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啊?」札克的嘴張得又大又圓,眼睛一眨也不眨,整個人呆若木雞,不斷重複著同樣的一個字。「啊?」
「啊什麼啊?你變啞巴了?」洛奇既好笑又好氣地說。
其實札克會有這樣的反應,洛奇早有心理準備了,因為他剛才告訴札克,他打算晚一點離開中國,並且要親自護送夢芙回她位在岳陽城的家中,事前洛奇已經想到,札克一定會大力反對,只是沒料到他居然會裝瘋賣傻起來。
另一方面,札克表面上看起來雖然是一副過於震驚而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心裡卻飛快地轉著主意:送那位小姐回家?這可不太妙!他說不出為什麼,但是能夠感受到,這位纖楚嬌柔的中國少女,對他的主人藍洛奇爵士有著很強大的影響力。唉!自從遇見她之後,以往洛奇最重視的秩序和規則,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札克認定,這絕不是件好事。
洛奇可不理會札克有什麼想法,徑自對他說:「我已經告訴你我的決定了。待會兒你去告訴車夫們,轉向西行,我們要到岳陽去。」
「爵爺,這件事請你三思。」札克硬著頭皮忤逆洛奇的命令。「您得多想想後果。」
「札克,你不打算聽從我的命令嗎?」
「爵爺,我……不是要違抗您。而是這件事真的不能做啊!」
「為什麼?」洛奇問。「我只是送她回家而已,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著她一個單身少女,孤伶伶地千里跋涉嗎?我竟不知道你是這麼冷血無情的人?」
「爵爺!您明明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札克氣急敗壞地說。「現在我們沒有幫夢芙小姐的能力呀!」
「是嗎,我看不出送趙小姐回家,對我會有什麼損失?」
「唉!您是故意裝糊塗,札克會看不出嗎?」札克搖搖頭。「在這裡我們可是外國人,有規定的停留時間,逾期停留不但會被取消下次再到中國的資格,甚至有被當成間諜遭拘捕的危險,您難道忘了嗎?」
「原來你擔心這個,那有什麼大不了的。」洛奇輕鬆地笑說。「我已經以飛鴿傳書通知待命的船隊先行離去,不必等我,那些中國官吏一定以為我離去了,誰會知道我逾期停留呢?再說送夢芙回家,不過十來天的路程,一來一往,也不費什麼時間。」
「爵爺,我真不懂,那個女孩子值得您如此費心嗎?」札克忍不住說。「您對她再好,終究也是非離開她不可,你們是不可能……」
「住口!札克。」洛奇臉色一沉。「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以後也不想再重複,我只是不忍心看她一個人上路,才送她回家,其他什麼意思都沒有。這樣,我說的夠清楚了吧?你也聽明白了吧?」
才怪!札克心裡偷偷回了一句,但他表面上還是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爵爺。」
「既然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快去告訴車夫們,準備準備好上路了。」
「是。」札克垂著頭答應。「小人告退。」
「等一等,札克。」洛奇叫住他。
「您還有什麼吩咐?」
「我是要提醒你,下一次你對我有什麼不滿,乾脆明明白白說出來。」洛奇一本正經地說。「不要當著我的面一邊說是,一邊又在肚子里不滿我,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你可以做到嗎?」
「謹遵吩咐,爵爺。」札克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洛奇卻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拜託你,札克。不要大清早就板著臉,像是我虐待了你似的,我最欣賞你的幽默感了,拿點出來用用嘛!」
「哼!你要是能少給我找點麻煩,我也不需要什麼幽默感,用來苦中作樂了。」札克嘆著氣說。「你不聽我的勸,早晚要吃大虧、倒大霉,到時可別說我沒事先提醒你。」
「哈哈,中國人說杞人憂天,我看你比這個杞人還厲害千倍。」洛奇笑著說,「不過是在旅途中仗義相助送一名少女回家,能惹來什麼麻煩?你呀!真是太多心了。」
「哼哼!只怕事情沒那麼單純。」札克還是堅持他的「感覺」。「我的預感不會錯,你遇上那個女孩子,就會惹來麻煩,而且還不會是小麻煩。」
「好了、好了,我實在受夠你那什麼古怪預感了。」洛奇不耐煩地揮揮手。「你照我得吩咐辦事,別的少羅唆!」
