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翌日，呂湉婕和談豐新一起到醫院探望祖母呂照美。

白色的病房打掃得一塵不染，沒有刺鼻的藥水味，呂湉捷帶來祖母最喜歡的水仙花，插在玻璃花瓶里。

打開窗戶，一陣宜人的涼風吹進來，黃金般的陽光也跟著灑進來。

「奶奶，我是小婕，你今天好多了嗎？」讓看護離去之後，呂湉婕輕輕搖醒祖母，彎著身子在她耳畔輕聲喊道。

呂照美從睡夢中徐緩地睜開眼，見到孫女甜美的嬌顏，暗沉的臉色出現了一絲生氣。

「你來了，小婕。」她露出和藹的笑容。

「嗯，談爺爺也來看你了。」

談豐新拄著拐杖站在病床前，見呂照美試著起身坐起來，談豐新連忙用手阻止，「照美，你身體不好，躺著就好，不要起來。」

他拉來椅子坐下，見她身形愈來愈消瘦，眼裡儘是不舍。「你住在這裡還習慣嗎？」

呂照美住在高級私立醫院的安寧病房，不僅環境安靜清幽，醫療設施也相當新穎，最重要的是醫護人員充足，比公立醫院細心妥善。

「還好，謝謝你，豐新，要是沒有你……」她能轉來這家高級醫院，多虧談豐新的幫忙，連龐大的醫藥費也由他支付。

談豐新連忙打斷她的話，「你跟我客氣什麼？我們認識這麼久了……」

三個月前，當呂照美聽到醫生宣布她胃癌末期，時日不多，腦中立刻浮現想見談豐新的念頭，且讓孫女呂湉婕去找他。

談豐新當然沒有拒絕見她，事實上，這些年來他從沒停止找她，只是她刻意躲起來，讓他怎麼找也找不著。

聽到談豐新的話，呂照美的雙眸閃過一抹傷心，「是啊！我們認識一輩子了……」兩人不僅是舊識，也曾有過婚約。

兩人從小就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一個是大地主的獨生愛女，一個是佃農之子。雖然兩人地位相差甚遠，但是不影響兩人的親事。

靠著未來岳家的資助，在校學業優異的談豐新完成到日本留學的夢想。可是，四年後學成歸國，他卻辜負岳家期待，帶著在日本相愛的女子回來，並且提出退婚的要求。

呂照美一心一意昐著談豐新回來，沒想到竟是這樣令人心碎的結果。她生性好強、愛面子，知悉談豐新對她只有兄妹之情而無男女之情，毅然決然地答應退婚，並且在半年之內，從遠房親戚中招名男子入贅。

倉卒結婚後不到一年，呂照美就懊悔不已，丈夫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傢伙，整日沉迷於賭博，不到五年便把呂家偌大的家產敗掉一半以上，氣得她父親中風猝死，自己也因為在賭桌出老千被賭場的圍事活活打死。

突然遭逢巨變，真是始料未及，呂照美只好賣掉剩餘不多的財產，帶著唯一的幼子離開傷心地，到外地討生活。雖然比不上父親在世時錦衣玉食，但日子倒也平靜，不虞匱乏。

爾後，唯一的兒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沒想到卻在一場車禍中與媳婦、孫子一起喪命。

靠著兒子所留下的保險金，她和孫女一起過著清苦的日子，原以為孫女長大，往後的日子將轉好，沒想到……

她的病經由手術、化療等治療后仍不見好轉，於是她選擇放棄。

在所剩不多的日子裡，她最想見的就是一輩子無法忘情的談豐新，並且將孫女託付給他照顧……

「奶奶，今天我和談爺爺來是要告訴你，我和談爺爺的孫子談濬要結婚了。」

呂湉婕知道奶奶一生中最鍾愛的就是談豐新，所以她才會有藉著和談濬結婚的念頭，完成奶奶無法成真的夢想。

「豐新……是這樣嗎？」呂照美趕緊問談豐新。

「沒錯，照美，小婕要和阿濬結婚，要成為我的孫媳婦了。」談豐新開懷大笑的點頭。

「這太好了！」呂照美眼底溢滿喜色。

呂湉婕和談豐新互望一眼，他們可以感覺呂照美為此欣喜不已。

這下呂湉婕更確定，和談濬結婚是正確的做法。

「奶奶，你知道嗎？談濬長得好像談爺爺，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見過祖母當成寶貝的老照片，談濬英姿颯爽的模樣，就像黑白照片里年輕帥氣的談豐新。

「是嗎？你很喜歡他嗎？」呂照美微笑聽著，想像孫女對談豐新的孫子一見鍾情，就像當年情竇初開的她。

「嗯！我很喜歡。」呂湉婕羞紅了臉，這是發自內心的真心話。

呂照美聽了很高興，她擔心自己的遺願會因擾著孫女，聽到她害羞的承認，鬆了一口氣。

「對了，小婕，許醫生請你去找他一趟。」呂照美忽然想起主治醫生的交代。

「哦，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找他，你和談爺爺聊聊，我很快回來。」許醫生一定要告訴她祖母的病情，呂湉婕快速前去。

