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內瑞莎一夜無眠。翌日清晨,格雷絲看著她,直皺冒頭。

「你臉色可不好。睡著了嗎?怎幺臉色煞白,眼睛都陷進去了?我可不能讓你這樣去醫院。那兒的人一看到你肯定讓你回家,怕你有傳染病。」

「我挺好。」她坐在飯桌前,面對著給她準備的早餐--水果、麥片和咖啡--毫無食慾。

「挺好?胡說!」格雷絲哼了一聲,「我太了解你了,只要心情不好又沒睡好,再不吃東西,第二天准生病。那年你參加縣游泳比賽--賽前不停地吐了幾個小時!還有那年大考--得了肺炎。你是那種經不起折騰的人。」

內瑞莎似乎被刺痛了,兩隻大眼睛中的光芒黯淡下來。「我會好的。別禁止我去看菲利普。我從醫院回來可以補補覺。心裡有點事,沒睡好,就是這樣。」

格雷絲皺著眉頭,臉繃緊了。「心裡有事?什幺事?菲利普?」

「當然。我不可能不替菲利普擔心。」

「你不能總是苦惱,你應當訓練自己能夠整天坐在他床邊而不多想。」

內瑞莎凄然一笑,「是個好主意,告訴我怎幺才能做到!」

她倒了杯咖啡,拿起一個果園自產的蘋果咬了一口,發現姨媽正看著她。

「你心裡想的不單單是菲利普吧!還有什幺事讓你心煩?」頓了一下,格雷絲狡猾地說,「你丈夫?」

「我有時覺得你簡直像個女巫,」內瑞莎苦笑著「你怎幺總能猜中我的心事?」

「我了解你,」格雷絲嘆了口氣,「你根本不該把這個秘密告訴他,」回憶起過去的痛苦,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了,「你不該把咱們的家事告訴外人!」

內瑞莎放下吃了一半的蘋果,低下頭,長長的黑髮遮住了臉,格雷絲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沒告訴他,是他猜出來的。」

格雷絲哼了一聲,打斷她的話。「這兒的鄰居和我們住在一起這幺久都沒猜出來,他到這兒只住了兩星期就猜出來了,可能嗎?他從倫敦來,那兒的人連自己的鄰居都不了解,更談不到鄰里之間助人為樂,他怎幺能了解我們?不對,孩子,如果是他猜出來的,那也是你泄露出去的--一定是你說了什幺,給他提供了線索。」

「可是,我真的沒有告訴他,」內瑞莎堅持道,「他也許是從我的話里發現了什幺,也許是從你的話里,甚至菲利普的話……」她說不下去了。

格雷絲聽了,口氣和緩了一些,「我不信,他不可能猜出來。」

內瑞莎坦白地告訴格雷絲,「貝恩非常精明,特別是對付普通人。別忘了,他是個律師,善於察顏觀色,能輕而易舉地判斷出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是半真半假還是大實話。我從不對他撒謊,……我只是……給他講事實……不過這也一樣,他能猜出來。他就像收音機的天線,能從空中截收信號。」

格雷絲臉色刷白,痛苦地看著內瑞莎。「什幺都瞞不住他!他是個難對付的人--從他和你一起走進這個大門我就知道。他來自倫敦那樣的大城市,生活不易,干什幺都得多留點心眼。我不能說我喜歡他,他跟我們不是一類人。可他是你丈夫,這是無法迴避的。」她沉默了一會,然後平靜地問,「內瑞莎,你和他在一起開心嗎?」

她沒有問「你愛他嗎?」因為對她倆來說,這問題的答案太明顯了。

內瑞莎回答:「開心。」但這回答太快了。

她是騙不過格雷絲的。老太太嘆了口氣,「親愛的,只要你真的開心,那我就放心了。」

內瑞莎永遠也騙不了姨媽。她從來沒有第二個媽。多年來,格雷絲給予她的關愛和照顧,早已使得她們感情深厚,親如母女了。儘管彼此間的信任曾出現過危機--然而多年來的感情又讓她們重歸於好了。

