與那些早該被他徹底遺忘的回憶互相抗衡。
毫無預兆,猝不及防,無論是現實抑或是夢裡,當他遭受昔日不堪的痛苦鞭笞時,總會有一雙柔軟溫暖的小手,堅定的握住他那總被輕易鬆開而空蕩蕩的手掌,彷佛連內心的那片虛無也一併被填滿,不再荒蕪,不再蒼涼。
究竟是從幾時開始的?
驀然,夏爾強硬切斷了思緒,以夾菸的那隻手撫過紊亂的金髮,眼角睨向牆上的復古時鐘。
他扔開蠶絲暖被,橙色的燈光將他勻瘦的骨架鍍成一片淡金,將未抽完的長菸在琉璃盤中捻熄,漫不經心的著裝,掩去歷經一場性愛后卻依然焦渴空虛的漂亮軀體。
夏爾攜著不快的情緒踱離公寓,步行好一會兒之後霍然停步,揚眸梭巡著矗立在左前方的拉法葉百貨,神色驀然陰沉,分插口袋的雙手暗暗攏握成拳。
是她,那個愚笨又愛擾亂他心神的蠢蛋。
夏爾犀利而敏感的目光穿過茫茫人海,隔空凝望著那道熟悉的嬌小身影。
總是憨直的臉蒙上了深重的哀傷,她宛若一縷不知何去何從的幽魂,單薄的身子象是踩在鋼索上,隨時會摔落,更像一個慘遭現實世界背叛的失意醉漢,搖搖欲墜。
莽撞的衝動在胸中激蕩,逐漸掌握了他的意志,他的雙腿不受控制,徑自朝她邁進,藍眸深鎖,凌厲的盯住那一再遭行人擦撞,步履顛躓的憂傷纖影。
突來的一記擒捉,震醒了沉浸在悲傷中的菲菲。她恍惚回眸,茫然的濡濕雙眼撞進他愕然的注視中,兩人目光交纏,始終緘默。
「發生了什麼事?」對峙片刻后,夏爾故作冷淡地問。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她搖晃著忘了繞上圍巾的皎白秀頸,勉強擠出苦澀的笑,極不自然地打著招呼,「好巧喔,居然會在這裡碰面。」
「應該是好倒霉吧。」夏爾嘲弄的冷嗤,瞄過她想隱藏低落情緒的蹩腳表情,她那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弄得他心煩意亂。
意識到自己仍抓著她細瘦的皓腕,夏爾神色複雜的鬆開五指,把手插回褲袋裡,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慵懶率性模樣。
「我剛剛見過皮耶……」菲菲曉得自己拙於偽裝,只好慌亂的岔開話題。
「你又去老傢伙那裡了?」無妨,反正他不忙,有的是時間陪她繞圈子。
「嗯,皮耶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童話故事?」他嘲諷意味深重地挑高眉梢,瀏覽著人來人往的街景,絲毫不在乎他的駐足儼然造就了另一幕美麗的景緻。
「不,不是。」已然習慣了夏爾的調侃,菲菲笑著搖頭,笑意卻不再那樣燦爛。「皮耶跟我說了關於那首童謠背後的故事。」
「又是哪來的該死童謠?」
「那晚你在墓園裡唱的那一首。」
她的眼神幽幽垂落成一道憂鬱的弧線,莫名觸痛了他的眼。
滿街的喧囂對他而言象是不存在,夏爾神色略僵,目光泛寒,卻依然把持著最後底限,不肯輕易動怒,只是冷靜的問:「那個老傢伙還跟你說了什麼?」
「你很在意他向我透露關於你的事?」即使身陷傷心泥淖,菲菲依然能看穿他的焦躁。
「現在是我在問話,不是你。」他試圖以慣常的嘲弄冷笑掩飾心慌,胸口巨大的黑洞擴散著懼意,明知自己的形象早已是一朵腐爛的薔薇,這當下卻畏懼她挖掘出他身後的那些醜陋。
菲菲輕輕搖頭,落寞歉然道:「抱歉,是我不該向皮耶追問關於你的過去,但請你放心,皮耶並未透露太多。」事實上,是她的眼淚逼出了皮耶一直守口如瓶的那些隱私,關於夏爾的私密。
夏爾眯銳了雙眼,抿唇忍下差點出口的低咒。「他說了什麼?」
「關於你的過去。」
「我當然知道!問題是我要知道那該下地獄的老傢伙都說了些什麼鬼話!」
紅腫的核桃大眼幽幽地揚起,她的瞳心烏黑如子夜,像兩道繚繞星月的雲河,將他捲入無可逃脫的神秘宇宙。