札克瞪著眼睛,滿臉不服氣的樣子,不過最後他終究還是沒有再多做爭辯,低低嘆了一口氣,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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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初過,野地里開得爛漫繽紛的花花草草,彷彿籠罩在茫茫煙霧中,蒼翠墨綠的大樹,不停往下滴著水珠,青蛙「咕呱、咕呱」的叫聲。尖細的蟬鳴和鳥雀的啁啾聲,此起彼落,形成悅耳的天籟。
大清早就醒了的夢芙,站在驛站竹樓前的欄杆前,眺望著雨後的清新山林,卻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只是默默想著心事。
突然一陣風鈴聲急促地響起,驚起了一隻棲息在樹上的山雞,它抖動翠藍的羽翼,拖著火紅的長尾巴,撲簌簌地飛到更深的森林裡去了。
「是你?」夢芙回身,正巧迎上了一雙深沉、烏黑、晶光閃爍的眸子,而藍洛奇關注的神情,不知為什麼,一下子令她臉紅了起來。
「嚇著你了?對不起。」洛奇說。「在想什麼?」
「藍……爵士,我……」夢芙幾度欲言又止,就是無從開口。
「怎麼啦?想說什麼事就直說吧!吞吞吐吐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那個活潑、大膽、直言無諱的趙夢芙了。」
夢芙低下頭,歉疚地說:「我給你添的麻煩夠多了,所以、所以還是讓我自己回家,不用你護送了,你借給我的路費,我一回到家就設法寄還給你。」
「你聽見我和札克的話了?」洛奇笑了笑。「別放在心上,札克他就是愛擔心,我不是說他比那位擔心天要塌下來的杞人還煩嗎?他的話別去理他。」
「不!我想札克說的很有道理,你是外國人,留在中國太久,的確是很危險。」夢芙搖著頭說。「我哥哥也是朝廷官吏,我親耳聽他說過,有好幾次捉到了非法滯留的外國人,都當成間諜處死了。」
「你放心,我會安排好,不會被捉的。」
看見洛奇根本不在乎的樣子,夢芙不禁大急。「你還是快快回國吧!多留在這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我……我不希望你被官府捉走。」
「原來你一早就待在這兒發獃,是在擔心我的安危,我還以為你有什麼別的心事呢!」洛奇似乎十分高興。
「唉呀!我和你說真的,你不必送我回去了。」夢芙說。「這裡離海口不遠,你趕趕路,很快就可以離開了,要是到岳陽去,那是內地,一來一往費時不少,萬一被官府查出你是外國人,那可糟糕了。」
「不要緊的,不必擔心。」洛奇指著自己對夢芙說。「你瞧!我身上穿的可是大明朝的服飾,現在你還認得出我是外國人嗎?」
夢芙這才注意到,洛奇已經換過衣衫,不再是那一身金帶白袍的外國人打扮,而是一襲青衫士服,頭上也改戴一頂儒冠,除了身材略顯高大,完全就是一位風采翩翩、溫文爾雅的濁世佳公子。
「你易了漢裝?」夢芙很驚奇。
「嗯。我早想換穿一次漢服,總算一償夙願。」洛奇伸開兩手,轉過一圈,向夢芙展示他的新裝,邊問:「好看嗎?像不像個新秀才?」
「什麼人不好當,偏要當個酸秀才。」夢芙忍不住彎腰大笑。「從爵爺到秀才,那可落魄到極點了呢!」
「哈哈哈!」洛奇大笑起來。
忽然間,一滴水珠從檐下滴落到洛奇的頭上,讓他大吃一驚,右手不自覺地一揮,只聽見「嗤啦——」一道聲響從洛奇的右肩傳出,他的右衣袖立刻裂了一道大口子,他那位青衫是臨時在成衣鋪中買現成的,本來就太緊,加上他大笑大動,一時不慎就裂開了。
「怎麼了?」夢芙關切地靠上來看。「噢!肩上裂了個綻口。」
「唉!都怪我不小心。」洛奇有些懊惱,他的身材高大,找遍了全鎮就只有這一件勉強合身的衣衫。「真是沒有穿新衣的命,現在只好穿著破衣服上路了。」
「這只是綻了線,不要緊。」夢芙自告奮勇地說。「我幫你補一下就好了。」
「呃?那太麻煩你了。」洛奇受寵若驚。「穿破的也沒關係。」
夢芙一下子羞澀起來,細聲說:「還是補起來的好,要不然,等一下札克問起來,你……可怎麼回答呢?」
一語提醒了洛奇,要是札克知道他是展示新衣給夢芙看,想必又要羅唆半天了。「那就麻煩你補衣了,不必太費事,隨便縫一下就好了。」
「一點都不麻煩。」夢芙從衣袋中取出隨身帶著的針線包,熟練地穿針引線。
洛奇褪下一隻衣袖,讓夢芙站在他身旁縫補,她低著頭補衣,兩人站得很近,洛奇可以聞得到夢芙身上傳來陣陣幽香,為了買賣各種珍貴香料而遊歷過許多國家,對各式的香料見多識廣的他,竟也說不出這是什麼樣的香味,非蘭非麝,卻又比蘭花更清幽,比麝香更中人慾醉。
夢芙的几絲柔發拂過洛奇的胸前,她一針一線密密地縫著,心底卻不自覺地想到,為一個男子縫補衣衫,這彷彿是妻子獨有的特權,可是——她能夠是洛奇的妻子嗎?