內瑞莎自幼父母雙亡,那時她太小了,還記不住父母的樣子。母親是格雷絲的妹妹,姐妹倆完全不同--妹妹愛倫瘦小柔弱,內瑞莎的體格和頭髮的顏色都源自母親。愛倫在女兒三歲時死於白血病;她的丈夫喬把內瑞莎送到諾森伯蘭她姨媽家。她最初的記憶是--爸爸從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後來才知道是倫敦,她正是在那裡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家,既悲傷又迷茫)經過長途旅行,又困又累,把她帶到一間爐火熊熊、溫暖如春的廚房裡。姨媽抱著她,親吻她,用手把她的頭髮梳攏,對她柔聲說話。內瑞莎從姨媽的肩膀上,看到地上坐著一個小男孩,正在玩玩具汽車;他比內瑞莎大一歲,但比她結實得多,個子也比她大得多。格雷絲對她說:「這是你表哥,菲利普。」她把內瑞莎放下,輕輕地把她推向菲利普,「去和他一塊玩兒吧。」

菲利普咧著嘴對她笑,不聲不響地把手中的小汽車給她。

內瑞莎蹣跚地走過去,拿起小汽車,坐在爐灶前的一塊小毯子上,把小汽車推來推去,模仿菲利普的樣子,發出「嘟嘟……嘟嘟」的聲音。

她永遠忘不了當時的情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才是她生命的開始,這一天以前發生的任何事情她都不記得了。

她出生后前三年的生活已經從她的記憶里消失了,包括母親的面容、他們住過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無影無蹤,好象根本沒有過似的。

只有那一剎那--父親把她抱進溫暖的廚房--她不會忘記,這是她生活的開始,這個印象在她的生命中太深刻、太鮮明了。

父親第二天就走了,再也沒有來過。據說他去了澳大利亞,還說他會回來看她--但是他並沒有來。七歲時,有人告訴她,說她父親在澳洲內地,因為沒有注意給手臂上的傷口消毒,死於破傷風。當地沒有醫生,等到後來確診時,已經太晚了。

聽到這個消息,內瑞莎大哭了一場,倒不是傷心,而是她認為應該哭。那時她雖然只有七歲,可是她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應該怎幺想、怎幺做、怎樣感覺。父親的死對她的生活毫無影響,她知道自己屬於這裡--與姨媽、姨父和菲利普在一起。

他們就是她的親人,她已忘記從前還有一個家。她的家就在這兒,在農場,在這偏遠、多風的群山中。

與世隔絕使他們比大多數家庭更團結。他們沒有近鄰,離他們最近的一個農場位於田野的另一頭,相距半英里。那對農場主夫婦已經很老,子女也已經成年,都住得離農場很遠。

離他們最近的村莊也有兩英里,而且很小。有一個小酒館,一個教堂和一個什幺都賣的雜貨店。那個小村莊曾經有過小學;許多年前就關閉了,孩子們只好乘公共汽車到一個稍大的村子去上學。

內瑞莎和菲利普曾一起乘公共汽車到那裡讀書。汽車開過農場的大門,他們就在那裡上車。後來他們畢業於一個離家更遠、課程更全、規模更大的學校。

每逢假日、周末和晚上,他倆都要下田幹活。當然,姨父希望每個人都把空閑時間用來幹活。

農活很辛苦,但也很有趣--清理溝渠、修理樹籬、用小車運石頭修補石牆,準備飼料餵養禽畜、清廄、巡視田野找離群的羊,在牧羊犬的幫助下把它們趕回來。

這類活兒如果一個人干可夠嗆,但若兩個人一起干--一起聊天、互相開玩笑,不知不覺時光就過去了,活兒也幹完了。

每天總有新的任務--用藥水給羊洗澡以防傳染病、抓羊到獸醫處打防疫針、餵雞、餵豬、粉刷車庫、穀倉等,還要砍掉蕁麻,如果夏天不除掉,庭院中就會長滿蕁麻。

內瑞莎和菲利普從不在乎干什幺活兒;他們喜歡在農場中干各種不同的工作。隨著季節的不同,農活也不斷地變化。

不論干什幺,他倆都在一起,從不分離--騎著小馬穿過田野到鐵匠那裡釘掌;一起翻牆,跳過溝渠;夏天一起躺在倉庫里的乾草上聊天、爭論;在田野里嚼著麥穗,看著罌粟花隨風搖曳,看著姨父開著收割機在田裡忙個不停;或是仰頭看藍天上的浮雲隨風移動。

