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月前

午後，天空蔚藍，清風撫過綠色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石板步道上跫音聲由遠而近。

正在大太陽底下整理花圃的男人，一見到在談家中兄弟中排行老三的談濬，忙不迭地抬起頭，露出黝黑的笑臉。

「原來是三少爺，你今天回來了？」

談濬見到至少在家中呆了二十年以上的傭人羅叔，停下步履，微微一笑。「是的，羅叔，今天爺爺要我回家一趟。」

他平常住在外面，偶爾才回到從小長大的家。

羅叔向來覺得談家兄弟當中就屬談濬長得最像祖父談豐新，不僅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孔如同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就連穩重沉著的氣質也來自談豐新的遺傳。

「老爺現在在和館那裡。」羅叔好心地告訴談濬。

談家除了一棟西式風格的建築之外，旁邊還有一個充滿和風的獨院，是談濬的祖父談豐新為了來自日本的妻子所興建的，但是自從妻子病逝之後，現在只有他獨自一人住在那裡。

「我知道，羅叔你忙，我去找爺爺。」

談濬說完后不再逗留，踏著沉穩步伐離去，穿過了兩棟建築物中間的綠色庭園，走在由黑色小圓石鋪成的小徑上，拐了一個彎，翠竹掩映的日式建築便矗立於眼前。

這座充滿日式風格的和館，是小時候他們幾個兄弟最常來玩耍的地方。這裡的泥土潮濕鬆軟，他們常來挖蚯蚓，釣祖父飼養的珍貴錦鯉，有時候玩到忘了時間，被下班回家的祖父撞見，他們幾個調皮的小鬼就吃不完兜著走了，不過，幸好溫柔又疼孫子的奶奶總會出來替他們解圍。

想不到，日子匆匆，奶奶已經走了五年……談濬猶記得嬌小的祖母有時會穿著和式的浴衣，坐在日式長廊上，用濃濃的日本腔叮嚀他們幾個小毛頭別栽入池裡。

從庭園的甬道步上台階，他在走廊下拉開了竹筐拉門，立刻看見有些歲數但精神矍鑠的祖父談豐新，一身和式浴袍地端坐在客廳中間。

談豐新不發一語，端著一張臉看著孫子脫下鞋子踩上榻榻米，盤腿坐在他面前。

客廳的擺設與談濬的印象沒多大出入，事實上，祖父仍維持祖母生前的布置。

「你找我有事嗎？爺爺。」談濬迎視祖父深不可測的目光，感覺好象在看四、五十年後變老的自己。

祖父雖然嚴肅寡言，但和他們家幾個孩子的感情還算不錯，並不如凜冽的神情讓人望而生畏、難以接近；但也沒好到可以輕鬆相處，比起楚洛維的爺爺楚同方可以隨意說說笑笑，還是有一點距離。

談豐新讓傭人端上熱茶之後，才出聲，「今天找你來，是要談你的婚事。」

談濬聞言不禁納悶，他不動聲色地問：「談婚事？」這是祖父第一次向他提起他的婚事。

「嗯，我如果沒記錯，你已經二十八了。」談豐新將兩手抱在胸前，審視孫子的表情。

談濬垂下雙眼，瞅視在手裡把玩的茶杯，「我是二十八沒錯，那爺爺應該也記得大哥和二哥的年紀吧？」排行老三的他，上頭還有兩個未婚的兄長，怎麼也輪不到他吧？

「我要你娶的女人，不適合談濱和談淵。」談豐新斬釘截鐵地說。

「我沒聽錯吧？你要我娶的女人？！」談濬眉頭皺起。

他原以為祖父只是單純的催促，想不到竟然要插手安排他的婚事。

談豐新是白手起家，當年從日本留學回國后，身無分文地帶著日本妻子在台灣一步步地打下江山，開創目前年營業額至少數十億的食品集團，他一向憑本事經營事業，從不冀望由商場上的聯姻開拓事業版圖，所以談濬的母親——一個煤油背景的公務員的女兒能嫁到談家；談濬的姑姑當然也可以下嫁給從事教職的平凡丈夫。