「啊!」一股尖銳的刺痛,從夢芙的指尖傳來,一滴殷紅的血珠,在洛奇的衣袖上暈染成一個小小的圓圈。
「怎麼了?」洛奇緊張地握住夢芙的縴手,驚慌地說。「你……流血了。」
「不要緊,讓針刺了一下。」
「我看看。」洛奇溫柔地捧起夢芙的食指,輕輕放在嘴邊親吻,他的動作輕柔得彷彿她是個易碎的玻璃,只要略不小心,就會弄碎她,一面低聲地說:「這件衣衫我永遠都會留在身邊,因為是你親手為我縫補過,它留著你的氣息和一切屬於你的回憶……」
「藍……洛奇……」夢芙的心跳得厲害,臉上泛起美麗的酡紅色彤雲,眼波如醉,吐氣如蘭,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心底乍然湧現出一股混合著甜蜜、溫柔、憐惜、狂喜、羞澀……種種激情的複雜感覺,那是從前的她前所未有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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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洛奇和夢芙終於抵達了岳陽城。
第一眼望見岳陽城高大的城門時,夢芙的心中不但沒有絲毫返鄉的喜悅,反而悄然浮起一股淡淡的哀愁,自從縫衣事件之後,她對洛奇就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愫,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她的心湖中產生陣陣漣漪,不斷擴大迴響。
洛奇的心裡在想什麼呢?不只夢芙不明白,連札克也是一頭霧水。
旅程中的洛奇,變得古怪異常,有時他會和夢芙談天說地,讓夢芙指點沿途的各種古迹名勝,再告訴夢芙他在書中所讀到的傳記軼事,和眼前的實景加以印證,有時他會告訴夢芙,他遊歷各國的有趣經歷和那些地方的奇風異俗。
但是往往在最愉快的時候,洛奇會突然間止住談話,凝視著夢芙,他的眼神會突然的黯沉下來,在他的瞳眸最深處,彷彿有著一泓深不可測的幽潭,誰也無法觸及其中的秘密。
而每當洛奇的眼神中出現那泓幽潭時,所有的歡樂時光就會倏然而止,而他會輕嘆一口氣,掉頭不再理會夢芙,這時他的側臉看上去,是多麼的憂傷、孤獨和陰暗。
旅程的最後一天,他們在岳陽城外五十里左右的小村落中投宿,雖然天色尚早,但是如果勉強趕路,到岳陽城時極可能城門已經關閉而無法進城。「我們不能帶著小姐露宿在城外。」札克認為應該第二天再進城,而洛奇和夢芙自然同意這項建議。
「客倌們是遠地來的吧?那可別忙著進城。」送上茶水時,店小二極力推薦本地的湖光山色。「趁著秋高氣爽的好時光,何不到附近逛逛?不是小人自誇,咱們湘夢村的景色,那真不是吹牛的,洞庭湖自然不用說了,湖畔還有像是回雁洲啦、雪梅嶺啦、法華寺啦……可都是天下第一的山水古迹哩!」
「這些名勝是不是天下第一,還難說得很。」洛奇笑著說。「不過你這位店小二的口才,倒堪稱天下第一哩!」
店小二不好意思起來,脹紅了臉大聲分辯。「小的可不敢吹牛,句句實言,這些地方真的好玩極了。一年到頭,岳陽城裡的達官巨富,哪個不到咱們湘夢村來遊玩?要不然咱們這座大酒樓又怎會蓋在鄉村地方呢?」
「這話說得也對。」洛奇本來只是開他玩笑,沒想到店小二卻認真起來,自己反而覺得有些歉意,於是加倍給了他賞錢,並且說:「經你這一說,我們不去玩玩都不行了。」說到最後一句時,洛奇的臉轉向了夢芙。
夢芙未置可否,店小二又說話了。「姑娘,回雁洲可不能不去,那兒不但風光秀麗,而且呀年輕的小姐們在那兒許心愿、求姻緣,是最靈驗不過的了。」
「胡說八道!誰要求什麼姻緣了?」夢芙紅了臉嬌斥。