往事如煙,恍若隔世。一想到菲利普現在的樣子,想到昨天他在醫院的神情,內瑞莎的心裡就一陣抽痛,藍眼睛里充滿了痛苦。

「我一想到菲利普天天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就恨!他最不喜歡坐著不動。他是個精力充沛的人。」

「不要老說過去,」格雷絲打斷她的話,「他還沒有死,也不會死,所以不準說這種話!」

「對不起,只是……我感到無能為力。如果我們能為他做些什幺多好!」

「我們已經在為他做了,你自尋煩惱只能讓自己生病,對菲利普沒有任何好處。」她笑著安慰內瑞莎,然後看看錶,「咱們出發吧。」她開始清理早餐后的餐桌,內瑞莎幫她洗涮。

她在車上一路想,也許情況會有變化!他的眼睛遲早一定會睜開!一定!他不會這樣繼續下去變成個沒有思想和感情的活死人。

然而情況毫無變化。這一天和前兩天沒有區別。她們對他說話,他一動也不動,毫無表情。內瑞莎先給他讀報,然後又給他讀小說《金銀島》。這是他最喜歡的書,當他還是個小孩子時就看了好多遍。

約翰?桑頓來了。他陪兒子呆了一個小時后,格雷絲就讓他們回農場了。

他們離開時,格雷絲對內瑞莎說:「聽話,回去好好睡一覺。」

「我監督她!」約翰保證道。格雷絲點點頭,拍拍他的手臂表示滿意。

「你是個好孩子。」

看到這種情形,內瑞莎感動不已;格雷絲是個堅強、驕傲而又感情豐富的人,她把全家團聚在一起,如果沒有她,大家不知道會怎幺樣。

回到農場,內瑞莎煮好茶,他們一起在廚房喝,喝完后姨父站起來,嘆了口氣,「農活沒完沒了,尤其是養羊!羊很不好養,有時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幺自討苦吃來養它們。」

外面下起了細雨,約翰去喂牲口了。內瑞莎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令她驚喜又感動的是,約翰已在小壁爐里生起了溫暖的火。她站在壁爐前,脫下外衣,只穿著白色絲質襯裙、胸罩和內褲,上了床,蓋上被子。窗帘已經拉下,爐火漸漸微弱,但是余火還在牆上映出影子,屋外花園中淅淅瀝瀝的雨聲彷彿是柔和的催眠曲。

她被某種聲音弄醒了。睜開眼睛,瞌睡還沒有完全醒--她不知道是什幺聲音,是很輕的聲音。是爐火門落灰的聲音嗎?還是燃燒的木柴的辟啪聲?或者是姨父在遠處的拖拉機聲?

幾點了?她翻過身來看牆上的鐘,卻猛然發現貝恩正看著她,她一下子全身都涼了。恍惚中,她還以為不過是幻像,因為自己太怕見到他了。

但這不是幻像,貝恩就在這裡,坐在她的床邊,好象已經坐了一段時間了,在她熟睡時注視著她。

她覺得自己身上的血彷彿已經被抽幹了。她注視著他的眼睛--灰色、冷漠、毫無表情,就像在看冬天的野景似的。

她嚇得不知所措,糊裡糊塗的竟然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我以為你會在海牙呆一個星期呢。」

貝恩咬著牙進出一句話,「所以你就急忙趕來找他了。」

她退縮了一下,好象被抽了一鞭子。「你不知道--」她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哼,我知道,你和他還在藕斷絲連。你捨不得他。」

「不是,你錯了,我……」

他的聲音壓過了她,「你和他睡覺了嗎?」

「菲利普在醫院裡,」她邊喊邊坐起來,本能地把被子拉上來遮住身體。「他昏迷不醒,甚至不知道我來了。」

貝恩沉默了,兩隻眼睛依然盯著她。

她把身子縮回來,靠著床頭,直截了當地說:「一個星期前他出了車禍,頭部受了重傷,他沒系安全帶,他的頭……」她說不下去了,她不敢想象他的頭會怎幺樣。「醫生不得不給他做手術減輕腦壓,他至今還昏迷不醒。醫院也不知道如果……什幺時候……他能蘇醒。可能是幾天、幾星期、甚至幾個月--他們根本無法判斷結果如何。」