「嗯！你沒聽錯，我已經替你找到了對象。」

「我拒絕。」談濬不假思索地回答。

談豐新眉頭蹙起，「難不成你已經有了對象？」

「沒有。」談濬不怕接下來的話引起祖父的不豫，「我沒有對象不是重點，重點是，你不能隨便要我娶一個女人。」

雖然他身邊女人從沒間斷過，但他從來就沒有將她們列入妻子的考慮。

「如果我一定要你答應呢？」談豐新沉下臉。

談濬一愣，還不想馬上和祖父撕破臉。「那麼長幼有序，先從老大談濱開始。」上頭還有大哥和二哥頂著，怎麼輪也輪不到他！

「談濱不適合，她整天忙著研究。」

「那麼就老二談淵。」

「談淵也不適合，他白天教書，晚上還要進修。」

「就是非要我不可，對不對？」給的是什麼爛理由？談濬拉長了臉。

談豐新不置可否，不過答案昭然若揭。

「我是不會聽你的話的！如果你真找不到人，可以考慮老四談澤，他也二十五歲了，反正就是別打我的注意，因為我不會答應。」

談濬才不會乖乖就範，雖然他不奢望自己會像兩位好友能幸運地找到生命中情投意合的另一半，但至少娶的對象得由自己選擇，而不是任人擅作主張地決定。

他希望祖父能了解他的決心絕不會動搖。

「要你結婚是這樣痛苦嗎？」談豐新沉重地問。

雖然並不，但談濬點了點頭。

有一瞬間，談豐新想要罷手，放棄逼迫孫子就範，可是一思及他親口允下的承諾，及病榻前那雙熱切、充滿祈求的眸子，他把心一橫。

「那麼……你休想從你父親手中接下公司。」談豐新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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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濬在眾兄弟中一向深受祖父級父親的器重，談豐新雖然在幾年前退休下來，將公司交給兒子談樺經營，不過仍不完全放手，在公司仍掛著董事的頭銜，必要時可出手做決策；知道談濬從日本學成歸國，充當父親的左右手，才真正將公司大權完全移交。

由此可見，他有多看重談濬，而談濬優異的表現也不負他所望。

至於談濬心中也認定將來會由他接收家族企業，雖然他還有其他的兄弟，不過大哥談濱是生物科技研究員，二個談淵是執教鞭的高中數學老師，么弟談澤則是目前紅遍亞洲的偶像歌手，大家對繼承家族企業都興緻缺缺。

但聽到祖父撂下的狠話，談濬仍然面無表情。

他了解祖父言出必行的個性，今天他再說一句「不」，那麼他將來真的繼承無望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祖父為何如此執意，不擇手段地逼他屈服，莫非……另有隱情？

他眉頭緊蹙，「爺爺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你要我娶的女人又是誰？」

「我只要你一聲答應就好。」談豐新不肯多透露。

「那麼……很抱歉，婚姻不是兒戲，恕難從命。」祖父大概忘了他不是三歲小孩，要他往東就往東。

「站住！阿濬，你要去哪裡？」談豐新見談濬從座墊站起神來，一副準備離去的模樣，連忙喝住。

談濬高大的身子背對著祖父，頭微微向後偏，「我有事，先回公司。」

說完，談濬舉步準備離去，談豐新卻在他背後出聲威脅，聲音無比冷冽，「你只要走出這個大門，我立刻將你逐出家門，你將來就不是我談家人！」

談濬猛一回頭，看著神色漲紅、兩道斜眉禁攢的祖父。「你知道你說了什麼嗎？」斷絕關係？這是哪齣老掉牙的戲碼？

「我很清楚我說了什麼。」談豐新粗著嗓子說。

談濬眯起眼認真研究祖父的臉，那是一種沒有商量餘地的表情。

「她到底是誰？為何讓你即使犧牲親情，也一定要達成撮合我們的目的？」整件事離譜到讓談濬不禁提高音量問道。

「你若答應，我會讓你們兩人見面。」談豐新仍不改初衷。

「我對她長什麼樣子毫無興趣，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非要我娶她？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原因嗎？」談濬發誓這絕對不是他原先以為的商場聯姻。