「真的呀,那回雁洲前有座石碑,據說是從前娥皇和女英兩位娘娘,望著飛雁,思念大舜帝時徘徊的地方,兩位娘娘後來成了湘妃女神,以後凡是有少女前去求姻緣,湘妃娘娘一定保佑有情人終成眷屬!」
「湘妃女神的傳說,不過是裨官野史,哪裡作得准?」夢芙瞪了店小二一眼。「我從不信這種無聊的傳言。」
店小二不服氣地說:「姑娘,你別鐵齒,湘妃娘娘是很靈驗的,你這麼不恭敬的冒犯她老人家,當心娘娘罰你,弄得你婚姻不偕、情人離散,那可就不妙了。」
一聽這話,夢芙氣壞了,狠狠地瞪了店小二一眼。「你咒我?太可惡了,我日後的姻緣如何都輪不到你多嘴操心。」
「好了,夢芙,你別和小二哥計較了。」洛奇趕忙出來打圓場。「小二哥,你說得很仔細,多謝你了,我們會抽空過去逛逛。」
「這位姑娘好大的脾氣呀!」店小二臨走前,吐了吐舌頭說。「咱惹不起你,躲總躲得起吧。」
店小二一走,夢芙忍不住在他背後輕啐了一口:「哼!滿口胡言亂語,真是無恥!」
「他只想招攬生意,要我們多住兩天罷了,也沒什麼惡意。」洛奇笑著說。「說真的,到附近走走,實在是不錯主意,這幾天坐在馬車裡趕路,人都悶壞了。」
夢芙也不好意思再生氣,笑笑說:「謝謝你護送我回來,本來我該盡地主之誼招待你,可是!」
「道謝的話別再說了,一路上你已經說了不知千百遍了。」洛奇說。「如果真有心謝我,不如和我一同去逛逛吧!以後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到岳陽來,久聞洞庭湖是中國最美的一座湖,我生長在沙漠地區,很少有機會見到湖泊。」
「嗯。那就隨你的意思好了。」夢芙想到分離在即,心下一陣黯然,但還是裝出笑靨說:「不過我住在岳陽的日子不久,平日也不出大門一步,可不像那店小二有滿肚子的神話典故可以說給你聽喔!」
「哈哈哈!那店小二的故事是說給你聽的,可不是說給我聽的。」洛奇也開起玩笑。「他說的回雁洲是給少女們祈求姻緣的地方,他可沒說男人也可以去求姻緣呢!」
「這麼說,你想去求姻緣嗎?」
「我的確想。」洛奇的回答令人驚訝,他很認真地說。「如果真的有一位主宰婚姻的神,我很希望神能接受我的祈求。」
「是嗎?」夢芙心中莫名的一酸。「那位……姑娘……真是幸運……」
洛奇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是沒有說出口,只以憂鬱的眼神凝視著夢芙,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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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雁洲就在洞庭湖畔,在這裡可以遠眺君山,粼粼湖光映著翠綠山色,風景瑰麗迷人,而碧玉琉璃般的湖面上,飄著幾艘烏篷小船,又為這天然美景增添幾許詩情畫意。
洛奇和夢芙駐足在湖前的小亭里,欣賞這一片迷人的風光。
忽然,一陣悠揚清婉的笛聲響了起來,洛奇和夢芙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只覺得曲調柔媚、笛音纏綿、如慕如訴,高音處令人心神激蕩,低音處又令人低回再三,讓聽笛音的人一顆心直隨著笛曲翩然飛揚,飄飄蕩蕩,猶如置身仙境一般。
漸漸的,笛音散去,一個清脆的女聲接著唱了起來:
瀟湘何事等閑回?
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
不勝清怨卻飛來。
夢芙心中一動,雁子年年南飛北往,雖然年年離別瀟湘,卻能按時歸來團聚,而她和洛奇短短十來天的相聚之後呢?是不是一生一世再不能重會的永別呢?