等呂湉婕離去，病房裡只剩呂照美和談豐新兩人。

「照美，你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談豐新發現她的精神愈來愈不濟。

「不要，我想跟你多說些話。」呂照美搖搖頭，再累她也要撐下去，她能和談豐新相處的時間已不多了。

「你千萬別累著，照美。」談豐新伸出手拍拍她乾瘦的手臂。

「豐新，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實在放心不下小婕……」呂照美說著說著，眼眶一紅，湧上淚水。

「唉！你怎麼突然哭了？」談豐新慌張地從口袋掏出手帕，細細拭去她眼角的熱淚。

「謝謝。」呂照美向他道謝，突然記起四、五十年前的往事。「這應該是你第三次替我擦去淚水。」

記得談豐新第一次擦去她的淚水，是她為負笈日本念書的他送行時，流下依依難捨的淚水。那時，她淚水止也止不住，哭濕了他乾淨的手帕。

第二次是四年後，回國的談豐新帶著日本的妻子來她家央求退婚，那時她一直隱忍著不哭，直到她答應取消兩人的婚約，那一刻，她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水衝出來，但是她卻躲開談豐新送上手帕的手，任由淚水沾濕衣襟……

談豐新一僵，臉上充滿了愧色，「對不起，照美，是我誤了你一生。」要不是他毀婚，她也不會半生坎坷。

他從不後悔娶了逝世的妻子，妻子帶給他的快樂無人能及，但是他沒忘記自己的自私自利，害呂照美痛苦大半生。

因此，他才會希望藉由無論個性和長相都與他相似的談濬娶呂湉婕，讓談家照顧呂湉婕一生，彌補他對呂照美這一輩子的虧欠。

呂照美搖了搖頭，乏力的手試圖舉起捉住談豐新的手，聲音帶著焦急，「不要再說這些事，我不怪你，豐新，我只求你，好好照顧小婑。」

談豐新趕緊牽起她的手，緊緊握在掌心裡，「你放心，我一定會的，我不會記你再次失望。」

呂照美安心地一笑，人看起非常的虛弱，「謝謝你……豐新。」

「照美，你先休息一下，我會在這裡看著你，要回去之前也會跟你說聲。」像小時候一樣，談豐新溫柔地安撫她。

呂照美噙著笑意，慢慢閣上眼睛。

兩個星期後，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呂湉婕和談濬兩人經由公證結婚之後，正式成為夫妻。

隨後，他們來到了醫院，探望無法出席的呂照美。

呂湉婕黑色長發隨風輕輕飄動，一張嬌顏淚光閃閃。

這些日子以來，奶奶就屬今天氣色最好，她忍不住喜極而泣。

「傻丫頭……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怎麼哭了？」

躺在病床上，呂照美眼神欣喜地看著孫女穿著一身嫩紅的洋裝，施上胭脂的臉蛋嬌嫩動人，吹彈可破的肌膚髮出珍珠般的光澤，嬌唇緋紅，美麗得讓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還好，上天待她不薄，能在死前了卻一壯心事。

「對不起，奶奶，我好高興你今天氣色很好。」

呂湉婕趕緊用手背擦去眼淚，但是在一旁的談濬已經抽出白色亞麻手帕，抬起她的小臉，溫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珠。

呂湉婕一時反應不過來，小你就讓談濬一手攫住。他一身黑色合身剪裁的西裝，非常適合他英挺偉岸的體格，讓他比平日更帥氣、更迷人，她默默注視著他俊逸的臉龐，一時之間心跳漏了好幾拍。

「謝、謝謝。」她羞得垂下黑而密的睫毛。

下到這一刻，她仍覺得如夢似幻，不敢想像自己已成為這個男人的妻子。

「不客氣。」談濬談談地說。

談濬對孫女體貼的動作，呂照美看在眼底，欣然不已。「阿濬……我可以叫你阿濬嗎？」一見到談濬，她立刻相信他就像他的祖父一樣值得囑託。

當然，孫女能和談豐新的後代在一起，也實現了她少女時代的夢想，她可以說是死而無憾。

「可以的，奶奶。」談濬不介意，他看得出躺在床上的老人將不久人世。

看來呂湉婕為祖母犧牲婚姻是實情，普沒有撒謊；但即使如此，並不代表她沒有其他目的，他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呂照美點點頭，盯著談濬一張酷似舊情人的臉龐，慎重地交代，「看在我時日不多的份上，我把小婕託付給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照美，你說這是什麼話！小婕嫁入我們談家后，我們會照顧她一輩子。」和孫子同時來探望呂照美的談豐新，搶在孫子開口前插話，說完，一雙怒目惡狠狠地瞪著孫子，「阿濬，你說是不是？」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談濬瞞著他和呂湉婕公證結婚了。