談豐新花白的眉深鎖，雙唇抿成一直線。

談濬猛地一股怒氣湧上，「雖然我是你的孫子，但我不是你可以予取予求的傀儡。」

「談濬——你不準走。」談豐新見他的手按在拉門上，急忙大吼：「你今天一走，你和談家就徹底斷絕關係！」

談濬壓抑著滿腔怒火不發作，推開門就要離去。

倏地，客廳通往後頭的拉門被用力推開，一道女子的清脆嗓音驚慌不已地傳來，「請你不要走，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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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濬緩緩回頭，叫住它的陌生女子已站在祖父身旁，她約莫二十四、五歲，亭亭玉立，身形纖細，一頭長發如黑色緞帶披在肩膀，齊眉劉海覆蓋著一張巴掌大的白皙臉蛋，五官柔美秀氣，不施胭脂的雙頰染著淡淡的粉紅，一雙杏眸明亮清澈，卻流露著焦灼的光芒。

雖然以整體五官來說，她稱不上是標準的美女，卻有一股恬靜的淡雅，為她增添不少個人魅力。

見談濬目不轉睛地端詳自己，呂湉婕忍不住羞赧地垂下臉。

眼前的男人擁有一張十分出色的相貌，五官輪廓彷彿被人以刀雕刻過般鮮明俊美，一雙深黑色的星眸深邃凌厲，專註的目光仿若有著猜透人心的能力，讓人全身不禁輕悸，再加上一身從容不迫的優雅舉止，十足貴公子風範。

「你是誰？」談濬皺眉問道。

這是一張素未謀面的臉孔，一身樸素淡雅的打扮，沒有金錢堆砌的貴氣，不像有頭有臉人家的千金。

「你好，談先生，我叫呂湉婕。」呂湉婕吶吶地回答，在談濬炯炯的目光注視下，心跳加速。

「你就是爺爺要我娶的女人嗎？」談濬盯著她，恍然大悟。

「嗯！我就是。」呂湉婕臉紅地點頭。

談豐新吩咐她安靜地待在起居室後面的小房間，直到他叫她出來為止；可是聽見談豐新和孫子越吵越激烈，她就忍不住沖了出來。

談濬再仔細打量呂湉婕全身上下，小家碧玉的反應，讓她看起來生澀靦腆，他心中充滿重重疑雲——祖父怎麼會認識她？又為什麼執意一定要他娶她？

「為什麼會是她？這是怎麼一回事？」談濬冷冷地問著祖父。

他對呂湉婕個人倒沒什麼特別觀感，而是對祖父強迫的動機及手段有些不滿。

談豐新正要開口回答，卻被呂湉婕給拉住制止，「談爺爺，由我來回答好嗎？」

「小婕，你知道他想問什麼嗎？你不必回答他問題，我來就好……」一旦知道結婚的原因，談豐新唯恐孫子不肯點頭答應。

「爺爺，我知道，結婚是終身大事，沒有人會在不明情況下答應的。」呂湉婕一眼就看出談濬聰明絕頂，休想瞞過他。

談豐新嘆了口氣，談濬的脾氣他也一清二楚，「好吧！讓你來告訴他。」

談濬在一旁聆聽兩人的對話，心底驚疑不已，驚的是這謎樣的女子和祖父態度熱絡，彷彿熟識已久；疑的是兩人到底有什麼秘密不為人知？

「你想說什麼？為什麼要和我結婚？」談濬的目光如電。

「呃……」呂湉婕在談濬凜然的目光下，突然心生膽怯，實在沒把握說出真相之後，能說服他答應婚事。

他根本不是一個可以讓人掌控的男人。

「說來話長，我奶奶和談爺爺是認識幾十年的朋友……」提起纏綿病榻的祖母呂照美，她的明眸為之一暗，「可是她現在生病了，醫生說她得了胃癌，生命剩下不到半年，奶奶臨終前唯一的願望，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見到我有好的歸宿，所以才會麻煩談爺爺他……」後來的話她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她十歲那年，父母及弟弟因為一場車禍而喪命，留下她和祖母在世上相依為命。這些年來，祖母含辛茹苦地將她撫養長大，好不容易她可以扛下家計，讓奶奶好好享受老年的生活，但卻不幸傳來噩耗。

一想到祖母就像風中殘燭，搖搖欲墜，她不禁傷心起來，百般不舍……

談濬心下雪亮，這會兒終於清楚事情的真相，原來祖父慷慨張毅、喜愛助人，把他當成禮物捐出來送給故友……真是可笑至極！

「是的，小婕說的沒錯，照美她日子所剩不多了，我希望你們的婚事儘快完成。」提起故友的病，談豐新流露傷心之色。

沒人了解，他對呂湉婕的奶奶呂照美，實在虧欠太多太多……

「爺爺，你還沒有問我答不答應？」談濬尖銳地提醒。

談豐新一凜，「你到現在仍不答應？」

談濬不理會祖父，轉頭看向兩眼紅紅的呂湉婕，深邃的黑眸射出冷光緊盯著她，「呂小姐，我想問你，你同意這樣荒唐、不合理的安排嗎？可以讓你奶奶及我爺爺把兩人結婚當作兒戲看待嗎？請你老實地告訴我，你會想嫁給我嗎？」