貝恩終於開口說話了,「對不起,我沒想到是這樣。」他聲音低沉,有點刺耳。「難怪你的臉色這幺難看。」

「當然,大家都在為他擔心,」她用手把散落在臉上的頭髮攏到後面。「他母親現在正在醫院陪床--我們每天都去,可是她總是讓我早回家,覺得我太累了。」

貝恩的灰眼珠不停地轉動著,看著她嬌嫩的面龐。她臉色蒼白,藍色的大眼睛下有一層淡淡的黑影。

「所以我這個時候還躺在床上,一直在睡覺。」她說話時一直注意著他的眼神。她很熟悉這種眼神,它總是讓她的身體慢慢地有反應。從他們頭一次見面,她就覺得她對他有一種不該有的反應--不是對這個人的反應,因為那時她還不認識他,而是對他那渾然天成的男性魅力的反應。女人們都注意貝恩;這種情況她見多了。他的這種特點吸引了許多女人,不管房間里有多少人她們也會聚攏在他的周圍。每當內瑞莎看到別的女人被他吸引時,都會感到莫名的痛苦,這種吸引力是他們初次相見時自己的感受。

這種感受不是愛--怎幺可能是愛呢?不是,她過去這幺認為,現在依然這樣--這不過是原始的慾望。每次見到他,她都能感覺到這種慾望。為此,她看不起自己--甚至現在,自己在為菲利普的傷勢擔心時,依然對貝恩有這種感覺。

她一直相信,只有相愛的人才會有性衝動。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她對貝恩的感覺究竟如何,但她絕不認為那是愛。

哦,自己似乎離不開他了--她想要他,他不在身邊時自己就會想他,但她根本不像理解菲利普那樣理解他,也根本不像熟悉菲利普那樣熟悉他。她和菲利普心心相印,相知相契,毫無疑問,那才是愛情,完全不同於貝恩對她的那種影響。

如果她嫁給了菲利普……她的生活就會完全不同,一想到這裡她就不敢往下想了。

然而命運無情地戲弄了他們;她和菲利普被痛苦地永遠分開,沒有重聚的希望了。

貝恩坐在床的另一頭,簡短地問:「你來這裡多久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停了一會兒,低聲答道:「從你去海牙那天開始。」

沉默了一會兒,他咬著牙又問:「我去海牙后,他們才打電話告訴你發生意外的嗎?」

她直冒冷汗,回答說:「不是,你出發的前一天打來的。」

他沒有動,也不說話,然而這種寂靜暗示著暴力。她坐在那裡,全身發抖,不敢看他。

「可是你沒告訴我。」他的聲音讓她害怕,她想大叫又叫不出來。「你一個字也不提就讓我走了,而我剛一離開你就立刻趕到這裡,連個便條也不留。」他突然站起來,走到房門口又走回來,她知道他現在滿腔怒火。

她早就料到了這種情況,知道貝恩對背叛會有什幺反應。他的前妻和他最好的朋友私通了一年他才發現。有一天他回家,看見兩人正在床上。接著,兩個男人大打出手;貝恩把他的「朋友」打得鼻青臉腫,住進了醫院,貝恩的妻子對他尖聲叫罵。兩年以後貝恩和她離了婚。這是他遇到內瑞莎以前六年的事。

內瑞莎知道他心裡還有當年的陰影和痛苦。不管在那以前他是個什幺樣的人,現在的他可是鐵石心腸,冷漠無情,永遠不再愛人。他對內瑞莎的要求只有上床;他們之間沒有愛的交流。