談濬掃了祖父一眼，心底清楚祖父在生什麼氣。

他就是不要祖父插手他和呂湉婕的婚事，別以為他不知道祖父背著他在準備婚事。

「嗯，我會照顧湉婕，請奶奶放心，不要想太多，專心在醫院養病，不要再為湉婕操心。」談濬瞥了呂湉婕一眼，露出尋思的表情。

「太好了，這下我可以放心地走了……」呂照美臉上泛出寬心的笑容。

「奶奶，你不要這樣說，你的病會好起來！」呂湉婕聞言急著，心糾了起來。

「傻孩子，我很清楚我的病，我的日子不多了，倒是你，為了我，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有……」呂照美滿眼歉意地看著疼愛的孫女，要不是為了她，孫女應該披上美麗的婚紗，在隆重而盛大的結婚典禮上，接受眾人的祝賀，而不是草率馬虎地結婚。

「奶奶，我不覺得委屈，我只希望你的病好起來。」呂湉婕哽咽地說。

「傻孩子……都嫁人了，還這麼愛哭！」呂照美摸摸孫女靠過來的頭，細心地叮嚀，「你現在不只有奶奶這個親人，也有丈夫和婆家，你要好好做人家的妻子和媳婦，知道嗎？」

「我會的，奶奶。」呂湉婕抬眼看了談濬一眼，點點頭。

呂照美聞言，笑得很開心，呂湉婕也陪著奶奶擠出一絲笑意。

聊了一陣子，呂湉婕擔心祖母太累，叮嚀幾句后，便和談濬一起離開病房。

留下來陪伴呂照美的談豐新，突然從後面喊住他們。

「爺爺，有事嗎？」談濬回頭問道。

談豐新注意到孫子立刻拉開和呂湉婕的距離，「你有要帶小婕回家嗎？」

談濬眉一挑，不直接回答，「有什麼問題？」

「雖然有些趕，不過我已經吩咐你媽把你的房間弄成新房，你們……」

「不用，我不打算回家住。」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談豐新一愣，臉上出現了不悅。

不讓他插手兩人的婚事，已讓他夠不高興了，現在還一副不重視的樣子，分明是要氣死他！

「你應該知道這是假結婚，我們沒有必要像夫妻一樣住在一起。」談濬提醒祖父認清事實。

「什麼？！你們兩人怎麼會是假結婚，不是都登記結婚了嗎？」談豐新的咆哮引起經過的路人注意。

他可是自始至終都不承認孫子之前提出的條件！

呂湉婕趕緊跳出來打圓場，「爺爺，你不要生氣……談先生說的沒錯。」

她不敢讓談豐新知道，兩人在公證結婚前，談濬還要她先簽下一份文件。

要是知道這份文件的內容，談豐新恐怕會暴跳如雷，不會就此罷休。

「怎麼連小婕你也這麼說？」談豐新驚愕不已。

呂湉婕看了一眼神色冷漠的談濬，露出一絲若笑，「對不起，爺爺，讓你失望了。」

「唉！你這傻孩子……都忘了爺爺可以幫你做主。」談豐新懊惱地說。

「爺爺，還有問題嗎？我想走了。」談濬冷冷地問，祖父從頭到尾偏心呂湉婕，簡直不把他這個有血緣的孫子當一回事。

談豐新悶悶不樂的揮手，「沒事，你帶小婕回去。」想了一下，在談濬和呂湉婕從視線消失之前，他又出聲，「阿濬，記住，你答應照美要好好對待小婕，你要是做不到，我不會這樣就算了！」

談濬不置可否，莫測高深的眼神在祖父露出慍色的臉孔上短暫停留之後，才偕同呂湉婕離去。

在回談家的一路上，車內環繞著一片窒息的沉默，談濬撤開臉看著車窗外倒退的熱鬧街景。

「談先生。」呂湉婕鼓起勇氣，打破沉默。

談濬慢慢地轉頭，呂湉婕呼吸一緊。

「有什麼事？」

「這、這個……其實我不一定要跟你回去，我可以一個人住在外面，我的房子還沒退租……」她吶吶地說。

「不用了，你明知爺爺不會讓你住在外面。」談濬冷冷打斷她的話。

呂湉婕渾身一凜，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臉。

「更何況，我曾答應過你奶奶要照顧你，至少在我們有婚姻關係的期間，應該讓你住在我家。」說完，談濬抿緊雙唇，又回頭望向窗外。

是這樣嗎？呂湉婕輕輕地點頭，表示了解。

其實，她打從心底不期待這壯婚姻，可是，為什麼此時此刻會有一股嚴重的失落感朝她排山倒海地撲來？

莫非……她心裡其實有一連她也不明就裡的非份之想？

她抬眼凝視談濬優雅的側臉線條，似乎感受到她投來的專註視線，談濬微微轉向她，在四目交接的一瞬間，迸發的火花四射。

就像被下了符咒一樣，呂湉婕心跳加快，全身不能動彈，直到他移開深邃的黑眸，她才得以重獲自由。

接下來，她不敢再把眸光放在他身上，默默地低下頭直到車子抵達談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