「你討厭我嗎?你討厭我對吧?」菲菲凝望著他錯愕的俊顏,不再掩飾,不再陪他玩那些模糊、難辨真假的遊戲。「其實你從第一眼見到我就討厭我,對嗎?」
夏爾別開隱藏不了複雜神色的臉,冷不防卻讓一雙彷佛穿透夢境來到現實的柔軟小手使勁扳回來。
他詫異的看著她,兩雙眼眸一黑一藍,無視身旁如流人潮的側目,深深的對望。
「夏爾,你為什麼討厭我?因為我的單純?因為我很笨、很傻?還是因為我對人性還保有最純真的信任?」出乎意料的,她狠狠敲破了昔日自己設下的沉默偽裝,深入地剖析。「還是,因為你在我的身上看見已經遺失的那個自己?」
須臾,夏爾俊美的臉龐蒙上一層陰霾,世界彷佛靜止,雙耳逐漸過濾四周的雜音,只剩下菲菲柔弱卻肯定的傾談。
「其實你害怕看見我,是不是?」她象是沉默了太久,一旦開口便再也無法停下。「因為我單純的信任,會令你想起早已經不存在的天真,是不是?因為你不願意再想起那個曾經單純的自己,所以你討厭我,甚至恐懼我一再出現在你面前,是不是?」
夜幕已降下,絢麗的巴黎街頭掀開了另一頁繁華,拉法葉百貨外部裝潢的燈飾,映亮了兩人僵持不下的沉重對峙。
「你到底想說什麼?」夏爾漠然的神情,象是隨時準備掉頭離去那般決絕。
「我不想把你逼到絕境,我也沒有那種能耐,我只是個不小心誤闖你的世界的過客,我什麼都不是……皮耶警告過我,別嘗試太過接近你,我現在才明白他的意思。」
夏爾皺起眉,彷佛跌進了一團謎坑,越聽越迷惘。「所以你想表達的意思是,你錯了,你不該一直靠近我,你應該在一開始就聽我的話,離得越遠越好?是這樣嗎?這就是你兜了一大圈之後,想對我說的愚蠢鬼話?」
「是的。」菲菲揚起一朵哀傷的笑,總是純真的大眼裡盈滿了水霧。
「所以,你只是想告訴我,你不屑我的遊戲,你也不希罕我,是嗎?」
「我不想看見你……」
「你憑什麼擅自決定!」
她未竟的含糊話語被一聲突來的飆罵惡狠狠的截斷,夏爾像只被踩著傷口的犬,兇惡地防衛。
望著他眸中高燃的兩簇怒焰,菲菲登時愣然。
從初識到屢次無心的交集,再到近來的深入來往,她隱約察覺得出他百般的壓抑;壓抑著對腐敗又糜爛的自己,以及那些曾經加諸在他肉體、心靈的苦痛,壓抑著對這個世界的唾棄與厭惡,壓抑著埋葬在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與情緒,壓抑著他對醜陋現實的憤怒與不滿。
夏爾從不生氣,從不,一如他總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他從不作夢,從不。
因為沒有任何人事物值得他真正在乎,於是連帶的,多餘的情感也逐漸萎縮,至於生氣,那更是大可不必,無非是虛擲生命,浪費體力。
他不生氣,從不生氣……
「早在最初我就已經警告過你,遊戲一旦開始就沒有停下來的可能,我管你是誰,只要想進來我的世界,就得按照我的規矩走,你聽懂了嗎?」
「夏爾,你討厭我。」菲菲憂傷的提醒他。「你害怕看到我,不是嗎?我又蠢又笨,總是沉默,不願開口……」
「那又如何?」他的眉冷冷地挑高,宣告著寧願與世為敵,也不願被馴服的孤傲。
這一刻,他再也無法裝作若無其事的掉頭離開,在他的夢境開始出現她那雙大眼之後,在她逐漸侵佔他荒涼的內心禁地之後。
這個世界是座處處暗藏險惡的叢林,那些渴望他的美麗與肉體的女人如虎如豹,她只是一隻無憂無害的小小松鼠,張著圓黑的大眼,一眼看透他空蕪的心……
「我說過,遊戲規則由我來訂定,不是你。」
「我不懂,既然討厭,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你總是做著與自己的意志相反的事,拚命讓自己陷入不快樂的空虛里,這樣又能得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