他走近床邊,低下頭看著她,滿眼怒火。「你打算這個周末回家時怎幺辦?回到我的身邊,卻對曾經外出一字不提?你真的以為這樣就能逃脫,就能不被發現嗎?」

「不,當然不是!我知道你會發現的。不過,不管怎樣,菲利普這種情況會持續幾個星期、幾個月,而我--」她咬著嘴唇說不下去了。

「不再回去了。」貝恩把她想說的話說出來。他說得很慢,一面看著她,一面思索著。他明白了,「你根本不打算回到我身邊。」

她兩手緊緊抓住被子,指節嘎嘎作響,抬起頭來,眼裡充滿了挑戰的神情。

「菲利普需要我,」她低聲說道。「我現在不能離開他。不光是菲利普離不開我,格雷絲姨媽和約翰姨父也離不開我。這件事對他們的打擊太大了。」

貝恩的嘴冷冷地撇了一下,透著殘忍的表情。「約翰姨父!」他重複道,哈哈大笑。

「別這樣!」她喊著,蒼白的臉脹成紫紅色,眼神異常堅定。

貝恩小聲嘟囔著,走到窗前,把掛毯和窗帘拉開,從窗口往外看,一道灰色、霧蒙蒙的光線射了進來。

「他們倆在哪兒?我敲了前門,沒反應,又繞到後面,廚房門倒是開著的,不過樓下一個人也沒有。」

「格雷絲姨媽還在醫院裡照顧菲利普。約翰姨父在農場上忙。在醫院裡花了太多時間,農活干不完了。他恐怕得雇個人臨時幫忙,可是目前的收入只夠他們三個人生活用,如果再雇個外人,他們的錢就不夠了。」

貝恩轉過身來,對著她怒氣沖沖而又冷冰冰地說:「而且他們仇恨外來人。」

她咬著嘴唇,「這話有點過分。我不覺得他們恨外來人,他們只是有點保守。」

「他們從一見到我就恨我!」

她發抖的手指把被邊都抓皺了。「不對,他們並不恨你。看到你只是讓他們大吃一驚……他們根本沒想到……」

「你會找別的男人?」

她氣得滿臉通紅,反駁道:「我剛才要說的是:我會找你這樣的人。這裡的生活與倫敦不同。像他們這種人……你根本不了解;他們不像你熟悉的任何人。」她的眼光變得柔和了,聲音充滿了感情。貝恩皺著眉,盯著她,仔細傾聽她的話。「他們很少見到陌生人,很少外出,每月趕一次集,除了每年到德海姆採購聖誕節的東西以外,幾乎從不離開農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們去的最遠的地方是斯卡伯勒,在那裡的海濱度假,而且也不是每年都能去,只有菲利普能空出手來接替他們的農活時,他們才去。他們沒錢到國外旅遊。山地里的農民哪有錢去國外度假?我想姨父連倫敦也沒去過。」

貝恩突然發作起來,他聲音沙啞,嚷道:「你為什幺沒完沒了地找借口?現在是不是該說實話了?到底為什幺他們總是說謊或者半遮半掩?小心翼翼地隱瞞真相,--如果你肯面對事實,就會發現都是因為你。」

「你以為我沒有嗎?」她奮起反擊,抬起頭來,臉色蒼白,雙眼由於激動幾乎變成黑色。「我一知道……我就意識到必須離開這裡,而且我的確離開了--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貝恩臉色鐵青,盯著她問:「他們怎幺能欺騙了你這幺多年?真讓我無法理解。為什幺不在多年前就告訴你實情?」

「驕傲,」說著,她的嘴角和眼神流露著痛苦。

「我說過,你不了解他們。是驕傲讓他們隱瞞了真相。」

「驕傲!」他簡直要氣炸了,「他們是因為自私才欺騙你--你長大成人還不知道自己有個活著的父親,不是死去的父親!如果在你小時候就告訴你……」

「他們受不了!」

「什幺受不了,見鬼去吧!那你呢?看看他們怎幺待你的?用謊言來應付你,他們要是有點良心,就早該告訴你,你也會少受很多苦。」

「如果他們能料到會變成這樣,早就告訴我了。他們也沒想到,一點兒準備都沒有。」

貝恩眼中流露著蔑視,「你生來就是個犧牲品,不是嗎?不管他們怎樣對你,你都原諒他們。老天爺,你的驕傲在哪兒?你的自尊心在哪兒?」

內瑞莎看著他冷漠無情的面孔,她能想象得出,他第一次見到前妻艾琳和情夫在床上時會是什幺表情。他不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從那一刻起他的第一次婚姻就結束了。初次見面時,他就把此事告訴了內瑞莎,可是此後從他嘴裡再也沒聽到過艾琳的名字。他把這個名字從自己的生活中無情地抹去了。

毫無疑問,他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她。這很容易,貝恩從來沒有愛過她。她懷疑,自從他發現艾琳背叛了他,他心中的愛情之火就熄滅了。感情上受一次傷已經足夠了,他下定決心,絕不再重蹈覆轍。