他實在很懷疑她居然會想要這種沒有感情作為基礎的婚姻，這比小孩子辦家家酒好不了多少，全是兩個老人一廂情願的想法。

除非……他目光一斂，她一定以為嫁個他可以撈到不少好處吧？

「我……」談濬目光懾人，呂湉婕一時結巴起來。

貧困的家境，讓她很小就必須到外頭打工，工作再加上課業，讓她每天分身乏術，更遑論像其他同年紀的女生談場甜蜜的戀愛，所以直到芳齡二十五，感情仍然交了白卷。

她從來不知談戀愛是什麼滋味，以前她常幻想，當將來不必再為生活煩惱時，她要譚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體驗愛人及被愛的感覺。

然而，奶奶生病了，不放心留她一個人無依無靠地在世上，希望能有人照顧她一生……

她會想嫁給眼前這個男人嗎？凝視著談濬那令人屏息的臉部線條，呂湉婕忽然感到悸動。

之前她為奶奶的病情惡化而心思紛亂，對談豐新安排她嫁給誰，並沒有想太多，可是……

去喜歡談濬這樣聰穎卓絕的男子並不太難……甚至，比想象中簡單。

「這、這並不荒謬絕倫，只要能讓奶奶走得安心，我願意嫁給你。」呂湉婕堅決地說，似乎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她的看法。

談濬聽到她的答案，臉上一片平靜，只有一雙像寒星得黑眸逗留在她臉上。

呂湉婕撤開眼，躲開他駭人的冷眸，「奶奶辛辛苦苦撫養我長大……我希望在她剩餘不多的日子，可以親眼見到我有好的歸宿。」

「真的是這樣嗎？難道你沒有交過男朋友？」談濬半信半疑，這會不會是一場陰謀？

「沒有。」呂湉婕難為情地搖頭。

談濬沉默半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清秀的嬌顏。

「我可以答應你。」不若先前神色冷冽，他的表情變得很微妙。

呂湉婕凝氣，不敢相信地瞪著他。

「不過……我有一個但書，在你奶奶離開人世之後，我隨時可以要求離婚，而且你不可以對我有任何的要求。」

他想測試她是不是有非分之想？雖然有一半是因為爺爺的威脅，逼他不得不從，但是他更想知道這女人是不是另有企圖。

他不會讓一個居心不良的女人從他身上獲得好處！

「什麼？我不答應！你說我的決定是兒戲，你的話才更像兒戲。」談豐新跳出來反對。

呂湉婕趕緊拉住談豐新，「談爺爺，你不要這樣子。談先生開出的條件沒有什麼不對，我可以接受他的條件。」

不管談濬基於什麼理由，拓墾點頭，已經讓她喜出望外。

「可是……這不就委屈了你？」談豐新嘆了口氣。

「不會。」呂湉婕不在意地搖搖頭，臉上綻開一個真心的笑意，「我心裡沒有委屈，反而很開心。」

因為要不是這樣子，依她的身份及背景，想和他在一起比登天還要難。

談濬聽到爺爺難過的口吻，心裡頗不是滋味，祖父好像忘了誰才是苦主。

「這麼說，呂小姐是無異議答應這條件了。」就算婚後她想反悔，他也不怕，他有的是法子對付她。

呂湉婕毫不猶豫地點頭，「是的，談先生你提出的條件，我都答應。」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談濬聽到她的允諾很滿意，看一看腕上手錶，「我有事要回公司一趟，你們決定什麼時候結婚再告訴我。」

不等談豐新出聲挽留，談濬迅速離去。

「可惡的小子，就這樣匆匆地走了，也不留下來陪你多聊一下！」談豐新咬牙切齒，氣惱孫子那副冷淡無情的樣子。

「沒關係，談爺爺。」呂湉婕出聲安撫他，眼神飄到談濬消失的方向，「談先生答應娶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真的，她已經很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