她是不是愛上洛奇了呢?夢芙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不可能吧!她仔細想想,自己對洛奇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除了知道他的姓名,以及來自一個遙遠的叫做「土耳其」的帝國,而且在帝國中高居爵士之外,對他的一切,她完全一無所知。
她能信任自己的感情嗎?夢芙心亂如麻,她不是才為了天白表哥成親的事而傷心欲絕嗎?就連一直溫柔呵護她、青梅竹馬長大的天白,不也只是為了不能忍耐她的大嫂一句羞辱,就輕易地背棄了愛情,難道她的摯愛抵不上他的自尊和名聲嗎?曾經讓她全心全意信賴的天白,那樣輕易就放棄了她,另娶她人。那麼憑什麼她該再相信另一個男子呢?況且洛奇和天白不同,他根本沒向她表示過什麼。
愈想得多,愈是理不清自己的情緒,現在的夢芙只能肯定一件事,她非常、非常快樂,特別是洛奇專註凝視她的時刻,總令她心頭狂跳,整個人輕飄飄的,感覺全身都要往上飛起來了似的。
「這裡真美。」洛奇微笑著對夢芙說。「我去過很多地方,但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此地。」
「哦?」夢芙淡淡地說。「其實這裡只是個小地方,洞庭湖最美的地方應該是君山,可惜你沒有機會親自遊覽。」
「不!我相信世界上再不會有比這裡更特殊、更美麗的地方了。」
「咦?不會吧?」夢芙笑了笑。「這裡的確很美,但應該沒那麼特別吧?」
「這裡很特別,」洛奇的眸中有著濃濃的深情。「因為這裡有你!」
「我?」
「是的,這裡有你,所以陽光才會如此燦爛,湖水才會這樣溫柔,青山才會如此蒼翠,一切都是因為你,才變得美不可言。」洛奇說。「夢芙,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你的世界,是不是就不再有陽光、不再有青山、綠水了呢?」
夢芙的心急促地跳動著,喜悅和羞澀就像湖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交替著不斷在她的心湖中擴大,他是在向她表白情意嗎?她羞澀得不敢去求證,低著頭一語不發,但雙眸卻閃爍如星,不時向身旁的洛奇偷偷瞟上一眼,立刻就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夢芙,如果……」洛奇輕握著夢芙的縴手。「我在想,我不停地在各地流浪,千里迢迢到中國來,是不是神意要我和你相遇呢?為了讓我遇見你,所以我一次又一次來到中國,就為了和你相遇。」
「或許……這是……緣分。」夢芙的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緣分嗎?我不太明白中國人說的緣分是什麼。」洛奇說。「我只知道,我在中國遇見了一位叫夢芙的少女,她改變了我一直相信的信念,讓我變得又迷惑又不知所措。」
「我?」夢芙不明白洛奇在說什麼。
「夢芙,你相信愛情嗎?」洛奇間。「那種生死不渝、刻骨銘心的相戀;那種如夢如詩、令人心神俱醉的摯愛,是真的存在這世間嗎?」
夢芙輕輕點了點頭。
「可是我並不相信,至少在今天以前,我從來都不相信會有這種感情的存在。」洛奇說。「可是我卻遇上了你,難道這是命運之神的安排嗎?」
小亭中十分寂靜,只聽見潺潺的流水聲;亭外一角有一株月橘開得茂盛,陣陣風來,便揚起暗香浮動。
「夢芙,為什麼讓我遇見了你呢?」洛奇深沉而略帶憂傷地說。「本來我已經接受了,成人的現實世界不該作夢、不該寫詩,真情摯愛只是年少時輕狂而不切實際的幻想。」
夢芙默然無言,曾經有一度,她自己也對感情世界的真摯感到懷疑,就在得知天白另娶的那段日子裡,她傷心過、怨懟過,但更多的卻是懷疑世上會有真心存在嗎?如果連天白對他們的感情都可以輕易捨棄,那麼以後她要相信誰呢?