「我不能不愛他們,因為他們是人……」她低聲說,兩手做了個迷惘無助的動作。被子滑了下去,她的身體半裸著,雙肩暴露在外面,透過白色漂亮的半透明胸罩,她的胸部一覽無餘。

貝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聽到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沉重,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來,脈搏加快,發出了危險的「通通」聲。

她趕緊去抓滑下去的被子,但是貝恩胳膊長,動作快,他搶先抓住被子,把它扔在地上。

內瑞莎想要反抗,卻無力地停了下來,因為貝恩正用發亮的、著了魔一般的眼神看著她。

他迅速貼近她身旁,把食指輕輕放在她裸露的肩上,隨後緩緩滑到手臂上,輕柔地撫摸著,令她的血液沸騰起來。

她知道他在想什幺,也禁不住想跳起來擁抱他,蒼白的臉上染著紅暈。

這種強烈而又盲目的、發自本能的渴求是他們之間惟一相通的地方。從一開始,他們就約定兩人的婚姻不包括愛情。貝恩非常坦率地告訴內瑞莎自己要娶她的原因。他是個非常有名的、受人尊敬的律師。離過婚,那次離婚他處理得非常謹慎小心,避免了流言蜚語,他知道自己的事業經受不起醜聞和謠言的打擊。自從離婚以後,他拚命地工作。內瑞莎懷疑,他這幺做是為了忘記前妻給他造成的痛苦。但是貝恩又是一個性慾旺盛、個性很強的人,他的成就就是靠這種推動力,他成功、征服、享有。這種動力使他非要得到內瑞莎不可。他曾異常坦率地告訴她,除非擁有她,否則他無法工作,甚至無法思考,並且這種擁有不是暫時的或偶爾的。

貝恩還是一個佔有慾極強的人。他不能容忍她和任何其它的人約會,也不能容忍她曾經屬於別人,自己應該是她生命中惟一的男人。

但是他沒有和她談過愛情,這倒讓內瑞莎更易於對他坦誠相見。她告訴他自己不愛他,她很久以前就把愛給了另一個男人。但是她喜歡貝恩,仰慕他--仰慕他的堅強個性、冷麵幽默、聰明才智和冷靜的自制力。如果不喜歡他,她根本不會嫁給他。她用不著告訴他自己可以滿足他的慾望,貝恩早就知道了這一點。有時候她幾乎感覺到貝恩知道自己早就想要他!他的狂熱也讓她得到了一種極度渴望的釋放。

然而她不能和他做愛,現在不能,不能在這裡。他怎幺能要求她、期望她現在在這裡……?

她憤怒地喊著:「貝恩,不要,不行,我不能……」

貝恩面色陰沉下來,繃緊了臉,「你的意思是在這個屋檐下不能……?」

內瑞莎被他的暴怒嚇壞了,隨後也一下子火了起來。他怎幺敢用這種目光看著她,怎幺敢用這種蔑視的聲音跟她說話?

「你忘了菲利普現在病得很厲害嗎?他可能……隨時可能……可能會死,你居然認為我現在想做愛?」她聲音哽咽著,雙眼滿含淚水。

她不願在他面前流露感情,他的眼神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彷彿她的傷心只是一場粗俗的表演罷了。她雙手蒙住臉,努力控制自己,盡量忍住不哭。貝恩深深吸了口氣,摟著她,讓她更靠近自己。內瑞莎輕輕推了他一把,怕他想再度親熱。但接著就放棄了,因為她已失去自控,放聲大哭起來。貝恩的手輕輕攏住她的頭,手指舒傀而有節奏地梳理著她的頭髮,好象她是個孩子。

一旦明白他的觸摸不再有性要求后,她就不再反抗了。她直起身體,撲到他懷裡,把淚痕斑斑的臉貼在他胸前。

她終於止住哭泣,不再流淚,貝恩用一個指頭托起她的下巴,看著她被淚水浸透的大眼睛。

他低下頭,輕柔地吻著她依然顫動的嘴唇。

「對不起,內瑞莎,我不該對你發脾氣。我忘了他病得很重,而且你心情不好。」

她不記得聽到過貝恩的道歉。他可以譏笑她家的驕傲,但他一貫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堅強、自信,不肯在任何案件或論點上認輸。

她聲音沙啞地說:「請你一定要理解!貝恩,現在的情況實在太緊張了。如果我們能為他做點什幺多好,可是我們只能坐在那裡,看著他身上到處是管子和電線,頭上包著繃帶,像個木乃伊--」她說不下去了,瘋狂地揮舞著雙手。「躺在那裡的怎幺會是菲利普,不,那不是他,他在別的什幺地方,離我們所有的人都很遠,我們沒法接近他。姨媽坐在那兒,不停地說啊,說啊,但他還是聽不見,可她堅信他會聽到……看到她那樣我的心都碎了,任何辦法都沒用。」

貝恩沉重地說:「不一定,我知道昏迷不醒的人需要刺激--熟悉的聲音、喜歡聽的音樂、喜愛的電視節目,都有幫助。至於你姨媽,我敢肯定,不管菲利普是否能聽到,她和兒子在一起,不停地和他說話,對她自己也是個安慰。所以不管怎樣,她那幺做絕不是浪費時間。」

「當然啦,」她疲倦地嘆了口氣,「這一切我都懂,可是……唉!我不敢抱任何希望。」

他的臉色嚴峻,注視著她。「你已經習慣於凡事不抱希望。」他詮釋著她的話,再一次正確無誤地指出了問題所在。她很少和他談自己,她簡直不知道貝恩是怎幺猜中她的心事的。

她自言自語著,「命運說不定在什幺地方捉弄你,而你根本無能為力。」眼睛不看任何地方,臉色也再度蒼白起來。

貝恩輕輕地說:「這就是我想讓你理解的--如果他們在你小時候告訴你真相,你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傷害。這些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是他們的驕傲而不是命運讓你受到傷害。」

「也許吧,」她承認道。低下頭,亂蓬蓬的一頭烏髮垂到臉上。「可是他們是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呀--我從來沒有說他們十全十美,在困難中他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很欽佩他們。」

「困境是誰造成的?」貝恩厲聲問道,內瑞莎聽了嘆了口氣。

「我知道。有一陣子我很痛苦,也非常生氣可是感情不可能像水龍頭一樣,要關就關。我愛他們。冷靜下來以後,我明白了他們為什幺這樣做和做了什幺。我不能不原諒他們,尤其不能傷格雷絲姨媽的心,她是這世上我最不忍心傷害的人。」

「你姨媽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貝恩同意道臉色凝重。「如果換成我,我做不到。她有點像個聖人。不過我還是認為他們應該早點告訴你。讓他們的驕傲見鬼去吧!」

她瞪了貝恩一眼。「難道你是個完人嗎?你從不犯錯誤,從不傷害別人,從不幹傻事?能這樣當然了不起了,但是普通人很少能做到。我們在生活中常常好心辦壞事,是人性造成的。」

他雙眉緊鎖,由於盛怒,灰眼睛變得陰沉了。「你不太喜歡我,是不是?」

面對他的目光她毫不畏懼。「不怎幺喜歡,現在更不!」

他聲音沙啞。「那太糟了,內瑞莎。不過,不管你喜不喜歡我,你總是我妻子,而且以後還是。你還是會跟我回倫敦去。」

她早就料到他會提這個要求,而且做好了准準備。「他們需要我。我不能讓他們獨自面對目前的困境。」

他緊繃著臉,目光犀利。「你可以在這裡多待幾天,可是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會讓你單獨留在這兒的。」

他的怒氣彷彿鞭子抽打在她的皮膚上,刺痛了她。她知道他呆在這裡的意思,他一定會睡在這間屋裡,和她同床。而且他會堅持與她做愛,她沒法忍受這種想法。

「菲利普可能幾個月都醒不過來!我不能就這樣丟下他回倫敦!」

「你不能單獨在這兒呆幾個月!需要我提醒你嗎?你嫁的是我,不是他!」

「貝恩,我要離婚!」她的爆發讓人震驚,一時間房間里充滿了讓人難以忍受的緊張氣氛。

「我不會放棄的,」他惡狠狠地說,「我要利用一切手段--即使把他牽連進去也在所不惜。你想想這會對你家族的驕傲有什幺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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