但是,就像愛情一樣無法用任何的言語和道理解釋,此時此刻的夢芙,覺得她可以完全信任洛奇,事實上她也的確是信任他,儘管她對他的一切知道得那樣少,夢芙卻還是付出了她的信賴和柔情。
「唉!可是我遇見了你、遇見了你呵!夢芙。」洛奇繼續說。「你比任何一首詩更優雅動人、比所有的夢境更柔美婉約、比一切的傳奇更扣人心弦;可是誰聽說過真實的夢、真實的詩和活生生的傳奇呢?」
洛奇伸出手,輕輕碰觸著夢芙的長發、眉眼、臉頰、櫻唇,他的動作輕柔得彷彿夢芙是一尊最珍貴、聖潔的女神雕像,唯恐稍有不慎就會冒犯、褻瀆了她。
「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是夢?是詩?是神話?是傳奇?還是一則不存在的東方夜譚?」洛奇凝視著夢芙。「但別告訴我你是真的,那不可能。」
「我什麼都不是。」夢芙搖了搖頭,微笑著說。「我只是夢芙。」
「夢芙……」洛奇低低地喊她,對著她微笑,專註地望著她,那樣灼熱而深情的目光,彷彿要將伊人情影深深印入眼底、心上。
但願這一刻永遠、永遠都不要結束,夢芙在心底默默地說,快樂像泉水般不斷湧上心頭,流瀉到全身,她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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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夢芙靜靜躺在客店的床上,銀白色的月光灑滿床前,宛如在地板上鋪了一層細雪,她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著洛奇,想著他們相遇以來的種種,但想得最多的還是他今天午後在回雁洲對她說的那些話。
洛奇愛著她,而且用情至深,這是夢芙可以強烈感受到並且肯定的事,而她的內心深處也以同樣的真情摯愛回應洛奇。夢芙不知道,這份愛情發生在什麼時候,和為什麼會發生,她只清楚一點,愛情的的確確發生了,在她和洛奇之間,雖然他們沒有山盟海誓,但彼此卻清楚地知道,他們兩人誰也不能忍受沒有對方的日子,他們不願分離。
夢芙現在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過去她對天白的愛,只不過是一種童稚的依戀,天白不是她的戀人,而是她的兄長。但是洛奇不同,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都引起夢芙魂魄深處最強烈的悸動,那種強烈的、震動魂魄、超越生死萬物的感情,是她不曾對天白付出過的。
夢芙打了個盹,又驚醒了。她感覺到她不是自己一個人,房門是關好的,但有個人在房門外,和她只有一簾之隔。她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半睜著眼,心怦怦直跳,手掌也開始冒汗,月光將門外的人影清清楚楚映在簾上。
是洛奇!那高大挺拔的身軀、俊雅的側臉,夢芙不可能認錯。
「夢芙,你……醒著嗎?」洛奇很小聲、遲疑地問。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身子一動也不動,夢芙不知道,如果她回答,洛奇會怎麼樣,他會做什麼?
「唉!」門外的洛奇長長地嘆了口氣。
夢芙緊張中帶著一絲興奮,她猜測著洛奇是不是會走進房內,而她更驚訝發現,自己居然並不排斥這個想法,甚至她幾乎是有些渴盼著他會走進來,這個大膽而叛經離道的不道德想法,讓夢芙的臉火燒般滾燙了起來,黑暗中她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不過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像個熟透了的大柿子。
可是夢芙還是一動也不動,緊緊閉上雙眼,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
她壓抑著想回答洛奇的衝動。在這夜深人靜的小客店裡,她怎麼能讓一個大男人進她的房間呢?洛奇也許是有話想對她說,其實她也有許多話想對他說,明天進了城,她得回家,洛奇再想見她一面,說上幾句貼心話,都不會那麼容易了。
不過夢芙相信,洛奇與天白不同,他一定不會背棄她,他會設法帶她離開,永遠長相廝守,甚至為了洛奇,夢芙也下定決心,如果嫂嫂再橫加阻攔,她不惜……逃家私奔,和她的好友玉璇郡主一樣,捨棄一切去追尋真愛。
而所有的這些想法,她得等到明天天亮之後才告訴洛奇,現在讓他進房來,絕對不是個恰當的做法,她一定不能……不能讓他進來。
夜更深了,洛奇依然站在門外,他的側臉映在門帘上,久久不動。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夢芙只能靠數著自己紊亂而狂野的心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過了不知多久,夢芙再睜開眼時,門帘上的人影已經消失了,她的心失望地往下一沉,洛奇走了。
地上的月光還是亮得刺目,夢芙不禁懷疑起來,剛才根本沒有人來過,所有景像、月光、門帘上的人影,都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是她的空想,洛奇根本沒來過,也沒有在門外叫過她。
像是要印證自己的想法,夢芙下了床,走到門邊拉動門栓,門好好地鎖著,她打開房門,往長廊的兩端看了看,什麼人也沒有,只有一盞小紅燈籠掛在角落,夢芙再回到床上,她不能肯定,剛才的事情是夢是真?是她的想像?或者洛奇真的來過了?
夢芙一夜無眠。